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鲁彦《愤怒的乡村》 二 微缺的月亮渐渐高了。它发出强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间迷 漫着的一派青白的夜气,从远处望去,像烟似的在卷动着。然而没有一点微风。一 切都静静地躺着。远处的山峰仿佛在耸着耳朵和肩膀倾听着什么。 这时傅家桥的四周都静寂了,只有街头上却显得格外的热闹。远远听去,除了 凄凉的小锣声和合拍的小鼓声以外,还隐约地可以听见那高吭的歌声。 华生无意识地绕过了一个篱笆,一个屋彳共亍,循着曲折的河岸往街头走了去。 他心中的气愤仍未消除。他确信他说阿哥给人家做牛马这一句话并没错。 “不是给人家做牛马是什么?”他一路喃喃地说。“实在看不惯……” 但是他离开街头渐远,气愤渐消了。他的注意力渐渐被那愈听愈清楚的歌声所 吸引: 结婚三天就出门, 不知何日再相逢。 秀金小姐泪汪汪, 难舍又难分。 叫一声夫君细细听, 千万不要忘记奴奴这颗心。 天涯海角跟你走, 梦里魂里来相寻。 锣鼓声停住了。唱歌的人用着尖利的女人的声音,颤栗地叫着说: “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华生已经离开街头很近了。他听见大家忽然骚动了起来。有人在大声叫着说: “不要唱了!来一个新的吧!你这瞎子怎么唱来唱去总是这几套呀!” “好呀!好呀!”有人附和着。 歌声断了。大家闹嚷嚷的在商量着唱什么。 华生渐渐走近了那听众,射着犀利的眼光望着他们。 那里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 在石板上。也有蹲着的,也有站着的。中间一把高椅上,坐着一个瞎子。他左手拿 着一个小铜锣,右手握着一片鼓锣的薄板又钩着一根敲鼓的皮锤,膝上绑着一个长 而且圆的小鼓。 “那边有椅子,华生哥。”一个女孩子低声地在他身边说着; 华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唱了许久吗?” 她微笑地点了一点头。 她很瘦削,一个鹅蛋脸,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两颊。她 虽然微笑着,却带着一种忧郁的神情。 “时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东洋人’,好不好呀?这是新造的, 非常好听哩!”卖唱的瞎子说。 “也试试看吧,唱得不好,没有钱!”有人回答着。 “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唱难听的!” “吹什么牛皮!” “闲话少说,听我唱来!”卖唱的说着,用力敲了一阵锣鼓,接着开始唱了: 十二月里冷煞人, 日本鬼子起黑心: 占了东北三省不称心, 还想抢我北京和南京。 调集水陆两路几万人, 先向上海来进兵。 飞机大炮数不清, 枪弹满天飞着不肯停。 轧隆隆,轧隆隆,轰轰轰轰! 劈劈拍,劈劈拍,西里忽刺! 他用着全力敲着鼓和锣,恨不得把它们敲破了似的,一面顿着脚,摇着身子, 连坐着的竹椅子,也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炮声响处,屋子墙壁在接连地崩颓 着,有人在哭喊着。 一会儿各种声音突然间断了。他尖着喉咙,装出女人的声音,战栗地叫着说: “啊呀呀,天呀妈呀,哥呀姐呀,吓煞我哉,吓煞我哉!日本人来了呀!” 听众给他的声音和语气引起了一阵大笑。 “吠!毛丫头!”他用镇静的宏亮的男声喊着说,“怕什么呀!那是我们十九 路军的炮声哩!你看,两边的阵势……” 锣鼓声接着响了一阵,他又开始唱了: 中国男儿是英豪, 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 大家齐心协力来抵抗, 要把帝国主义来赶掉! 死也好,活也好, 只有做奴隶最不好! 歌声和乐器声忽然停止了,他又说起话来: “诸位听着,做奴隶有什么不好呢?别的不讲,且单举一件为例:譬如撒尿……” 听众又给他引起了一阵不可遏抑的笑声。 “勿笑,勿笑,”他庄严地说,“做了奴隶,什么都不能随便,撒尿也受限制!” “瞎说!”有人叫着说,“难道撒在裤裆里吗?” “大家使月经布呀!……”有人回答说。 于是笑声掩住了歌声,听众间起了紊乱了。一些女人在骂着: “该死的东西!……谁在瞎说呀……” “是我,是我!怎么样呀?”说话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边。 他们笑着骂着,追打起来了。大家拍着手,叫着说: “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么东西在周围的人群间奔流着,大家一时都兴奋了。有的人在暗中牵着别 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别人的脚,有的人故意斜卧下去,靠着了别人的背,有的人附 耳低语着。 华生看得呆了。他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抑的热情。 “他们闹什么呀,菊香?”他凑近对面的那个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声地问。 “嗤……谁晓得!”她红了脸,皱着眉头,装出讨厌他的神情。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说来!”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头燃烧着。 “放手!”菊香挣扎着脱了手,搬着椅子坐到别一个地方去了。她显得很惊惧。 华生微笑地望着她,站起来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镇静了。 他注意到了左边一个老年人的话。 “唔,管它谁来,还不是一样的!”那老人躺在一张竹床上,翘着一只脚,得 意地摸着胡须说,“说什么中国,满洲,西洋,东洋! “阿浩叔说的对。”坐在床沿上的一个矮小的四五十岁的人点着头,“皇帝也 罢,总统也罢,老百姓总归是老百姓呀……” “可不是,阿生哥!我们都是要种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说。 “从前到底比现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个光着头的五十多岁的人说,” 捐税轻,东西也便宜……” “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着,“三个钱的豆腐比现在六个铜板多的多了。” “从前猪肉也便宜,一百钱一斤,”另一个人插入说,“从前的捐税又哪里这 样重!” “闹来闹去,闹得我们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来,“从前喊推翻满 清,宣统退位了,来了一个袁世凯,袁世凯死了,来了一个张勋,张勋倒了,来了 一个段棋瑞,段棋瑞下台了,剿共产党。现在,东洋人又来了。唉,唉,粮呀税呀 只在我们身上加个不停……” 这时卖唱的喉音渐渐嘎了,锣鼓声也显得无精打彩起来,听众中有的打起瞌睡 来,有的被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注意,渐渐走过来了。有人在点着头,觉得津津有味 的样子,也有人不以为然的摇着头。 华生坐在原处好奇地倾听着。他有时觉得他们的话相当的有理,有时却不能赞 成,想站起来反对,但仔细一想,觉得他们都是老头子,犯不着和他们争论,便又 按捺住了。 然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却首先反对了起来。他仰着头,摸着两颊浓密而粗硬 的胡髭,用宏亮的声音说: “阿品哥,我看宣统皇帝管天下管到现在,租税也会加的,东西也会贵的吧?…… 这一批东西根本不是好东西,应该推倒的!” “推倒了满清,好处在什么地方呢,阿波?”阿品哥耸一耸肩。“我看不到一 点好处。” “到底自由得多了。”阿波回答说。 “自由在哪里呢?”阿品哥反问着。 “什么自由,好听罢了!”阿生哥插入说。“我们就没有得到过!” “原来是哄你们这班年青人的,我们从前已经上过当了。”阿浩叔的话。 “照你们说,做满洲人的奴隶才自由吗?”阿波讥刺地问着。 “现在也不比满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隶!”阿生哥这样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说, “愿意做奴隶,还有什么话说呀!” “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哈哈!”阿浩叔笑着。“都是爹娘养的,都要穿衣 吃饭,我们老顽固是奴隶,你们也是奴隶呀!’ “东洋人来了,亡了国,看你们老顽固怎样活下去,”另一个二十岁的瘦削的 青年,叫做川长的说。 “哈哈,亡了国,不过调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里去2……” 华生听到这里,不能按捺了。他愤怒地突然站了起来,插入说: “灭了种,到哪里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转了一个身,冷笑着: “哈哈,又来了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会亡国了……” “个个像我们,怎会亡国!”明生拍着胸膛。 “不见得吧?”阿生哥故意睁着眼睛,好奇似的说。 “唔,不会的,不会的,”阿品哥讥刺地说着反话。“有了这许多年青的种, 自然不会亡国了。” “你是什么种呢?”华生愤怒地竖着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转了一个身,玩笑地说: “我们吗?老种,亡国种……” “算了,算了,阿浩叔,”旁边有人劝着说。“他们年青人,不要和他们争执 吧……” 华生紧握着拳头,两只手臂颤栗了起来,烈火在他的心头猛烈地燃烧着,几乎 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脚了: “先把你们铲除!” 阿浩叔故意慌张地从竹床上跳了下来: “啊呀呀!快点逃走呀!要铲除我们了,来,来,来,阿生,阿品,帮我抬着 这个竹床进去吧……” “哈,哈,哈!……” 一阵笑声,三个老头子一齐抬着竹床走了。一路还转过头来,故意望望华生他 们几个人。 四周的人都给他们引得大笑了。 “这么老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有人批评说。 “真有趣,今晚上听唱的人,却看到老头子做戏了。” “猴子戏!”华生喃喃地说。 “算了,华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气做什么,说过算了。” “哼。……” 华生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独自踱着。 时候已经很迟,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气很凉爽了。歌声息了下来,卖唱 的瞎子在收拾乐器预备走了。 “今晚上唱的什么,简直没有人留心,一定给跳过许多了。”有人这样说着。 “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骗人的!明天晚上再来唱一曲更好的吧……” “天天来,只想骗我们的钱……” “罪过,罪过……喉咙也哑了,赚到一碗饭吃……” 大家渐渐散了,只留着一些睡熟了的强壮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横直地躺在店 铺的门口。 沉寂渐渐统治了傅家桥的街道。 华生决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面沉思着,折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那是些高大的松柏和繁密的槐树,中间夹杂着盘曲的野 藤和长的野草。在浓厚的夜气中,望不出来它后面伸展到哪里。远远望去,仿佛它 中间并没有道路或空隙,却像一排结实高大的城墙。 但华生却一直往里面走进去了。 这里很黑暗,凉爽而且潮湿,有着强烈的松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远近和奏 着纺织娘和蟋蟀的鸣声,显得非常的热闹。华生懒洋洋地踏着柔软的青草走着。他 的心境,渐渐由愤怒转入了烦恼。 他厌恶那些顽固的老头已经许久了。无论什么事情,他们总是顽固得说不明白。 他们简直和哈吧狗一样,用舌头舐着人家的脚,摇着尾巴,打着圈儿,用两只后脚 跪着,合着两只前脚拜着。比方刚才,又是什么态度呢?一点理由不讲,只是轻视 别人的意见,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走了。把亡国灭种的大事,一点不看在眼里。 “先得铲除这些人!”华生反复地想着。 但从哪里入手呢?华生不由得烦恼了。整个的傅家桥就在他们手里的,他们说 一句话,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着,服从着。他们简直在傅家桥 生了根一样的拔不掉。华生要想推倒他们是徒然的,那等于苍蝇撼石柱。 华生忧郁地想着,脚步愈加迟缓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头。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一只纺织娘忽然在他的近边叫了起来。 华生诧异地站住了脚,倾听着。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那声音特别的雄壮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远处又像在近处,像在前面又像 在后面,像是飞着又像是走着。它仿佛是只领导的纺织虫,开始了一两声,远近的 虫声便跟着和了起来;它一休息,和声也立刻停歇了。 “该是一只大的……”华生想,暗暗惋惜着没带着灯笼。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华生的注意力被这歌声所吸引了。他侧着耳朵搜索着它的所在。 “吱——” 远近的虫声忽然吃惊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阵树叶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像有脚步声向他走了过来。 “谁呀?……”华生惊讶地问。 没有回答。树叶和脚步声静默了。 “风……”他想,留心地听着。 但他感觉不到风的吹拂,也听不见近处和远处有什么风声。 “吱叽,吱叽……” 虫声又起来了。 “是自己的脚步声……”华生想,又慢慢向前走着。 “吱——” 一忽儿虫声又突然停歇了。只听见振翅跳跃声。 树叶又沙沙地响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比前近了。 “谁呀?……”他站住脚,更加大声的喊着。 但依然没有回答。顷刻间,一切声音又寂然了。 “鬼吗?……”他想。 他是一个胆大的人,开始大踏步走了。 “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说。 但树叶又沙沙地作响了。 华生再停住脚步时,就有一根长的树枝从右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背。 “啊呀!” 华生吃惊地往前跳了开去,躲避着。 “嘻嘻嘻……” 一阵女孩子的笑声。 华生愕然地站住脚,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件白的衣服在树丛间刷的穿过去,隐 没了。 “你是谁呀?”华生大声地问。 远远地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 “哪一个毛丫头呀?” 华生说着,往那边追了去。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树林间漆黑的,没有一点光。只闻到一阵醉人的脂粉的 气息。 “不是女孩子是谁?”华生想着,停住了脚步。 擦的,一根树枝又从左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肩膀。 “哈哈!毛丫头!……”华生说着突然转过身去。 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树丛间晃了一晃,又立刻不见了。 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的说: “蟋蟀呀蟋蟀! “菊香!……你做什么呀?……站住……” 华生现在听清楚是谁了,他叫着往那边扑了过去。 但菊香并不在那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草响,树林北头进口处,晃过一个穿白衣 服的瘦削的身材。 华生急忙地追出树林,已不见那影踪。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气里,田野间零乱地飞着的萤火虫, 仿佛黎明时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远近和奏着低微的 虫声,有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声。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时间已经很迟了。 华生沉默地站了一会,怅惘地重新走进了树林。 他的心中充满了烦恼。 那幽暗,那虫声,那气息,和那细径上的柔软的野草,仿佛梦里遇到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