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下部           第八回 千秋功过  


 

    “文化大革命”到底要革谁的命,谁也说不清楚。林彪说是要革那些革过命的
人的命,此种符咒般的语言也是不准确的,因为那些革过命的人也没有都被革命。
有一点倒是真的,就是革了文化的命,五千年的中国文化遭到了一场浩劫。
    不知道是谁提出了一个口号,叫“破四旧”,即要破掉旧文化,旧风俗,旧思
想,旧习惯。什么叫旧文化,又怎么样去破它,没有明确的概念,没有具体的方法,
实际上是鼓动无知或天真的人去把一切有形的文化遗产都销毁,特别是古书、古画、
古玩、铜器、锡器,还有那庙里的菩萨和砖石的雕刻,等等之类。
    苏州是一个文化古城,一代代的人在所谓的旧文化中生生不息,哪家都有点儿
古书古画、铜器锡器。有些是大量的收藏,有些是稍稍玩弄,怕情养性的;更有许
多是上代传下来的,放在那里积满了灰尘,平时也不注意。
    忽然听说这些东西都叫“四旧”,都属于迷信、反动、封建,统统都要销毁,
你不销毁红卫兵就要来抄家,抄出来就没收,或是当众销毁在你家的门前。人们怕
抄家,因为谁被抄了家就是低人一等,就说明你有政治问题,保护层被剥去了,人
人都能欺负你,你的孩子在学校里也要受欺,不能参加红卫兵,因为你家有问题。
更有甚者,这抄家总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万一被抄出一张被遗忘了的国民党的
报纸,那报纸上的标题称共产党为共匪,上面还有国民党的领袖蒋中正的照片;完
了,你反动透顶,你企图变天!
    万一抄出一张共产党的报纸,那报纸被你包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而那报纸上又
有毛主席的照片;完了,你更加反动,你是暗中阴损毛主席。
    如果被抄出一张旧照片,那上面有人戴着博士帽,有人穿着国民党或美军的军
服;也完了,这是一些什么人,现在哪里,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现在又如何联系?
如果有人是在海外的话,那你就有了特务嫌疑!
    发生了以上的事情也是十分麻烦的,重则一顿打,轻则写检查,而且要每日立
在门前请罪。所谓请罪就是站在那里,低着头,心中默默地对毛主席忏悔:“我该
死,我不对。”当然,你心中忏悔不忏悔别人看不见,可是老大的一个人愣站着,
谁都看得见。隔壁邻居,亲朋好友,长辈晚辈都从身边走过,你都不能和他们讲话,
也不能抬头看他们一眼,实际上是一种示众。中国人最怕的是示众,最厉害的也是
示众,人被砍了头还要把人头挂在城门口示众三日。
    人人惊慌起来了,首先要查查家里有没有四旧,藏的藏,烧的烧,或者是卖到
废品收购站去。这种普遍的自动销毁,对文物是一种致命的毁灭,是无法统计的。
    照理说,“文化大革命”革不到朱益老头的命。他的小古董店在公私合营以前
就关掉了,他自己也参加了工作,负责文物的收集整理与鉴别。他很喜爱这份工作,
比开爿小古董店的视野扩大了,见到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使得他在
鉴别文物方面成了一个公认的权威。
    “文化大革命”革不到朱老头的命,破四旧却要了他的命。眼看着那么多的文
物被毁,简直是心如刀绞。这些不是什么四旧呀,是稀世的珍宝!高楼大厦、飞机
大炮、原子弹都可以造得出来,唯有文物是造不出来的,造出来的文物都是假的,
叫膺品。
    朱益老头看见那些到人家去抄家的人,都是自说自话地成立一个战斗队,用不
着什么人来批准,也不需要到哪个机关去登记,只要买几尺红布做袖章,袖章一戴
就可以去破四旧,是革命的行为。好呀,你能革命我就不能革命吗?朱益铤而走险
了,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商量,也成立一个“破旧立新”战斗队,打着红旗反
红旗;也戴上袖章去抄家,把抄来的文物都保存在仓库里。当然,他们不会像红卫
兵那样到处去破四旧,他们是有目的地重点保护一些最珍贵的东西。
    朱老头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许家大院里的藏书,许家的藏书在解放后全部被许达
伟捐献给图书馆了。许达伟是个怪人,他觉得收藏是一种自我折磨,是拜物的奴隶,
是时间的浪费,不必。
    朱益首先想到的是金家收藏的全套宋版的经、史、子、集。这一套书版本之名
贵,保存之完好都是举世无双的。许多的收藏家、古董商和图书馆都曾经想获得,
但都没有达到目的。金家的上代有家规,规定后代人如有生活不济者,可以先卖田
地,后卖房产,再卖家什衣物,直至沿门求乞都不能卖书,人在书在,书毁人亡。
每年的晒书之日,也就是家祭之时。
    金家的六世传人名金乐山,家道小康,他严守家训,爱书如命,从来不肯以书
示人,只有朱益见过。朱益所以能见到,是因为有人说金家的藏书根本不是宋版,
是明版。明版虽然也很珍贵,但和宋版就不能比。金乐山为了显耀,特地在晒书之
日请朱益去过目,你看看到底是明版还是宋版。朱益看得真切,确实是宋版,举世
无双,国内罕见。当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向金乐山建议去买两只灭火器,
以防回禄之灾。金乐山接受了朱益的建议,多年来未遭天灾。当然,像破四旧这样
的人祸他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史无前例的,秦始皇烧过
书,法西斯也烧过书,但和“文化大革命”都不能比。
    朱益首先想到了,这部宋版书如果被毁,那是对不起后人也对不起祖先。
    “破旧立新”战斗队紧急集合,到金乐山家去破四旧,目的是要抢出那件国宝,
救出那一套书。
    朱益老头蹬着一部黄鱼车,慢慢地行走在队伍的前面。黄鱼车上插着一面小红
旗,旗上写的是“破旧立新”战斗队。车上还有一套锣鼓家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所有到人家去抄家的人,进门时都要乱敲一通锣鼓,好像是为了吓唬别人,也好像
是壮壮自己的胆子,或者是借用“四旧”的语言,叫“鸣鼓而攻之”。
    朱益行走在街巷中,处处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很熟悉,这是烧书的气味,有些
人家怕惹事,把四旧清理出来,在天井里烧了。有些人家不烧,拿到废品收购站,
多少卖几个钱。
    废品收购站的门前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有一个妇女挂着牌子在收购站的门口
请罪。原来这位妇女不识字,却又怕出事,把家里全部清理一遍,凡是有字的书,
有字的纸,统统拿去卖掉。结果却把毛泽东选集也送进了废品收购站,被人一把抓
住,说她是憎恨毛主席,是反革命分子,挂上牌子请罪;所以没有打她,是弄清楚
了她确实不识字。
    朱益心急如火,深怕金家的那部书也已付之一炬,或者是也被送到了废品收购
站里。他忍不住用力蹬车,回头招手:“同志们,快点!”
    朱益的同志们都是些老头和小老头,都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朱益,不能再快
了,再快是会送老命的。”
    路上也遇到一些红卫兵,他们对这支老年战斗队鼓掌欢迎:“好,欢迎老年红
卫兵!”
    这支老年红卫兵直奔金家园,敲锣打鼓闯进金乐山的家里。
    金乐山正襟危坐,好像是早有准备,见到朱益奔进来,不禁叹了一。气:“啊,
想不到竟然是你!”
    “是我,我来抄你的四旧要比别人可靠点。”朱益的话中有一点含义。
    金乐山不会理解到这一点:“哦,是的,你的刀要比别人的快一些。”
    朱益也不便多说了,要赶快下手,罗里巴嗦的反而容易出事体:“说吧,你把
书藏在哪里?”朱益见金乐山那样笃定,总以为书籍已经转移。
    想不到金乐山却说:“没有藏,天下已无藏书之地了,何必白费力气。”
    朱益一吓:“你把它烧了?”
    “没有,要让你来当刽子手,只有你才知道你的刀下杀的是先哲圣贤。”
    有一个战斗队的队员在里面叫喊:“找到了,快来搬出去。”
    朱益不敢多费口舌了,连忙投入战斗,把那些沉重的樟木书箱一个个地搬到黄
鱼车上去。战斗队员们都有点手忙脚乱,第一次抄家总好像在做强盗似的。
    首战告捷,而且十分顺利,队员们情绪高涨,要求连续作战,稍许慢一点就会
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朱益同意立即转向下一个目标。
    下一个目标的珍品,朱益只是听过,没有见过。
    收藏家和古董商们都知道一个谜,清末民初时有一位大画家,这位画家晚年的
书画一张也不见,收藏家们没有、古董商们也没有看见。研究画儿的人推测有两种
可能,一种是那位画家晚年因病搁笔,不画了。一种可能是所有那个时期的画都在
一个人的手里。不画的可能性较小,因为有人证明画家的晚年身体是很硬朗的。最
大的可能是所有的画都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
    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朱益在一个破落户家里收购旧画的时候,听那位破落户
的子弟聊天,说起了这个画坛之谜。说是那位画家在年过花甲时遇到了一个美貌的
才女,才女的美貌使得画家神魂颠倒,画家的才情也使得才女倾倒。那才女比画家
要小三十多岁,却愿以身相许而且甘为小妾。画家便私下里在苏州买了一座房子,
金屋藏娇,闭门谢客,潜心创作。那是画家在艺术上的成熟期,是洞悉大千世界、
可以出神入化的时候。这时候突然在胸中升起了爱情的火焰,像死灰复燃。复燃的
死灰虽然没有冲天的火焰和浓厚的黑烟,可那内在的温度却可以熔化钢铁。爱情的
骚动驱使着创作的冲动,画家以他那老练的技巧和青年般的活力去描绘山川人物,
虫鱼花鸟,甚至还画他与那位才女的闺房秘戏。这位画家活到七十五岁才去世,他
在去世前把自己的画挑选了一遍,不满意的都销毁,满意的留下来,总共是一百多
幅,全部交给他的这位小妾。画家和这位才女有一个女儿。女儿志高,貌丑,一直
嫁不出去。她的妈妈便把这一百多幅画全部传给她,给她作妆奁。这位姑娘藏着无
价宝,等着如意郎,年年期待复年年,一直等到今天……
    朱益听到了这个故事后,趁收购旧货之便到处查询,证实了那位破落户子弟说
的是真话。他顺藤摸瓜,找到了画家的女儿。
    这位老姑娘已经六十多岁了,住在一间破旧的灶披间里。她不与人往来,也不
和人讲话,只有看见孩子的时候才露出笑脸。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都跟着孩子叫
她娘娘。她每天只吃两顿,早晨要到十点钟才起身,也是以糊火柴盒为生,那点儿
收入当然不够,便不时地去卖掉一点准备作嫁衣的布匹。朱益也便假作去收旧货,
做成了几笔生意,慢慢地和她谈家常,娘娘承认了她是画家的女儿,但是不承认有
画在她的手里。不过又转弯抹角地漏出一点信息,说是如果能有个知心的男人的话,
那批画是可以找回来的。她还在等待,等待着有一天,那画儿能变成妆奁。
    朱益很惦记这批画,清末民初的画虽说不如宋代的名贵,如果能有百幅精品同
时出现,开一个展览会,揭开这画坛之谜,那也是可以引起轰动的。
    朱益用力蹬着三轮,耳边价只听得到处锣鼓喧天。他不敢片刻停留,深怕那百
幅名画又变成死灰。他催促“破旧立新”的队员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
神,连续作战。
    全体队员急行军,喘着气,冲到了娘娘住所的门前,先打一通锣鼓以壮声威,
然后呼啸着冲进灶披间里。
    娘娘的头上扎了一块毛巾,睡在床上哼哼,说她生病。喝令她把画交出来的时
候,她却装聋作哑,说是不知道什么是画。
    “别和她多嘴,抄!”
    “你们抄吧,我的家就这么巴掌点大。”
    队员们举目打量,娘娘的家真可算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只煤球炉之外,就只有
两只大衣箱十分显眼地放在床边。
    队员们也抄出经验来了,知道那一百多幅画决不会藏在那衣箱里,最大的可能
是睡在她身底下,要不然她为什么死也不肯起身呢?
    “起来!”
    娘娘吓了:“我要死了,我起不来!”
    队员们也不避男女之嫌了,两个人动手把娘娘抬下床来,掀起被单一看,赫然,
那些画用白布包着,压在铺板的下面;下面又是一块板,两块铺板把画儿夹在当中,
平平整整,完好如新。
    朱益把画儿当着娘娘的面点清,总共是八十四幅,一百多幅是没有的。朱益对
娘娘说清楚,这批画他们是会妥善保存,比睡在身底下保险。跟着便把画儿卷成一
卷,叫一个队员扛出去。
    娘娘像母狮似的从地上跳起来,拉住了她的希望,她的妆奁,呼天抢地嚎叫着,
拉住了朱益的衣裳还要咬他的手。
    队员们不敢恋战,保护着朱益迅速撤退。
    第二天,朱益打开那些画一一过目,大为惊异,看了这些画之后,简直使人怀
疑那位画家以前的画都不是他画的。
    正当朱益和他的队员们在清点造册的时候,却传来了不幸的消息:娘娘夜里上
吊了;金乐山跳进了运河里。
    “破旧立新”战斗队从此僵旗息鼓,停止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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