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上部         第二十四回 永记着初恋  

 

    万青田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我们当然不知道,我们只觉得许家大院还是那么
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费亭美不让朱品画像了,说她的身体有点不适意;
也不叫我去替她讲故事,整日呆坐在红栏边;她想和儿子谈谈,可却下不了决心开
不了口。因为和万青田的关系,因为她年轻时不肯带孩子,更因为她的无能,所以
他和儿子的关系并不那么亲热,不能成为许达伟生活的导师和道德的楷模,只能终
日坐在红栏边拚命地抽烟,把满腔的心思化作烟雾,从肺腑之中喷向虚空。
    马海西也自称心如死灰,不去跳舞了,也不再提女人和罗莉,转而去游山玩水,
还从灵岩山的方丈那里讨来了两本经书,看得似懂非懂,却讲得头头是道。他在饭
桌上又发宏论了,说这世界上的一切麻烦都是来自两个发源地,一个是女人,一个
是金钱。人人都受酒色财气的支配。还是佛教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四大皆空。
    马海西的高谈阔论使得许达伟颇为担心,他说有许多人出家做和尚,就是因为
情场失意,叫我和史兆丰陪他到街上走走,别老是在庙里转来转去,消极的思想会
消磨青年人志气。
    没过几天,马海西突然欣喜若狂,拿着一封信跳到我的面前:“小弟,你看,
这是怎么回事体?”
    我拿过信来一看,居然是罗莉写给他的:“海西,星期五晚上七点半,我在体
育场等你。我由南往北,你由北往南,在体育场的中央碰头,有要事,切切守密。”
    马海西的脸涨得通红,这时候再也不四大皆空:“小弟,你看,你看这信是什
么意思?”
    我把信从头看到尾,总共也没有几个字,我看了两遍:“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不透其中的奥秘,只好反问了一句。
    “我想有三种可能……”了不起,遇事能想出三种可能,这对马海西来说是少
有的。
    “第一种可能?”我问。
    “第一种可能,是罗莉不忘旧情;第二种可能是她有什么危难之处,需要我马
海西仗义;第三种可能……也许是有什么事对我不利,小弟,你说呢。”
    我也说不准,乱猜瞎碰的事情我是不干的,连忙去把史兆丰找来,他在这方面
比我有见识,也许能猜出其中的奥秘。
    史兆丰听了沉默了半晌,好像事情十分复杂,颇费猜疑:“唔……海西,你所
说的三种可能都是存在的,而且很可能是三种可能相互联系。”
    马海西迫不及待:“快说,说得明确点。”
    “那罗莉可能后悔了,觉得李少波虽然有钱有势,有小洋房和狐皮大衣,可却
不如你温柔多情,爱情专一,处处体贴入微……”
    “是呀,人都要凭良心的。”马海西苦笑着点头。
    “或许那李少波又另结新欢,罗莉感到有被抛弃的危险,因此又想重新投入你
怀抱,甚至想约你私奔,逃出李少波的势力范围。现在要逃出李少波的势力范围十
分容易,只消渡过长江投向山那边,许多人为了自由,为了婚姻的自由,都是投到
山那边去的。”那时候我们把解放区和共产党都称作“山那边”,那是从一首歌曲
里引过来的。
    马海西听了十分得意:“那,为了自由,为了罗莉,我情愿战死在冰天雪地里!”
他可能还记得那封倒霉的信“罗莉,你在哪里?”
    史兆丰叹了口气:“慢点,这第二和第三种可能就不那么美妙了,这种并不美
妙的可能性确实也是存在的。你想想看,罗莉是个傻乎乎的轻骨头,她和李少波一
亲热就会忘乎所以,或者是受李少波的诱骗,说出她和你马海西也曾经抱在一起,
她身上的这个地方你也碰过的,那个地方你也摸过的。李少波一听醋性大发,拿起
手枪来要毙罗莉,逼着罗莉写信给你,约你晚上在体育场见面,在黑暗之中抓你,
打你,干掉你,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
    马海西愣住了:“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和那个李少波并无深仇大恨,说起来是
他从我的身边抢走了罗莉,而不是我抢他的。”
    史兆丰啧啧嘴:“哎呀,你不懂这种人的心理,他们的妒心重,醋心重,谁和
他的女人睡过觉,谁就是他的仇敌;他们可以睡几十个女人,却不许别人碰他的女
人一个指头,男人对女人,公猴对牝猴都有一种独占的心理。”史兆丰怕我们不相
信,还特地讲了一个师长打死一个大学生的故事,也就是因为那个大学生曾经和他
的四姨太有过染指。这个故事有名有姓,是听他的哥哥讲的,不是写小说的人编造
出来的,因为那时的言情小说里这一类的故事很多,都是一个军阀,一个女学生加
一个小白脸。
    我虽然不相信小说里的故事,但我觉得这样的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问题是要
看马海西和罗莉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能引起李少波妒火中烧的事,如果没有的话,罗
莉的骨头再轻也不会去编造谎言来损害自己的贞洁。我追问道:
    “海西,说真的,你和罗莉除掉那个倒霉的初吻之外,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其他
的事体?现在不是开玩笑了,是性命攸关的!”
    马海西支支吾吾的:“我……我在她的身上摸过,在她的胸部摸过两回,想要
进一步,她没有同意。请你们不要嘲笑我,我不是个君子,怎么也抵挡不住她那肉
体的诱惑力,一心想占有她,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也原谅她的一切,我无力自拔啊,
小弟!”马海西低下头,把双手插在头发里,痛苦已极。
    我觉得事情有点儿严重了,史兆丰所说的那第二种可能性完全是存在的,体育
场的相会暗藏着杀机:“海西,你不能去。”
    史兆丰也同意:“是的,不能去。不管他们的用意如何,你都不能去,也不必
去。你和罗莉的恩爱已绝,她已经成了李少波的小妾,因此你对她就不必存在妄想,
也没有必要去为她的危难仗义。”
    马海西也点点头,一会儿却又把头抬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万一她是
不忘旧情,约我私奔呢,那我不仅是白白地错过机会,也辜负她的一片好意。我……
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和史兆丰相互看了一眼,觉得这事倒有点为难,谁能断定呢?也罢,既然马
海西有情,我们也不得无义。
    “好吧,你去,我们跟在后面,不,事先埋伏在体育场东面的瓦砾堆里。如果
发现来者不止罗莉一个,那就说明事情不妙,我们高喊一声,你就及时开溜;如果
他们趁你和罗莉谈话时从外面冲进来,我们便一声发喊,一方面是吓他们,一方面
是通知你,到时候能否逢凶化吉,那就靠我们的眼睛,靠你的腿了。”我不知道哪
里来的智慧,一口气说完了我的妙计。
    史兆丰和马海西听了都很同意,马海西的目光里还充满了感激:“谢谢你,小
弟,你们自己也要当心点,请张南奎也去,人多势众些,还有,你们每人都带一根
铁棍什么的,作为防身的武器。”
    马海西的事情把我们弄得很紧张,也很有点刺激性,连张南奎一听也来劲,觉
得这事情有点像快客行径,他常替那个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抄文稿,对行快仗义的事
情最感兴趣。他还埋怨我们,说我们以前有事都不叫他参加,把他撇在一边。冤枉,
我们是想让他多抄点文稿,多赚点钱。
    到了星期五的下午,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借了一个五节电池的大电筒,
必要时可以像探照灯似的射到对方的脸上去。史兆丰从家里拿来一把“军人魂”,
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张南奎还做了一个飞镖,实际上是在尖刀的后面系了一方红
绸而已。我只是找了一根木棍,壮壮胆罢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真正要打仗是敌
不过人家的枪子儿的。
    那时候的苏州体育场是个偏僻冷落的地方,围墙倒塌,四周都是瓦砾。白天常
有几个足球爱好者在那里自我娱乐,晚上是荒凉阴森,漆黑一片。偶尔有几个胆大
的夜行者从体育场抄近路,不时传出有人被“剥猪猡”的消息。
    根据拟定的方案,我们三个人提前进入阵地,伏在体育场东面的瓦砾堆的凹塘
里。马海西准时于七时十分从北面的一条弄堂里走出来,慢慢地向体育场的中央走
去,不能走得快,要看好对方,即使没有什么异常,也要与对方同时到达体育场的
中央。
    冬日的七点天色已经大黑,但也不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虽然没有月亮,但那
灿烂的群星也能投下一点微弱的光。那时候我们的目光锐利,能有一点星光便能辨
别物体,何况那体育场十分空旷,一个人的身影老远就能看见。
    罗莉和马海西都十分准时,七点十分,从南北两边同时出现了两个人影,不用
说,由北向南的是马海西,由南向北的是罗莉。我们三双眼睛都盯着南面,看着罗
莉的身后,如果罗莉的身后出现人影的话,我们便要用电筒照射,同时大声发喊,
叫马海西开溜。
    两个冤家的身影渐渐地靠近了。体育场的四周,包括体育场外的五卅路上都是
空荡荡的,别说是人了,连一只可疑的黑影如猫狗之类都看不见,只有那呼啸的寒
风吹得我们浑身冰凉,吹得我那本来就很紧张的心在颤抖。
    马海西慢慢地向体育场的中央走过去,他也是个怕死鬼,心跳得比我们还要快
一倍。他在开始时是把右手插在裤袋里,袋里有一把大折刀,那是准备自卫的。慢
慢地向来人靠近时,看出了是罗莉的身影,而且是四下里无人,又不见我们有什么
动静,他简直忘乎所以了,肯定是罗莉约他来幽会的。当离开罗莉还有几十步的时
候,马海西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张开双臂向罗莉扑过去,一把抱住罗莉,轻轻地
喊了一声:“亲爱的……”这动作是下意识的,马海西事先并未有如此非分之想,
是沉积在脑海里的一种强烈的欲念突然破壁而出,不听指挥。也不知道有多少晨昏
长夜了,马海西焦急地等待着这么一个瞬间,想象着有这么一个爱得可以燃烧的机
会,现在燃烧了,管它是否是在体育塌的北风里。
    罗莉居然也没有拒绝,反而敞开狐皮大衣把马海西裹在怀里。
    我们伏在瓦砾堆上的凹塘里。看着两个人影合而为一,看看四周又无险象,心
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短命的罗莉是约马海西幽会的,何必拿我们来开玩笑呢。
紧张的心情一消失,就觉得冷得实在受不了,砖头瓦片搁痛了膝盖,划痛了手皮,
这两个人抱在一起了,你等呗。
    马海西在罗莉那温暖而有异香的怀抱里魂飞魄散了:“亲爱的,跟我走吧,我
们一起渡过长江,参加革命,在自由的天地里双宿双飞,李少波的魔掌伸不到那里。”
    罗莉突然震动了一下,把马海西从怀里向外一推:“你!果然是共党。”
    “什么,我……不是的,我是为了你,为了你,我可以跟着你走向天边!”马
海西有点察觉了,这罗莉和革命是完全不搭界的,革命者只能穿土布,啃窝头,住
在窑洞里,哪有花园洋房、狐皮大衣和白兰地?
    “海西。”罗莉裹紧了大衣,和马海西拉开了一点距离,好像马海西的身上已
经有了一点匪气,“你不要存在什么幻想了,我和你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可我们也
曾经有过感情,决不能见死不救。我约你黑夜相见,不是为了别的,是冒着极大的
危险来告诉你们,特别是通知许达伟和柳梅,叫他们赶快离开苏州,走得越快越好,
越远越好,否则将会有极大的麻烦甚至有生命的危险!”
    “为啥?!”
    “为啥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们大院里的那个穿长袍的老头,姓吴的,叫……”
    “叫吴子宽?”
    “对对,李少波总是叫他吴老伯,好像是少波的长辈。这老头最近常到我家去。
星期二的晚上,我从外面跳舞回来,又看见这老头和你们大院里的那个……我去跳
舞的那天晚上也见过的,你们叫他三舅……”
    “万青田,绰号万青皮。”
    “可能是的,那人的脸色很难看,有点像个青皮流氓。他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
商量什么事,见到我进去便东拉西扯,谈谈天气。我推说上楼换衣服,从楼梯口转
到了屏风的后面听壁脚,因为我感觉到他们有什么事情背着我,当我进门的时候也
似乎听见他们提到过许达伟。
    “果然不错,他们要对许达伟下毒手,说什么许家大院里有共产党的地下小组,
许达伟是头头,你们是外围。说那个漂亮的女人,那天舞会上的皇后……”
    “柳梅。”
    “是的,说柳梅是个逃妾,卷走了大量的美钞和黄金,躲在许家大院里,他们
要抓共党,抓逃妾,可以邀功,可以得钱,可以把共党的小组捣毁。”罗莉用很快
的速度,很简短的语言说清了事情的原委,“你快走吧,快回去通知许达伟,要防
止他们马上下毒手!”
    马海西呆住了,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罗莉向他靠近了一点,推推他的肩膀:
“快走呀,呆在这里作啥呢?”
    马海西乘机抓住了罗莉的手:“谢谢你,罗莉,谢谢你冒着危险来告诉我这么
重要的消息。这说明我们到底是同学,而且曾经有过那么深深的情谊……”马海西
的声音有些颤抖了:“罗莉呀,我们的爱情是永远地结束了,可友谊却是长存的,
希望我们都能把我们的初恋永远地、深深地铭刻在心里。永别了,亲爱的罗莉。”
马海西放开了罗莉的手。
    想不到罗莉却被马海西这一番并不高明的台词深深地感动了,敞开了大衣抱住
了马海西:“海西,请原谅我,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好来好散,把高兴的事情永远
记住,把不高兴的事情永远忘记。”
    没有出息的马海西,他在女人的面前是不能自拔的,他乘机抱紧了罗莉,吻着
她,同时情不自禁地把他那冰凉的右手伸到罗莉滚热的胸前。
    罗莉也没有拒绝,只是说:“快些,我最后让你一回。”
    我们三个伏在瓦砾堆上的阿木林当时不可能知道这一切,远远看去;只见体育
场的中央有两个黑影合在一起,久久地不肯分离。该死的马海西热昏了,竟然把兄
弟们的寒冷和许达伟的危险都忘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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