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科以上干部会是个紧急动员大会。为接待德方考察组,马扬在会上做了一 系列的安排,可以说,三十万人总动员,整个开发区都拉响了“防空警报”。会后, 组织人事部(前阶段开发区机构改革,把党的组织部门和行政的劳动人事部门合并 了)奉命在全区内寻找精通或能进行德语会话的人才,居然找到了二十多位。“真 不少啊。咱大山子还真是藏龙卧虎!”杨部长感叹。“但是,其中有十一二位已经 老得不行了。就是请他们来了,也不管用了……”一位干事说明道。“那也得请。 马主任交代了,一定要把懂德语的人才统统请到现场。让德方人员感受到一种气氛。 这也是软环境的一个方面。”杨部长坚持道。“据了解,在二监狱还有一位通德语 的人哩。”“二监狱?劳改哩?”“是。判了十五年刑。诈骗罪。” “那就算了吧。十五年后再请他吧。”杨部长笑道,然后他又催问:“找了田 院士没有?”大山子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钢铁和煤炭两个研究所,聚集了一批这方面 的高级人才,其中还有一位姓田的工程院院士,人称大山子“惟一的国宝”。 “马主任特别交代了,田院士当年就是留德的,又是国内机电方面的顶级专家。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明天都得请他到场。”杨部长强调。工作人员忙答应: “我这就去通知田老,这就去。”“不是通知人家,是请人家,而且是恳请人家。 把心态和位置都放对了!”杨部长追着那工作人员的后背,又补充叮嘱了一句。 这时,邱宏元召集省计委、省经贸委和省建委的同志,就坑口电厂能否“落户” 大山子的问题做最后的认定。开会前,他听说贡开宸还在去军区干休所的路上,便 让秘书赶快给他打个电话:“告诉贡书记,我这儿有了结果,会马上跟他通气的。 请他那边一完事,尽快回来。” 其实,贡开宸这时已经准备离开军区某于休所了。他没在那儿待太长的时间。 今天本没有这样的日程安排。也是为了“掩护”跟大山子市公安局局长去“单独交 谈”,才决定来这儿过一下的。干休所的几位领导和一些住所的老同志见贡书记要 走,都执意要出来送一送。等大奥迪缓缓驶出于休所大门,贡开宸的司机发现,有 两辆挂军牌的轿车从后面缓缓地跟了上来。贡开宸问:“这是干啥的?”司机笑道 :“可能是护送我们的吧。”“告诉他们,别送。”贡开宸皱起眉头说道。司机笑 道:“部队领导的一点心意……”贡开宸固执地冲他挥了挥手。司机忙下车,去传 达贡书记的意思了。那两辆车果然缓缓掉转头去了。但没驶出多远,那两辆小车又 飞快地赶了上来,等接近大奥迪时,带头的那一辆接了两下喇叭。开车的是个军人。 他放下车窗,冲大奥迪这边招招手,示意它停下。大奥迪停下后,那两辆小车也停 了下来。从车里走下好几个军人,领头的是一个中校军官。中校军官向贡开宸敬了 个礼,报告道:“首长,有命令,还是要我们来护送您回去。”贡开宸嘿嘿一笑道 :“护送什么?这是敌占区呀?”“刚才我们接到省委办公厅负责同志的一个电话, 说,首长这回单车单人出来,希望我们派车派人护送一下。”“瞎闹腾。”贡开宸 说着,他身边的手机响了。 打电话的是邱宏元。会开完了。他告诉贡开宸,“与会的同志认真研究了一下, 都觉得,从各方面来说,马扬那儿还不具备筹建大型坑口电厂的条件。假如真把德 国人领到大山子,看到大山子那副破旧模样,一下倒了他们的胃口,很有可能对我 们整个省都会失去兴趣,那就非常糟糕了。请您最后再考虑一下……” 打完电话,贡开宸立即让司机打道回大山子。他想马上去做一下马扬的工作。 大奥迪在两辆军车一前一后的护送下,渐渐接近大山子。贡开宸十分诧异地看 到,离开大山子还不到两个小时,大山子好像一块发酵过了头的生面团似的,突然 发生了“形变”,只见街道上到处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群,在冲洗路面、拆除窝棚、 擦拭非法小广告、更换破损路灯灯泡、清除垃圾堆、重新油漆马路中央的隔离墩… …仿佛在准备过大年。车到医院,医院的院子里也聚集着许多医护人员在打扫卫生。 “你们干吗呢?是要接受爱国卫生大检查?”贡开宸问匆匆赶来迎接他的院长。院 长答道:“准备接待外宾。”贡开宸问:“什么外宾?”院长忙答:“德国人。” “德国人?谁在开这样的玩笑?‘’贡开宸一惊,再问。院长犹豫了一下,答道:” 没人在开玩笑。马……马主任刚在大会上做了动员。“贡开宸一听,马上明白是怎 么回事了,便气呼呼地说了句:”躺在医院里还不老实!走,带我找他去。“院长 忙说:”他走了。下午,您走了以后不久,他就走了。“贡开宸又一惊:”什么?! 你怎么让他走了?“院长无奈地:”他说他要走……“贡开宸很生气地:”他说他 要走,你就让他走了?他是你的病人!“院长苦笑着,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啊……“ 管委会机关那幢旧楼里这时同样忙成一片。一部分机关干部和勤杂工在整理内 务,另一部分人则在为接待德方人员做着其他方面的准备。马扬办公室里更是电话 铃声响成了一片。里外三四部电话机这时候都好像要响爆了似的。“什么?只搞到 两辆推土机?那三万平米的旧厂房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炸掉,明天天亮前必须把 场地清出来。两辆推土机怎么够使?最起码得十辆……”马扬拿起其中一部电话大 声嚷嚷着。在办公室的一角,坐着两位穿便装的中年医护人员,目不转睛地在一旁 守候着。院长原先派来的是两位眉清目秀、但却身单力薄的女大夫,马扬一见,便 笑道:“院长大人,这节骨眼儿上,派俩林黛王守在我身边,想干吗,乱我阵脚? 再说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到时候,你准备是让我来抢救她们呢,还是让她们来抢 救我?你以为我这儿从现在开始的这二十四小时好过?”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哄” 回去了。 同时,马扬还在亲自过问另一档事,就是杜光华的那份合同。他让了秘书一直 等在文印室,只待打印出正稿,就赶紧拿去给杜光华过目;然后又催问其他各种要 签署的法律文书是否都准备妥帖,是否也已让杜先生过目认可,请开发区的法律顾 问审看过没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拉着杜光华一起去看省建筑设计院和园 林规划设计所为“永在岗”服务公司新营业点和那三万平米绿地所做的设计规划方 案。那些方案已画出彩色效果图,全都张挂在大会议室里。 “赵劳模来了没有?”一边走,他一边问。 设计师们和赵长林也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马扬走到一张长沙发前,无奈地笑了笑:“各位,要失礼了,我得躺着听你们 汇报了。今天有点小小的不舒服。”这时,赵长林和设计师,甚至包括杜光华才发 现有两个陌生男子,各提着一只医疗器械箱,紧跟在马扬的身后。一进会议室,其 中的一位忙调整了一下沙发上的那个大靠枕,搀扶着马扬躺了下来。另一位从药箱 里拿出一小瓶分装好的药片和药丸,递给马扬,又递给他一小杯水。马扬当然已感 觉出他们的诧异,仿佛敬酒似的,冲着那几位设计师扬了扬手中那一小杯水,说道 :“大师,请开始吧。”然后转身对杜光华和赵长林又说道:“这几张彩色效果图 上画的就是将来建成了的新”永在岗“公司营业点和那块三万平米绿地的模样。你 们有什么要求、想法,可以向设计师们提出来。他们会连夜修改的。”然后做了个 手势,助手们便赶紧把效果图前的几盏射灯全打开,蓝天白云绿草树丛,再加上颇 有现代意味的商住楼店面点缀其间,果然“蓬革生辉”,“非同凡响”。 但杜光华好像并没有为之所动,沉吟了一会儿,向马扬示意了一下,提了个问 题:“马主任,现在我肯定是要跟您签这个投资协议了。您现在能不能帮我解开这 个谜团,您啥都没干哩,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在这儿搞三万平米的绿地,还 非得是德国进口的草皮?特别是逼着大伙非得在明天德国考察组到大山子前,把这 些只存在于纸上的美景表达出来,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马扬微微一笑道:“还不明白?” 杜光华默默一笑道:“还不明白。” 马扬得意地出声笑道:“伙计,怎么样。跟不上趟了吧?其实用意很简单,我 要向德国人证明,明天他们看到的这个大山子绝对不是一年后他们能看到的那个大 山子。我要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准备妥了,只需要再加上上帝给的时间,一年后的 大山子就一定会是他们在这些效果图上所看到的那个模样。我要让他们放心在我这 儿投资……” “用我今天这个一千万的投资协议和这几张效果图,明天去为您的大山子钓德 国人那几个亿的美金?你真高明!” “说‘钓’大难听,还是说‘铺路’贴切。另外,我要严肃地纠正你的一个提 法。什么叫‘我的大山子’?光华先生,从现在起,这个大山子也是你的了。你原 来就是大山子的子弟嘛,现在更是它的一分子了。三十万分之一。大山子维系着我 们共同的命运。” 这时,组织人事部的杨部长匆匆走来,对丁秘书说:“能请马主任出来说件事 吗?”丁秘书笑着问:“特急?”杨部长也笑着答:“三个加号。”不一会儿,丁 秘书便把马扬请了出来。杨部长告诉马扬,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找到田院 士。最后才闹清,中组部、中宣部、国家劳动人事部和中科院、工程院等几家联合 邀请了几十位两院院士和一些搞人文科学方面的专家去海南休养。田院士也在被邀 之列,已经离开大山子了。 马扬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行。明天一定得请田老在德方人员面前亮一下相。 我方谈判阵容中,有这么个留学过德国的工程院院士,分量就会很不一样。你们跟 他通上话了没有?”杨部长说:“通上话了。在他登机前几分钟通上话的。”马扬 问:“他怎么走?直接飞海南?”杨部长答:“他说走北京,再飞海南。”马扬说 :“你跟他说了大型坑口电厂的事了吗?”杨部长答:“说了。他根本不相信我们 能把这样的项目从德国人手里争取过来。”马扬说:“你要跟他说清楚,不是我们 去争取,现在是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去争取。一起去跟德国人谈。”说这话的时候, 声音高了些,头部伤口处一阵阵火辣辣的跳疼袭来,差一点让他不能支撑。杨部长 忙去搀扶他。马扬推开他的手:“没事……他什么时候到北京?”杨部长看了看手 表:“该到了吧。”马扬问:“这次去海南休养的主办单位是谁?”杨部长答: “国家劳动人事部。”马扬当即决定:“马上给主管方面打电话。”杨部长为难地 :“这会儿……” 马扬正色道:“马上去打。告诉他们,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请田院士回 来一下。二十四小时以后,我们派专人送他去海南。保证不会误了院士的休养。” 杨部长仍犹豫着:马扬催促:“去呀!”杨部长这才转身离去。马扬却又叫道: “等一等。你有田院士手机号吗?给我拨通他的手机。” 手机响时,田院士正和老伴一起,跟着主办单位来接他们的工作人员走出首都 机场候机大厅。手机是放在老伴的背囊里的。老伴跟小年轻似的,背了一个很时兴 的双肩背囊。老伴取出手机,接通后,告诉四院士:“又来找麻烦了。”“谁啊?” 田老问。“那个新上任的小年轻。”老伴笑道。“哪个新上任的小年轻?”田老问。 “还有谁?那个马扬呗。”老伴笑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田院士,我是马扬。很是抱歉啊,刚下飞机就来打扰您。我得请您回来啊。 十万火急。您千万别说不行……”说到这儿,马扬觉得后脖梗上热乎乎地好像有条 毛毛虫在爬,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去蹭了一下,缩回手指来一看,却见满手指轮 腻、鲜红。原来头部的伤口里有一小注鲜血慢慢地、慢慢地渗出绷带的缝隙和发际, 正沿着脖梗细细地蠕动下来。他忙将后脑勺转向没人的那个方向,继续对田老说道 :“……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开发区驻京办的同志马上赶到机场来为您办理返程机 票……二十四小时后,我派人送您和您的老伴去海南……” 几分钟后,丁秘书便接到了马扬的指令,让他在二十四小时后护送四院士去海 南。“这节骨眼儿上,还是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一些……派别的同志去护送吧……” 小丁提议道。“这节骨眼儿上,把田院士夫妇安全快捷地送达海南,就是头号任务。 懂吗?”马扬功道。丁秘书没再坚持,便回办公室去打听航班和机票事项,刚放下 电话,听到有人敲门,刚应了声:“请进。”门便被推开了;抬头一看,不觉一惊, 来人居然是贡开宸。 “马扬呢!”贡开宸闷闷地问,眼睛都不看着小丁。小了从书记的脸色和语气 上感觉到出什么事了,就没敢告诉他马扬的去处,只说去找找,赶紧“溜”到会议 室,悄悄跟马扬报告了这情况。马扬立即中止了这边的研究,赶到办公室。贡开宸 向了秘书和随即一起跟过来的那两位医护人员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让他们离开这儿。 小丁稍稍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马扬,见马扬也不敢挽留他们,便赶紧替书记沏上 一杯好茶,知趣地带着那两位医护人员走了。 “你躺着。我有话要问你。”贡开宸说道。虽然有贡开宸发出的这样的指令, 马扬哪敢躺下啊。见马扬依然傻傻地站着,贡开宸指着沙发,提高了声音,再次下 令道:“我让你躺着!”马扬索索地坐了下来。贡开宸又叫了一声:“躺着!不会 躺?!”马扬为难地叫了声:“贡书记……”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把守候在门外 的两个医护人员和丁秘书都叫了进来,指着马扬对他们说道:“扶他躺下。”医护 人员和丁秘书怔怔地看看马扬,又看看贡开宸,不敢贸然动手。贡开宸有点恼火了 :“我说什么了?”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这才忙上前扶马扬在长沙发上躺下。“谢谢。 你们可以出去了。”贡开宸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赶紧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贡开宸和马扬两人。 马扬不好意思全躺下,但又不敢不躺下,就这样半躺不躺、又躺又不躺,很难受地 在长沙发上跟着。 “马扬,你跟我玩什么花招?”贡开宸在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发话了。 这话从省委书记嘴里说出来,当然是极有分量的。马扬惊得一下坐了起来。“躺下!” 贡开宸随即又下令道。马扬愣怔了一下,又只得慢慢地往下躺去。“自己不跟我说 真话,还不许别人跟我说真话。你想干什么?”“我……我怎么不跟您说真话了?” “还在跟我编瞎话?!”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大概是机关里有些人听说贡书记来了,在跟马主 任发火,有好心的,也有好奇的,更有好事的,纷纷前来探个究竟。 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对偎缩在门外的那些人呵斥道:“待远点!”那些人赶 紧往一边走去。随即,办公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几个人吓了一跳,面面相 觑。这时,黄群带着女儿,提着一串不锈钢的饭盒,给马扬送饭来。丁秘书忙迎上 去,把她们往另一个办公室带。黄群不解地问:“他没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丁 秘书一个劲儿做着手势,让她别做声。 “……为什么要市局的领导对我封锁案件的真实情况?你曾经怀疑郭秘书,后 来怀疑宋副书记,现在又怀疑我……” 马扬低头坐着:“为什么不说话?” 马扬抬起头,平静地答道:“贡书记,您相信我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吗?” “现在的问题是,您马先生相信不相信我贡开宸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 “您是省委书记……党中央最信得过的人……” “少来这一套!” “贡书记,我现在没法把我的心掏给您看……我也没法跟您解释我为什么要在 上午汇报讨论案情时,在您面前说了不真实的话……” “什么不真实?完全是假话。” “是。我说了假话。” “为什么?” “能容我过二十四小时后,再向您解释吗?” “为什么要过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你能获取什么保险?” “在您老面前,我还能有什么保险?无非是,过了二十四小时,您就是撤了我, 双规了我,对我来说,也无关大局了……”马扬苦笑着长叹道。 “这话什么意思?” “二十四小时……你想把德国的那笔投资争取到手?告诉你,这已经不可能了!” 马扬一惊:“在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事情以后,难道你还想要那笔投资?还想让 我们能放心地把这个项目交给你?!” 马扬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刷的一下变苍白了:“贡书记,这个项目直接关系到 大山子三十万人和整个开发区的前程。您不能因为一个马扬得罪了您,做了什么在 您看来似乎是错误的事情,就去惩罚那三十万人,毁了整个开发区的前程。开发区 是国家的。这三十万个平民百姓,他们是没有罪的……” “我先跟你把话说清楚,如果省里最后做出决定,不把这个项目放在大山子, 跟今天你我这场争论没有任何关系……” “贡书记,您处分我吧,您现在就把我撤了,开除了,但是,求您了,求您收 回那个决定,给大山子人一个机会……求您了……”也许是太紧张了,也太用力了, 还没等他说完这段话,马扬的头部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一次来势很猛,脸色 一下变青灰了,虽然紧咬着牙关,但依然疼得浑身直打颤,人怎么也站不住,便一 点点软瘫了下来。 贡开宸忙跑到门外,大叫:“大夫……大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