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鲁彦《愤怒的乡村》 一八 当天晚上,傅家桥似乎渐渐安静了,虽然这里那里来去着许多人,但已没有人 大声的叫喊,大家只是愤怒地互相谈着话。到得深夜,全村像睡熟了,只有阿方的 女人,在东北角上忽而高忽而低的号哭着。但在许多地方,却埋伏着逡巡着一些握 着“武器”的强壮的青年,轻声地通着秘密的暗号。 小雪过后的夜,又寒冷又可怕,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早饭后,华生屋前的锣声宏亮而急促地突然响了: 嘡嘡嘡!……嘡嘡嘡! 有人在一路叫着: “开祠堂门!……开祠堂门! 嘡嘡嘡!……嘡嘡嘡! 对河阿波哥那边的锣声也响了: 嘡嘡嘡!……嘡嘡嘡! 接着,四面八方都响应起来。 傅家桥的房屋、街路、河道、田野和森林立刻震动得颤抖了。这里那里只听见 叫喊声,呼哨声,怒骂声。只看见拿棍子的、背锄头的、拖钉耙的、肩扁担的农民 们,从各处涌了出来,奔向桥西的祠堂去。 “打死人要偿命!打死人要偿命!……”到处喧嚷着。 老人们,女人们,小孩们站在田里和路边观望着,有的愤怒地蹬着脚叫着,有 的发着抖哭了。 桥头保卫队紧紧关着门,成群的队伍围住了丰泰米店狂叫着: “叫凶手出来!叫凶手出来!……我们要烧屋子了……” 另一个队伍在敲桥东刚关上的各店铺的门: “请老板伙计到祠堂里去!各人凭良心说话!……” 阿波哥带着一个队伍在路上挥着手: “不要挡住路!赶快到祠堂里去!……赶快到祠堂里去!……” 华生带二十几个人围住乡公所,一齐叫着: “要乡长出来!要乡长到祠堂里去!……请乡长公断!……” “乡长问什么事!”门里有人大声的问。 “什么事!”有人愤怒地踢着门,叫着说。“青天白日打死了人,难道不晓得 吗?……” “啊,我去回覆!” 过了一会,乡公所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男工站在门边说: “乡长知道了,他正在起床,请大家厅里坐!” “什么?”华生不觉惊疑起来,他望了望那个人的面色,望了望里面的院子。 “请他出来,我们在大门外等候!” “在大门外吗?……我去通知……”那人说着走了。 “大家留神!”有人喊着说。“那是个狐狸精!……我们后退三步!……两边 分开!……把锄头握紧!……叫后面的人上来!……” 但是里面没有动静。过了一会,那男工又来了。 “乡长说,千万对不住大家,他在洗脸了……” “狗养的!”有人骂着说,“你去问他,洗了脸还有什么吗?我们这许多人等 着他一个,告诉他,休摆臭架子吧!……” “是……” 那男工才答应一声,里面忽然脚步响了。 华生非常惊诧起来,他后面那些人把武器放下了。 出来的正是乡长傅青山,他前面是黑麻子、孟生校长和阿如老板。阿如老板被 反缚着,满脸青筋创伤,两个穿便衣的保卫队丁牵着他。傅青山一路用手杖打着阿 如老板的腿子,一面骂着: “你这畜生!你休想活了!我平日没仔细,错看了你!你居然打死了别人!…… 还不快走!……你害得我好苦呀!……”他看见华生,和气地点点头说,“真是对 不起你们,劳你们久等了。我向来是起得迟的,今天给这畜生害死了,连脸也没有 洗干净,空肚子跑出门来……” “到祠堂再吃东西吧!”华生讥刺地说。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着说。“我自己就该吃棍子的,因为我做乡长, 竟会闹出这祸事来,咳咳,走吧,……这畜生,他昨天竟还敢跑到我这里来求情, 我当时就把他捆起来,要亲手枪毙他的,但是仔细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没有证据, 变做我们也犯罪了,并且也便宜了他,所以只把他打了几顿……现在可以交给你们 了,由你们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暂时给他留一口气……先开祠堂门公 断了再说……我们要先把罪案定下来,大家说枪毙就枪毙,剥皮就剥皮,开过祠堂 门,我们就合法了。是的,开祠堂门是顶好的办法!……今天决不放过他!把他千 刀万剐!……” 傅青山一路这样的说着,时时提起棍子来赶打着阿如老板的腿子。大家最先本 想扯住他的领子,先给他一顿打,但听见傅青山的话,按捺住了。 “这狐狸精想的一点也不错,”华生想,“我们且公断了再打他。……但是他 今天忽然变了,句句说的是公道话,难道改邪归正了吗?……我们明明是来逼他出 去的,难道他怕了我们吗?……” 华生一路想着,一路对人群挥着手,叫大家赶快到祠堂里去。 跟上来的人渐渐多了,他们听见说捉到了凶手,都想抢近来仔细看一看。 “恶贯满盈了!……”大家痛快地叫着说,“犯了罪,谁也不会饶恕他的!…… 傅家桥从此少了一个大祸根……” “今天乡长说的是公道话,……”有人喃喃地说,“别人捉不到凶手,给他捉 到了,也亏得他呵……” 大家拥挤着,过了桥,不久就到了傅家桥的祠堂。 祠堂里外已经很拥挤,听见说乡长带着凶手来了,终于勉强地让出一条路来。 大门内是个极宽大的走廊,两边有门通到楼上的后台和院子中央的戏台。傅青 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长带着阿如老板从左边的小门上去到了戏台上。 拥挤在戏台周围,两边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杂的呐喊: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戏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是保长,甲长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 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板推倒在台上。阿如老板朝着大殿跪着,低着头,动也不 敢动。 “全在那里了,”阿波哥把华生拉到一旁,极低声的说。“不要大意,今天傅 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样……我已经派了十几个人埋伏在后台了……” “你我站在台前,紧急时跳上去……”华生说着,和阿波哥挤到了戏台前两个 角落里。 傅青山首先和台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后站到戏台的前方,往四处望了一望,接 着拍了三下掌。 人群渐渐静默了,大家用脚尖站着,伸长着头颈,一齐望着他。 “我把凶手捉来了,”他仰着头,大声地说,“听大家办……” “杀!杀!杀!……”人群呐喊起来。 傅青山重又拍着掌,待大家静默后,他又说了下去: “我们要他偿命!……” 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天罗地网,插翅难飞!……”他摆动着头。 台下又接着一阵呐喊。 “我们开祠堂公断,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丝一毫,让凶手死而无怨!所以…… 我们要照老规矩,先向祖宗发誓!……” 台上的人连连点着头,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这话有理!……这是老规矩!……” “台上的人跪下,”他说着首先远远对着大厅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着头……” 台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头。可怕的静默。过了一刻,傅青山捧 着一张黄纸,大声地念了起来: “本祠子傅青山,率领族人长幼老弱,俯伏在地,谨告祖先,自远祖创基以来, 本族子孙,世代兴旺,士农工商,安屠乐业,男女老少,孝悌忠信,从无祸延子孙, 罪当诛戮……今兹不幸,忽遭大祸,来此开议,惊扰祖先。尚祈在天之灵,明鉴此 心,杜根绝祸,为子孙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挟嫌怀私,判断不公,即 属死有余辜,”他忽然仰起头来,紧蹙着眉头举起右手,提高了喉咙:“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群众一齐举起手来叫着。空气给震动得呼啸起来,接着半空中 起了低声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计数的鬼魂在和着。 “断子绝孙!” 宣誓完结了。傅青山把那张黄纸焚烧在台上,然后显得非常疲乏的样子,颓唐 地站了起来,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着气。随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金表来,皱着 眉头,望了一望。 “九点钟了,”他说。“我们先来问证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丰 泰米店长工!” “乡长说,先问证人!”黑麻子大声叫着:“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 丰泰米店长工,都到台上来!” 台下起了喧哗,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议论。 “这里都是男人,哪来女人!”有人这样叫着。 “到外面去找来,到家里去喊来!”有人回答着。 葛生哥首先踉跄地走上了戏台,低着头,勉强睁着模糊迷朦的眼睛,靠着角上 的一个柱子站着。 接着丰泰米店的长工上来了。他面如土色,战栗着身子,对着台上的人行了一 礼,便站在葛生哥的后面。 台下立刻起来了一阵嘈杂声。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板一道去的!……” “弥陀佛什么事呀?……可怜他没一点生气……” 华生正对着葛生哥的柱子站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葛生哥的面孔,觉得他又苍 白又浮肿,眼珠没一点光彩,眼皮往下垂着,两手攀着柱子,在微微地颤抖,仿佛 要倒下去的样子。 华生心里不觉起了异样复杂的情绪,像是凄凉,像是恐怖,像是痛苦,又像是 绝望…… 突然间,他愤怒了。 “全是这些人害他的!”他暗暗地叫着说,翕动着嘴唇,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他阿哥是个好人,谁都承认的,但是他为什么今天弄到这样的呢?他可记得他 阿哥年青时也是和他现在一样地强壮结实,有说有笑,是一个活泼泼的人,有用的 人。十几年前,他阿哥一个人能种许多亩田,能挑极重的担子,能飞快的爬山过岭, 而且也不是没有血气的人,也常和人争吵斗气,也常常拔刀助人,也常常爱劈直, 爱说公道话。但是现在,他完全衰弱了,生着病,没一点精神,不到五十岁的人, 看来好像有了七八十岁年纪,做人呢,虽然仍像以前似的肯助人,为人家出力,但 已经没有一点火气,好像无论谁都可以宰割他一样。 他怎样变得这样的呢? 他种了大半世的田地,种出来的谷子,大半都归了东家,自己总是过着穷苦的 日子。加之,这个看他肯帮助人,过分的使用他;那个看他老实,尽力的欺侮他; 这个看他穷,想法压迫……而傅青山那些人呢,今天向他要这样捐,明天问他要那 样捐,……于是他被挤榨得越空了,负累得越多了,一天比一天低下头,弯了腰, 到了今天便成了这样没有生气的人! “全是这些人害他的!”华生愤怒地蹬着脚,几乎想跳到台上,去拖住那些坏 人对付他们。 忽然间,他被另一种情绪所占据了。他看见他阿嫂抱一个小孩和阿元嫂走到了 台上。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愉快,一种安慰,发泄了自己胸中的气闷似的,当他听见 他阿嫂的一片叫骂声: “你们男人开祠堂门,干我什么事呀?”葛生嫂蹬着脚,用手指着傅青山,叫 着说。“我是女人!我有两个孩子,家里全空了!没人管家!没人煮饭洗衣!没人 ——呸!亏你傅青山!堂堂一个乡长!人命案子也不晓得判!倒要我女人家来作证 人!阿曼叔死在那里,不就是证据吗?你还要找什么证据!你和凶手是一党!你无 非想庇护他……” 台下的人大声地叫起来了: “说得对!说得痛快……!” 葛生嫂还要继续叫骂下去,但是葛生哥走过去把她止住了; “闭嘴!你懂得什么!这里是祠堂,长辈都在这里!……” “那么叫我来做什么呀,长辈还不中用吗?” “做证人!问你就说……站到后面等着吧……” 葛生嫂轻蔑地噘一噘嘴,不做声了,但在原处坐下,把孩子放在戏台上,愤怒 地望着阿如老板和傅青山。 阿元嫂一走进来,就站到傅青山旁边去,对他微笑了一下,就板着面孔对人群 望着,态度很镇静。 博青山坐在中间,不息地掏出金表来望着,显出不耐烦的神情。黑麻子时时往 后台张望着。阿如老板虽然跪在那里,却和平日一样自然,只显出疲乏的样子,呼 吸声渐渐大了起来,好像打瞌睡似的。 过了一刻,阿方的女人来了。人群立刻从不耐烦中醒了过来,嘈杂声低微了下 去。阿方的女人蓬头散发,满脸泪痕,忽然跪倒台上,大声地号哭了: “老天爷!我公公死得好苦阿!……叫我怎样活下去呀!……青天白日,人家 把他打死了!……” 台下完全静默了。 “可怜我有三个孩子,”阿方的女人继续地叫号着,“都还一点点大呀……我 男人才死不久,全靠的我公公,我公公……现在又死了……我们一家人,怎样活下 去呀……活下去呀?给我报复!……给我报复!……” 台下起了一阵低微的唏嘘声,叹息声,随后震天价地叫了起来: “报复!……报复!……报复!……报复。……” 棍子,扁担,锄头,钉耙,全愤怒地一齐举起了。 华生几乎不能再忍耐,准备跑到台上去。 但这时傅青山看了看表,站起来走到台前,挥了挥手,止住了群众的喧哗。 “听我说!”他叫着,“让我们问完了话,把凶手交给你们!……静下,静下……” 随后他回到原位上,叫着说: “阿方的女人,你先说,阿如老板怎样和你公公吵起来的?你亲眼看见吗?” “我……我就在旁边……他是来称租的……我公公说年成不好,要打对折给他…… 他不肯,说是乡长命令要称六成,我那苦命的公公……说我们收成不到三成……他, 他……他就是拍的一个耳光……可怜我公公呵……”阿方的女人又大哭了。 台下立刻又喧叫了起来: “谁说六成?……谁说的六成?……” “乡长命令!”有人叫着说,“狗屁命令!……我们跟傅青山算账!……” “跟傅青山算账!跟傅青山算账!”人群一齐叫着,“我们收成不到三成,我 们吃什么呀?……” 傅青山在台上对着人群,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鞠躬,然后挥着手,叫大家 安静。 “六成不是乡公所定的,奉县府命令,”他微笑着说,“我负责,你们跟我算 账吧……但现在,一样一样来,先把凶手判决了。我不会逃走的,只要你们不逃走……” 他戏谑地加上一句话,随后朝着葛生哥说,“你过来吧,弥陀佛,你真是个好人…… 你是邻居,你看见阿如老板怎样打死阿曼叔的吗?” 葛生哥缓慢地拖着脚、走近几步,低声的回答说: “我在田头,没看见……出门时,看见他们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和他打过招 呼,他没回答,我就一直到了田头,什么也不晓得……” 傅青山点了点头。 “唔,葛生嫂?”他问,“你亲眼看见他打死阿曼叔吗?” “我亲眼看见吗?”葛生嫂叫着说,“我看见他举起手来,我就会先打死他! 我不像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到现在还在这里啰哩啰嗦!……” “那么你什么时候到阿曼叔家里去的呢?” “我听见叫救命出去的,阿曼叔已经倒在地上,那瘟生已经不见了……我要在 那里,决不会让他逃走……我不像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 “阿元嫂……” 阿元嫂站着不动,也不回答。 “阿元嫂,”傅青山重复地叫着,“你亲眼看见他打死吗?” “我在念阿弥陀佛,”她冷然回答说,“谁知道!” “问凶手!问凶手!”台下的人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叫他自己说!” 傅青山看了表,说: “好吧,阿如老板自己说来!” 阿如老板微微地睁开眼睛,泰然地说了: “我不抵赖,我打过他……” “啊哦!……啊哦!……”台下一齐叫了起来。 “他骂我畜生,所以我要打他……” “不是畜生是什么!”有人首先叫着。 人群又一齐叫了起来: “不是畜生是什么!……不是畜生是什么!……” “我举起手来要打他耳光,但没打到,他就往后倒在地上……” “还要抵赖吗?……还要抵赖吗?……” “打!……打!……”华生愤怒地叫着。 全场立刻狂叫起来,举着武器,互相推挤着,想拥到台上去。 华生对着阿波哥做了个跳到台上的手势,一面才攀住台上的柱子,忽然他的一 个腿子给人抱住了。他愤怒地正想用另一只脚踢过去,却瞥见是阿英聋子伏在身边。 “怎么呀,你?” 阿英聋子浑身战栗着,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子,像要哭了出来,惊慌地叫着说: “快走……走……走……” “有什么事吗?”华生诧异地问。 “兵……兵……兵……” “兵?……” “来了……来了……” 华生抬起头来,往外望去,看见大门内的人群,已经起了异样的紊乱,震天价 地在叫着。 “兵……兵……兵……” 接着大门外突然起了一阵枪声,祠堂内的人群大乱了,只听见杂乱的恐怖的叫 喊声,大家拥挤着想从边门逃出去。 “不准动!……不准动!……”台上有人叫着。 华生回过头来,黑麻子拿着一支手枪正对着他的额角。那一边是阿品哥的手枪 对着阿波哥。不晓得在什么时候,阿如老板已经松了绑,也握着一支手枪对着台前 的人群,雄赳赳地站着。戏台后端的两道门边把守着孟生校长、阿品哥和阿生哥。 其他的人都露着非常惊骇的神气,坐着的站起来了,站着的多退到戏台的后方。葛 生哥发着抖,抱住了黑麻子的手臂。 傅青山站在中间,露着狡猾的微笑,喊着说: “不要怕,把武器丢掉的没有罪,我保险。你们都是上了别人的当呀……” 群众站住了,纷纷把扁担、棍子、锄头和钉耙丢在自己的脚边。同时台上已经 出现了十几个灰色的兵士,一齐对着群众瞄准着驳壳枪。一个官长走到乡长面前, 行了一个军礼,递给他一封公文。 “奉连长命令,单捉主犯!” 傅青山微笑地走前几步,假装没看见华生和阿波哥,往四处望着: “华生和阿波在这里吗?连长请他们去说话呀!” 华生和阿波哥一齐愤怒地举起了手: “在这里!……” “啊,啊,啊,……”傅青山假装着惊讶的神情,随后回头对着兵士们说, “你们请吧。” 于是一边三个兵士跑到台前,连拖带拉的把他们两人提到台上,用绳索捆上了。 华生没做声,只是圆睁着眼睛,恶狠狠地望着傅青山。但是阿波哥却已经按捺 下愤怒,显得冷漠的说: “请问什么罪名?可以当场宣布吗?” “这话也说得是,”傅青山点了点头。“请大家静静地站着,我们今天开祠堂 门,是要大家来判断一些案子的。罪案是——咳,咳,真想不到我们傅家桥人今年 运气这样坏!旱灾过了瘟疫来,瘟疫过了匪祸来,匪祸过了,而今天共产党想暴动 了!”他蹬着脚。 台下的人群吓得失了色。 “但你们不要怕,这事情我清楚。我是傅家桥人,傅家桥的乡长,我决不会糊 里糊涂不分青红皂白。我只怪你们太没有主意,上了他们的当。共产党暴动!这是 杀头大罪呀!……” “请问证据?”阿波哥冷然地问。 “证据吗?——多着呢!” “你说来,”阿波哥好像裁判官似的说。 “你们老早想暴动了,到处散布谣言,教人家……” “什么口号?” “哈,哈,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傅青山故意拖长着声 音摇摆着头,轻蔑地说。 “还有呢?” “昨天下午,开秘密会议,烧掉乡公所,要烧掉丰泰米店,烧掉祠堂!” “谁造的这谣言,有证据吗?” “有的是。地点在华生的厨房里。她就是证人,”他转过身去指着阿元嫂。 “没有她,今天闹得天翻地覆了!” 阿元嫂向傅青山走近一步,得意地微笑着。 “我老早知道了,”阿波哥说,“她是你的姘头,我也有证据……” “闭嘴!”傅青山叫着说,“你到现在还想咬人吗?你自己可做得好事,专门 给人拉皮条!……” “又有什么证据呢?” “有的是……” 傅青山正想说下去,台后忽然又进来了几个兵士,中间跟着秋琴。她两手被反 缚着,满脸通红,低着头。 “就是她呀!……”傅青山指了指秋琴,“她和你们什么关系,我不说了,说 起来傅家桥人都得羞死……但你们三人常常在一起,可是不错吧?” “谈天也不准吗?” “谈天,哼!人家都逃走了,关起门来了,你们也在谈天吗?——你要证人, 我可以回答你……” “知道了,那是谁!”阿波哥轻蔑地说,“那是你的走狗,他当时吓得失了面 色,冲进我的屋内避难来的,我一番好心允许了他!……” “你自己明白就是,”傅青山笑着说。 “只可惜没有真凭实据。” “有的是,有的是……我且问华生,那天在街上做什么?……” “哪一天?”华生愤怒地问。 “大家听说共产党来了,关门来不及,你一个人到街上溜荡做什么?你开心什 么?笑什么呀?” “就是笑你们这些畜生!” “对了,共产党要来了,你就快乐了,这还不够证明吗?——还有,你不但在 街上大笑,你还记得对长福和永福两兄弟说些什么吗?” “谁记得这些!” “我可记得!你对他们拍着胸口,说共产党来了,你给他们保险呀!他们也是 农人,难道也会冤枉你吗?现在都在台下,你去问他们吧!” “我问他们?我宁可承认说过!你想怎么办呢,傅青山?” “这样很好,”傅青山点点头说:“我们且问秋琴……” “我不同你说话!”秋琴狠狠的说。 “这里有凭据!”那长官对傅青山说,递过去一本书。“这是在她房子里搜出 来的!……” 傅青山接过来望了一望,随手翻着,说: “所以你没有话说了。哼!‘大众知识’,大众,望文生义!你道我是老顽固, 连这个也不懂得吗?” “就算你懂得!” “咳,一个女孩子,何苦如此呀!”傅青山摇着头说。“老早嫁人生孩子,不 好吗?……” 华生愈加愤怒了。他用力挣扎着绳索,想一直冲过去。但他不能动,几个兵士 把他紧紧地按住了。 傅青山微微笑了一笑,转身对着那长官说: “请把他们带走吧。” 葛生哥立刻跪倒在傅青山面前,用着干哑的颤抖的声音叫了起来。 “乡长……开一条生路呀……可怜我阿弟……年青呵……” 一直愤怒地站着的葛生嫂忽然哭着跪倒了。但她却是朝着正殿,一手抱着孩子, 一手抱住了华生的腿子。 “天在头上!祖宗在头上!”她一面叫着,“这是什么世界呀!……开开眼睛 来!开开眼睛来!” 傅青山对葛生哥背过身子来,苦笑地说: “这事情太大了,我作不得主!上面有连长呀……” “求大家给我求情呵,阿品哥,阿生哥,阿浩叔……”葛生哥对着台上的人跪 着,“可怜我葛生是个好人……阿弟不好,是我没教得好……救我阿弟一命阿……” “我们愈加没办法……”阿浩叔摇着头说,“现在迟了,弥陀佛……” 但同时,台上一个老人却走到傅青山的面前说了: “让我把他们保下吧,看我年纪大,”他摸了摸一头的白发,“世上的事,真 是无奇不有,但说不定这里面也有可以原谅的地方呵。都是自己的子弟,保下来了, 大家来管束吧……” “阿金叔的话不错,我和他一道担保他们以后的行为,”一个有着黄铜色的皮 肤的阿全哥也走了过来说。“阿金叔从前是罂口庙的柱首,现在是享清福的人,请 乡长给他面子……我呢,我是个粗人,从前只会在海里捉鱼,现在年纪大了,连河 里的鱼也不会捉了,已经是没用的人。但像华生这样的人材是难得的,他今年还给 我们傅家桥争个大面子,捉上了一条那么大的鲤鱼……” 台下静默着的群众,忽然大胆叫了起来: “交保!……交保……阿全哥说的是呀!……” 傅青山走到台前,做了一个恶笑: “闭嘴!你们没有说话的资格!你们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行为吗?……”随后他 看见群众又低下了头,便转过身,对着阿金叔:“两位的话有理,我是傅家桥人, 我没存心和他们作对……只是这事情太大了,我实在做不得主,我们且问长官可以 交保吗?” “没有主犯,我们不能缴差的,乡长。”那长官摇着头说。 “这话也说得是,”傅青山说,皱了一皱眉头,但又忽然笑了起来,“好吧, 阿金叔,阿全哥,我们到乡公所去说吧,这女孩不是主犯,细细讲个情,好像可以 保的哩……” 随后他对着台下的人群: “求祖宗保佑你们吧,你们都是罪人!……阿曼叔的事情,由我乡长作主!你 们不配说话!”他又对着华生和阿波哥:“你们可怪不得我!” “我并不希罕这一条命!”华生愤怒地说,“只是便宜了你们这班豺狼,傅家 桥的穷人又得多受荼毒了!” “也算你有本领,”阿波哥冷笑着说。 傅青山没回答,他得意地笑着走了。黑麻子和阿如老板做着鬼脸,紧跟在后面。 几个兵士踢开葛生嫂,便把华生、阿波哥和秋琴拖了走,另几个兵士端着枪,想把 台下的群众赶散,但沉默的群众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也不动。那几个兵士见威胁已 不发生效力,只好掮起枪,缓慢地退了出去。 祠堂里静寂了一刻,忽然又纷扰起来。大家看见葛生哥已经晕倒在台上,脸如 土色,吐着涎沫。 “是我不好,……乡长……是我不好……”他喃喃地哼着。 突然间,他挣扎着仰起上身,伸着手指着天,大声叫了起来: “老天爷,你有眼睛吗?……你不救救好人吗?……华生!……华生!” 葛生嫂把孩子丢下了。她独自从台上奔了下来,向大殿里挤去。她的火红的眼 珠往外凸着,射着可怕的绿色的光。她一面撕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襟,一面狂叫着: “老天爷没有眼睛!……祖宗没有眼睛!……烧掉祠堂!……烧掉牌位!……” ※ ※ ※ ※ ※ 天气突然冷下来了。天天刮着尖利的风。铅一般的天空像要沉重地落到地上来。 太甲山的最高峰露出了白顶,仿佛它突然老了。东西两边的山岗变成了苍黄的颜色, 蜷踞地像往下蹲了下去。远远近近的树木只剩下疏疏落落的秃枝。河流、田野和村 庄凝成了一片死似的静寂。 没有那闪烁的星儿和飞旋的萤光,没有那微笑的脸庞和洋溢的歌声。纺织娘消 失了,蟋蟀消失了,——现在正是冬天。但,正如前人所说,冬天既已降临,春天 离我们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