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宝船》剧组在第一排练场。上午九点整。” 黑板上的通知,写成一个个斗大的红字,渲染出一种振奋人心的气氛。进排练 场的前一天,程琳琳和方芸等几个老演员,把第一排练场彻底打扫了,借大的一块 旧地毯,被拖到院子里让太阳全面地晒了晒,又用棒子狠狠敲打,扬得灰尘满天。 大镜子一面面都擦了,亮得耀眼.南墙正中,还新挂上一条幅,选了罗丹语录: “要有耐心,不要依靠灵感。灵感是 不存在的,艺术家的优良品质,无 非是智慧、专心、真诚、意志,” 条幅上的字很艺术,裱得也讲究。是舞台设计丛申的杰作。 七点半。 排练场已传出琴声。方芸穿一身洗得发灰的们练功服,一条腿搁在横杠上,两 手插腰,脸上大汗淋漓。她快五十了,难以控制的体形,强硬地控制着,只是臀部 和腹部还是偷偷扩大了。 方芸是剧院的四大名角之一,年轻时演过朱丽叶、文成公主和《阴谋与爱情》 里那个风骚又奸诈的王后,名噪一时,达到过最辉煌的顶峰,也是剧院的一位功臣。 这一切,也来之不易。她太要强了,在剧院三十多年,天天坚持练功,风雨无阻, 即使和丈夫闹着离婚,那些不愉快的日子,她也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早早起来换上 练功服进排练场。…… “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来?规定好七点半准时练功。”方芸压着腿,手臂伸直, 动作严格、准确、一丝不苟。 “会来的。”平昆坐在琴凳上抽烟。 钢琴很旧,外壳没有了光泽,还少一块踏脚板,琴盖的边边沿沿毛糙了,划着 一道道伤痕,看上去老态龙钟,几个高音键子也弹不出声了。它是建院那年抬进的, 使用了三十多年,谁都来摸摸碰碰,也够本了。 “换第二套吧。”方芸继续练,站在地毯中间,双脚并拢,弯曲的胳膊蓄足力 量往上一拥一一拥地带起身子,好象还不嫌高,还想往上长。 弹琴的是乐队的小苗。 平昆继续抽烟,烟圈慢悠悠地往上冒。 总算来了。 肖白第一个到。接着是小蔡、宋博等,走在童浩身后,大摇大摆跨进排练场, 真象一伙“宰相的随从”,跟着“皇上”若无其事地进宫。 “还练什么?演个随从,这就挺好。”小蔡嘴里小声嘀咕。 “怎么才来?”方芸擦了汗,表情严肃。 “还有没来的呢。”小蔡机灵地扫了一眼排练场。 “不是有早来的吗,”方芸看看肖白,又开始耐心地谆谆教导,“我们年轻的 时候,练功、排戏,紧张得象打仗,一搞突击,几天几夜不睡,苏联专家来排《青 年近卫军》,演谢辽沙的尹铜发,高烧39℃还坚持……” “扮演邬丽亚的方芸同志怀着四个月的孩子,还满台蹦蹦跳跳。”平昆用舞台 腔接一句。 “方老师,您身体真棒。” “关键是,对自己有要求。”方芸仍郑重其事。剧组分工,由她负责抓练功。” “晚上应该早点睡,尤其在排戏阶段,要严格遵守作息时间。” “睡不着,真的。”宋博说。 “他神经衰弱,博士么,想问题大多。”小蔡没一句正经的。 “别听他的。”宋博说,“方老师,我们也想早起练功,就是起不来,没劲儿 .你去食堂看看,天天吃什么?早晨想冲杯奶粉,连开水都没有,只好饿着肚子来 了。” “开水不能自己烧?煮开一壶十分钟。”方芸点着小蔡的鼻子,“我知道,你 们就是懒。” “不是懒,是罐里没气儿了。”小蔡声辩。 “怎么不去换?” “嗨,用力‘哐哨哐哨’,不是还能出点气儿吗?”平昆替他们回答。 大家一笑了之了。 早晨练功,谭佳丽托丘晓玲请个假,去东京的飞机七点半准时起飞,她五点半 赶到民航售票处,班车刚开走,只好叫了出租汽车。 他等在候机大厅门口,西装笔挺的,衬着那一排茶色的、镶金框的玻璃门,精 神抖擞,判若两人了。 “我真担心你不来。” “哪能……说好来送你.” “今天上午不是排戏,” “一会儿赶回去。” “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 “出国了,兴奋了。” 佳丽看着他闪闪烁烁的目光透出眼镜片,仿佛第一次见面,他对于她,陌生又 新鲜。他去日本留学的手续,办得迅速又顺利。以前,只听他简单地提到几句,没 想到,一转眼真的走了。佳丽知道,他大伯在东京,很富有。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他们走进宽敞的候机室,大厅装潢得富丽华。贵,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灯,到 处都光洁可鉴。 “行李都拖运了,我们还可以坐一会儿。” “你爸爸妈妈呢?” “没让他们来,我想和你单独告别.” 佳丽低下头,怕看见他执着、专一的目光。“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可爱。她 心里忽然惭愧又难过。昨天晚上,他恳求她留下来最后地陪陪他,她却借口回剧院 了……他们太不相同。她想,尽管他信誉旦旦说了许多动情的话…… “一到东京,我就给你打电话。” “……”佳丽不想期待。距离会改变一切。 “你要给我写信,想写就写,地址,我写在你的台历上了,别写错。” “……”佳丽比他平静。 “你怎么不说话?” “……”佳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相信我?我一定来接你……” “……”佳丽当然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也会去那个遥远的世界。能离开小 村子来人市,已是一个奇迹了。 开始检票。穿着讲究、彬彬有礼的中外旅客,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长队。 “走吧。”佳丽站起来。 “再坐会儿。”他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别把你拉下了。”佳丽勉强自己轻松地笑笑。 “真不想走。” “走吧。”佳丽拉他。 “亲亲我。”他竟然那么勇敢了。 “别忘了,你还在中国。” “反正马上要走了。”他等待着。 佳丽在他面颊上轻轻吻一下。一个冷静的吻。 “我爱你。”他却很满足。 飞机稳稳地开上跑道,很快加速,很快飞离地面,很快冲上蓝天。 佳丽位立在宽大的玻璃窗前,看着飞机渐渐变小,变小…… 前天对完台词,昨天开排,今天仍然走第一场的两段戏。上午,蓝院长去文化 部开会,由程:琳琳独当一面。她拖着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了表演区。 “大白猫快上,大白猫!”程琳琳大声喊。戏有些松垮,角色上下的衔接处不 紧凑,象“调”片子上明显地透视出骨裂的缝隙,缺少了完整感,“快,大自猫。” 许萍跳起,象刚从梦里惊醒。 肖白又重复一遍王小二的台词,“愁眉苦脸的,水也退不了啊!” 该接什么词?许萍踉踉跄跄上场,却想不起台词了,脑袋好象被膨胀的胸部牵 动,沉甸甸的,没有了一点灵感。 “叫。”方芸提醒。 许萍张口。怎么叫?她没发出声。 “喵!喵!”方芸急了,替许萍叫出几声。 场上、场下,“轰”地笑了。 “不许笑。”程琳琳甩着手里的剧本。 肖白接着说下一句台词,“什么事?大白猫!水里有老鼠吗?不管它!” 许萍这才想起剧本的提示,她应该“伸一爪,指水中,”台词是,“不是老鼠!” “停!”程琳琳皱眉摆手,“大自猫感觉不对。” 许萍尬尴,两手叉腰,托着酸疼的背。生孩子停了一年多又开始练功,浑身的 关节好象一块块拆卸了,胸前仍胀疼的乳房,还是个累资,拖耗着精力。 “你没有进戏。”程琳琳走进表演区。 许萍抬子,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断奶了?”程琳琳口气立刻温和了,怪自己粗心,“要不要歇会儿?”她能 体谅,她也是这样经历过来的,两个孩子都不满半岁就全托了,跟剧组巡回演出, 一走半年,回剧院再去托儿所抱孩子,孩子见她陌生得哇哇地哭,藏在阿姨怀里, 还用小手推她。直到现在,两个孩子还常有埋怨,说她没当好母亲。 “不要紧,程老师,排吧,”许萍松讼肩,“能忍。” “那就往下演。”程琳琳离开地毯。 肖白接台词,“胆小,怕掉下去呀?”一边轻拉大白猫的尾巴,“把尾巴交给 我,拉着点,掉不下去!” 许萍:“咪咪!哈哈。” 下面是大蚂蚁的戏,许萍才长长地松口气。好久不演戏,上了台似乎不会做动 作,别别扭扭,也没有了臼如的感觉。这次能进《宝船》剧组,虽然只演个“大自 猫”,无足轻重,但她还是很满足,想努力演好,逐渐恢复。 两段戏总算排完,许萍蹒瞒跚跚下场,走到椅子边,两腿一软,虚弱的身于象 个突然瘪下去的气塑娃娃瘫在地上。 “许萍,你怎么啦?”谭佳丽和丘晓玲扶住她。 “有低烧。”程琳琳摸着许萍的额头。 “没关系。”许萍脸色惨白。 “下午在家休息吧。” “不,我来。”许萍振作自己。 “要不要送你回家?”程琳琳从衣架上取下许萍的外套。 “不用,许萍有专车接送,”谭佳丽笑着说。 “人家许萍不过是摩托车。将来,接你谭佳丽的,是一辆豪华的丰田车。”珊 珊也笑着说。 “去你的。我一定嫁个拉黄包车的,把你一块儿拉上。”佳丽嘴不饶人。 “走吧,肚子唱空城计了。”肖白第一个换好衣服,第一个走出排练场。 谭佳丽、丘晓玲陪着许萍走在最后。 “孩子真的送走了?” 许萍点头。 “你婆婆还是妥协了?” 许萍仍点头。 “许萍,还是你厉害。”丘晓玲说。 “没法不这样,得寸才能进尺。”谭佳丽说。 许萍涩涩地一笑。 一出大楼,许萍就看到剧院大门口停着那辆大红的摩托车,太阳照着,红得俗 气,红得晃眼。 “宋博,进来。” 宋博走过传达室,被吴大婶叫住。 “有我的汇款?” “尽想好事儿.”吴大婶递过一封信,“肖白,你给捎去,上午刚到。” “我不管,让她自己来拿吧。”宋博要走。 “肖白天天在等着,关照过我,有信千万别耽误了。 “什么重要的信?”宋博好奇了,才接过信,“喔,电影厂的。” “又是电影厂的?!”吴大婶听说了谭佳丽接到的那封信和那件恶心人的小东 西。 “现在,电影厂专门制造女演员事件。”宋博夸大地说。 “那?”吴大婶看看那封信。 “好吧,捎去,多做好事多积德么。” 宋博走到小灰楼门口,仰着脸朝楼上喊,“肖白,有信,电影厂的。”他又故 意重复一遍,宏亮的男高音,把小灰楼上上下下都惊动了,好几扇门“乒乒乓乓” 地开了。 “谁的信?” “肖白的。” “那有什么大惊大怪的。” “嘿,电影厂来的……” 住楼下的小伙子,一定在屋里憋慌了,乘机跑出来凑到门口透透空气,有一搭 没一搭地闲扯几句,调剂一下。 “咱们这座灰楼,别看小得不起眼儿,但和大大的电影厂有缘呐,” “业务办公室的人说,我们剧院的女演员都挺吃香的,墙里开花墙外红,电影 厂导演隔三差五,未扫荡一遍,挑挑选选的,就是剧院不大肯放。” “电影厂再提高劳务费么。” “人家电影厂……” 肖白下楼了,小伙子们立刻住口,他们也精明,知道那个摄制组正在想方设法 和剧院交涉呢。肖白却守口如瓶,忌讳谈到电影厂。 “你们在说什么呢、在搂上就听你们,哇啦哇啦的。” 肖白装得什么也没听见,心里却是悻悻的。听他们的口气,好象凡是和电影厂 有联系的,都有那类“丑闻”。她最看重名声,看重别人的评价,尤其是男女的交 往,她真算得小心谨慎。在戏剧学院时,童浩给她写过信,约她看歌剧,她把信和 票都交给老师了。事后,童浩责备她,女也好言好语解释,“我怕班里同学知道, 传出去多不好……” “有我的信,是吗?” “这儿呢。”宋博扬起手。 “谢谢你。”肖白当众撕开信封,好象很习惯地把折叠的信纸抖开。她需要向 大家证实,她不同于谭佳丽,她的信,光明磊落的,没有那种肮肮脏脏的东西。 “肖白,怎么站在这儿看信,什么好事儿,迫不及待了?”余珊珊走过来,挽 着肖白的胳膊一起上楼,“电影厂来的?” 都挺敏感。肖白想。 “你到底去不去呀?” “我也不知道。” “你要是能去拍电影,肯定是谭佳丽演王小 “不会吧。” “可B 组一直定不下来。”余珊珊很想直截了当地求肖亩去院长那儿帮她说说。 这几天,她常端着碗在肖良屋里吃饭,很少去柳亚明那儿了。 肖白就是不接茬。她不愿无谓地卷到这些矛盾里。至于B 组的角色如何确定, 虽然是剧组目前的一个中心议题,但与她无关,她也不想多说什么。程琳琳征求过 她的意见, 她只是说,“珊珊和佳丽的表演都挺好的,她们谁演王小二的B组其实 都可以,看导演安排了。”她说得挺机智。。还能怎么说? “该吃饭了吧,”肖白转移了话题,“珊珊,你的碗呢,我一块儿烫一烫。” “我买了块火腿肠,特香,我们一块儿吃。”珊珊回屋端来一盘切得方方正正 的火腿肠。 “不给亚明吃了,”肖白着出珊珊存心在疏远着亚明,以为他们吵架了,或呕 气了。 “不给,。小心眼儿。” “怎么啦?” “一言难尽。” 肖白不再多问。过去,她不完全是那么矜持的,也有过热心的时候。那是在读 “儿童班”,有一天上完形体课,珊珊咬着肖白的耳朵说,“我发现柳亚明老盯着 我看,我都不好意思挺胸了,形体课老师就批评我,说我做动作不认真。倒霉!” 肖白觉得亚明不应该这样,影响了珊珊上课,就在小组会上,诚恳的向柳亚明提了 意见。后来,发现珊珊和亚明真的要好了,每次听大课,老是坐在一起,嘀嘀咕咕 总有说不完的话,岂止是影响上课呢。她才突然觉得,自己的好心多余。真傻!从 此,对别人的事,无论深浅,她很少过问,更少插手了,尽量回避…… 火腿肠嚼起来的确很有味儿。 “比红肠好吃多了。”肖白说。 “晚上我再去买点,在西亚冷食店,特制的。”珊珊说。 “明天要排的那场戏,有仙鹤、蜂王、大扫猫、大蚂蚁、李八十,川流不息地 上场下场,如舞台调度不当,戏容易乱。”程琳琳一边谈戏,一边注意着蓝院长的 神情。 “这一段排下来,问题不少。”蓝院长皱皱眉,“演员的表演都没发挥好,尤 其王小二,动作太外在,模仿的,机械的。这不行!” “我指出过,肖白……” “电影厂给我来过电话,还想借她去拍片。”蓝院长的手指在桌上不规则地弹 几下。凡事举棋不定时,他便习惯地用手指弹着内心的顾虑。 “蓝院长,马上确定B角,这事不能再拖。AB组同时排。” “等一下唐副院长。另外,你再找肖白谈谈,她能通情达理。一个话剧演员, 还得以舞台艺术为主。” 蓝院长对排戏以外的人、事从不武断,待人处事客客气气的。但有时的过于温 良、犹豫,便缺少气魄定夺,使有些矛盾、问题拖延着,日积月累着。而在剧院的 领导班子内部,他又基本采取迁让态度,自然而然地绕开冲突。所以,整个院部看 起来平和“统一”。其实,这不过是虚荣、假象。 “还有,演随从的几个演员,虽然没多少戏,但上台后必须全神贯注,要身在 戏中,不能只象个摆设,或者东张西望的。” 对排戏,蓝院长丝毫不肯马虎,甚至又过于的细致、斟酌。 “开个会,总结一下。” “好,明天下午吧。”程琳琳在备忘的小本上记下二笔。在艺术上能和蓝院长 合作,她心悦诚服。做一个好的导演,不仅会排戏,有好的总体构思、好的局部调 度,更重要的是,能调动演员本身的积极性,来体现导演的设想。排《宝船》她面 临的这些演员,应该最得心应手,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小灰楼不再象四年之前只 充满着幻想与童话了。 “你去找一下唐副院长,大概在会计室查帐。”蓝院长看看表,“让他们那儿 休息会儿。” 程琳琳刚走出院长办公室门,唐副院长大步走来。 “找我?” “唐副院长,瞧你的‘电脑’,储存着那么多信号,有条不紊的。”程琳琳不 得不佩服唐功辉充沛的精力和分兵几路又同时把握的工作能力。 “我心里每天都有张时间表,现在十一点,应该来剧组看看。”唐功辉小眼胖 脸,精神焕发。 “我和蓝院长交流了这些天排戏的情况, 当务之急,要确定B组的角色,尤其 是王小二的B组。人、B角一起排,双管齐下,有个比较和促进。” “B组问题不是议论过了?我的意见不变,余珊珊演王小二B 角。” “但我还是觉得谭佳丽更合适。” 程琳琳不肯相让。 对B组角色的确定,她料到会争执不下。唐功辉确认的事, 一定会千方百计按他自己的意愿去办。剧院上下,谁能拗过这位副院长?都以屈从 为上计。也许,她程琳琳就因为学不会“屈从”,在剧院才难以立足。回来排《宝 船》 ,她说服自己并力图“和平相处”。但是,确定王小二B角,实在事夫重大。 万一电影厂借用肖白的事不得不考虑,那么,B角就要全权顶上。主角的状态如何, 从某种意义上将决定整出剧的风格水平,含糊不得。 “谭佳丽表现不好,”唐功辉说得直接,“让她上主角,大家会有意见。” “唐副院长,这样对待一个青年演员,我认为不公正,结论太笼统了。上次你 说,是因为红珠电影厂问题待查,现在,问题清楚了,责任不在谭佳丽。”” “那封信不能说明什么!为什么偏偏寄给谭佳丽?他们摄制组有不少女演员么。 退一万步,也得怪她在生活上太轻浮,才惹出这些是非。” “唐副院长,在表演上佳丽、珊珊各有千秋,但是演王小二,还是谭佳丽更合 适。”程琳琳固执己见。对人的基本感觉,她完全相信自己。 “当然,对演员的赏识,口味不会相同,”唐功辉也坚持着说,“但是,谭佳 丽在红珠电影厂的表现,在没有完全搞清之前,不能在《宝船》担任主角。《宝船》 有出国演出任务,关系到宣传、舆论、影响,我们不能不考虑得更周全些,”他反 复强调。 “程导演,那就再等一等吧。”蓝院长见争执不下,最终还是出来调和。” 程琳琳咬住嘴唇,强压下冲动。她感到,心口仿佛被重重地击了一拳,不仅隐 隐地疼,还有不能抵抗的收缩、痉挛。她熟悉唐功辉的这番话语。太熟悉了。她马 上叉想到自己写了二十年的那份入党申请和那次列席参加的支部会…… “喜来临”餐厅的门面重新装修了,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下是旋转的玻璃门,门 口站着两个时髦的女招待,施粉浓妆,眉眼又描得太重,两张还算漂亮的脸蛋,却 象假的,刚安上去的。佯装的笑容,也生硬,那么不自然,象最拙劣的演员。她们 一定没有感觉,还自以为很妩媚。 “今天我请客。” “干嘛白吃你的?” “因为……你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愿和我在一起过?” “过什么?” “你的生日。”唐大朋大大方方地摸出一只长方形的钱包。真皮的,棕色的。 “我……”余珊珊心跳了,呼然一动。她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因为妈妈走了… …和柳亚明在一起,大概太接近,互相都疏忽了这些“讲究”与“客套”。她的确 忘了,或者说,根本没想到。“我,没忘。”她嘴上不承认,“所以,该我请客。” “不,今天是我约你。” “那有什么关系?” 珊珊想,这位唐大朋并不是那种多情、细腻的男人,目光坦坦露露、直来直去, 怎么会留心去打听她的生日? “这当然有讲究。”唐大朋很气概地抽出十元的一叠,又招手叫来服务员,应 该说,对付女人,他还是蛮有一套。虽然实践得不多,但常在一帮“哥儿们”的圈 子里混, 一到凑趣时, 无非喝酒、吹牛、谈女人。“条儿”经常扬言,只要一顿 “喜来临”,保证能征服剧院里所有的女演员。他唐大朋,没有野心征服“所有”。 他是真的喜欢余珊珊。 “喝什么?” “啤酒。” “来瓶外国白兰地吧,‘拿破仑’”唐大朋拿派了。 “也行。”余珊珊不怯,这种时候就得显出高贵,象女王、公主。 “你点菜。” 珊珊扫一眼莱谱,又用余光瞄了那只塞得饱满的棕色钱包,一瓶“拿破仑”就 是二十多元呀! “随便吃点吧”。 “来了就要吃个痛快。我点”。唐大朋不乏豪爽,闭着眼,要了几个价格最昂 贵的法式菜。 男女招待员由此格外殷勤了,送上每个菜,都不厌其烦地介绍一番那些酒菜的 名堂。餐厅很优雅,轻轻地放着音乐,还有轻轻的刀叉的“叮哨”声,和谐、悦耳。 “到底是‘喜来临’。” “‘余儿’说……你们女的就喜欢‘喜来临’。” “‘条儿’是谁?” “我一个朋友。” “什么狐朋狗友的,你问问他,你们男的喜欢什么?” “当然,也是‘喜来临’。唐大朋还是冒了点傻气。 珊珊仰到椅背上笑了,笑得很快活。 吃过晚饭,宋博就伏在桌上写。 “又在写抒情诗,”小蔡把头凑过来。 “去去去。”宋博把几张稿纸折叠起来。 “保密?”小蔡纠缠,“怎么样,帮我写一首。” “做歌词?” “不是。” “喔,明白了,送那个小妞儿?” “哪个小姐?” “宾馆服务台的,她不是迷着你的歌?” “嗨,早给我唱跑了。”小蔡仰在床上用喉音轻轻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 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喔,她比你先到,啊——温柔又可爱, 啊——美丽又大方!” “那么,讲讲你那个温柔、可爱、美丽、大方的她。我一定帮你写一首比海涅 还要海涅的抒情诗。” “说就说,”小蔡坐正身于,“那是前年夏天,参加夏令营……” 夏令营有簧火晚会。晚会上蔡明星认识了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女学生,她文静, 笑起来很甜。夏令营结束那天,小蔡把发的一只鸡蛋和一块巧克力悄悄放在她书包 里。暑假中。他收到她的信。笔迹和语调都有稚气,还有同她的笑一样甜甜的味道。 她称他哥哥。后来,小蔡去过她家。她父母都是大学教师,家庭和睦、亲切。她母 亲热情得体。含蓄地对小蔡说:“我家菲菲还小……”他有些窘迫,但心里马上闪 出一个极美的构思:“一定等着她长大!”接着,小蔡去巡回演出半年,她却搬家 了,没告诉他地址。象风筝断了线,只有思念和那个“构想”还在。两年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小蔡接到她的电话,说得坦率、真诚 “……”搬家,就是爸爸妈妈怕我不安心学唱。我考上大学了。这两年,我努 力想忘了你,但是,没有忘掉。我还听到你的歌了。能不能见一见?” “当然。太好了,没忘掉。”小蔡冲动起米。 “你呢?” “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长大、” “你看,我长大了吗?” 想象中,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约会在中山公园门口,她骑车过来,故意擦过他身边,没停下,象陌路人。车 滑出十米才煞住。她猛然回过头,定睛地看着他,笑,仍然是甜甜的…… 蔡明星是象在讲着一个美丽的童话,把自己都醉倒了,两只眼睛朦朦胧胧地闪 着光彩。 “太美了。”宋博听了很感动。 “那你快把诗给我。” “今天不行。” “就是今天要,紧急任务。”小蔡冲下床来夺。 宋博没防备。折叠的稿纸被小蔡拿到了手。 “啊呀,不是什么诗!”宋博央求,“还我。” 小蔡偏要看,展开稿纸,他吃惊地怔住了。 “你给自己写?” “这还能给你写。” “你想入党?!”小蔡不可思议地看着宋搏,“这么积极?都在写申请了。” “别说出去,我还不一定交呢。” “我明白,入了党,做个一官半职的,起码能领导我,或者,再加几个‘内侍、 随从’。” “没办法。你总算唱出了名。我总不能当一辈予内侍、随从、群众甲乙丙丁。 你看喜剧队的平昆,多有才能,论表演真不差,那义怎么样?戏剧学院表演系本科 毕业生,到剧院二十多年,也不过如此。这次他说来《宝船》组演张不三,还是程 琳琳老师竭力推荐。他爱人亚琼。为了能在《保尔·柯察金》里演冬妮亚,绝食减 肥,自编自排地演了几十个小品,最后昏倒在排练场,才感动了导演,安排了冬妮 亚的B角。 说实在,我可没这种劲头,不要命地去争角色,但话又说回来,没有角 色,当什么演员?你看看那些人,晃晃荡荡一辈子,顶多在哪个戏里客串客串,没 有观众知道他们。天长日久,他们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前景,太可怕了。我不 敢想象,又经常在想,不得不想。与其这样名不符实地当个蹩脚演员。不如……” 宋博有几分沮丧。 蔡明星把那几张稿纸放回到桌上。 再也没有情绪再说什么“抒情诗”和“甜甜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