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下部             第十回 痴情的阿妹 


 

    许达伟走了,我和张南奎在床上和衣倒下。
    朱品是和阿妹一起走的,他们出了许家大院以后应该分手,应该是一个向东,
一个向西。阿妹向东拐弯进藏书里,朱品向西回到他那纸品仓库里去。他没有房子,
是和一个看仓库的老头住在一起。
    朱品确实是喝多了,走起路来打晃,脚步是S形的。阿妹不放心,一直跟在朱品
的后面,当朱品一个踉跄的时候,阿妹连忙依偎到他的身边:“阿哥,让我送你回
去。”阿妹伸出了右手勾住了朱品的腰。
    朱品伸出左手搭在阿妹的肩膀上:“阿妹,你扶住我吧,我不行了,我没有力
气,我需要你。”
    “阿哥,你别怕,我有力气。”阿妹把朱品勾得更紧点。
    “好,我就依靠你啦,慢慢地走呀,别着急,没有人等我回去,我可以一直走
到天亮,一直走到天亮……天亮了以后再去画毛主席像。”
    “阿哥,你不要着急,也没有人等我回去。”
    两个人都不着急,两个人都没有第三个人在等待,相互等待着的实际上就是他
们自己。他们紧紧地依靠着,在小巷子里漫步向前……
    苏州的小巷还是那么安静,行人还是那么稀少,路灯还是那么暗淡。沿街巷的
小窗里有灯光,灯光都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此种夜阑的恬静在“文化大革命”
期间都带有一种恐怖的气氛。
    他们两个人对这种相互间的依靠好像也不陌生,似乎已经在一起走过了很长的
路程。十七年前差点儿就走到一起来了,那时候阿妹是个童养媳,朱品也有未婚妻。
多情的阿妹已经不顾一切了,表面吊儿郎当的朱品内心却是纯真的,他不敢移情,
不敢辜负少女的痴心。
    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阿妹那个大肚子的小丈夫已经去世,朱品的那个未
婚妻也已经成为过去。他的那位未婚妻是学理工的,解放以后分配到一个绝密的军
工厂里,那里是进去了以后就不能出来,结婚的对象要经过严格的审查,首先要是
共产党员,其次是三代都要清白,再其次是不能有海外关系。那时候的朱品还没有
打成右派,已经是样样都不合格了,特别不合格的是海外关系。朱品是浙江宁波人,
他有个叔叔在美国开饭店,朱品没有见过这位叔叔的面,因为叔叔出国的时候朱品
还没生下来呢。朱品的未婚妻最后是服从了革命的需要,和朱品分手了,这在当时
是十分正常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和悲伤,因为痛苦和悲伤都是小资产阶
级的消极思想,无产阶级是不应该有的。那时候,所有的革命青年都在努力把自己
锻炼成无产阶级,就像教徒想升入天堂似的。
    照理说,阿妹和朱品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可那反右派却又把他们两个人
的事搁在了一边。
    这种耽搁不是阿妹造成的,阿妹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已经是朱
品的妻子了,因为她曾经赤身裸体地抱住过朱品。孟姜女只不过是被万喜良在荷花
池边偷看到了手臂和肩膀,她就碰死也要嫁给万喜良,而且万里迢迢去送寒衣。在
阿妹的心目中,孟姜女是她的精神寄托,也是她的道德楷模,她会唱《孟姜女》的
四季歌,会唱得流下眼泪。
    十七年前,当我们纷纷离开许家大院的时候,阿妹含着眼泪把我们一个个地送
走,送到火车站,送到轮船码头。当时连张南奎也走了,因为刚解放的时候实行的
共产主义,每一个参加革命的人都要集体行动,睡在集体宿舍里。阿妹一个人在许
家大院里留守,看住我们当时无法带走的东西,那些东西就集中在张南奎住的房间
里。眼下张南奎住的一间房,就是当年房管部门分给阿妹的。
    阿妹本来是想到上房里去服侍费亭美,可是费亭美却连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万
青田逃走的时候,拿走了许家所有的现金和贵重的东西。逼得费亭美只能靠变卖自
己的手饰和旧衣服度日,那时候的珠宝和手饰又不值钱。过不多久,费亭美定为地
主,从上房里搬到了厢房里,雇佣人当然是不可能了,她要自食其力。
    费亭美搬出了上房以后,那上房便一分为二,给了一位吴局长,还有一位渡江
过来的书记叫夏海连。两户人家都用围墙和许家大院隔断,把大门开在藏书里。
    夏海连书记是山东人,有三个孩子,夫人叫褚芳,在民主妇联工作。他们原来
的保姆是从山东带来的。那保姆对苏州的生活样样都不习惯,闹着要回去。夏书记
只得通过派出所,想在居民里物色一个。
    前远派出所的所长和林阿五是同乡。解放之初,派出所的所长到前远巷来了解
情况时认识了林阿五。所长觉得林阿五的成份好,是属于城市贫民,人也好,又熟
悉当地的情况,于是便推荐林阿五当了居民委员会的主任。所长和林阿五成了朋友,
有事就找林阿五,夏书记要找保姆,当然要找林阿五。
    林阿五一听,说是何必兜这么个大圈子,这差事只有阿妹去,再没比阿妹更可
靠,更勤劳的了。
    阿妹对城市的生活已经不陌生了,她样样都会做,从烧饭、洗衣、送孩子上托
儿所,到打扫夏书记住的那座房子。那房子虽说只是当年许家上房的一半,可这一
半也是够大的。
    阿妹有个特点,是谁见谁欢喜。这个特点是由多种元素合成的,主要是勤劳、
利落和美丽。夏书记夫妻二人也不把她当佣人看待,当成了他们家庭的成员,夫妻
二人每月的工资都交给阿妹掌管,听她去支配。家里的人都不叫她阿妹,叫她小妹,
真的把她当成了小妹妹。
    小妹妹总是要长大的。阿妹一天天地长大了,夏书记夫妻两个都知道,小妹不
能在他们家做一世,总有一天要嫁人的。他们也常常提起,要替阿妹找一个好好的
人,要政治可靠,思想进步,人品也要过得去。一会儿介绍某某司令的警卫员,一
会儿又介绍给他的小秘书,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叫尤金。
    阿妹对这些好意都是摇头,开头推托她是童养媳。褚芳是在妇联工作的,当年
妇联的工作重点便是为妇女求翻身解放,一听便把胸脯拍得嘣嘣响:“没有问题,
童养媳是不合法的,俺写个条儿就可以让你离。”这位褚芳也是山东人,说话做事
都很爽气。
    等到那小丈夫死了以后,阿妹又讲心里话了,说是和朱品有情意。
    夏海连和褚芳听说阿妹有了心上人,而且是个洋学生,画画儿的,当然也欢喜,
还叫阿妹把朱品带来吃顿饭什么的。阿妹不敢请朱品来吃饭,因为朱品说话很随便,
人家书记家里是有规矩的。平时,那个小秘书尤金来有事,都是毕恭毕敬,横一个
请示,竖一个汇报。夏书记过去在部队里当过政委,他的老部下来了都是叭地一个
立正:报告!……这一切朱品都不会,不仅是不会,他可能还要故意装出一种吊儿
郎当的样子来破坏这种尊严。
    当然,朱品也不会到夏书记的家里去,他认为奔领导,爬小楼梯的人都有点不
怀好意,至少是一种拍马屁的行为。同时,他和阿妹的关系也很微妙,好像有点若
即若离。自从他的未婚妻与他分手之后,朱品倒反而像是获得了自由,有了一个更
广阔的天地。当时的各个单位里,都是一两个老干部带着一大帮小辫子与小伙子。
所谓的老干部也都不超过三十岁,五十岁以上的老爷爷简直看不见。这些小辫子与
小伙子都是些高中生或大学生,都是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人。当年的朱品是一
表人材,才华横溢,而且幽默风趣,落拓不羁,欢喜罗曼蒂克的小辫子对他是颇为
瞩目的。可那朱品还是老脾气,使他人迷的不是女人,而是那缨斯女神,他当时正
对国画产生了兴趣,觉得中国画和西洋画可以得到一种微妙的统一。所以他只在上
帝的苹果园里散步,却不急于去采摘。
    朱品在上帝的苹果园中走了几圈之后,发现最好的一只苹果还是阿妹。是的,
阿妹没有文化,谈吐也不如那些罗曼蒂克的少女有趣;在人家当保姆,职业也不是
高尚的。可是那些高尚有趣的少女却总是想得到什么,而阿妹却总是想贡献出一切。
这种区别说不出来,可是却很明显地感觉得出来。更何况阿妹的美貌和那他曾经为
之震惊的肉体都是无双的。
    朱品渐渐地向阿妹靠拢了,已经谈到了嫁娶。突然之间他成了右派,事情又耽
搁了下来。
    夏海连夫妇都是领导干部,政治第一,得知朱品成了右派之后马上关照阿妹:
“小妹,你赶快和那个朱品划清界限,你知道什么叫右派分子吗,右派分子就是反
革命分子,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不反,他的心是好的。”
    “不反会画那样的画儿吗?”
    “他是画着玩的,他这人欢喜开玩笑。”
    “不对,开玩笑也是有思想根源的。你赶快和他分手,要不然的话你会跟着他
受一辈子的罪,连你生的孩子也受累。”
    阿妹也弄不清楚此种政治事件的严重性,因为她对受苦和受罪缺少那种干部们
的恐怖感,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罪和苦比她在乡下当童养媳更难受的。不怕死的人最
狠,不怕苦的人倒也是挺强硬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很有道理,一个人如
果既不怕苦又不怕死,他还怕什么呢?
    倒是朱品犹豫了,他曾多次对阿妹表白过,说他并非是不爱她,实在是怕使她
受累。成了右派之后要到农场里去劳改,或者是到农村里去劳动,永远回不了苏州。
    阿妹对这些好像都有思想准备:“阿哥,你别怕,农村里的事情我熟悉,我只
要有三分自留地,就能养活你。”
    还好,朱品没有到乡下去,因为他有一技之长,他会画画,会写美术字,会布
置橱窗和各种展览会。那时的展览会很多,主要是暴露阶级敌人,歌颂伟大的领袖。
各单位都来借用朱品,因为用右派比用左派便宜。右派有辫子抓在群众的手里,不
敢贪懒,不敢调皮。左派要抓你的辫子,用他的人还得当心点。更主要的是右派能
出各种成果,左派只能出一张嘴。
    朱品当然也要反抗,反抗的手段也很可怜,只不过是以赖皮的方式去讹诈一点
酒肉和香烟。用一种极其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付极其艰难的生活,使生活变得轻松
点,或者说是变得有些麻木。
    朱品每天晚上吃饱喝足以后回到纸品仓库里,点起一支烟,两眼望屋梁,倒也
有点悠然自得,好像阿Q睡在土谷祠里。一人吃饱了,全家都饱了,无牵无挂,无忧
无虑。比当官的好,当过官的人现在正在挨批斗;比造反派好,他们要夺权,要武
斗;可就是有一点不能想,阿妹怎么办呢?
    ……
    朱品和阿妹已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了,朱品不知道走向何方,阿妹依偎在朱品
的怀里,走到哪里她也不管,因为朱品的胸膛就是她的目的地。
    夜晚的凉风吹走了朱品的酒意,他慢慢地清醒过来,清楚地感觉到阿妹是在自
己的胸前,感觉阿妹的体温和那异性特有的气息。朱品把阿妹搂住,觉得这是一个
支柱,是一个人生的落点,这落点能使高空的孤雁飞去又飞回,飞去时想摘取天边
的硕果,飞回时有一个栖息之地,有一个温暖的嘴唇帮着梳理羽毛,安抚伤口。在
这个世界上,猎人是到处都有的。
    “阿妹,我们结婚吧。”
    阿妹在朱品的胸前颤抖了一下:“阿哥,你忘啦,我们早就结过婚了,是那一
年……”
    朱品笑起来了:“哎呀,真的,我真的喝多了,怎么连这样的事情也会忘记呢,
我不是结了婚之后就出差去的吗,怎么一出差就是十六年!快回去吧,阿妹,我走
的路太长了,我要休息。”
    “好的,你别性急,很快就会到家了,我已经替你烧好了饭,烧好了水,你吃
了饭就洗脚,洗了脚就休息。”两个人像孩子似的说着梦话,这梦话是阿妹的一种
憧憬,是朱品的一幅画图。
    突然间,大街上灯火通明,炮竹连天,人声如潮水。朱品吓了一跳,好像是亚
当和夏娃突然遭到围捕似的。跟着也就明白了,毛主席有最新的指示要发表。每当
毛主席发表最高最新指示的时候,哪怕是半夜,哪怕是凌晨的三点,只要新华社一
广播,便要组织群众欢呼,大游行,放鞭炮,喊口号。这叫最高指示不过夜,等到
天亮是不行的,万一有片刻的耽误,就说明你贯彻毛主席的指示不及时,不得力。
    人们喊着口号,背诵着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从阿妹和朱品的身边走过去。这一次
的最新指示有点特别,人们背诵起来零乱无章,参差不齐。
    阿妹问道:“阿哥,你听清了吗,是什么最新指示?”
    朱品侧起耳朵:“听不清楚。”
    “毛主席会发表一个最新指示大赦右派吗?毛主席啊,我求求你!”阿妹合起
双手,作了两个揖。
    朱品叹了一口气:“别幻想啦,阿妹。阶级斗争能没有对象吗,原来的对象是
地富反坏右,现在又加叛徒特务走资派,还有臭老九。对象越多越热火。”话虽这
么个说法,朱品还是侧耳聆听,想听清楚。那时的人有一种心理,每逢毛主席要发
表最新指示的时候,总希望他能发表一条最新指示来结束“文化大革命”这一场灾
难,让人们的日子稍许好过点。
    朱品还是听不清楚,最后只听到什么呼气、吸气、二氧化碳……好像是肺部出
了问题。
    朱品和阿妹从大街上一拐弯,进了藏书里。他们虽然走了很长的时间,很多的
路,可却一直在许家大院的四周兜圈子。
    阿妹住的地方就是夏海连书记的家。就在藏书里的西头。西头那高高的围墙上
开了两个门,一个门里住的是吴局长,一个门里住的是夏书记,门前都有高高的石
级。
    阿妹拉着朱品,走上石阶,掏出钥匙开门,又把门轻轻地锁上。然后搀着朱品
摸黑走进夏书记的家,这里当年是许家的上房。
    朱品对这里很熟悉,他曾经在这里的楼上为费亭美画过一幅速写。费亭美在外
走廊上,依着栏杆,点着香烟,抬头看着笼中的画眉,典型的资产阶级。如今是人
去楼空,不仅是费亭美去了,接着而来的夏书记也去了,他成了死不改悔的走资派,
不知道被关在哪里。褚芳也被斗得七死八活,如今住在医院里。据说有好几个人看
中了这座房子,正在争夺之中,第三届的主人还不知是谁。
    阿妹住的地方原本是三舅万青田住的,万青田在时从来不许人进来,只有费亭
美晚上可以进来寻求性欲的满足。一座房子可以窥视几代人的秘密,房子要比人经
久些。
    阿妹打开了灯,叫朱品坐在床沿上,他坐在朱品的身边,轻轻地依着朱品,真
像一对年青的夫妻从远处回到了家里。
    这一次朱品可忍不住了,把阿妹抱到双膝上,吻得阿妹透不出气。
    阿妹挣脱了朱品的嘴唇,透了口气,用手指在朱品的额上点了一下:“坏阿哥,
我恨你。”
    “恨啥?”
    “那一年你为啥不敢抱我呢?”阿妹把头埋在朱品的怀里。
    “现在不是敢抱了吗。”朱品说着便伸手去解阿妹的纽扣。
    阿妹说:“别急,我们应该先拜堂,先点起两支红蜡烛来,在观音菩萨的面前
拜三拜,让她老人家做证明,我们今天晚上结婚。”
    朱品说:“咦,你忘啦,我们早就结过婚了,还拜什么堂?”说着便把阿妹抱
上床。
    阿妹笑得咯咯地响:“是的,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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