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方雨珠受方雨林委托,打电话给丁洁,说她哥想约她一块儿吃中午 饭。接到这个电话,丁洁着实地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她知道应该拒绝,但却偏偏硬 不下这心肠。她觉得自己真窝囊,凭什么他那儿一招手,自己就赶紧往那儿凑?欠 他什么了?没有啊!放下电话后,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一溜够,但一到时间,还 是开着车来见方雨林了。只有一个理由她可以为自己“如此窝囊”开脱,那就是: 方雨林找她,肯定有大事。她是为“大事”去应他之约的,与感情无关,与私情更 不相干。说起来,这也是这许多年两个人关系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可丁洁心里却始 终丢不下方雨林的一个重要原因。方雨林身上的的确确有一股大男人气(不是大男 子主义),就像远远的地平线上耸立着的一棵大树。他不矫情,不气馁,从不洋洋 自得,也不斤斤计较。他总有自己的想法,总在埋头干着自己认为应该干的“大事”。 在许多小事上,他也许显得特别“傻”,特别“不懂事儿似的”。但只要你走近他, 你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特有的“气场”,一种色彩斑斓的“悲壮”。这使丁洁 常常会产生这样一种冲动和想像:一旦紧紧地抱住他,轻轻地抚摩他那紧绷的肌肉 块,把他硕大的脑袋搂在自己文弱的胸前时,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车一启动,丁洁就问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方雨林:“咱们去哪儿?”方雨林淡 淡笑道:“我来开车,你跟我走。”丁洁说:“别呀,我还想活几年哩。”方雨林 笑道:“开玩笑,停车。”丁洁只得停下车,让他坐到驾驶员位置上来开车。于是 车便飞快地向城外驶去。说句实话,方雨林的驾驶技术的确是没得可挑的。 郊外,依然大雪无痕。驶过最后一个村子,车停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岗地前。雪 野在阳光下熠熠地静躺着,与蓝天的纯净对照出另一番纯净的厚度。丁洁前后左右 打量了一遍,笑道:“请我吃雪?你够浪漫的。”方雨林淡淡一笑,从随身带着的 那个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大罐可口可乐和一个硕大的面包,还有两根香肠。丁洁笑道: “上这儿来吃忆苦思甜饭?”方雨林说:“这当然没有西餐好吃。” 提起“西餐”,她脸立即红了,不高兴地说道:“你派人跟踪我?” 方雨林说:“我干吗要跟踪你?” “那你说什么西餐东餐的!” “丁洁,我俩交往这么多年,在充分意识到你是大军区司令员的女儿,我只不 过是个平民的儿子以前,我俩曾经有过一段非常非常真诚的交往……” “这种可悲的封建意识是你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我没有这种意识,我的父母也 没有这种意识。”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就算我自卑,行了吧。” 丁洁坐直了身子问道:“方雨林,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你让雨珠给我打电话,说你负伤了,特别想见见我。我来了,你又没事儿找事 儿地刺激我伤害我!” 方雨林说:“我……的确受伤了,挨了一棍子。” 丁洁说:“你让人伤害了,心里不平衡,就来伤害我?” 方雨林笑道:“我干吗要来伤害你?我怎么会给你留下这么个恶劣印象?” 丁洁赌气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方雨林说:“我对你从来是非常实诚的……” 丁洁说:“没发现!” 方雨林哈哈一笑道:“难道连我是个实诚的人你都没发现?那好,那好。我就 是个坏人!”他一边说,一边走下车去。丁洁跟着也下了车,说道:“你也许在你 老爸老妈面前。 在雨珠面前、在你那些战友们面前,的确很透明,也很实诚。 但是一到我面前,你就是……你就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无法忍受、但又让人 无法唾弃的家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食之还有点味道,但拣起来就 总是那么扎手!“”居然还能让你感到有点味道,荣幸!荣幸之至!“”你能不能 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一直想问你,你敢不敢承认,你心里还是 喜欢我的?“”……“”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敢承认,还是根本就不喜欢?“”…… “方雨林依然没做任何回答。”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心里明白不明白,我是喜欢 你的!“方雨林脸微微一红:“……“”怎么了,连这个问题也不敢回答?没出息! “丁洁生气了,一边说,一边转身向车子走去,准备上车走人。 方雨林却一步抢到车门前,拦住丁洁,逼问:“你说我什么?” 丁洁冷笑道:“没出息!” 方雨林说道:“想逼我犯错误?” 丁洁又冷冷一笑:“对不起,我还没那兴趣哩。” 方雨林大声说道:“转过身来! 丁洁打了个寒颤,迟疑了一下,本能地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看着方雨林。她不 知道他为什么要“喝令”自己转过身来,是要向她表示什么?还是……还是想对她 做出一点爱的举动? 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在往上涌。一时间,以至脸部的 肌肉都僵硬了。一秒钟……两秒钟……方雨林就在离她几十厘米的地方站着,脸对 着脸。严寒中,他粗重的喘息,炽热地形成一团团雾似的花簇,在有限的那一点空 间里,不断地扩散、稀释,又形成,又扩散,又稀释……丁洁的这些“怨恨”,方 雨林早有觉察。他早想跟她认真地谈一谈,认真地沟通一下。丁洁的可爱,在于她 透明,她任性,她极善良的任性。她坚信一切可能都在可能之中。走近她,你会觉 得是在走近一片蓝天。但蓝天同时又可能是风暴的场所,雷电冰雹的场所。特别是 在经历了那样一件事情后(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因为当事的另一方要他承 诺不向任何人说),他的确渐渐地觉得“蓝天”的高远不是对任何人都是等距离的。 “蓝天”也不是纯粹的。他于是开始疏离,在沉默中疏离。 “我……我会向你说明白这一切的……但不是在今天……” 方雨林说道。丁洁极其失望地转过身去开车门。方雨林再一次按住了车门。丁 洁平静地反诘道:“干吗?我饿了。我去吃你安排的‘忆苦饭’。”方雨林说: “丁洁,今天我找你出来,的确是有话要跟你说。”丁洁背过身去,望着远处被阳 光和雪的洁白虚化了的地平线,冷冷地说道:“那就快说。” 方雨林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思绪,说道:“你说我喜欢你……” 丁洁猛地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打断方雨林的话:“别再跟我倒那些无用的废 话,我不爱听!” 方雨林却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方雨林总还算一个正直的好人吧?” 丁洁好奇了:“从来不矫情的你,今天怎么这么矫情?这样的道德判别,留给 替你写悼词的同志去做吧。” 方雨林好像没听到丁洁在挖苦他似的,只顾自己往下问道:“我们这么多年, 的的确确也曾经两小无猜过。是吗?” 非常了解方雨林的丁洁开始意识到,“这家伙”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她说。 他这是在为后头的话做铺垫哩。她稍稍打量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往下说。” “到如今,我俩虽然每次到一块儿总是磕磕绊绊、顶顶撞撞,但我俩依然是真心在 为对方着想的。是吗?”“说下去。”“请你先确认这两点。”“大概是吧。” “那好,今天我有一件事相求。” (开始了,丁洁的心免不了有些慌张了。)“你求我?”“是的。”“说下去。” “你能暂时不跟任何人谈恋爱吗?……” 丁洁一楞:“什么?” 方雨林用心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加重了语气说道:“我说的只是暂时……” 丁洁也加重了语气:“我问你为什么?” 方雨林耷拉下眼皮,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为什么。” 丁洁却叫了起来:“没什么为什么?‘没什么为什么’你方雨林会说出这种愚 蠢至极的话?” 方雨林抬起头,让自己的眼睛正对着丁洁,极严肃地说道:“请你明白,方雨 林今天一没有喝醉,二没有发神经,三没有吃错药。他只是真诚地请求你,暂时别 跟任何人谈恋爱,请你一定相信他的话。” 丁洁怔怔地看着方雨林:“没有理由?”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是的……没理由……” 丁洁又追问了一句:“没有任何理由?” “是的,没有任何理由……” 丁洁不做声了。两个人在冬日极明媚的阳光下默默地又站了一会儿,上车走了。 一路上,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车子开到一个岔道儿口。方雨林请丁洁把他搁到 这儿。这儿有一趟公共汽车可以直接到他家的胡同口。丁洁居然一声不吭地把车停 了下来。方雨林下了车,在关上车门前,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丁洁说。他试探性 地去看了看丁洁。丁洁依然板着脸,似乎不想再跟方雨林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觉 得没趣,什么也没再说,便关上车门走了。走了十来米,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 只见丁洁依然没启动车,仍在原地停着。她也没注视他,只是板着脸,呆呆地 视而不见地盯着正前方。后来公共汽车来了,这是一辆挺脏的公共汽车。方雨林走 了,走很远了,丁洁却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呆坐在她那辆精致的墨绿色欧宝车里,久 久地……久久地没有启动。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有一点发蒙。她明白,方雨林正像 他自己说的那样,本性十分正直,既然他说了她暂时最好不要跟“任何人”谈恋爱, 一定是有十分正当的理由的。而且一定是为了她着想的。“任何人”——指谁?周 密? 第二天早饭桌上,丁司令员和丁母都觉察出丁洁神情挺郁闷,但又都怕“碰钉 子”不敢贸然开口问。两个“可怜的”老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丁母往丁治面前 的碟子里夹了个小包子。丁洁马上把小包子又夹回到小笼屉里,不高兴地说道: “想撑死我?”说着便撂下碗筷,取出一张餐巾纸,抹抹嘴,回楼上房间去了。了 母接踵而至。 “你到底怎么了?昨天回来就吊着个脸,跟谁都不理不睬的。”丁母堵在房门 口说道。“哎呀,你们烦不烦!”丁洁跺着脚嚷道。看她这会儿任性的娇小模样, 你绝对想像不出在电视台新闻部全体编辑记者大会上,她居然能做得那般宽容厚道 深沉睿智明慧。小女子,难道你们的名字就该叫“善变”?! 半个小时后,丁母一无所获,下得楼来,闷闷地坐在老头儿的边上。丁司令员 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正在翻阅着大参考以及中央、军委下发的文件。丁洁穿着整齐, 收拾停当,拿着皮包,“噔噔噔”跑下楼。正要开门,丁司令员一下叫住了她,然 后又对丁母做了个手势。丁母会意地回避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丁司令员温和地说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丁洁眼眶立即湿润了,强忍住眼泪,摇了摇头:“……” 丁司令员继续轻声细语地:“谈一谈的可能性都没有?” 丁洁犹豫地:“爸……” 丁司令员点点头:“说下去。” 丁洁恳切地看着父亲:“最近……您……关于……关于周密,听说了什么?” 丁司令员意外地:“周密?周密他怎么了?” 丁洁惶惶地:“他没什么……”“他没什么,你干吗要这么问?”“真的没什 么……”“小洁,爸从来不干预你的个人生活……”“我知道。”“你好像也过了 那个需要家长经常用伦理道德教条来敲打的阶段。虽然有时还常常爱使点小性子, 在喜欢你的人跟前撤个娇什么的,但总体上,在一系列大的问题上,你是能让我们 放心的。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 俗话说,高处不胜寒啊!别让这高处的‘寒’,妨碍了你自己……“”谁也没 妨碍我。您真的在有关场会没听到什么人议论周密?“”没有啊!“”没有就算了。” 上午开完新闻部全体编辑记者例会,布置了下周的报道重点。待大家散去,丁 洁单独把专跑政法口的女记者小高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最近好像不太来劲儿,怎么了?一点新的东西都搞不来。”她嗔责道。 “你让我怎么弄嘛,这也不让报,那也不让报……”小高埋怨道。“谁不让你报了?” 丁洁喝了一口凉白开,润润干燥的嗓子眼儿。这两天上火,总觉得哪儿都不得劲儿。 “不是您自己宣布的嘛:上边有谕,未经允许,不得擅自报道‘12.18’大案!” “那也没让你不去报道别的案子。最近他们内部有啥惊人消息,关于上层人物的?” 小高慢吞吞地:“反正,名堂总是有的……” 丁洁眼皮一跳:“是吗?” 小高凑近丁洁坐了下来:“原先搞‘12.18’大案的那一帮人突然失踪了。据说 都集中在一个什么地方,闷头大干哩。” 丁浩说:“有什么具体新闻线索可以抓的?” 小高叹了口气道:“不行啊!连人都见不上,还抓啥新闻线索。有时偶尔见上 一面,那嘴也好像灌了铅似的,一点风都不透。真怪了!” 丁洁故意说道:“怎么,凭你小高这魅力,也拿不下他们?” 小高世故意叹道:“不行喽,老了!” 丁洁静下神,布置道:“说正经的。这一段给我留点神,摸摸那边的情况,包 括反贪系统的,看看他们内部又有什么人犯了什么事……” 小高敏感地问:“有什么特殊需要吗?” 丁洁忙掩饰:“有啥特殊需要,就是想抓点新闻线索呗。” 小高调皮地打了个立正:“YesSir!”然后又关切地说道:“丁姐,最近你太 辛苦了,瞧你眼目都黑了,瞧着像个风尘女子似的……” 丁洁啐道:“你才像个风尘女子!” 小高正经过:“人家正经关心你嘛。听说资生堂的眼霜能防治黑眼圈。就是贵 了一点,有一千多一瓶的,也有八百多一瓶的。用雅诗兰黛也行,一瓶也就六百多。” 丁洁笑道:“口气不小,六百多,还‘也就’!我一个月才拿几个六百?!” 小高笑道:“哎呀,你跟我哭啥穷嘛!我又不跟你借钱。”说着,“格格”地 留下一串笑声,赶紧跑了。等办公室里只剩下丁洁自己一个人时,她又烦躁不安起 来,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