李佩甫·羊的门                第八章  


     


    一、十二点

    近来,县委书记呼国庆特别烦。
    自从抄了弯店那个"造假村"之后,就不断地有电话打过来。这些电话大多是从省里、
市里打来的,打电话的人也自然都是有来头的,是呼国庆不能、也不敢慢待的。那些询
问者在电话里用的语气都是很得体的,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也就问一问,表示一下关切,
但倾向是很明显的,那是要他放一马的意思。呼国庆自然是反复给人家解释,说那是一
个造假的窝点,是在"北京挂了号的"(在县里当一把手,有时也不得不"拉大旗作虎皮",
说点唬弄人的话。)等等,说得他口干舌燥的。有一天,他一连接了四十七个电话,每
一次都得好言好语地给人解释,后来气得他就把电话摔了,对秘书说,再来电话就说我
下去了!
    紧接着,县教育局的白局长带着一帮校长找他来了。说是教育上的"人头费"欠了四
个月了,一直没有发下来,一些教师闹着要来县委静坐呢。呼国庆听了,一怔,说钱呢?
不是专款专用么?!白局长就说,专款专用不假。可钱是上一任的周局长借出去的,说
是暂借两个月,可一用用了两年,教育上的工资就接不上气了。加上最近县财政吃紧,
一拖竟拖了小半年!这么一来,教师们就受不了了。呼国庆就问,那钱干什么用了?白
局长说,局里办了一个粉笔厂,生产一种叫做"十二点"的药。呼国庆皱了一下眉头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粉笔厂咋会去生产药呢?这不是胡闹么。白局长哭笑不得地说,一开
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才弄清楚了。这个厂开初确实是生产粉笔的。后来呢,这个,这个,
这"粉笔"就不是那粉笔了,这是带引号的……"粉笔"。在咱这儿,不是有一句俗语,"
小头"朝下叫做"老六点",那个、那个那,硬起来不就是"十二点"了么。对外说是"粉笔"
厂,那是为了免税,其实生产的是一种春药。这个春药的牌子就叫"十二点"。呼国庆
听了七窍生烟,什么,什么?教育部门搞春药。你们是疯了?!去,赶紧把钱给我要回
来!白局长苦苦一笑,说要是能要回来,就不来找你了。不是要不回来么。呼国庆说,
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白局长说,"粉笔"厂垮了,厂长跑了。就这么简单。呼国庆
一拍桌子说,胡闹!钱还能追回来么?白局长说,追不回来了。剩下的是一堆(几万斤
呢!)发了霉的枸杞,白送都没人要。呼国庆说,人呢?白局长说,厂长跑了,抓住他
一个当会计的姘头。那姘头还在号子里关着呢,说是钱都花了,从她身上是一分钱也榨
不出来了。呼国庆气愤地说,谁让借的找谁去!白局长说,上一任的局长说了,那人是
王华欣书记介绍的,办厂也是王书记占了头的。我上哪儿找他去?呼国庆一听,咬着牙
骂道:王八蛋!可骂归骂,办法还得想,不然,一旦教师们闹起来,影响就大了。于是,
呼国庆就说,你们先回去,做好教师们的工作,不要激化矛盾。"人头费"的事,让我考
虑一下,三天以后给你们答复。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他们打发走了。待人走后,呼国庆"
砰"地把门一关,心里骂道: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让我给他擦屁股!
    这边刚把人打发走。不一会儿,范骡子又急煎煎地找来了。
    范骡子一进门就说:"呼书记,那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给那姓蔡的说情的,我是
顶不住了。你看咋办吧??呼国庆正在气头上,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
儿,呼国庆突然问:"你吃过'十二点'么?"
    范骡子一怔,说:"啥,啥东西?"
    呼国庆也不解释,只说:"十二点。"
    "十二点?"
    范骡子愣了愣,跟着就笑了,说:"噢,噢噢。操,听人说,那狗日的提着在县委
院里到处给人送,也给王书记送过,说是啥子'十二点',日货。吃了金枪不倒,直戳戳
的,路都走不成……"
    呼国庆骂道:"王八蛋!把全县教师的工资都给唿咚了,教师们闹着要来县委静坐
呢。这都是王华欣干的好事!"
    一提到王华欣,范骡子觉得不便多说什么,也就不吭了。呼国庆仍是气呼呼地在屋
子里走来走去。突然,呼国庆说:"老范,你说你顶不住了?"
    范骡子嘟囔说:"请情的老多呀!一会儿一个电话,都是有来头的……"
    呼国庆回过身来,望着他说:"你是不是也该买点'十二点'吃吃了?你也别给我'老
六点',你要是顶不住,就趁早说话!"
    范骡子说:"只要你这里'直戳戳',请放心了,我没吃'十二点'也一样是十二点!"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小心翼翼地问:"呼书记,那烟咋处理呢?"
    呼国庆说:"啥?"
    范骡子说:"那没收的假烟咋处理?你得说个话呀!"
    呼国庆没好气地说:"这事还用问么?按规定,该咋处理咋处理。"
    范骡子说:"要按规定,得全部销毁。可这……"
    呼国庆说:"怎么了?怕那姓蔡的雇人打你的黑枪?!"
    范骡子说:"那倒不是。有县委作后盾,我怕什么?就是觉得烧了可惜了,那可是
一千大箱哇!"
    呼国庆说:"多少?"
    范骡子说:"光整的就有一千大箱,还不算那散的。有'中华',有'
    ','红塔山'……都是好牌子。"
    呼国庆说:"那不是假烟么。"
    范骡子说:"假是假,可一般人也吸不出来。这姓蔡的有些门道,这假烟也是有配
方的,包装就更不用说了,比真的还真,烧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咋说也是烟,也都是冒
股气。"
    接着,范骡子又说:"呼书记,你不是正愁教师们的工资嘛?我倒有个主意。把这
些烟便宜些处理掉,教师们的工资不是就有着落了么。"
    呼国庆迟疑了片刻,说:"净出馊主意。打假的再去贩假?"
    范骡子说:"不是贩假,是处理假货,在烟箱上打上两个红字,就声明是假烟。比
如那'中华',真的四五十一盒,咱处理成五块、八块的,就这样算下来,也至少弄他个
五六百万。要是烧了,一分钱不值!"
    呼国庆挠了挠头说:"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范骡子说:"处理假货是为了给教师补发工资,又不是咱私下分了,会出啥事情?"
    呼国庆想了想说:"你去办吧。不过,一定要注明,是处理假货。千万别留后遗症。"
    范骡子说:"那就这样办了?"
    呼国庆也没再多想,就挥了挥手说:"办吧。"
    可呼国庆万万没想到,一旦处理假烟的风放出去,整个县城就像炸窝了似的,买烟
的竟然如此之多!连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都是一箱两箱、三箱五箱的争着要。说起
来,也都明明知道是假烟,可这假烟的赚头太大了,只要弄出去,换一个地方,出手都
是钱哪!谁还管它是真是假?县里的干部,沾亲带故的谁没有一两个做生意的亲戚?于
是就人托人、脸托脸地找来了……开始的时候,是谁要都给,后来一看不行,就由范骡
子批条,让人去稽查大队买。后来批着、批着,范骡子也顶不住了。找来的领导、熟人
太多,有的甚至连钱都不给,就成箱成箱地把烟弄走了。于是,范骡子心思一动,就弄
了两个内部价格,一个价是由他批的,这个价略高一些;另一个更为便宜的价格得让县
委书记呼国庆亲自批。一出现两种价格,县里的干部们都把买假烟当成了一种"福利",
你给亲戚帮忙,我也给亲戚帮忙,你能找书记,我也能找,一时,人们蜂拥而至,都来
找呼国庆批条子。连市里的一些干部也不断地写条子来,条子都是写给呼国庆的。这么
一来,找呼国庆批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在这段时间里,连县里的一般干部的吸烟档次都普遍提高了。干部们无论大小,只
要见了面,你掏出的是"红塔山",我掏出的就是"",他一掏又是"大中华"……谁也分不
清是真还是假了。气得一个很有实权的银行行长直骂大街:"我操!我一盒几十块,他
一盒才几毛钱,掏出来还叽吧一个样!跟谁说理呢?!"
    当这个"内部价格"的批条权力移到呼国庆的手里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事了。在那些
日子里,他简直就成了一个"烟书记",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有
人找他批条。有人甚至在大街上就拦住他说,呼书记,给批两箱吧。于是,呼国庆抓起
电话,发脾气说:"骡子,咋搞的?我撤了你!"范骡子就在电话里诉苦说:"呼书记,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拉大旗作虎皮的。要不是这样,一分钱也收不回来。你也知道,我
头皮老薄呀,来的都是领导,也都知道这烟是打假打来的,他们硬不给钱,我能挡住谁
呢?"呼国庆说:"你拿我当枪使呢?!"范骡子说:"我哪敢呢?这不是为了教师们的工
资么?"呼国庆"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把电话挂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呼书记,你放心,我保
证'十二点'!"
    事后,呼国庆回想起来,就觉得他还是轻看范骡子了。

    二、跑一跑

    当弯店村遭受到灭顶之灾的打击之后,面对众多的父老乡亲,做为村长的蔡先生只
说了一句话,他长叹一声,说:"跑一跑吧。"
    在平原,有些话语是很专业的。
    比如,这个"跑一跑",就是一种具有特指意义的专业术语。它的核心仍然是一个"
活"字,这个"活"的前沿是动化的,是在运动之中求"活",所以它才叫"跑一跑"。"跑一
跑"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行为,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生存动词,也可以说是失去希望之后
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么难事和关卡,就去找熟人、拉关系、走门路,尔后打通一
道道关节。这里边当然还包涵请客、送礼、行贿等内容,所以这个跑字是一个"足"字带
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人是要带着"包"跑的呀!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么?怎么跑
呢?看来县里的关系是不行了,有一个呼国庆在那儿戳着,谁还敢替他们说话呢。要跑
也只有往上边跑了。跑,当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喂"出来的"窝"。人情是
什么?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断地把钱存进去,尔后到了万一需要的时候,才可以取。
这就跟钓鱼一样,先得用饵喂,喂熟了,才能下杆。人当然比鱼更难"喂",但蔡先生毕
竟是蔡先生,这几年,他已经有了一个小本本了,那个小本本上记的名字就是他的联络
图。于是他就带着这么一个联络图上路了。
    蔡先生"跑"的第一站,是找了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王华欣跟他的关系自然是非比一
般,两人已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弯店这个"亿元村",可以说是王华欣一手扶持起来
的。然而,当蔡先生去见王华欣时,还是带了重礼的。
    蔡先生给王华欣带去的是一味"药引子"。那药的引子名叫八哥。蔡先生是一个厚道
人。临上路前,蔡先生又一次问了八哥。说:"闺女,你要是觉得屈,就别去了。"
    八哥说:"叔,我去吧。我去。"
    蔡先生勾下头去,沉默良久,说:"唉,八哥呀,你叔连累你了。"
    八哥说:"叔,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
    蔡先生说:"家里还缺些啥?你说。"
    八哥说:"家里也就这样了,啥也不缺。这还多亏了叔。要不是叔领着干事,我爹
的病也不会好。房也盖不起来,我俩哥也不会娶上媳妇。叔啊,啥也别说了,走吧。"
    听了这话,瘸着一条腿的蔡先生摇摇地站起身来,对着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礼!八哥
慌忙把他扶起,说:"叔,咱走吧。"
    其实,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这个人,是八哥的舌头。八哥长得秀是不屑说的,但
八哥有一个常人所不具备的特长,那就是她的舌头上的功夫。八哥的舌头比一般人的长,
且灵巧如手,翻卷似蛇。这功夫是八哥在无意之中练出来的。八哥从小就喜欢嗑瓜子,
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着,放到嘴边上嗑,可唯独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时候,八
哥家里穷,有一个时期,他爹曾跟人贩过一段瓜子。那时八哥常坐在屋里包瓜子。包瓜
子时,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骂。可八哥馋瓜子,于是她就练成了一种不用手嗑
瓜子的绝活。就坐在屋子里,包着包着,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头一勾,"滋溜"一下,
舌头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个五个,开始时还在嘴里偷偷地涮,涮着涮着不知怎的就
嗑开了。以后,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头一涮,瓜子就卷到嘴里去了,这边嗑那边
嗉,瓜子皮一个个张着嘴儿从她嘴边排着队飞出来,想吐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有
一段八哥家的墙角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气得一下子买了十包老鼠药!骂
道:"这老鼠真成精了,连瓜子也会嗑!"那会儿,她爹贩瓜子赔得一塌糊涂,倒是成就
了一个舌头!
    后来,弯店成了"亿元村",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进了一
层。这几乎是一次质的飞跃,那舌头也仿佛有了灵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队,
还能组成字和画,这样一来,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绝技!有一次,在烟摊上,她
跟人打赌,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是这一次,刚好被蔡
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识才,于是他灵机一动,就发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儿涎",称
之为药膳,说是大补。这道"女儿涎"自然是不会轻易示人的。一旦弯店来了极其尊贵的
客人,那么酒席上的最后一道菜就是"女儿涎"了。在颍平县的干部群里,也只有王华欣
有幸吃过这道药膳。这"女儿涎"自然是要八哥来做的,而且是面对着客人当场表演。上
菜时,八哥穿一身开叉的中式旗袍(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国特色")款款地来到宴席
上,先是要当着客人的面纯水净口,三遍后,含盐、含糖、含胡椒粉、含红枣、人参、
枸杞等八样,嚼烂后吐出,尔后,再由两位姑娘款款而至,一个端着一盘瓜子,另一个
捧一垫了白绒的红漆托盘,八哥就双手背后,身子微微前倾,樱口启处,只见舌尖翻飞,"
啪、啪、啪……"一阵玉碎声,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净盘之中!未了,在人们瞪眼、
咂舌,连连叫好时,只见另一空托盘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组成的黑体字:王
书记好!姑娘就托着那有字托盘让王华欣亲自过目。王书记高兴坏了,连声说:"绝了。
绝了!"蔡先生就亲自布菜,先是给王华欣布上一匙,说:"老王,尝尝,这可是一味好
药呀!"王华欣在酒酣脸热之机,就不经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着说:"药是好啊,要
是有'药引子'配着一齐吃,岂不更妙?!哈哈,笑话,笑话。谢谢,谢谢。"
    因为事关全村,所以,这一次,蔡先生是带着"药引子"去的。在市里,因为带着"
药引子",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华欣家里去。于是,就在"天一阁"定了一个高级雅间。
把王华欣请到饭店里来了。王华欣现在是市信访局的局长,虽然仍属于正县级,但信访
局是个穷单位,跟他当县委书记那会儿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已经没有一点实权了。
因此,王华欣一直窝着一肚子的火。等他在"天一阁"坐定,听了蔡先生一番话后,更是
气不打一处来!王华欣的脸色先是由红变黄,黄了一阵又灰,尔后脸上的肉皮痉孪着动
了几下,就黑下来了。一股浓浓的黑气罩在了他的脸上!这时候,就是再好的"药引子"
他也无心消受了。于是,他抬起眼皮,脸上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说:"让他们出去吧,
咱哥俩说说话。"
    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摆了摆手,对八哥说:"你们去吧。"
    待人退出去后,蔡先生欠起身,给王华欣斟了一杯酒,说:"老王,药引子我给你
带来了。"
    王华欣却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干干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老蔡,
罢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声叫道:"王书记……?"
    王华欣郑重地说:"制假贩假,也不是长法,早早晚晚也是会出事儿的……"
    听他这么一说,蔡先生心里凉了半截,心想,人怎么说变就变呢?就急急地说:"
王书记,弯店是你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可是对着你来的呀!"
    王华欣很冷静地说:"我知道。"
    蔡先生长叹一声,说:"王书记,早些年,弯店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咱那边土地
贫瘠,穷哇,是弄啥啥不成。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亿元村',也算
是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了。要说假,也不是咱一处假。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真查究起
来,我可以说全国没有一处不假!不管哪个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假的。既然是处
处都有假,为何仅查我一处?这不是报复是啥?话再说回来,那何为真何为假?烟这东
西,不就是冒一股气么,气还有真有假?再说了,咱也不是非要贩假的,咱也想真,可
那会儿咱没有本钱,又能干啥呢?到了这会儿,咱想真的时候,他又来打你的假,这不
是存心不让人真么?王书记,你那会儿有句话,我是非常赞成的……"
    这时,王华欣突然打断他说:"老蔡,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时回道:"不薄。"
    王华欣定定地看着他,说:"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说:"王书记,你要是把我当人看,就把这句话收回去。我是
这样的人么?说起来,我是个半残之躯,要不是王书记,哪有我的今天?!不光是我,
弯店的父老乡亲,都不会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决不会吐一个字!"
    王华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两下,说:"老蔡,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过了片刻,他默默地说:"要是我还在颍平,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蔡先生说:"王书记,事到了这一步,你看,有解还是无解?"
    王华欣说:"你既然来了,我就不能不管。现在,我给你谈三点意见。第一,立即
罢手。假烟是不能再做了。往下看事态的发展,假如有了转机,就赶快把设备转手卖掉,
利用卖机器的钱,转行干些合理合法的营生,到那时,我保证你还能东山再起……"
    蔡先生插言道:"不是不想转行。咱那些机器设备,价值上亿元。头前南方有个买
主,出价到五千万,觉得太亏,没有谈下来……"
    王华欣说:"卖。五千万也卖。现在是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只要能把扣住的设备要
回来,这棋就活了。第二,我给你写一封信,你现在就到省里去,去找省烟草局的梅春
海。他是我的一个学生,当年是我一手把他提起来的。他现在是省烟草局的副局长,主
抓打假的。让他想法把查办弯店假烟案的权力要回去,由省烟草局直接办。只要他能把
查办的权收过去,这事就好办了。另外,我告诉你,这个小梅有个嗜好,特别喜欢收藏
名人的字画……"
    蔡先生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王华欣说:"第三,呼国庆既然是不让你活了,你也不能让他安生。不能老是被动
挨打,该还手也得还手。你也可以组织群众写状子么……"
    蔡先生再次点头。出事之后,蔡先生曾往外打了几十个电话,有省里的、也有市里
的,可是收效甚微。那些人也都是他多次"喂"过的,十万八万,三万五万,都是给过的,
可一旦出了事……无奈,他只好亲自出来跑了。这次见了王华欣,倒使他心里好受了许
多,王华欣到底还是给他出了主意的。真是患难见人心哪!
    话说到这里,蔡先生看了王华欣一眼,试探说:"那药引子?"
    王华欣淡淡地说:"先办事。回头再说吧。"
    于是,蔡先生领着一干人匆匆赶往省城去了。
    在省城,蔡先生兵分三路,一路去烟草局打探情况,一路等在大门口盯人、认门,
一路专门去搞字画。蔡先生则留在东亚大饭店坐镇指挥,八方联络。
    第二天晚上,蔡先生亲自到梅局长家里去了,去时仅带了八哥一人。梅局长住在烟
草局家属院的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的时候,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要出
门。蔡先生忙说:"是梅局长吧?"那人有点诧异地问:"你们是?"蔡先生赶忙说:"我
是从王华欣书记那里来的,带了他给你的一封信。"
    那人"噢"了一声,说:"请进,请进。"
    待进了客厅,就见墙上挂满了字画。蔡先生随口夸道:"看起来,梅局长是个雅士
啊。"
    梅局长一边让人倒水,一边客气地说:"哪里,纯粹是个人爱好。"
    接着,蔡先生就呈上了王华欣写的亲笔信。梅局长看了信,淡淡地说:"王书记是
我的老领导……"尔后就没有话了。这时,蔡先生说:"听说梅局长喜欢字画,我们托人
弄了几幅,不知是真是假,请梅局长给鉴定一下。"
    说着,给八哥使了个眼色,八哥就赶忙起身,把带来的字画一一摊开,请梅局长过
目。梅局长的眼立时就亮了,这些字画都是省里顶尖人物的作品,当梅局长看到第二幅
时,突兀地"咦"了一声,两眼竟放出了异彩!那是一幅字,那幅泼墨之作也仅是四个大
字:大象无形。梅局长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嘴里喃喃地说:"不对吧,冉老不是封笔
了么?"听了这话,八哥差一点掉下泪来,她当然清楚,为搞到这幅字,蔡先生曾先后
托了八个人!那个什么狗屁冉老,曾三次把她们轰出家门,像赶狗似的……蔡先生在一
旁说:"冉老是收笔了。这是他最后一幅字,是他破例写的。"
    梅局长激动地说:"珍品,珍品!不瞒你们说,我也曾托人求过冉老的字……"蔡先
生见火候已到,就说:"这些字画就是送给梅局长的。"
    梅局长有些扭捏地说:"这不好吧?你们有什么事么?有事说事,不要这样嘛……"
蔡先生说:"说起来,也没什么事。我们大远来了,也没给你带什么,几幅字画,也不
是什么主贵东西,就算是个见面礼吧。"
    梅局长连声说:"这不好,这样不好。"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的两只眼却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些字画。
    不料,第三天,梅局长竟主动到宾馆里看他们来了。这一次,梅局长客气了许多,
一见面就说王书记是他的老领导,是王书记一手提拔了他,老领导专门写了信,有什么
忙他是一定要帮的。可蔡先生脸上却一点也不急,蔡先生说,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谈。
在宴席上,蔡先生说:"像梅局长这样的,一定是什么菜都吃过了。不过有一道菜,是
我们乡下的土产,我保证梅局长是没有吃过的。"
    梅局长说:"那好,我一定要尝尝。"
    最后,自然是让梅局长品尝了"女儿涎"。梅局长也自然是赞不绝口!说是凭生未见,
凭生未尝的一味佳肴,也就不由地多看了八哥两眼。
    饭毕,蔡先生又陪梅局长洗了一道桑拿浴。尔后,当两人坐进日式茶室的时候,关
上门,蔡先生才慢声细语地讲了弯店村发生的故事。梅局长听了,沉思了很久,才说:"
原来,是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棘手太棘手了!既然县里已经插手了,怕不好办
哪。"
    蔡先生说:"弯店是王华欣书记过去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纯粹是报复。梅局长,
你要是能帮这个忙,不但弯店一村的父老乡亲忘不了你的大恩,就是王书记,也会感激
你的……"话已说到这一步,梅局长仍没有松口,只说:"让我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蔡先生就带着人返回了。临行前,他对留下来的八哥说:"闺女呀,咱
弯店这一次就靠你了。只要你能把这二十万给咱花出去,就有指望了。"
    八哥看了看给他撇下的那一箱子钱,流着泪说:"叔啊,咱咋有猪头进不了庙门哪?"
蔡先生说:"闺女,你要是后悔了,就说句话,你叔不难为你。"
    八哥牙一咬,说:"你们走吧,等我的信儿。"
    不久,省里果然派出了一个调查组,而且声明要接管弯店村的假烟案。

    三、十面埋伏

    一个电话打到颍平,说省里要来调查组。范骡子先先就慌了,他就赶快给呼国庆拨
了个电话。
    呼国庆接了电话后,沉吟片刻,说:"你马上过来。"
    呼国庆是何等人物,放下电话后,他就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姓蔡的在外边活动的结
果!这个假烟案一旦交上去,那么,过不多久,肯定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加上
王华欣在后边给他们出谋划策,任其发展下去,那就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省里一旦
插手,只怕连那些处理假烟的钱也要上交。搞来搞去,七跑八跑的,说不定又会回到姓
蔡的手里。县里动了这么大劲儿,其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这边呢,他已经把话说
出去了,到时候,教师的工资怎么办?那不等于他吹牛皮,自己打自己的脸么?!况且,
就在这段时间里,告状信满天飞!县城里已经谣言四起了。有人竟然说他呼国庆曾偷偷
地去弯店索要贿赂,因为口张得太大,人家没有答应,所以才去查人家的。有人甚至说,
这是狗咬狗一嘴毛!
    呼国庆心想,看来,事态很严重啊!
    于是,就在范骡子赶到时,县公安局的杨局长也被他召来了。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后,呼国庆劈头就对范骡子说:"你把弯店假烟案的情况给杨局长汇报一下。"
    范骡子也不知道呼国庆要干什么,就一五一十地把弯店制假、贩假的情况给杨局长
讲了一遍。接着,呼国庆很严肃地指示说:"杨局长,这是一个上亿元大案。上边非常
重视。制假贩假,证据确凿,影响极坏。最近,听说那姓蔡的四下跑,到处活动,你先
把那姓蔡的给我扣起来!"
    不料,杨局长却说:"呼书记,这件事,看来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由公安出面,
怕不大合适吧?"
    呼国庆沉着脸,久久不说一句话。他心里清楚,这个杨局长也是王华欣提起来的干
部,对弯店的情况大概也知道一些,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于是,呼国庆背过身去,
轻声说:"老范,你先出去一下。"
    范骡子很知趣地退出去了。紧接着,呼国庆背着两手,在屋子里一趟一趟地来回走
动。他走到哪里,杨局长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可呼国庆根本就不看他,只是不停地走……
过了一会儿,一直等他把声势造足了,才突然转过身来,单刀直入,对杨局长说:"老
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听县委的?还是听王华欣的?!"
    这句话问的太猛,太直接!顿时,杨局长头上冒汗了。他头上冒出了一豆一豆的汗
珠,那汗珠云集在他的脑门上,像豆花一样,一片一片地盛开着……片刻,他终于抬起
头来,说:"我听县委的。"
    呼国庆说:"那好。你马上把人给我扣起来。三天换一个地方,不允许任何人接触
他!"
    杨局长迟疑了一下,说:"扣人我执行,可我只有十五天的权限。超过十五天,就
得报检察院了……"
    呼国庆手一摆,说:"技术问题由你处理。今天务必把人给我抓回来!"
    杨局长不由地两脚一并,说:"是。"
    等杨局长一走,呼国庆又把范骡子叫了回来,吩咐说:"等省调查组的人到了以后,
你的任务就是陪他们吃好、住好、玩好。记住,关键是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了解任何
情况。"
    范骡子说:"这个你放心。可他们要是死追不放哪?"
    呼国庆很干脆地说:"你就往我这儿推。"
    中午的时候,呼国庆仍不放心,又给县公安局的杨局长挂了一个电话。杨局长在电
话里说,他正在调动警力。因为弯店是个大村,怕人手少了会出现意外情况。呼国庆一
听,眉头皱起来了。马上对着电话说,立即取消这次行动!杨局长急了,说怎么了?呼
书记,你是信不过我?!呼国庆解释说,不是不相信你。你讲的有道理。我也怕出现意
外情况,万一被群众围住怎么办?这样吧,你马上带两个人到我这里来,就地待命。
    放下电话后,呼国庆沉思片刻,又给范骡子挂了一个电话,请他立即过来。于是,
范骡子撂下饭碗,又"橐橐"赶来了。呼国庆匆匆地对范骡子说:"你现在就坐我的车,
到弯店去一趟。你一个人去,把那姓蔡的给我请来,就说我要找他谈话。"
    范骡子说:"他要不来呢?"
    呼国庆说:"你一定要把他弄来。你就说,请他来,是要跟他谈拍卖机器设备的事。
他会来的。"
    范骡子走后,呼国庆仍有些心神不宁。他当然知道那姓蔡的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
制假贩假这么多年,已成了气候了。那"亿元村"也不是凭白喊出来的。他钱来得容易,
撒得就开。再说,这姓蔡的又是有名的大方人,既然如此,谁知道他到底贿赂了多少上
层人士?!除了王华欣,他背后还有没有更厉害的人物?这是不能不防的。如果他得到
消息,人一跑,那事就难说了。他觉得这事既然办了,就必须想得更周全些,得有十二
分的把握才行……"
    呼国庆思前想后,反复掂量,最后,又给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挂了一个电话。电话
响了三声之后,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哪一位?"呼国庆赶忙说:"是冯老
师么?我是国庆哇。"
    立时,电话里的声音变了,冯云山十分热情地对着话筒说:"噢,是国庆啊。国庆,
听说你当'老一'了?祝贺你呀!你这个国庆,也不请我去你们那里玩玩?"呼国庆说:"
冯老师,我这次就是邀请你的。我正式邀请你到颍平来……不,不是客气,我是诚心诚
意的。你听我说,我们这里最近来了一个神人。是,确有其事……我已经试过了,人家
是带功按摩。人家给国家领导人都按过。对,对,放音乐。按头时放的是'二泉映月',
按身子时放的是'百鸟朝凤',绝了!你不是腰不太好么?来这里住上一段,洗洗桑拿,
让他给你好好按按,一切由我安排!……"冯云山高兴地说:"此话当真?"呼国庆就说:"
我马上派车去省里接你。"
    冯云山对着电话说:"那倒不用了,我带车去吧。"
    呼国庆又一次叮嘱说:"那好,你可一定来呀!"
    放下电话,呼国庆又叫来了秘书,让他赶快去准备两份材料,一份要详,是准备让
省报公开发表的;另一份要简,是要让冯总编带回去,做为'内参'往上边送的。题目一
定要打眼,内容就是弯店村假烟案……秘书听了,自然不敢怠慢,就急匆匆地准备材料
去了。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钟,那电话才骤然响了!
    当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有一刻,呼国庆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这
个电话。他想,万一人跑了呢?这时,时间已不允许他多想了。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
他快步走上前去,抓话筒时,就像攥了个火炭似的!他对着话筒大声说:"我是呼国庆。"
    此刻,只听话筒里说:"呼书记,客人请到了。"
    呼国庆暗暗地骂了一句,尔后说:"人呢?"范骡子在电话里汇报说:"已经到县城
了。你不是要跟他谈话么?"呼国庆说:"你马上把他交给杨局长,交给杨局长之后,你
就不要管了。"
    于是,这位名为蔡花枝的蔡先生,半个小时之后,就糊糊涂涂地被送到邻县一个看
守所里去了。他刚刚被带走,不到一刻钟,省调查组一行五人到了颍平县,领头的自然
是那位烟草局的梅局长。
    当天晚上,呼国庆又亲自摆酒为梅局长一行接风。在县委招待所O号厅里,摆了一
桌极为丰盛的酒席:酒上的是"茅台",烟上的是"大中华"(真的!),主菜是从南方空运
来的"大龙虾"……在一旁作陪的范骡子特意给梅局长介绍说:"在我们颍平,这是最高
规格的接待。这里没有1号厅,1号不好听不是?在咱颍平,O号就是1号,意为圆圆满满,
是'老一"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客,一般进不了O号……"呼国庆脸一嗔,打
断他说:"你给省里领导讲这些干什么?领导们啥没吃过?主要是要配合好领导的工作。"
    范骡子忙又说:"那是。我罗嗦几句,是想说明县委的重视……"呼国庆端起酒说:"
省里领导亲临颍平指导工作,县委能不重视么?不要再说了,梅局长,我敬你三杯!"
一时,杯来盏去,风卷残云,县烟草局的头头们轮番上来敬酒,他们也都不说什么,只
剩下一个字,"喝!"待酒过三巡,呼国庆站起来说:"梅局长,失陪了。我那边还有个
会。"
    梅局长初来乍到,已喝得迷迷糊糊,就说:"你忙,你忙。"
    呼国庆却转回头又对范骡子指示说:"老范,我就要求你一条,对省调查组的工作,
要人给人,要车给车,全力配合!"梅局长站起身来,一语双关地说:"有你这句话,我
就放心了。"
    呼国庆出了O号厅,七转八拐又到了楼上的另一个雅间。那雅间的门上标的是"2号
厅。推开门,只见又是一桌丰盛的酒席:酒上的仍是"茅台",烟上的也是"大中华"(真
的!),主菜自然也是飞机空运来的"大龙虾"……客人是刚到不久的省报副总编冯云山,
在一旁作陪的是县委宣传部的徐部长等人。进了门,呼国庆三步两步抢上前去,跟冯云
山握手:"冯老师,实在对不起。有个会,晚来了一步。"
    冯云山笑着说:"不晚,不晚,我也是刚到。"
    待呼国庆坐下后,在一旁作陪的徐部长也赶忙介绍说:"冯老师,在我们颍平,这
算是最高规格的接待了。咱这里没有1号厅,1号不好听不是?在咱颍平,2号其实就是1
号,是'老一'亲自出面才用的。除非省里来了贵宾,一般进不了2号……"呼国庆又是脸
一嗔,批评道:"你说这些干什么?冯老师省报总编,啥没见过?啥没吃过?在冯老师
眼里,这算什么?咱颍平小地方,要啥没啥。要不是我亲自打电话,你能把冯老师请来
么?"徐部长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冯云山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太丰盛了,太丰盛了。像这样有龙虾的酒席,在省城,
一桌也是要上千元的。谢谢,谢谢。"
    呼国庆说:"咱闲话少说,倒酒倒酒,冯老师轻易不来,我得跟他好好喝两杯!"冯
云山马上说:"酒是不行,我高血压,肝儿也不好,医生不让多喝。"
    接着,他又暗示说,"那'神人'倒是可以见一见。"
    呼国庆说:"那没问题。先吃饭,今晚上我就陪你去!"听了这话,冯云山高兴了,
说:"国庆,有见报的任务没有?要有,我回去就发!"呼国庆就随口说:"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
    第二天,梅局长一觉醒来,头仍是晕晕的。看看表,已近十一点了,却不见县里有
人来。梅局长的脸当下就沉下来了。一直等到十一点半,范骡子才匆匆赶来了。他一进
门就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
    梅局长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范骡子说:"梅局长,实在是对不起。昨晚上,局
里出了车祸,伤了好几个人……"一听他这么说,梅局长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了,说:"
我们来这里是工作的。你要有事,可以让别的同志来嘛。"
    范骡子说:"基层这些人,都没见过啥世面,我是怕他们照顾不周……"梅局长说:"
那好,下午就开始工作!"范骡子抬头看了看表,说:"先吃饭,先吃饭。"
    就这么,三说两说,就又把这一行人领到餐厅里去了。这一次,范骡子还特意叫来
了一个"酒篓"。在平原,可以说各县都有这样的"酒篓"。"酒篓"是专门来陪客的,只要"
酒篓"一上桌,那是一定要喝倒人的。不料,等菜上齐之后,梅局长突然一变脸,很严
肃地说:"从今天起,酒是一滴都不喝了。"
    范骡子讪讪地站了起来,陪着小心说:"梅局长,你是上级领导,到咱颍平,要是
酒一滴不喝,我也没法给县委交待。这样吧,入乡随俗,不能多喝,就少喝点。"
    这时,"酒篓"就站起来了,"酒篓"说:"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到咱颍平
小县,那是上上的贵宾!是八抬大轿都请不到的。酒你可以不喝,我的'段子'你不能不
听。我现在给你讲三个'荤段子',讲了之后,如果有一个人不笑,我把这桌上的酒全部
喝光,喝光后我站起就走,决不再为难领导!这行不行?咋也是到咱颍平来了,礼数还
是要讲的。对不对?"范骡子在旁边一唱一和地说:"好,好。你说吧。可有一样,要是
领导不笑,你咋办吧?!""酒篓"说:"我不是说过了么,要是领导不笑,我头朝下从这
间屋里'轱辘'出去!"于是,"酒篓"就开始讲他的"段子"了。讲了第一个,梅局长仍是
紧绷着脸,没笑;讲第二个的时候,"酒篓"刚说了一半,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口茶水
从梅局长嘴里斜翅着喷了出来,立时就是前仰后合,满桌大笑!……再往下,就由不得
客人了,"酒篓"的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先是敬酒,二是劝酒,三是跪酒(那
是在客人面前双膝跪倒,双手捧着一杯酒,高高举起,顶在头上,可以说是到了顶礼膜
拜的程度,你还能不喝吗?!)……就这样,三瓶酒下来,已是一片狼藉!
    等梅局长再次醒来,已是华灯初上了。他看了看带来的四个人,有三个还在床上躺
着,吐得是一塌糊涂!梅局长气呼呼地说:"这酒是坚决不能再喝了!"
    谁知,晚饭并没再让他们到餐厅去吃,却让小服务员一一送到房间里来了。想的倒
是周到:一人一碗醒酒汤,一碗败火的绿豆粥,一碟炸好的小馒头,四样爽口的小菜,
还有水果之类,都是他们心里想吃的。于是,也就不好再埋怨什么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范骡子带着一辆面包车赶到了招待所,又把他们一一请上了车。
待车子开出县城时,梅局长突然觉得不对劲,就质问范骡子说:"停车!这是到哪里去
呀?"这时,范骡子赶忙解释说:"梅局长,这是先拉你们到弯店去实地考察一下,弯店
就是那个有名的造假亿元村……另外,本地也有一些古迹,想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也顺
路看一看。"
    梅局长脸一沉说:"老范,你是不是想封锁我们呢?!"范骡子很委屈地说:"梅局
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我就是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封锁你呀?"一时,场面就显
得非常尴尬,几个人都望着梅局长,谁也不敢吭了。这时,同来的一个女士说话了,这
女的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她爱人是省委组织部的,大约是有些依仗,她用手绢拍了梅局
长一下,娇气气地说:"梅局长,你不要动不动就板脸嘛。人家也是一片好意……"经这
女的从中一说,气氛才又慢慢地缓过来。梅局长的脸色温和多了,就说:"老范,你不
要计较,我也是为了工作嘛。"
    范骡子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我是生怕接待不好,完不成县委交给的任务。"
    那女的就说:"梅局长,就按人家老范的安排,去弯店吧。反正早晚要去的。"
    梅局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于是,这辆面包车就顺着平原上的大道一路开下去。路
上,这里一个景点,那里一个景点,这里一个典故,那里一个典故,车也就开开停停,
范骡子还把照相机带来了,就这里照上一张,那里拍上一景……待车到弯店的时候,天
已黑下来了。天黑,梅局长的脸更黑!在车上,面对前边的一片灯火,范骡子就那么伸
手一指,说:"前边就是弯店。你们还看不看了?"到了这会儿,一天玩下来,已是十二
分的疲乏了,看梅局长一声不吭,众人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就这样,一拖拖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呼国庆才亲自出面了。这时,省报已登出
了颍平县打假的长篇通讯,题目就叫做"平原第一案"。招待所天天都送报纸,想必梅局
长已经看过了。所以,当着梅局长的面,呼国庆就对范骡子说:"情况给梅局长汇报了
么?"范骡子说:"还没顾上汇报呢。"
    呼国庆就很严厉地批评说:"你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汇报?太不像话了!现在
就给我汇报!"范骡子嚅嚅地勾下头去,也不解释。于是,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分宾主
坐下,在县委书记呼国庆的主持下,范骡子给省调查组念了一叠子准备好的材料……待
他念完后,呼国庆郑重其事地问:"材料就这么些么?"范骡子说:"就这些。"
    呼国庆就说:"那好,现在请梅局长做指示。"
    说完,他率先从提来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一支笔,做好记录的准备,很
认真地望着梅局长。
    梅局长冷冷一笑说:"报纸都登出来了,我还能指示什么?既然这样就办移交吧。
把查办的一切统统移交给调查组,尔后我们再重新复查。"
    这时,呼国庆说:"按说,上级派来了调查组,做为下一级,是应该无条件执行的。
可现在材料可以移交,这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扣押的那些东西,就无法移交了。"
    梅局长质问说:"为什么?"
    呼国庆说:"梅局长,不是我不想交。主要是这个案子目前已进入了司法程序。对
蔡花枝公安局已经立案侦察,检察院也已正式办了批捕手续。也就是说,行政上已经无
权干预了。"
    梅局长怔了一下,顿时脸红得像鸡血!尔后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他站
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跟他来的一干人也都鱼贯而出……走出门后,梅局长咬
着牙暗暗地说:看来,我是败在那一张张笑脸上了!
    当天,梅局长就带着人赶回省城去了。

    四、一粒花生米

    蔡先生上路了。
    蔡先生是有文化的人,蔡先生从没上过当,这一次,却是永远。
    蔡先生临走的时候,正在给娘梳头。蔡先生是个孝子,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给娘
梳梳头。可这一次,梳着梳着,那梳子掉在地上了。娘看了看他,娘的眼睛说:"你心
里有事。"
    蔡先生把梳子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说:"娘,没事。"
    此后,蔡先生就被人叫走了。
    走时,蔡先生也有些疑惑,问:"呼书记找我谈什么?"
    范骡子说:"那些机器设备,有人要买,出价七千万。给你明说吧,县里想扣下来
两千万。所以,呼书记想找你谈谈。"
    蔡先生想了想,说:"这事,王华欣书记知道么?"
    范骡子看了看蔡先生,只眨了一下眼。
    蔡先生领会了他的意思,就说:"那我给王书记通个电话。"
    这时,范骡子说:"老蔡,这样就不好了。你要这样,我就很难做人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蔡先生想,范骡子原是王华欣的人,现在又跟了呼国庆,要
是当他的面打这个电话,骡子的确是有些难堪。也许,他跟王书记私下里还有接触?人
这东西,很难说呀!于是,他决定跟呼国庆谈了之后再说。经过这一次,他也不想再"
假"了,他也想"真"哪!要是那些设备能卖七千万,就是县里硬扣下来两千万,他不还
落五千万么?这就够他干些正当生意了。到时候,看你们谁还来查?!这么一想,蔡先
生的心就动了,说:"那就见见吧。"
    上车的时候,蔡先生又留意了那车的牌号,那果然是县委的"一号车"。蔡先生就不
再怀疑了。上了车,范骡子笑着说:"老蔡,咱们可是老伙计呀!有哪些对不住的地方,
你多包涵。"
    蔡先生冷冷地说:"不伙计你还不下手哪。"
    范骡子说:"这个事,一言难尽哪!"往下,蔡先生再不吭了。车快到县城的时候,
蔡先生包里的手机响了,蔡先生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对着"噢"了一声,听出电话里是
八哥的声音,八哥告诉他,省调查组就要到颍平了。他自然不想让范骡子听到些什么,
就淡淡地说:"知道了。"
    话刚一说完,就赶紧收线了。不料,十五分钟之后,蔡先生已坐在了另一辆车上,
手上戴着一副手铐!
    换车时,蔡先生笑了,蔡先生对范骡子说:"人家说,平原上的人,说假话不眨眼。
可你眨眼了。"
    范骡子也笑了,范骡子说:"一个鸟样!"
    眼前又是茫茫、漫漫的平原。说是秋了,可秋后加一伏,天还是很热的。警车在公
路上飞快地行驶着,过了一个镇又一个镇,过了一个乡又一个乡,太阳已经西斜了,这
是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蔡先生知道他上当了。可蔡先生心里并不是十分焦急。他心里
有数,他们不敢"怎么样"他。于是,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组一组的数字,那些数字都是
有出处的,那些数字后边都有一串一串的"O",这就是他多年来喂下的"窝"。一旦他真
的出了事,那些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假如那些人把他撇下不管,那么,他们的下场也
是很惨的!尤其是王华欣,他从他这里拿出了多少带"O"的东西,那账要一笔一笔算起
来,就是一个吓人的数字。他能不管么?他敢不管么?况且,王又是一个很仗义的人,
他与市委书记李相义的关系,蔡先生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能量大着呢,他不会不管。
再说了,他还埋有一支"奇兵",那就是八哥。八哥刚才已经跟他通过电话,说是省调查
组就要到了。那么,往下的事,只怕省里就要插手了。只要省里一把案子接过去,县里
就管不了了,到了那时候,他就是弯店的大功臣!他甚至想到,回村时,只怕会有成百
上千的群众到村口去迎他,那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所以,到目前为止,蔡
先生还是很乐观的。
    傍晚时分,车速慢下来了。周围开始有了喧闹的人声,那显然是城镇了。尔后车七
拐八拐的,到了一个地方,只听见铁门"吱"的一声,开了,警车就这样开进了一个院子。
接着,人们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就在一花眼之间,蔡先生明白了,这里是东平县的一
个看守所。他们把他弄到东平来了,东平、西平,都是颍平临近的县份。那么,他们把
他弄到东平干什么?蔡先生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这么说,他们主要是想隔绝他与外界
的联系,他们也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哇!于是,蔡先生就很平和地跟他们进了一道
道铁门,来到了一个小屋子里,先是搜了他的身,而后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看来
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警察坐在了他前边的桌后,开始询问了。这
两个人都是从颍平来的,蔡先生跟他们是挂面熟悉,但并不认得。其中一个高个,看了
他一眼,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蔡先生说:"不知道。"
    那人就说:"那我告诉你,这里是监狱。"
    蔡先生"噢"了一声,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接着,那人就问:"姓名?"
    蔡先生说:"姓蔡。"
    那人说:"问你姓名?"
    蔡先生很大气地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蔡花枝。"
    那人"吞儿"笑了,说:"你怎么起了个女人的名字?"
    蔡先生绵绵地说:"我是个残疾人……"
    那人说:"好啦,好啦。年龄?"
    蔡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忘了。"
    那人说:"好好想想。"
    蔡先生说:"究竟哪一年生的,我娘也忘了。"
    那人用商量的语气说:"那就先不填吧?"
    蔡先生说:"随便。"
    那人说:"住址?"
    蔡先生说:"颍平县弯店村人。"
    那人说:"职务。"
    蔡先生咳嗽了一声,正色说:"村长。"
    那人说:"犯罪事实?"
    蔡先生说:"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说书记要找我谈话,我就来了。我也不
知道这算不算犯罪?"
    那人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蔡先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那人说:"你们那个村是干什么的?"
    蔡先生想了想,说:"种地的。"
    那人说:"除了种地,还干些啥?"
    蔡先生又想了想,说:"卖烟。"
    那人说:"卖的什么烟?真烟假烟?"
    蔡先生说:"烟都是地里种的,还有真假么?"
    往下,再问,蔡先生就不吭了。那人说:"那你好好想想吧。"
    就这样,只简单问了他几句,就把他带下去了。
    以后,就再没有人问过他了。蔡先生在东平一关关了三天,在这三天里,蔡先生可
以说是度日如年!他想了很多很多。他觉得,要是万一跟外边联系不上,那又该如何呢?
于是,他把脑海里存的数字又重新滤了一遍,心里想,我就再等两天,要是再没人跟他
联系,那他就不客气了!
    然而,到第三天下午,突然有一个看守来到了关他的"号"前,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说:"你姓蔡?"蔡先生赶忙说:"是。"
    那人面无表情地说:"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了。"
    说着,就把一包花生米递到了他的手里。接过那袋花生米,蔡先生差一点掉下泪来,
心里想,到底还是找到他了!就是这袋花生米给蔡先生点燃了希望。他闲来爱嗑花生米,
这个特点,在干部群里只有王华欣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才能把花生米送到他的手里。
那就是说,他们还记挂着他呢!
    为这包花生米,蔡先生感动得掉泪了。人到难处想亲人哪。在这种时候,有人给他
送来了一包花生米,蔡先生能不感动么?他想起他小的时候,娘时常给他破的一个谜:
黄房子,红帐子,里头卧着个白胖子。他就猜呀猜呀,老也猜不着。有一年春节的时候,
娘又让他猜,他还是没猜着,娘就偷偷地剥了一个花生米塞到了他的嘴里,真香啊!
    不料,没等他把花生米吃完,一辆警车就把他拉走了。此后,每隔三天就换一个地
方。这样一来,不停地换来换去的,蔡先生就晕菜了。开始他还知道是从东平把他拉到
了西平,尔后就弄不清楚是什么地方了。出了车门就进监门,出了监门就上车门,那些
看守所的情形也都大致差不多,墙上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样,管教的脸
也都是板着的,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离开平原哪。不过,有一点,蔡先生还是放心的。
就这么频繁地换地方,蔡先生要吃的花生米却从来没有断过,每隔三天,不管到了什么
地方,准有人会送来一包花生米!想想,蔡先生不由地就笑了。他心里说,这不是魔高
一尺,道高一丈么?半月后,蔡先生吃着吃着,竟然在花生米里吃出了一个小纸蛋!他
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个纸蛋一看,只见上边印着两条小字: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抗拒从严,顶多半年。
    看了,蔡先生忍不住又笑了,他哈哈大笑!
    可是,蔡先生绝没有想到,他的大限时刻就快要到了。走时,他吃了最后一粒花生
米,不过,那粒"花生米"却是铅制的!

    五、八哥

    蔡先生被抓的消息,是八哥最先打听到的。
    八哥还没经过这样的事,八哥一听就哭了。八哥哭着回到了弯店,给全村人报了信
儿。
    开初,一听说蔡先生被抓了,村里人群情激愤,一个个说:"蔡先生是为了大伙才
遭这份罪的。要是没有蔡先生领头,就没有咱弯店的今天!咱们不能看着蔡先生遭
罪!……"也有人说:"这事得商量商量吧?"这时,村中有一个叫"炒豆"的汉子,当时
就炸了!"炒豆"一蹦三尺高,喷着唾沫星子说:"说那些〓话干啥?也别说那七〓八鸟,
说那些都没用!有种的,现在就跟我去要人,咱一村人都去,嗡到县城,把蔡先生要回
来!"众人也都跟着说:"对!要去,都去。"
    还有人说:"法不治众!他就是再厉害,总不会把一村人都绳起来吧?!"炒豆"脖
子一拧,说:"小舅,他敢?!"
    就这样,一村人嚷着,在"炒豆"的鼓动下,朝村口走去。走在最前边的自然是"炒
豆",到村口时,"炒豆"还顺手抄起了一根扁担!大声嚷道:"走!都去哇!谁不去是孙
子!"跟在他身后的人说:"你拿扁担干啥?咱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
    "炒豆"又是脖儿一拧,说:"不打也吓吓他!"说着,仍是操着那根扁担,虎汹汹地
走在最前边。
    出了村就是老东坡了。老东坡漫漫的,一坡八里地。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秋庄稼,秋
庄稼的前边,仍是秋庄稼,再往前,是一片迷茫的黛青色的雾气,那雾气淡淡地在天边
游荡着,天就显得无比的大。人呢,走在坡里,就显得小,越走越小。八里路的一个大
漫坡、无遮无拦的,平日里人一走进去,就有些怵,怵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天高
高的,秋阳当顶入秋的知了一声一声地聒噪,那脚步声闷塌塌的,走着走着,声音就乱
了。这时,"炒豆"又大喝一声,说:"走哇,谁不去是孙子!"说了这话后,他低头一看,
脚上的鞋带开了,就随手把扁担递给了身旁的"买官",仍气势势地说:"'买官',头前
走!我系系鞋带。"
    "买官"接了扁担,就硬着头领人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发现"炒豆"仍在
那儿蹲着系鞋带呢。再硬着心走,一走走了半里地,回头再看时,已不见"炒豆"的身
影……""买官"心一动,就甩开大步往前走,竟越走越快了,待走到一块玉米地的时候,"
买官"大声说:"尿一泡!"说了,就带着那根扁担径直"哨"进了那块玉米地……往下,
扑扑嗒嗒的,那脚步声就更乱了。人群三三两两的,就像是溃兵一样。走着走着,就有
人说:"这秋老虎就是厉害,薅根甜杆吃吃吧。"
    说着,也都三三两两的散进玉米地里去了……"
    八哥一路想着心思。她觉得是她没把事情办好,要是省里的调查组早一天下来。蔡
先生也许就不会被人抓了……可她还是一个姑娘呀!凡是能做的,她都做了,那些不能
做的,她也做了,可她还是晚了一步!这么胡乱想着,八哥眼里的泪又下来了,八哥觉
得很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省城是那么大,人又是那么多,进了省城,就像是掉
进了海里一样!后来蔡先生带人先走了,孤孤地留下她一个人,她就成了一块肉了……
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在叫她,那人拽了拽她的裙衫,说:"妹子,咱还去么?"
    八哥回过身来,一看,眼前只站着秋嫂和顺妹。顺妹紧紧地依着秋嫂,秋嫂却望着
她,轻声说:"妹子,咱还去么?"
    八哥回头再看,已来到公路沿上了。她有点疑惑地扭着身子转了一圈,惊诧地问:"
人呢?"秋嫂不语。秋嫂回头瞥了一眼,默默地说:"妹子,咱还是回去吧。"
    八哥一下子惊呆了!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弯店,有着那么多的能人,那
么多的汉子,那么多的"嘴",遇上事的时候,走出老东坡的,却只有这么三个弱女子?!
八哥不相信,八哥怎么也不会相信,会出现这样的事?!站在公路沿上,八哥抬起头来,
望着眼前的老东坡,天静静,地也静静,日影下,坡漫漫,路也蜒蜿,远处是一片一片
的庄稼地,近处有一株株的小草在风中摇曳,村路上仍可看到人的脚印,那就是人的脚
印么?可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那么,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就在刚刚,还
是喧嚷嚷的一群……顿时,八哥心里升起了一片悲凉!那悲凉一层一层地挤压在了她的
心头上,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就在这一刹那间,八哥的意识在无形之中升华
了,她开始怀疑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怀疑那些曾经大声说话的村人们?!那怀疑就像
是千疮百孔的大堤一样,一触即溃,一下子就冲向了事物的根本所在。此时,她的灵魂
高高在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块母性的土地,那思想像闪电一般照亮了她眼前的一切,
村人的面相像蚂蚁一样,一个个从她的眼前爬过,这其中包括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
嫂嫂……这就是人么?!那成熟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告别也是撕心裂肺的!到了
这时候,八哥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有往前走,前边无论是坑是井,她都将义无反顾地
跳下去!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已经不再为任何人了,而仅仅是为她自己!不然的话,她
就跟那些村人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于是,八哥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多么凄凉,上了公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这时候,在她的心里,只有一个"跑"
字了。怎么跑,往哪里"跑",这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要"跑",她必须"跑"!"跑"
在这里已经成了一种区别,成了八哥唯一的念想。不然,她就成了村人的同谋,成了她
眼中所鄙视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八哥心想,往哪里去呢?就她一个人,就是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想来想去,决定
还是先去打听一下蔡先生的下落,问问他究竟关在何处,尔后,再想法给他送点吃的,
这就说明村里人还没有死绝(!),还有人记挂着他呢。于是,八哥就到县公安局去找了
她的一个表哥,蔡先生被抓的消息,就是这位表哥悄悄透给她的。表哥也不是什么掌权
的人,表哥只是一个在县公安局做饭的临时工,听了她的要求后,表哥面有难色,表哥
说:"八哥,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做饭的。这事我可给你帮不上忙。上次也就是他们吃
饭的时候,从嘴里漏了一句半句,我都告诉你了。"
    接着,他又小声说,"听说他根本就不关在本县……"八哥听了,说:"表哥,那我
就不难为你了。"
    出了县公安局,八哥又咬着牙进了县委招待所,她本打算去找一找省调查组的梅局
长,可一问,人家却说梅局长已经走了。于是,八哥站在县城的十字路口上,踟躇良久,
最后又决定去市里找王华欣。王华欣她多次见过,人家是大干部,主意多,到了这份上,
她觉得只有去找他了。
    到了市里,天已经黑了。八哥整整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等她赶到时,
信访局已经下班了。八哥是一家一家地问着,摸到了王华欣的家。王华欣住在市医院家
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之后,八哥扑咚一声,就在王华欣面前跪下了。不料,
王华欣却很不客气地说:"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是上访的吧?要上访明天到办公室去。
现在下班了!"
    八哥跪在那里,一怔,抬起头说:"王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说:"你是……?"
    八哥流着泪说:"我是弯店的,叫八哥。"
    王华欣拍了拍头,说:"噢,噢噢。是八哥呀,快起来,快起来。"
    八哥没有起来,八哥仍跪在那里,说:"王书记,我蔡叔被人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王华欣安慰她说:"你不要慌。来,来,先坐下,坐下来慢慢说。"
    待八哥在沙发上坐下来,王华欣又赶忙给他妻子介绍说:"这是弯店的,乡下人,
是老蔡的侄女……"王华欣的妻子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扭身到里间去了。
    八哥坐在那里,又一次求道:"王书记,你救救我叔吧。"
    王华欣默默地说:"老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八哥说:"那……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你放心,这个事我会管的。"
    八哥又说:"我叔啥时能放出来?"
    王华欣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说:"这个嘛,你就交给我吧。我管。我一定管。"
    八哥说:"我叔也不是坏人。他只是……"
    王华欣再次点点头,说:"我知道。"
    离开王华欣家的时候,八哥一直在品味着那"管"字,她觉得那个"管"字里好像还有
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种叫人不能相信的东西……这时候,八哥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
觉得王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他说他要管,可他却没说他怎么管。这么说,她跑了一天,
却只跑来了一个字。这么一个字就把她打发了?当八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一闪一闪
的霓红灯让她更为焦躁不安,到了这时,她发现她仍没有抓住一点可靠的东西,她仍然
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她觉得她已经"跑"疯了,一种豁出去的念头
油然而生!那么,她还能破坏什么呢?她只有破坏她自己了。此时此刻,"自己"成了她
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于是,在当天夜里,八哥又一次坐火车赶到了省城,就在夜半时分,
她又敲开了梅局长的家门。这时梅局长已经睡下了,梅局长问了一声:"谁?"
    她站在门外,猛吸一口气,说:"我,八哥。"

    六、大象无形

    就在蔡先生笑的时候,呼国庆也笑了。
    呼国庆接到了一个批件。当他看到了那个批件后,不由地笑了。
    呼国庆觉得,自他任县委书记以来,只这一仗打得最漂亮,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在
这件事上,省报的副总编冯云山也是帮了大忙的。当那个"内参"通过报社的渠道递上去
之后,中央及省里的有关领导就很快做了批示,不到半月的时间,批件就下来了。因为
是一个制假贩假的超亿元大案,那口气是很严厉的:要从重从快从严查处,杀一儆百!
    有了这个批件,如同有了"上方宝剑",呼国庆就更有信心了。到了这时候,呼国庆
就觉得,这个姓蔡的虽然神通广大,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至于躲
在幕后的王华欣,一直到现在,也没敢露面么!有了这个批件,只怕他会躲得更远。呼
国庆当然清楚,这一次打假,实质上是跟王华欣的一次公开较量!这一次可以说是打蛇
打在七寸上了。一开始他就是十面埋伏,打了王华欣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的当务之急,
是抓紧审那个姓蔡的,让他吐。只要他一开口,王华欣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于是,呼国庆马上给公、检、法的三长分别打了电话,要他们正确领会中央领导的
批件精神,抓紧办案。并特别强调说,包括那些行贿索贿的情况,不管牵涉到谁,都要
一一查清……然而,风向说变就变了。就在呼国庆打电话时,先后又有几十个电话打到
了颍平。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口吻,都是一个意思:要从重从快!
    只有蔡先生一个人在鼓里蒙着。蔡先生的花生米就快要吃完了,蔡先生等着有人给
他送花生米来。可是,蔡先生等到的却是一个人。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东平
县看守所。蔡先生转来转去,又回到了东平。就在他回东平的第二天,那个人就到了。
蔡先生被看守提了出来,坐在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接着,门一开,那人进来了。
那人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把一包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却久久不说一句话。
    蔡先生微微一笑,说:"你来了。"
    那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老蔡,我救不了你了。"
    蔡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他,笑了。
    那人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默然地递给了蔡先生。蔡先生接过来,细细地看了。
尔后,蔡先生沉默了,蔡先生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说:"老蔡,你要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都怪我,我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到
了这时候,我已无回天之力了。"
    蔡先生绵绵地说:"那么说,上头已经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
    蔡先生想了想,默默地说:"你也知道,我是个残疾人……要说,这些年……也值
了。"
    那人说:"老蔡,委屈你了。到了这一步,你决定吧。一切由你决定。"
    蔡先生叹道:"那花生米真香啊。"
    那人说:"老蔡,你拿主意吧。"
    蔡先生说:"我本意是想给弯店做点好事的。可咱没有做好事的本钱……"
    那人说:"我知道。"
    蔡先生说:"老婆就不说了,老婆早晚是人家的。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
    这时,蔡先生淡淡地说:"能见你一面,我这口气就咽下了。"
    过了片刻,蔡先生摆了摆手,说:"走吧。放心,放心吧。"
    此后,审讯蔡先生的步伐骤然加快了。蔡先生先是被押回到了县里,审了两场后,
又被解市里。审他的人很明确地告诉他,与案情有关的,你可以讲,与案情无关的,就
不要多讲了。蔡先生心里很清楚,于是,问到什么的时候,蔡先生就说:"我无话可说。"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呼国庆曾先后两次让公、检、法的人给他汇报情况,
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姓蔡的不吐不咬……"
    很快,蔡先生就被"执行"了。在许田市的办案历史上,这是最讲效率的一次了。那
一天,许田市万头攒动,围观的人也特别多。走时,蔡先生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理
了一个寸头,竟还有了几分风雅。在临执行之前,又是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刑场上,人
们都认得那是市委书记的专车。车门开了,只见王华欣披着一件风衣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让监刑的公安局长看了,尔后挺身穿过了百米警戒线,来到了
蔡先生的面前。看见他的时候,蔡先生笑了,蔡先生抬头望了望已有了十分凉意的秋阳,
大声说:"天气不错!"这之后,两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一段话。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就
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再后,枪就响了……"
    一时,王华欣的行为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紧接着,各种猜测不胫而走。关于
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仅民间就有许多的版本……但这一次,王华欣却落下了极好的口
碑!人们普遍反映,一个县级干部,在这种时候,还敢去看他,这就是条汉子!
    蔡先生的尸体是八哥用架子车拉走的。八哥雇了一辆架子车,把蔡先生的尸体收走
了。当尸体拉回村时,全村人都围上来了。可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理八哥,谁也不理
她,弯店的人只要说起来,都说她"脏"。连她的爹娘、哥嫂见了她,也像是见了苍蝇一
样!安葬了蔡先生之后,八哥就走了。此后,她就再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人们才发现,蔡先生的娘已硬在了床上!她的床头上仍挂着那串虱子,
连虱子也早已饿死了!
    当呼国庆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游出四个字来。那四个
字是:大象无形!
    于是,呼国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得"啪"的一声,吓得秘书干事们都匆匆涌
进来了。只见呼国庆一脸青紫色,只见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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