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下部           第十九回 百转千回    


  

    许达伟很欢喜月亮,不管是新月、满月还是残月,他都欢喜。他和柳梅偷食上
帝的禁果时,也是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深夜里,所以他每次抬头望明月时,心都向下
沉,一种特殊的喜悦和快慰便油然而生。他总觉得月光下的世界都充满着柔情,总
是花影扶疏,月白风清。
    今夜的月光却有些异样,那光芒使得许达伟感到浑身冰凉。月色笼罩下的许家
大院,半明半暗,明处使人觉得无处藏身,暗处又弥漫着恐怖的气氛,阴森森的墙
角里潜伏着危机。
    许达伟家又要遭殃了,全家都处在惊惶与不安之中。备弄的那边在抢房子,人
声如潮水,闹翻了天,他家的房子是不会没有人来抢的。已经有人背着大刀在门外
放哨,监视着他家的人员进出,这是抢房的先头部队。问题是谁来抢,抢多少,是
抢去一半呢,还是扫地出门。许达伟只想保住东面的厢房,一家五口挤到三间小房
子里去,让老母亲不动身,让她感到这个世界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位当
年把房子看作是牢笼、是蜗牛壳的许家大少爷,现在只想有三间小屋聊以安身,蜗
牛没有壳倒也难以生存。
    许达伟把家里的人都集中到东厢,柳梅也把可怜的一点细软搬到了东厢房里,
一家大小要坚守这最后的阵地。
    抢房的人还不来,许达伟等得有些性急,要发生的事情最好是早点发生,早作
了结。他不时地跑到门外看看,只见月亮像冰轮,使人毛骨悚然,两个背着大刀的
人依靠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下,躲藏在黑暗里,有时候也在那玉兰树的枝影下,在
那斑驳的月光中走来走去,像两个幽灵在那里游荡。
    许家大院里的这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啊,这金玉满堂的象征,当年繁花似锦的时
候,在月光下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富有诗意!现在却有两个背着大刀的人在那里
走来走去,难以想象这玉兰树与诗、与美、与宁静的生活有任何关系。许达伟现在
根本就忘记了诗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侧耳细听,听听远处有无抢房的锣鼓声。抢房
子的人也和抄家的人一样,必须敲锣打鼓,是遵照孔夫子的说法,叫着“鸣鼓而攻
之”。“文化大革命”是彻底铲除封、资、修,可是有许多做法和说法却是借鉴于
孔夫子、秦始皇和法西斯。从这一点来看,“文化大革命”决非是史无前例,这种
鬼玩艺中外历史上都曾经发生过,是某种人类欲望的极度膨胀。据说,王知一在
《欲海通鉴》里把人的欲望分作三类,即物欲、性欲、意欲;最可怕的是意欲,是
用各种手段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世。物欲和性欲都有一定的极限,唯独这意欲却是
个黑洞,是个可怕的无底的深渊!
    许达伟还在侧耳细听,他估计抢房的人可能是从外面来,是从前远巷里冲进来,
然后再在石库门前与大院子里的人发生格斗。_
    远处没有锣鼓声,倒是有几声冷枪打破了夜空的沉寂。备弄的那边人声也慢慢
地低沉下去了,偶尔有几声孩子的哭啼。
    许达伟坐立不安,走进走出,走进来看看处于惶恐不安中的妻儿老母,走出去
看看月色笼罩下的许家大院。这大院在月光下还似当年,那风火墙高高低低,几棵
大树冒出了瓦垄和屋脊。大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树上的鸟窝好像还是从前的,只是
不知道那是空巢呢,还是有几对鸟儿在那里抢来抢去。许达伟仰天长啸,慨叹不已,
想当年志在千里,想改造世界,改造社会,要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寒士尽欢
颜。现在看起来,天下的寒士都不是好惹的,即使你有广厦亿万间分给天下的寒士,
那寒士不仅没有欢颜,反而要你多我少,怒颜相对,纷争不息。王知一的看法倒是
对的,人的欲望无法由他人去给于满足,只能靠他自己去上刀山,下火海,能满足
多少就满足多少,失败与成功全靠他自己,别人无法包办代替……,这不是又要变
成弱肉强食了吗,又要富者广厦千万,贫者无立锥之地!……王知一怎么还没有消
息,不知道他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许达伟真是死不悔改,他还要想,还要寻求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博爱、平等、自由的美好的社会。他自知济世无能,回天无力,
可把人间事想想清楚也是人生的目的,孔夫子说得不错,“朝闻道夕可死矣”!
    许达伟从外面走回来,见两个孩子已经躺在奶奶的床上睡着了,连衣服也没有
脱。柳梅没有让孩子们脱衣服,万一有什么动静的话,两个孩子可以一骨碌爬起来。
    柳梅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飞针走线,替孩子们补衣服,做袜底。她已经不是当年
的出水荷花一般的柳梅了,她学会了对付大湖边上的狂风暴雨,也习惯了人间各种
风雨的袭击。在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出有当年柳梅的痕迹了,眼前是一个普通的中年
妇女,一个喉咙已经略有沙哑的中学教师。只是有一点她永远也不会变,永远跟随
着许达伟,吃辛受苦,毫无怨言。青春易逝,爱心不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费亭美早就对这个世界意冷心灰,她没能水藻青春,也无法留住那惊人的美丽;
没有见到许春葳的归来,没有能乘着那软席卧铺直达目的地。她本来就对世间事懒
得去想,现在对外面的世界更加漠然,只是不停地糊火柴盒,变得像一架古老的木
制的机器,没有声响,也不停歇,只见那一只只的火柴盒从她那枯瘦得像树枝般的
手指间飞出来,十分准确地飞到那集装火柴盒的箩筐里。她怕冷,早早地穿上了棉
衣,还把一只烧饭的煤球炉子放在身边,炉子上放着一个瓦壶,向房间里喷射着水
气。她嗜茶,喝那种八分钱一两的茶末,冲泡成一种浓浓的黑水。她还抽烟,抽那
种劣质的卷烟,闻到那种烟味的人都要咳嗽。
    月光笼罩下的许家大院,是一块不祥之地。
    临近午夜时,许达伟听见外面有人声,好像是老人的声声:
    “阿根,你还在这里作死,还不给我回来挺尸!”挺尸就是睡觉的意思,这是
一个老人呵斥孩子,那孩子背着大刀在玉兰树下站岗放哨。
    “我不能离开岗位,汪司令叫我在这里站岗,不许别人来抢房。”
    “什么狗屁的汪司令,大饼店里的小瘌痢。不许别人来抢房,让他来抢房,你
替他卖命,他又值几个钱?给我滚回去!”
    “明明,转去吧,啥事体立在这里吃露水,受了凉又要伤风咳嗽,啥人来服侍
你?小瘌痢抢到房子讨老婆,你的老婆在哪里?”这是一个母亲的声音。老母唤儿
归。
    柳梅听了微微地一笑,她知道明明是什么人,此人曾经是她的学生,初一的时
候功课很差,她常常去家访,去找他的母亲。现在明明用不着读书了,不要受那份
罪,他可以舞枪弄刀,还可以抓人打人,这一切还十分伟大而崇高,是为了保卫毛
主席,何乐而不为。
    “回来!”
    “给我滚回去!”
    随着这两声大喝之后,外面就没有了声息。许达伟走出去看看,两个站岗的人
已经撤退。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外面突然走进一个人来,许达伟和柳梅都吃了一惊,这种
时候来人总是来者不善。定睛一看却是林阿五。
    “阿五叔,你怎么会来的?”许达伟惊奇地问。是的,别说是这种非常时期了,
就连平时林阿五也不到许达伟家走动,以免什么阶级立场不稳,不能划清界限等等。
    林阿五没有回答,回转身去向门外看看,在确定了没有人之后才说:“我叫他
们的爷娘把他们喊回去了,两个小赤佬,人模狗样的。”林阿五调不动人模狗样的
小赤佬,可那院子里的老人还是听他的。他首先弯下腰来,向费亭美请安,这是多
少年前的老习惯,改不了的:“许师母身体好呀?”
    费亭美微微抬起头:“阿五啊,今年的生意好吗?……噢噢,对了,你早就不
卖西瓜了。”
    林阿五笑了:“卖,卖,等到明年的夏天,我还会给许师母送西瓜来,又大又
甜!”
    费亭美也笑了:“西瓜不要啦,这火柴盒可不能不发给我呀。”费亭美最担心
的就是她的火柴盒,因为火柴盒的加工是由居民委员会发放的。
    林阿五拍拍胸脯:“没有问题,只要我林阿五一天不倒,你老人家的这点白相
相的生活总是不会少的。”林阿五也知道,费亭美加工火柴盒不是为了生活,而是
为了消磨时日,就像她当年在高楼上绣花似的。
    林阿五没有和费亭美多说,忙把许达伟拉到一边:“许先生,我来找你是有一
件紧要的事情和你商量。你看这许家大院闹得翻天覆地,都是那个汪永富弄出来的,
我不能再忍了,我要把他打倒,要他彻底垮台,要他从苏州滚出去!这不是我无情,
实在是他无义,他是个恩将仇报,不识好歹的坏东西!”林阿五的声音不大,却是
怒气冲天。
    许达伟第一次听到林阿五用这样的口气讲话。林阿五这些年来当居民委员会的
主任,大小也是个官,讲话的语气总是有点不慌不忙,总是带一点拖腔,还要附加
许多“研究”与“考虑”。今天的讲话却是直来直去地出口。
    “阿五叔,你……你怎么能让汪永富从苏州滚出去呢,他是个红人,是司令!”
    “不,他是个‘黑人’,是恶霸地主的狗崽子。你知道他是怎么会到苏州来的?”
    许达伟想了想说:“听说是讨饭来的,他的父亲冻死在大饼店的门前,是陶金
根把这个小瘌痢收下来做徒弟。”
    林阿五摇摇头:“这是后话。前面事情我们当时都不清楚,我也是去年‘四清’
运动开始的时候才知道的。‘四清’运动开始的时候,我收到派出所转来的一件公
文,是山东古泉乡要我们查找一个人,一个逃亡的恶霸地主的儿子,你看,这份公
文还在我手里。”林阿五把一份盖着大印的文件递给许达伟。
    许达伟展开那份文件:

        ……恶霸地主王山仁,绰号王杀人,解放以前罪恶累
    累,身负九条人命。1948年山东全境解放后他携子王永
    富畏罪潜逃,逃往江南,最后逃到苏州。据说王犯是冻死
    在苏州城中心地带的某地,其子王永富不知下落。希贵处
    协助查找,将王某押回原籍监管教育,并作为阶级教育的
    活标本。又,据王山仁家的佣人回忆,王山仁及其子潜逃
    时带走了某些财物及一条丝绵被,可为查找时提供一点
    线索。

    许达伟把文件还给林阿五,说:“这事情很明显,一看就可以知道王永富就是
汪永富,他只不过是在王字的旁边加了三点水。”
    “还有一点更加可以肯定,当时老头子冻死在大饼店的屋檐下,可是小孩子的
身上却盖了一条丝绵被,我也有点奇怪,这丝绵被不是一般的人家所能有的。当时
只顾埋葬死者和安置孩子,也就把这件事情忽略了,何况那小瘌痢也冻得半死不活,
什么事情也说不清楚,他听不懂苏州话,我们也听不懂他那山东土音。”林阿五把
文件收起来,装进一个油纸封套,那封套上有公安部门的大印,说明这文件是一种
正式的公文。
    林阿五拍拍自己的头脑,接着又说:“许先生,好人是做不得的。1964年我就
收到这份文件了,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要抓汪永富的。可我心软,小瘌痢这人虽然做
过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睡了那大饼店里的陶伶娣,可是这些年在前远五金厂的工
作还很努力,也有一种向上奔的劲头。如果我把他送回山东老家去,去当阶级教育
的活标本,那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何必把好好的一个人送到地狱里去呢。再说,那
文件是协办,是可办可不办的,所以我就把文件压下来了,不让任何人知道,也没
有告诉小瘌痢,免得他担惊受怕的。
    “没有想到汪永富这个家伙是像个恶霸地主的儿子,‘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
就上窜下跳,搞打砸抢,搞武斗,还把我拉上台,动手动脚的。农民救了蛇,反而
被蛇咬一口。老实说,他对我动手动脚倒也罢了,这种时候,做工作的人不上台挨
批斗,说明他是吃粮不管事的,管过事情的人都要挨斗。可他不应该伙同那个尤金
大造谣言,把王先生抓进去,在许家大院里发起抢房,搞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我们再也不能心慈手软了,一定要把这个家伙送回他的老家去!”
    许达伟觉得事情严重了,老实说,他一辈子都没有算计过别人,不管是好人还
是坏人:“阿……阿王叔,你想怎么样呢?”
    “所以我才来找你,找别人不行,容易走漏风声。找你替我写两份文件,一份
交给苏州的两派的司令部,说明汪永富是恶霸地主的狗崽子,已经钻进了革命组织
当司令,谁不对他采取革命行动谁就是丧失立场,包庇坏人!再写一份给他的老家
古泉乡,就说王永富已经找到了,叫他们来人押回去!”林阿五真的要下毒手了。
这两份文件发出去,那汪永富的命运就可想而知,关押、毒打、坐飞机、强迫劳动,
还要失去他心爱的陶伶娣。陶伶娣决不会跟着他到山东去吃馍馍,锛荒地。
    许达伟慌了,这样做可能会使汪永富送命的。汪永富参加过武斗,打过人,有
被他打伤的,也许还有被他打死的。现在他突然变成了阶级异己分子,落到了别人
的手里,也许在未到山东之前就会一命归西。中国人参加“文化大革命”,受《水
浒》的影响很深,各路英雄揭竿而起,打着的旗号都是“替天行道”,最后都是接
受招安。那《水浒》里押解囚犯,都是要在半路上被仇家杀掉的。许达伟虽然对汪
永富恨之入骨,但也不愿置之于死地:
    “阿五叔,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汪永富虽然不是个东西,可是在这种
潮流之中,没有汪永富还会有李永富。像汪永富这样的人全国不可胜数,有人比他
还要蹿得高些,而且身居要位。此种人属于应运而生,无运不生,如果没有‘文化
大革命’,汪永富只会老老实实做生活,不会去打人抢东西……”
    “至少不会有人来抢房子!”林阿五有点不服气。
    “这话也很难说。许家大院从造好之后就开始抢房,从清朝到民国,从解放之
前到解放之后,一直就没有停息,只不过是抢的方法各有不同,有明有暗,有硬有
软,有的是明火执仗,有的是阴谋诡计。即使没有汪永富,阿王叔,许家大院的房
子也会有人来抢的,只是形式不同,方法各异……”许达伟那演说家的才能又复活
了,目光四射,滔滔不绝,两只手有时摊开,有时平举,有时向前,很有说服力。
    林阿五也是心慈手软的好好先生,只是汪永富把他惹急了才想还击。听许达伟
这么一说倒也犹豫不决了:“好……好吧,让我再考虑考虑。”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柳梅讲话了:“阿五叔,达伟的意见只是一种意见,事情还
得由你自己拿主意。”
    “是呀,是呀。”许达伟又有些犹豫了,这样做是不是养虎贻患呢?“阿五叔,
我的意见也只是一家之言,你再去和朱老头他们商量商量,如果他们也认为你的做
法好,那我一定写,写这么两份状子极其容易。”许达伟变了,他在年青时对自己
的想法从不怀疑,总是慷慨激昂,一往直前。现在则不然,往往在滔滔不绝地讲了
一通意见之后,就会回过头来想想:“不一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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