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上部        第二十八回 一波又起

 

    万青田气得发昏,余怒未息,他还会责问胡妈,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使
得她临时改口,有没有受到什么威胁。他已经感觉到了,胡妈不受威胁是不会改口
的,一定是在要命还是要钱的时候作了妥协。
    万青田是在气头上,居然到厢房里去骂胡妈:“你个老不死的,你为啥临时改
口,你是怕死呢还是受了人家的钱,你说,你不说清楚了,我、我要把你赶回乡下
去!”
    胡妈也来气了,她不卖这个三舅的帐,因为几十年来这个三舅的一本私皮夹帐
全在她的肚皮里,她以牙还牙:“你个老不死的,你个杀千刀的,你一生一世勿做
好事体,你不得好死。你不怕杀干刀,你活该。我不想吃一刀,我还要多活几年,
死也要死得太太平平的……啊!你要把我赶回乡下,你热昏了吧,你有啥魔力赶我
走,你以为搭师母困过觉就了不起?屁,你是一只猪,一只郎猪,一只呒没用场的
老郎猪,死郎猪的肉,狗都不吃……”
    万青田连忙捂着耳朵,转身开溜,这个胡妈骂起人来能骂几个钟头,而且骂出
来的那些话都是能出口不能入耳的。他只能再去和吴子宽和许逸民商议。
    许逸民睡在大烟榻上不肯动身,万青田和吴子宽只得移樽就教,相约来到许逸
民的烟榻边。
    许逸民正吸得起劲呢,请两人榻上坐,并烧了一个烟泡递给吴子宽:“来来,
呼一口。”
    吴子竟也不推让:“我是无瘾乎耳,抽着玩的。”说着便侧身躺下,把烟枪凑
到烟灯上去。那时候,请客人抽鸦片烟就像现在请客人抽香烟似的。
    万青田把乡下人来闹事的事说了一遍,说是闹了个空屁,都是胡妈个老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临时改变了主意。
    许逸民吸足了大烟,要来教训教训这个万青田,你个小流氓能懂什么东西。他
咬了一声,喝了一口茶:“乡下人嘛,你怎么能依仗他们呢。他们能有什么用,两
块钱就可以打发掉的,只有你呀,老弟,你还巴望他们能成气候?”
    “啊,是是,我多年都是在城里混,对乡下人不熟悉。胡妈夸海口,说乡下人
能闹事,能哄起几百人来打架、拆房子。真能闹起来倒也是有作用的,报纸上就会
登新闻,就会闹得满城风雨,把那些小赤佬逼走。”
    “胡妈、胡妈是什么人,你能相信她?乡下人打架只敢和乡下人打,不敢和城
里人打,他们进城门的时候心都发抖,还敢和城里人斗?打完了架还找不到回家的
路哩!”;
    吴子宽放下了烟枪,笑笑:“老弟啊,这第一枪本来就是个招式,是虚晃的。
现在要看你的了,快去告诉贾伯期的大老婆,就说柳梅和许达伟带着黄金美钞,准
备出国了……”
    许逸民十分惊讶:“真的,你是从哪里听来消息?”
    “听是没有听到,我猜想是有可能的,他们有黄金美钞,在国外又有关系,为
什么不远走高飞?为什么不到美国去住小洋房,而要在黑咕隆咚的许家大院里担惊
受吓呢。他们不是我们啊,我们是一把老骨头,飞不动,也没有钱,只好死守在家
门前……也许他们不肯飞,不肯飞也要说是要飞了,这样可以促使贾家的那个老寡
妇早点动手,逼他们远走高飞。至于李少波的那里嘛,那要等到不得已的时候才能
惊动他,你也知道,请他们办事儿是好开场,难收尾。他替蒋仞山办了一件事,到
手一座小洋房。我们哪里有小洋房给他呢,我们自己最多也只不过是搬进一座小院
子而已。再说,我们也不是真的要抓那些学生。老实告诉你吧万青田,和学生作对
是没有好下场的,你不能把他们全杀光,而他们迟早总有人会成为人物,到时候会
要你的好看的。老弟,你要切记这一点,我们是抓住点把柄吓吓他们,把他们赶掉
就算了,不是要他们怎么的。”吴子宽把事情说得非常透彻。
    万青田连连称是,他对吴子宽一向是五体投地。
    “那就有劳你了,青田老弟,你赶快去找贾伯期的大老婆,告诉她,柳梅和许
达伟的船票都买好了,再不下手就只能让这个妖精把一皮箱的美钞带到美国去。要
说得那个老寡妇夜里睡不着觉,说得她肯下决心,撕破脸皮,到许家来闹个翻天覆
地。你要弄清楚,主要的目的是赶走许达伟,擒贼先擒王,许达伟如果不在了,那
六个学生还有什么理由再住在四号门里,还有什么情趣再住在四号门里?许达伟如
果不在了,那个痴美人还不是听你的,晒晒。”吴子宽手托着那枝大烟枪,说得起
劲,指指点点。
    ”万青田听得仔细,看得真切,看着那杆烟枪馋涎欲滴,他不是无瘾乎耳,他
已经熬了半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吴子宽也看出来了,连忙让出铺位,抹了抹烟枪嘴,把大烟枪递到万青田的手
里。
    万青田连忙横了下来,烧了个特大的烟泡,呼呼地一口气抽到底,抽得那许逸
民也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的这几个烟泡也是来之不易。
    据说,过足了鸦片瘾的人浑身舒坦,浑身有力气,而且胆大妄为。过足了烟瘾
和喝醉了酒不同,喝醉了酒是昏头昏脑地瞎闯,过足了烟痛是清清楚楚精力十足地
办事情。
    万青田过足了烟瘾之后,立即到贾伯期家去找贾大奶奶,去催她赶快动手。
    这位贾大奶奶胖得出奇,她坐在自备的黄包车里正好塞满,旁边想放只手提包
也没有空隙,可她自幼学得几手拳脚,行动还是比较灵便。这位贾大奶奶生平有两
样嗜好,一是搓麻将,一是听绍兴戏。如果有好角儿到苏州,或者是麻将搭子称手
的话,她会把什么事情都忘记。
    前些时万青田曾经把柳梅的事告诉过大奶奶,大奶奶听了暴跳如雷,说是要带
几十个人去撕掉柳梅的皮,要把许家的那个小赤佬教训几拳头。后来因为开明大戏
院来了名角儿,又来了几位搓麻将的老搭档,每天的输赢要有几百个袁大头。在紧
张和兴奋之中倒把柳梅的事忘了。她对柳梅本来也就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有更多
的醋意,因为她和贾伯期早就成了名义上的夫妻。结了婚没有几年,贾伯期觉得这
位太太像个女流氓,这位太太也觉得贾伯期像个假洋鬼子。于是,一个在上海经营
他的洋行,一个在苏州看守家业,所谓的家业就是田地房产,还有两爿绸缎店。贾
伯期在上海讨了个小老婆,她在家中也养了个小白脸。后来的兴趣转移了,去轧戏
子,收那种漂亮的旦角做干女儿,照现在的说法是有点儿同性恋的行为或心理。
    万青田再来提起柳梅时,大奶奶正好输掉了两百个袁大头,这在当时也非一笔
小数字,因此对柳梅的黄金美钞就特别感兴趣。她知道贾伯期死时不会两手空空,
可就不知道这笔钱在哪里。万青田说得对,贾伯期留下来的肯定是美钞,因为贾伯
期不欢喜黄金和袁大头,那玩意太沉。
    贾大奶奶把麻将牌一推,暂停,她要到柳梅那里去捞点儿回来:“小婊子,这
美钞哪能全部归你?就算你也是个老婆吧,那也得三一三十一。”
    贾大奶奶吩咐备车,披上大衣,还叫门口那个听差的跟她一起去。这听差的实
际上是个打手,身边有家伙的。
    大奶奶坐上黄包车,听差的跟在黄包车的后面小跑着向前。万青田以前也跟着
老太爷的黄包车跑过,可现在怎么也跑不动了,跑了几步就喘大气。他到了巷口就
叫暂住,索性叫了两辆黄包车,连那个听差的也不必小跑了,三辆黄包车飞奔着到
了许家大院的门前。
    贾大奶奶的包车是有铃挡和喇叭的,到了门前叭咕叮当地一阵叫,就等于是现
在的三辆小轿车同时停下来,确实也有点威风凛凛的。
    胖阿嫂正好也在大门口,连忙迎了上去:“啊呀,贾大奶奶,是什么风把你吹
来的!”
    贾大奶奶把这个比她瘦不了多少的人看了一眼:“啊,请问,你是谁?”
    “大奶奶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耿龙彪家的屋里。”
    “噢,那个当保镖的。还活着吗?”
    “活着也和死人差不多,瘫痪在床上呐。”
    “也好,省得再出去惹是生非。”这位贸大奶奶的话也有点流气。
    胖阿嫂就服这种人,就像小流氓见到大流氓似的:“是是,大奶奶今天来有啥
大事?有事带个信好了,大冷天何必跑一趟呢。”这话真叫瞎拍马屁,大奶奶盖着
大氅坐在黄包车上,她什么时候冷着,什么时候跑过一步的。
    大奶奶倒也没有计较这一点,她趁机大声吼吼:“听说有个小狐狸藏在这个大
院子里,她偷了我家三千年的道行想成精,想逃离,没有这么容易!”
    胖阿嫂欢喜不迭:“要抓那条狐狸吗?我知道她在哪里,我领你去。”
    “不要你瞎起劲,打狗还要看主面,我要去找费亭美,还要找她那个缺德的儿
子算账呢!”贾大奶奶在备弄里一面走一面大声嚷嚷。“那个小婊子,”狐狸变成
小婊子了,“想逃也可以,一样不许带,夹着尾巴走!”贾大奶奶的嗓门特别大,
备弄里又有回声,响得嗡嗡的。吴子宽家的人,许逸民家的人,再加上大翠、小翠
和阿五家的那些小把戏,都挤到备弄里,闹得像失了火似的……
    我们在院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屏住气,作
好救援柳梅的准备。只有阿妹把门稀开一点,伸头出去张张,说是看见一个女人,
腰粗得像水桶似的。
    这一天倒也平静,没有发生什么揪头发和打架的事情。贾大奶奶和费亭美谈了
一阵以后坐车回去了,据说费亭美也没有让步,她认为贾家和柳梅已经没有任何关
系,不存在什么交人不交人的问题。两个人谈不到一起去,相约明天再见。
    第二天,正当我们等着贾大奶奶再来的时候,却冷不丁地闯进来四个警察,这
四个人是趁我们毫无防范,敞着大门吃午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闯进来的。他们好
像也不是急于抓人,而是东张西望,楼上楼下地走了一遍。
    “啊,好一个安静的所在,总共住了几个人?”一个警官模样的人随随便便地
问,口气也不怎么严厉,弄不清楚他们是来作啥的。
    “总共八个人。”我说。
    “有一个是女的,对吧?”
    “唔。”
    “都是干什么的?”
    “学生。”
    “有一个是佣人,对吧?”
    “唔。”
    那个警官模样的人把帽子一脱,向我们微微点头:“请慢用吧,小弟弟。”走
了。
    警察的来访把我们弄糊涂了,想抓人为什么又不抓,想探路为什么又不怕打草
惊蛇呢?当然不是来瞎逛,最大的可能是来向我们发出警告:请你们赶快走,要不
然的话,想什么时候抓你就什么时候抓你。
    “不能走!”许达伟的头昂了起来,头发往后这么一甩,这是一种渴望斗争的
表现,“我们不能让邪恶的势力就这样轻易地达到目的。如果我们现在就落荒而走
的话,倒说明了我们真是共产党的地下小组了,也说明了我们真是共产共妻。我们
不能让那个贾大奶奶得逞,我们也要和警察周旋到底!”
    许达伟又重新发布命令,要我们把门看得紧点,又特别关照柳梅,一有动静便
从那块太湖石上翻过墙头,躲到王先生家去。
    许达伟虽然发布着命令,可他也知道这种摔脸盆、爬墙头的办法都不是长久之
计。他想了半晌的心思,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小弟,你看王先生这人怎么
样?”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认为他是个热心人,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见识的人。”
    “对,我同意你的意见。”
    “大家也都是这样看的。”
    “我看……”许达伟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和王先生商量商量,何况,我
们在紧急时还要爬到他家的院子里去,事先也得把事情说说清楚的。”
    “你和王先生熟吗?”
    “谈不上熟,听妈妈说过,王先生是爸爸的诗友,这半辈子都在写一本什么书。”
    “如果不太熟的话,我们就喊徐永一起去,徐永跟他学二胡,他经常和朱老头
儿下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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