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唐功辉见人爱笑,胖胖的、颇有福相的圆脸,总是笑意漾漾,很象寺院里的一 尊弥勒,和和气气的,平易近人。但剧院的有些老演员,怕看唐副院长的那副可亲 可掬的笑容,那笑里似乎总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讲究。文化大革命,唐功辉作 为走资派挨了斗,在牛棚里,他每天笑眯眯地写检查,诚恳得令人感动,第一个被 解放,结合进剧院班子,每天还是笑眯眯地主持工作。但是,陆陆续续的,那些曾 经最积极斗他的干部、演员,或者要求调走,或者借调走了,例如程琳琳…… 余珊珊不认为唐副院长的表情里有什么值得探究的深奥。挺好说话的。她找唐 功辉只谈了两次,随随便便地谈,就稳稳当当进了《宝船》剧组,昨天,在传达室 门口碰到唐副院长,他匆匆去办事,只说了句,“明天下午来找我一趟。”珊珊努 力回忆唐副院长在那一刻的表情,象平常一样微笑着。不,比平常更温和。什么事 呢?她躺在床上还想入非非:会不会让她扮演王小二的B 组?或者,她可以向唐副 院长直截了当提出来!没什么好客气的。这是机会。不争取到手,程琳琳老师一定 会想方设法让谭佳丽演B 角。在戏剧学院,程老师偏爱肖白和佳丽,这是班里谁都 知道的。排《马兰花》片段,程老师分配角色,肖白演妹妹小兰,佳丽演姐姐大兰。 珊珊还想演姐姐呢,“我比佳丽合适”,她心里闷了几天汇报演出后的总结,程老 师的评价也太过分了。“肖白、珊珊配合得天衣无缝!”珊珊回宿舍就嘟哝,“大 兰演得还不够坏。”只有她最能演那种坏女人了。 何况,谭佳丽在红珠电影厂拍片时出了问题,剧院正在查,余珊珊想,她的优 势绝对了。 上办公楼,珊珊一步三格地跳跃,身子轻盈得象飞,她好象忘了,午休时还对 柳亚明使了性子呢。 院长办公室里有人在谈话,珊珊迟疑一下才敲门。 “你到资料室等会儿。”唐副院长从门后只露出半个和蔼的笑脸。 资料室在二楼,不让人随便进。外间的阅览室里,不少人在看报、翻杂志。余 珊珊只在阅览室门边晃一下。不想让人注意她,是唐副院长找她——一个普通演员, 稍敏感的人都会有猜测。正好,唐副院长很快下楼了,脚步有节奏,脸上还是微微 笑着。 “唐副院长,阅览室里人很多。” “我们去书库。”唐功辉搬开通资料室走廊上那块“闲人莫入”的牌子。当然, 只有院长可畅通无阻。 干嘛进书库谈?余珊珊跟着进,心里在揣度,书库不大,一架架密密麻麻的书, 砖坯似地垒得整齐,书架之间只能侧身走过一个人,很拥挤。书库的两间屋都朝北, 晒不到太阳,又不常开窗,间隔着书架的空间凝留着一股散不掉的,淡淡的霉气, 珊珊不喜欢在这样憋屈、空气不新鲜的地方和人谈话、好象鬼鬼祟祟的。感觉不对。 “宋,这儿坐。”唐副院长向珊珊招手,“这儿有椅子。” 珊珊只好大摇大摆地进书库,见图书管理员殷勤地搬来椅于,又用眼角的余光 扫视她。“谢谢。”珊珊不舒服地坐下,两腿屈曲着,嵌在书架与墙壁之间。唐副 院长的位置宽敞一些。正是书架拐弯的过道。 “我们随便聊聊。这一阵太忙,剧院一摊子事己够杂的,还得顾着公司,芝麻 点的小事也得找你批、找你定,我这个人呐……”好在,唐功辉很热衷于工作,不 管多忙,总是从从容容的,也不会少掉脸上的笑容。 “我听大伙儿都说,我们剧院要是少了你……”余珊珊说话很会取悦人,语言 还带点娇嗔,“你和大家还能打成一片,一点没架子。” “我这个人喜欢热闹,大朋知道,逢年过节的,剧院里哪个不未我家窜窜门儿? 去年春节,好家伙,象开了饭馆,几桌几桌的,大朋他妈好客,大朋也喜欢请客。” “我们可不敢登院长家的门槛,” “你们么,还都是小孩儿。” “还小呢,都二十多了。”珊珊又习惯地挺出还算丰满的胸脯,只是两腿放得 别扭,身子挺直了吃力,不自然。 “有二十了吗?” “当然。都二十二了。都老了。” “正是好时候嘛。我就是二十二岁当营长的。”唐功辉说到光荣历史,笑容里 流露出一种自豪。他经常不失时机地提起,不是炫耀,好象很自然地带过一笔。 “可现在,二十二、三岁还彼当成小孩儿,尽演些小兔、小狗的.”珊珊顺理 成章地转移话题“这次, 排《宝船》,又让演个仙鹤。唐副院长,B组的角色,演 员没定吧?” “你还不满意?”唐功辉拍拍余珊珊的肩,“你知道,多少人想进《宝船》剧 组?找我的,找大朋的。找大胆他权的。还有写信的,拖人捎话的,可角色就这么 几个,当然,这次排《宝船》,意义特殊,我们要下血本排,排好了,要作为剧院 的保留剧目。老舍先生的剧作嘛,名望也摆在那儿。为你安排仙鹤这个角色,你知 道…… “我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唐副院长,你觉得我的表演?……还有什么不足的?” “你的表演好,有特色,我听大朋说过,你们儿童班里肯定要出来几个大演员。” 唐功辉有意无意地多次提到他儿子唐大朋,“大朋说,他最欣赏你。你们在戏剧学 院的时候,他就看过你演的《安娜·克利斯蒂》的片段。他说,你对角色有自己独 特的解释和处理。” “我还演过《飘》里的娜斯嘉。我就喜欢演这种内心复杂、有难度的角色。有 一次片段练习。我演《麦克白斯》里的王后,大朋看过吗?那时,我才十八岁,老 师们都说,我的感觉很丰富,不象个小姑娘。其实,老师们根本不了解我……”珊 珊有些激动。 “还是有了解的么。” “谁? 没有。 ”珊珊神色黯淡了一些。在戏剧学院四年,她没有被排为班里 “最佳女演员”。到了剧院,名演员、老演员如大山般挡在路上,把她完全遮没了, 她又不象肖白那样幸运…… “路遥知马力嘛。” “到剧院已经四年了。还要等几个四年?” “别心急,大有希望”。 “我当然不会失望。” “这就对么。”唐功辉又接着问,“谈朋友了吗?”他是明知故问。余珊珊和 柳亚明的接近在剧院里人人皆知。 “……”珊珊不想回答。她和亚明的事心照不宣,但毕竟没有正式确定过。 “有了吧?” “没……没有。”珊珊否定,但不坚决。 “真的没有?” 余珊珊的手轻轻在膝盖上搓,垂着眼,躲开唐副院长关切的目光,感到有些窘 迫。她不想谈这个问题。 “那好……” 好什么?珊珊抬起头,才隐隐觉得唐副院长的笑容里仿饰藏着一个谜。她心里 突然有些乱。刚才谈了些什么?提不提王小二的B角呢?…… “明天晚上,倒我家去玩玩吧。”唐副院长热情邀请,眉宇间的笑意舒展开了。 “请我,” “明天大朋生日,他妈要给他烧几个拿手的菜。大朋也想请些朋友热闹热闹。 都是年轻人。他提了你,问我同意不。当然同意。你比佳丽可懂事多了…… “我和唐大朋不熟。”珊珊有些警觉,刚到剧院时,有人风风雨雨传说,唐副 院长的儿子唐大朋托人找了谭佳丽,约好在紫竹餐厅吃饭,佳丽没去,酒菜都浪费 了,事后,才知道佳丽那时正给一个青年画家当模特儿,画裸体…… “怎么不熟,一个剧院的,就是大朋这孩子比较老实,不轻易和女孩子来往。” “那……”珊珊不好再推托了。 “说定了,明天晚上。别让大朋再去找你。 “好吧,”珊珊站起来,总算解放了两条一红拘谨着的腿,脚后跟丝丝地发麻。 图书管理员捧一擦书进书库上架,唐功辉先走出了资料室。 余珊珊跑下楼,径直地出剧院大门;她不想马上回小灰楼,光找个安静的地方 独自坐坐。明天,生日,唐大朋……要想一想,想一想、没有人能帮助她想。妈妈 走了。爸爸从来自顾自的。柳亚明呢?…… 路上行人多,人来车往。一个喧闹的大世界,余珊珊默默地走、深深地想,眼 前却模模糊糊的,象走在一团大雾里,白茫茫一片,没有了繁忙的车辆、人群。 世界真寂寞。 公共汽车只在夜晚才行驶得飞快。没有了白天熙熙攘攘的拥挤,红绿灯也仿佛 宽容了,车在不停地开。 佳丽看着窗外,楼群闪烁的灯光温暖、柔和,她突然想家了,绕着村子的小河, 河边的风车,磨坊和守着羊圈的那头小黄狗…… “同志,买票吗?”售票员脖上吊着棕色的小鹿皮包走过来,是个小伙子,挺 精神,头发卷过的,穿一件大开领毛衣,紫红色的。 “一张五分的。” “哪儿下?” 佳丽冷冷地看他,只是重复道,“五分的。”对不信任的盘问,她好象本能地 反感。 “你是干嘛的,”小伙子的目光没有恶意。 “你管得着吗?!”佳丽懒得啰嗦,脱口说,“待业的,”学油了。 “不对。我见过你。” “我老坐这趟车,” “不,我看过你的电影,红珠电影制片厂拍的,叫什么来着……”小伙子大概 是个影迷,“你演得挺带劲。” 还带劲呢。如果有权,她会下令把这部片于的全部拷贝统统烧掉。 “你看错人了。” “没错。”小伙子感到荣幸,“我们家的挂历上还有你呢。” 佳丽只好默认。幸亏车快靠站了,小伙子才晃着小麂皮包回车门口售票员位置。 还带劲呢……她不由自主地回想那极不愿意回想的一切。 被红珠厂邀去拍片,谭佳丽很振奋,剧本还可以,而且,来剧院签合同的副导 演见了她侃侃而谈,还说好让她演主角,一个哑巴。哑巴没语言,内心动作丰富, 完全靠表演,一定过瘾,去制片厂的途中,坐着卧辅车厢,佳丽一句话不说,试着 角色,还设计了那个哑巴受委屈欲说又不能的种种表现。四周围的旅客都以为她真 是个哑巴。一个漂亮的哑巴。”她心里挺得意,真逗。 到了电影厂,谭佳丽却听说那个副导演又找了个“小洋人”似的女演员演哑巴, 理由是,试镜头她的脸型不够柔和等等,“他妈的,骗子!”她真想自己掏钱,买 了车票就走,但合同在,不能擅自行动。忍了吧,她说服自己。很快,佳丽发现那 个“小洋人”和副导演关系不正常,才明白了”换包”的奥妙。有一天,她没戏, 躺在宿舍里看书,副导演进来,嘻皮笑脸,坐到她身边,装腔作势地解释,还动手 动脚。 “干什么?!”佳丽坐起来,声严色厉。讨厌,什么了不起的,蹩脚导演,未 流的。“少来这一套!”她出言不逊。 “看得起你。”他不肯放松,“这一套,你也没少见。去过你的剧院,听说过 ……” “流氓!”谭佳丽跳下床。 “下部戏,一定让你主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用背抵住门。 “我再也不想演什么了!” “别那么硬气,演员不演戏……”他又走近佳丽。 “不演就不演!”佳丽用力推开他跑了,钻迸摄影棚后面的小仓库,偷偷地哭 了一场。她喜欢演戏,喜欢演主角,可是……现实与愿望总相去很远,生活也不似 想象的那般美好。她明朗的心渐渐灰黯、渐渐沉重了。为什么她的路,总比别人要 多一些几乎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呢?…… 摄制组在照常工作,但佳丽的情绪振奋不起来。何况,只要有她的戏,那个副 导演就没好脸色,左右挑剔,使她无所适从,怎么演都进不了角色。在摄影棚里, 灯光一亮,清晰地照出那张在摄影机旁边晃来晃去的、丑陋的脸,佳丽就慌乱,台 词、动作、表演都没有了感觉。 “佳丽,你放松些。”导演心里不满,嘴上还客气。 “她就是不行。”副导演口气恶狠狠的。 结果演砸了。那部片子也拍得糟糕。总结时,副导演把责任推卸在谭佳丽身上, “她把大家的情绪都破坏了!”她能为自己开脱吗?一·锅混汤,既然栽了进去, 洗涮是无济干事的。活该倒霉! 灰溜溜地回剧院,佳丽象大病一场,萎靡不振。好在,摄制组里有个从上影厂 借来的男演员看得公正,同情她,常来信劝慰,帮她度过了那…段。但因为通信多, 又落下口实,传出风言风语,她和那个男演员如何如何。再加上影片送审时,那副 导演恶人先告状,来剧院游说一通,列数罪行,还“证实”了她和上影厂男演员的 如何如何……唐副院长找了佳丽,一条、两条、三条,请她一一说明。佳丽闭口不 说。已经被抹黑了,越洗越难看。黑就黑吧。反正,她到剧院之后,好象没做过一 件干净的事,还得罪过唐副院长的儿子,只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她犟。太 犟! “何必呢,吃亏的是你,”丘晓玲悄悄出主意,“找蓝院长谈,把事实说清楚。” 说不清楚。生活有时象模糊数学,谁能解出准确的答案? “就是蓝院长认为我没错,那又怎么样?在全院大会上为我澄清?不可能的。 话在别人嘴里。已经都传开了。”佳丽说,“那个流氓又在继续拍电影,一张小报 还在替他吹嘘,说他正拍着一部催人泪下的纯情片。狗屁。不要脸!”她忍不住骂。 真想破口大骂。 “可事情没完呢……” “查吧。” 丘晓玲无可奈何了。 “你别管,我自己对付。” “会不会?……” “最多不让我痛快地演戏,” 佳丽好象说得轻松。怎么能不上台、不痛快地演戏呢?在村里,接生婆胡娘说 过,“你掉出娘胎的哭声就象匣子里唱戏的,”她好象天生来演戏的,村里人都夸 她,“连唤牲口的吆喝都好听,有声有韵。”夏天,一到乘凉的时候,她就召集来 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磨房外拴牲口的凉棚里,用碎砖破板搭个舞台。她的观众好热 情哟,不断拍巴掌,快活地跳着、叫着。只有那样的夜娩,才叫过瘾呢…… 坐上靠车窗的座位,谭佳丽闭着眼,身干好象轻轻悠悠、飘飘忽忽的,仿佛有 几分醉意。累,想睡。好久不演戏了,时间的荒野,没有播种,没有收获。 又混了一天,平淡淡的。 主樟了 “请下车,终点站到了。”售票的小伙子嗓门浑厚, “终点站?!”佳丽惊醒,“你怎么不叫一声?我到艺术剧院,五分的票。” “你不是待业的?”小伙子风趣,“让你多坐几站。白坐,” “补票吧.” “算了。” 佳丽把一角钱放在铁皮包的售票台上,又回到靠窗的座位。 柳亚明排完戏回剧院快七点了。 停了暖气,屋里阴冷,亚明拉开灯,没脱外套,从床底下拉出电炉子。吃点什 么?肚子饿得咕咕叫.炒面,有香肠、木耳、鸡蛋,再放点葱花。弄吃的,他可以 天天翻花样。 插好电炉,锅里煮上水,柳亚明靠在椅于上,才点了颗烟。一下午排戏,足足 四个半小时,高度紧张,忘了抽烟。而紧张过后的舒畅是由衷的。 一颗烟的时间,水在锅里沸腾了。一把龙须面放进开水里,立刻柔软,细细的、 半透明的,象一根根玻璃丝,再撩进油锅,煎得黄黄、脆脆的,然后薄薄地洒上红 的香肠、黑的木耳、白的蛋青、绿的葱花,色香味齐全了。亚明利利索索地将炒面 盛满两只玉色的盘于,香气很快了地弥漫在屋里。 珊珊怎么还不来?平时,只要亚明排完戏一进小灰楼,珊珊保证象只小麻雀似 地跳着跟到他屋里。再等等。再抽颗炯。还好,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支。今天忘了买 烟。一天总得一包。他十五岁学会抽烟,为了排小品、演坏蛋。开始假装,后来真 抽。到了剧院,戏少,一天大的闲着,不抽烟,不扯淡,怎么熬得过?要回家探亲 了,就用小刷子沾上肥皂,把几根发黄的手指头刷刷白,省得妈妈罗嗦。在家里, 亚明是最小的一个,每次回到家,妈妈还要拍着他睡,还心肝宝贝地叫。有空,他 也回母校看看。当初,拿到戏剧学院“儿童班”的录取通知,全校轰动,高年级、 低年级的同学都趴在他教室的窗口看他。全校还召开欢送大会,操场上一片黑鸦鸦 的人头。柳亚明站在讲台上,象个小英雄。怎么回事,他又惊又喜,都懵了,第一 次返校,他被层层叠叠地包围了: “戏剧学院什么样子的?” “你们怎么上课的呀?” “上课就是演戏、排节目,不考试?” “你们的老师就是电影上的演员?” 但时隔几年,那些曾羡慕过他的同学,都大学毕业了,搞外语的,搞原子物理 的,搞生物的,搞工程建筑的,搞电子计算机的,都有了真才实学。他呢?毕业四 年,演过什么象样的角色?亚明不好意思再回学校了,只有在妈妈的眼里,他一如 既往。早晨醒来,妈妈总是坐在他床边,疼爱地抚摸着他的脸,脸上都有毛茸茸的 胡子了…… 所以,这次有幸参加《红房子,绿房子》剧组,亚明很兴奋。这是一部哲理剧, 形式上有探素。他演一个经历坎坷的“知青”,人物有深度,有戏排,又是一部好 戏,他精神百倍,天天早起跑步、练拳、压腿、吊嗓子。唯一抱憾的是,珊珊竟然 要求退出《红房子,绿房子》刷组。否则,他们可以同台参加一次艺术上有价值的 探索。珊珊是不听劝的。尤其不听他的劝…… 楼门外有脚步声。 柳亚明跳起来开门。不是她。小桌上那两盘香喷喷的炒面快凉了。他坐不住了, 在楼梯口喊了一声。 “珊珊不在。一下午都不在。”丘晓玲朝楼梯下回答一声。 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留个条儿?柳亚明回到屋,一口气抽完半截烟,烟头扔在 地上,还冒着淡淡的烟圈。他用脚尖碾碎烟头,象踩死一只蜇了他一口的黄蜂。 肚子饿瘪了,却没有了食欲,黄澄澄的炒面不冒热气了:没有她,没有烟,亚 明只觉得不可抑止地颓丧。他手里捏着空烟盒,团团着,又狠狠地扔到角落。 睡吧!午觉也是被珊珊搅的。亚明抱头倒在床上,又嫌灯光刺眼,坐起来伸手 关灯,却“啪”地一声把灯绳拽断了。 气不顺。倒霉! 吃了晚饭,程琳琳又来剧院了,想去小灰楼坐坐。明天开建组会,下星期一进 排练场,时间紧迫,需要做的事很多,首先要了解每个演员现实的状态。也许,太 熟悉过去,所以,当逐个儿地用心审度他们时,她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变得陌生 了。 “程导演,晚上还工作,”在传达室值夜班的是宋大爷,他一直在锅炉房,退 休了才留在传达室值班。 “来看看。” “灰楼里没几个在。” “都干嘛去了?” “蔡明星说,去听音乐会;童浩学外语,二四、六晚上两个小时;余珊珊下了 办公楼一个人走出去没回来过,宋博送朋友上火车站晚上八点的车,这会儿还没开 车呢。”宋大爷挺认真负责,对进迸出出的人都盘问得仔细。 “我等一等谭佳丽吧。” “她呀,更没个准了,”宋大爷说,“经常关了大门才回来。” “我去转转。”程琳琳放慢脚步,只在院子里转了转。明天的会,怎么开,按 照惯例,建组会一般宣布角色,谈谈总的要求。她想,能不能开得更好一些?她有 许多话要说,比如,谈一谈她心里感觉到的“陌生?与“变化”。这与排戏好象无 关。她却想说,非常想说。 “这两年,借在外面拍电视,东跑西颠的,但只要空下来,我会想念你们,想 知道你们都在忙什么,这次,剧院让我回来排《宝船》,要和你们一起合作,我真 高兴。你们都明显地长大了,变化了,我心里又惊又喜。肖白演的那部电影,我在 外景地抽空看的,很感动,你的表演老练多了。小蔡的歌,唱得有特色,我两个孩 子都爱听,迷上了。童浩决心考一考戏剧学院导演系,我支持。亚明参加《红房子 ·绿房子》剧组的排演,收获一定很大。邓大光暂时在艺术公司帮忙,作为演员, 体验一下这种生活,感受一下改革的现实和时代的气息,很有必要。总之,看到你 们在努力、在进步,我很欣慰……” 程琳琳在心里酝酿着明天会上的发言。她容易动感情,真的激动起来,或者口 若悬河,或者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明天,最好谈得从容、平静些。所以,要筛选内 容。 只是,对有些话、有的人,她很难回避,比如,谭佳丽?比如,角色的B组为 什么还不确定?…… 程琳琳走近小灰楼时停住,又迟疑地转过身,面对剧院大门。大门外那盏枝形 灯挑着一匿淡淡的光,远远看去,象悬着大半个月亮。 潭佳丽一拐进剧院的胡同,又看到那个常在胡同口默默扫视她的“黑影”。她 压低头,加快脚步,想甩掉这种莫明其妙的纠缠。一开始,她还得意过呢。渐渐地 就烦了。 “黑影”涩涩地从电杆后伸长,映在地上。瘦长长的一条。 讨厌。太讨厌了。佳丽突然停在电仟前,不偏不倚地正对着“黑影。” “你干嘛老盯着我?” “我……” “告诉你,我结婚了,有孩子了。” “你……” “什么你呀、我啊,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回家多睡会儿。”佳丽大声喝叱,又 扬声笑起来,“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 “不需要,” “黑影”消失了。 把“黑影”轰跑,谭佳丽踩着路灯照不到的街沿,呆呆地站了会儿,心里怪别 扭的。 这夜,多安静,街上很少有人。 肖白躺着读那个电影剧本,一口气读完,兴奋得跳下床,拉开门奔下楼,想给 导演打个电话。但跑到传达室,有人在用电话,稍等了会儿,见童浩、蔡明星等陆 续回来,走过传达室都习惯地探进头问一声,“有信吗?”或者,“有人找过我吗,” 九点半了,要回来的都该回来了,何必非得在这时候打电话,挺招人显眼的。 肖白还是克制了自己。她太能克制了。 珊珊一进灰楼,就朝右边走廊走去,好象那个方向暗藏着块磁铁,不由自主地 被吸引。 柳亚明屋里没有灯光。“他一定等急了,生气了,睡觉了。不管他!睡醒一觉, 气就自然消了。”珊珊绝对能把握他。但她钉在走廊口,真希望他能及时迎出来, 让她忍不住他说下午的全部情景,再问问他,“唐大朋生日,去不去?”她真希望 能被他紧紧把握,象背靠一座大山,汪何时候都能牢牢倚附。 余珊珊还是上楼了,脚步很重,好象拖泥带 “佳丽,有你的信。” “大爷,谢谢。” “刚要锁大门呢。” “我今天不早不晚,算准了时间。” “干嘛去了?” “在朋友家。” ”男朋友、女朋友?” “男的、女的都有。” 佳丽玩笑着说,又急忙翻信箱找信。 “别乱翻,信在这儿,挂号的,来签个字,宋大爷说着架起老花镜,“电影厂 寄来的,挺厚。” 电影厂?佳丽猜想,也许是上影厂那个男演员写来的,他去四川拍外景,好久 没消息了。 “你们会写的,真能写,这厚厚的,得写个几天吧.划不来,又没稿费。”宋 大爷翻看的登记簿里,几乎天天有名目众多的汇款寄来,才更加体会到,现在衡量 人的能耐,就是按钱的收入计算。 “大概不是信。”佳丽凑到台灯下,一眼看到信封的落款是“红珠电影制片厂”, 心里顿时生出一阵厌恶,手指碰到那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象触了电麻辣辣的。 “看看,不是信,是什么东西?”宋大爷好心,爱管个闲事。 看就看。佳丽不在乎了。关于“红珠厂事件”,早已不是新闻,他们还能玩什 么花招?她干干脆脆地撕开信封,刚抽出一厚叠纸,不知什么东西,从信封与信纸 的空隙中滑落到地上。 “什么东西掉了。”宋大爷摘了花镜,弯下身看。 佳丽借着灯光扫去,脸顿时烧红了,浑身的血好象一齐倒冲上来,脑袋立刻涨 大,身子支不住了。她迅速地先用一只脚踩住那东西,然后俯下身拣,一把抓在手 心里。手心象捏着一身粘腻腻的虫子,甩也甩不掉,恶心得浑身皱起了鸡皮疙瘩。 “大爷,我走了,” 佳丽跑出传达室,头重脚轻,喝醉了一样脚步摇摇晃晃。扔了!扔在哪儿?她 仿佛神志不清了,呆若木鸡地站在黑汹越的院子里。于嘛扔了,留着。混蛋!流氓! 她摊开手,憎恶地看着手心里那片薄薄、韧韧的东西。她不想看,又强迫自己看, 见识见识吧:一只避孕套。拖着脚步走回小灰楼,谭佳丽眼眶里含着的泪籁籁地滚 在火烫的脸上。她不出声地哭,哭了夜。 小灰楼没有听见。谁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