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蹲在竹竿上的两只灰鸽又“咕——咕”地叫了,是表示赞同还是反对?肖白心 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她很少和别人剖心置腹地对话,总是自己和自己说,或 者象此刻,她对着两只红唇的衣鸽默默他说。灰鸽不会懂得。谁能懂得呢, 丘晓玲和邓大光走远了。 “要迟到了。”谭佳丽匆匆奔出剧院,“看电影不看开头,还有什么劲!”, 听说,《爱情的故事》片头是奥立佛坐在网球场外一座台阶上的背影,和结尾呼应 着,调子哀婉。多棒!她撒开腿跑。都怪自己,怎么睡着了?送走她母亲,他回到 屋,躺在床上,两手枕着头沉思默想:真的退出剧组,集中精力攻日语?不到万不 得已,不能这样做! 什么是万不得已呢?!她继续想,深入地想,想累了,想得睡着了。又被柳亚 明和唐大朋的“拳击比赛”吵醒。好精彩。她懒洋洋地挤进劝架的人群,但一看到 柳亚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顿时愤怒了。在灰楼里,亚明的憨实是公认的,他为人 好,干嘛要受欺侮!她帮着童浩安顿了亚朋,给他伤口敷了药,才急匆匆去看电影。 一辆小轿车从佳丽身后呼啸着超越了过去,好象就是停在剧院门口的那辆“皇 冠”。没看清车里是否有余珊珊。“做人,最起码的不能损害别人!”她就信奉这 样一个准则。虽然,剧院上上下下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在背后指责她。但她心里坦 然,“我谭佳丽不做对不起人的事。” 关于做人,余珊珊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有一次,她们还争辩过。 “什么叫损人利己,没这一说。人活在社会上,时时刻刻都被人损害着,明的、 暗的,意识到的,没意识到的。所以,你也没法不损害人,有些是无意的,迫不得 已。人求生存、温饱、发展,就是竞争着的,谁能拱手相让,愿意自己饿死?以此 类推,任何事都在你争我夺中发展。再说,生活只承认有实际力量的人。你要作实 际的考虑,必然会涉及利与害的冲突,必然涉及到别的什么人。要么利,要么害, 两者必居其一。但是,人,不可能一味地去利于别人,而毫不为已。余珊珊振振有 词,“既然不能都是‘利’,那么一定有‘害’。”她推理似乎严密。 打唇枪舌战,佳丽不是珊珊的对手。佳丽不会头头是道地总结出自己的想法, 但也执着地不改变自己的观点。 “反正,人都要遭报应,你坑了别人,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佳丽倔倔他说。 至于怎么个报应,她没有预见。这句话也是听妈妈讲的。 “其实,结果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过程中人的自我体现。”珊珊不知从 哪本书上找到的理论根据。 谭佳丽没有理论,她凭直觉对待生活,是一种本色。 “皇冠”稍纵即逝,轻捷如飞。佳丽靠两条腿奔跑,象头小鹿。 胡同较长,黑洞洞的,只在与马路的衔接处才竖着杆路灯。谭佳丽匀着气跑得 挺欢,她的两条腿线条很美,且有弹力。 “如果学跳舞,跳芭蕾舞,你更有前途。”戏剧学院“儿童班”去招收后,省 歌舞团也闻讯我到村里动员她。 “不,我喜欢演戏。” “如果这一次考不上?”歌舞团的人再三说服。” “明年再考。” 有人说,佳丽脾气太倔,吃亏。她自己不否认,倔强是真的,吃亏也不少,但 她常常“明知放犯”,改变不了。 快跑进灯光了,谭佳丽好象隐隐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注视。她的感觉太灵敏了。 “你……去看电影?”那个“黑影”从路灯后闪出。 “你管我呢。”佳丽不想停下,又不由地煞住脚。大概没有星星,灯光显得亮 了,她才看清那“黑影”,穿一身洗白的工作服,个子中等,肩膀很宽,厚厚实实 的,脸膛黧黑,胡子拉碴的,好象不年轻了,但也不老。“你老在这儿子什么?马 路值勤的?”她冷嘲热讽。 “我看了老舍先生的剧本《宝船》。”“黑影”没在意佳丽的嘲讽,自顾自说, 声调低沉,又很恳切,“你演什么?” “大蚂蚁,爬的。”佳丽讪讪一笑。 “你应该演王小二, 你最合适。 你们灰楼里的女演员,谁都不如你合适。” “黑影”极其认真,那种口气,俨然是导演在用心地审视角色与演员。 佳丽定睛凝视他:这“怪物”,哪来的,还真有点懂行。 “我说得不对?” “对,也不对。对与不对,现在没有绝对的标准。”佳丽喃喃他说,这是直觉 在告诉她。她不愿和剧院以外的人,谈论、《宝船》、王小二。他不了解剧院,不 了解演员,更不了解她。何况,她不认识他,一个神出鬼没的“黑影”,何况,她 根本不可能演王小二。 B角已确定,最后一点希望都落空了。她又沮丧起来。赶去 看电影的那一点欢快,被这个不速的“黑影、遮没了。 “不让演,不等于你不够格。” “演员只有在角色中才能体现自己,” “所以,你不要灰心。是颗珠于,蒙上了灰也是珠子。” 珠子,佳丽还没有过这份傲气确认自己是颗珠子。她只是喜欢演戏,也觉得自 己能够演好戏。仅此而已。 “我得看电影去了。”她不想对“黑影”再多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感激他的一 点鼓励。 “我能送送你吗?” “不行 “那么再见!”“黑影”礼貌地伸出手。 谭佳丽迟疑一下,还是了草地和“黑影”握了握手,是为了“那一点鼓励”?! 离开那盏孤零零的路灯,佳丽又加速地奔跑起来:大概是有了“那一点鼓励”, 她的脚步稍稍兴奋了,因而更快、更轻。 跑到电影资料馆,电影已开演,她还是没看到奥立佛哀婉的背影,心里憾憾的。 好在,影片结束时,背影又出现了。佳丽想象着片头。…… “大光,明天排戏,不能不请假了……”丘晓玲靠着邓大光的肩,她的头只到 他的肩膀,恰好倚靠着。 “还是没来?……” “过十天了……” “怎么搞的!”邓大光皱紧眉,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 “不怪你,真的。……” “走得动吗?”如果不是走在马路上,大光能扛着晓玲,走多远都不会喘气。 “没关系,、我想走走,散散步,”丘晓玲稍稍离开大光,独立了一些。 他们身后、有一辆乘客塞得满满的电车,“呼呼”地开来。电影馆散场的时间, 总有几辆车要拥挤一些。 “怎么办呢?太蠢了,都怪我!”邓大光极懊恼。看电影时获得的一些美好的 感觉荡然不存了。爱情不仅仅是甜蜜,还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我说过,你别管,我良己能承担。”晓玲狠镇静。她已有了“一个多星期的 思想准备,充分的想,作了最坏的打算。一切都想定了,她才决定告诉大光,他反 而有些惊慌失措。“我身体吃得消,只是,万一剧院里知道了……” “我检查。”邓大光挺挺胸脯,仿佛己走进院长办公室,“我担心的是,你还 要排戏。……” “我可以一天也不休息。就请一天假。只要俩过这一天……” “瞒得过吗?”邓大光的眼睛里充满忧虑。 “瞒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是相爱的。”丘晓玲虽然瘦小,性格却不脆 弱,还蓄有着坚韧的气质。 “晓玲,我们马上结婚,明天就去登记,不要什么形式,只要法律承认。这样, 一切都合法了。” “那么,不去手术?” “你说呢?” “大光,我们都太年轻了,什么都没干成妮!”晓玲的眼圈红了。虽然,她心 里很痛借自己,但她不想表现出来,更不想让邓大光感觉到而增加压力。“再说, 好不容易有戏排。 我演公主,这角色还可以,而且没有B角,到时候不能参加演出 ……多可惜!” “那你要吃苦了。” 邓大光很理解,也很内疚。那天,他一个人去松竹餐厅喝酒,因为公司里的一 些事闹得不痛快,他想喝两杯解解闷。谁知道,一个人:喝闷酒,才一两半白酒, 就有些醉了,幸好丘晓玲找未,搀他去了姑妈家。她说,“别回剧院了,看你,醉 得象团泥,影响不好……”她还说了一些,他忘得干干净净了。一到姑妈家,邓大 光吐了,丘晓玲只好留下照顾他。吐净了,舒服了,大光才躺下。半夜,他清醒过 来,睁开眼,见晓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守着他。大光很感激,紧紧搂住她,吻她, 爱抚她,心里又一阵阵难过。演不上戏,派去艺术公司帮忙。真是个“帮忙”的, 谁都可以使唤他。跑跑颠颠地忙采购,又不是个采购员。几乎大天要卖苦力,干那 些装装卸卸的活儿,到不如干脆算个装卸工,计件取酬,多挣点钱也认了。结果, 什么也不是,整天累得腿肚,子攥筋,分奖金还比唐大朋低两级。奖金的多少“本 来就不许互相打听,给多少算多少,没处去评理。这是公司的规定。邓大光早不想 干了,唐副院长又不肯放了他这个“棒劳力”。只有晓玲知道这一切,常常宽慰他、 陪伴他。他常常对他说,“真的,幸亏有你……”这是一句真心话。他需要安慰。 她给了。她爱他…… 就是这样的一次。他们年轻,生命太旺盛,爱得太炽烈了。 “大光,什么也别说了,有甜才有苦,有苦才有甜。”丘晓玲不觉得苦,只是 有点害怕,心里还有点难受…… 大光搂住她,什么也不说了。默默地走。路灯投射下的一双影子也是默默的。 小灰楼睡了。 柳亚明床头的小灯还亮着。他昏昏沉沉地睡着过,又昏昏沉沉地醒来。耳边还 有“嗡嗡”的响声,象一群蜂子追随着、围绕着,赶也赶不走,把思绪都搅混了。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冲撞是怎么发生的, 脑袋很疼,好象要裂开了,还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不能翻身,不能用 力喘气,稍稍一动,浑身象被针芒刺着。而最痛苦的是脚口,是那颗受伤的心,一 切都被证实了,而一切又都是含糊的。他想不通,余珊珊为什么背叛他?相好了许 多年,就这样结束了?!理由呢?他看不清她了,好象他们从来不曾走近过。“也 许,是我的错。”他想,“错在哪里呢?”他又想不透。脑子仿佛也被打零碎了, 没有了思辨力。看什么都是混混沌沌的,包括看待自己。 门外有人走动,蹑手蹑脚的。接着,门被推开了。 “童浩,你还没睡?” “看看书睡着了,一觉醒来,好象听到你在叫。怎么样,要不要再热敷一下?” “没关系。明天就好了,还要去排戏呢。我们后天连排了。”亚明两手撑着床, 把身子放端正一些。打掉了半颗牙,嘴里还是火辣辣的疼,讲话也有些吃力。但他 尽量把字吐清楚,不让童浩看出他疼得太惨。 “还能去排戏?别逗了。导演问起来怎么办?” “我就说实话,”亚明自嘲地一笑,“在那个剧组里,大家都很友好,彼此能 通融。” “休息一天吧,我帮你去请假。” “现在一天也不能耽误。”亚明感慨地看着重浩、“你也快考试了吧?” “没戏。” “不能泄气。” “我准备孤注一掷。今年错过机会,就过了报考年龄。我们都已经二十二、三 岁了,再这么混下去真不行了。亚明,这件事,你也别耿耿于怀,也许是好事,痛 痛快快断了也好。这一阵你无牵无挂的,好好儿演你的《红房子·绿房子》” “是啊!”柳亚明用红肿的眼睛环顾了自己的小屋。窗上的自纱帘是她帮着缝 的,明天取下来。桌上的个镜框也收起来藏好,还有墙上的两幅画是她送的、他也 不想再天天看着它们。总之,要搞一次大扫除,把所有留有她气息的东西抬掇出去, 要清理屋子,清理感情,清理好自己的生活。当然,做这种“清理”,是件痛苦的 事,要把自己同过去彻底割断,并不容易啊!但他想着《红房子·绿房子》剧本里 的一句台词:“每个人应该忍受自己的一份苦难。”那是谁也逃避不了的一份。 “好好睡吧。如果明天你一定要去排戏,我送你。 “谢谢。”柳亚叽由衷他说。 童浩走了,亚明虚脱似地靠着床,闭上限。幻觉中,他好象回到家了,妈妈坐 在床边,用温精脉脉的目光痴迷地、看不够地看着他,他真想念妈妈的目光。想家。 他真的想过,等《红房子·绿房子》公演时,把妈妈接来。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演 出一部自己喜欢的剧作。剧场已联系好了,连排后只要审查通过,就在“大舞台” 公演。 那是A市第一流的剧场,有转台,有最先进的灯光设备。那块幕布是金色的 天鹅绒,一打上灯光,整个剧场都被映得金碧辉煌。他想象过,只要一站到那样的 舞台上,再有布景相衬,再有灯光渲染,所有的感觉都身临其境了,他会全身心地 进戏,会有最佳最良好的发挥。对,一定把妈妈接来! 这是一个多好的想法。亚明竭力让自己沉浸在这个想法之中,静静地睡去。他 还是感到庆幸,在这样痛苦万分、如躺针毡时,还有一个美好的想法陪伴着他。 星期一: 每星期的第一天,来剧院的人总要多一些,听听消息,看看情况,互相聊一聊、 扯一扯,没事儿了再颠。只有《宝船》组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大概总要忙过 这一年。 练功后,方芸等把排练场打扫了,横杆四周一向凌乱的椅子,被整齐地排列在 地毯正中,好象布置了一个气氛严肃的会场,那张放杯子、杂物的大桌子,也擦得 一尘不染。 “今天开会?” “不排戏了?” 一走进排练场,大家都感觉到了异常。 九点。演员们基本到齐,两位导演却姗姗来迟,有人报告说:“哎,安静,安 静,头儿们都在院长办公室碰头呢,一定在研究什么重大决策。” 一排排地坐着、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 “大概是公司的事。上星期二,邓大光和唐大朋不知为什么事,在行政办公室 里大叫大嚷。” “会不会为那场‘拳击比赛’的事?” “听说,院部向剧协通报了,要《红房子·绿房子》剧组酌情处理。” “处理什么?是柳亚明挨揍了,唐大朋没伤着一根毫毛。” “那是人家拳击技术高明,打了人,还得占便宜。” “恐怕不光是为打架的事。传达室的人说,头儿们七点半就纷纷来了。马拉松 会议。” “大概是研究长工资的事儿。人家剧团里,都在议论呢,有普调、也有百分比。” “我们也该长一长了,到剧院四年了,还拿四十多。” “你们才四年,我参加工作都二十年了,就那次转正,长了几元。” “算了,你又不指着工资吃饭。坦白吧,一月能捞多少外快?” 说实在的,还都抢着进剧组排戏,其实,到外面随便找点活儿干,不比演戏实 惠,长不长工资都无所谓了,加个十元、八元的,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这叫积少成多。一月十元、八元,一年就是一百多,十年呢, 这是‘铁的’,让人心里踏实。“ “嗨,你们都画饼充饥呢?想着长工资?文件呢?”没谱的事儿,还谈得津津 有味!” “还是说点实际的,让院里多批点补添。” 大家交头接耳,喊喊喳喳的,比排戏还热闹,还多悬念。 九点半。唐功辉先推门进来,随后才是蓝院长、程琳琳。他们个个都不同寻常。 最明显的是程琳琳,脸沉着,好象刚和人争吵过,怒气未消。蓝院长虽然不常把情 绪溢于言表,但今天,他也不似平日单纯来排戏时那样轻松。只有唐功辉脸上仍微 笑着,却也看得出,那微笑也很勉强。 “大家坐好,不要说话了。”唐功辉走到大桌旁开始主持会议,“在排戏之前, 有几件事要象大家宣布。本来,不想公开。尤其是不能影响《宝船》的排戏进程, 但院部考虑再三,认为排戏固然紧张,但思想工作不能放松,有些问题防微杜渐, 及时地抓,才能促进并保证我们剧组以更健康的精神状态投入排戏。”讲完开场白, 唐功辉略停顿几秒,目光向一排排扫视,才胸有成竹地宣布:“第一件事,关于柳 亚明打架斗殴的事。”他清清嗓子,气流似乎更通畅,语音更铿锵了,”我们向剧 协汇报了,谈了剧院党委的意见,我们认为品行恶劣的人,不配上台演出。但是, 鉴于《红房子·绿房子》剧组正在连排,他们的导演亲自来剧院和我们协商,才同 意妥协一下,让柳亚明写份检查,通过了才能参加演出。”他又提高声音,“那天, 我可不客气地对那位导演说清楚了,我们剧院风气向来不错,过去没发生过打架一 类的事,你们排什么红的、绿的、现代派的,把我们的演员都带坏了!这是个教训。 现在,电影、电视的都来我们剧院借演员,演员一离开剧院,问题就多。前不久, 红珠电影厂不就来人告状了吗?!……” 唐功辉长篇大论,说得激昂。排练场的气氛却是沉闷的,仿佛罩着一层闪动冷 辉的水银,使人感到一种呼吸不畅的压抑。 “第二件事,”唐功辉马不停蹄地说,“明天,剧院发奖金。”他立刻不假掩 饰地加强了笑容,“不瞒你们说,这笔钱是艺术公司拿出来的。我们办公司的宗旨, 就是为整个剧院谋利益,为艺术,也为大家。这次分奖金的原则,除了极个别的全 部扣除,其余的不分等级。但下一次,我们就要有区别了,不仅赏罚分明,而且, 好坏也要分明。对艺术上有成就的演员,要以重奖鼓励!” 几排椅子上腾起一阵小小的、喜悦的骚动。 “唐副院长,公司开恩,给我们每人多少奖钱?” “我们排戏的,是否多给点辛苦费?” “多少钱?我们暂时保密,明天就知道了。”唐功辉故弄玄虚。“另外,我们 还要宣布一下,明天拿不到奖金的人。” 排练场顿时肃静,象空袭警报响过之后的那几分钟,整个世界都被即刻降临的 威胁震住。 唐功辉又停顿片刻。静场。他也很懂得,即使是作报告,也要讲究一点戏剧效 果。 “柳亚明。” 座位上反响不大,前面有了铺垫,结果是顺理成章的。这份奖金,“公司”是 无论如何不会给的。 “还有两个:邓大光和丘晓玲。”唐功辉声调平静。 一片惊诧的目光。 “为什么?”有人小声问。 “至于原因么,我在这里不便说了,具体的由演员队党支部、团支部来处理。” 唐功辉看看蓝院长和程琳琳,“刚才,我们几个研究了一下,考虑到丘晓玲的身体 状况以及影响问题,因为,我们《宝船》剧组任务重大,还要出国演几十场,所以, 丘晓玲扮演的‘公主人角’,由马小星来替,马上投入排练,” 座位上终于按捺不住地哗然了。 “出了什么事?” “这么严重!” “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 相比较,住灰楼的故娘、小伙儿当然更敏感些。那天,丘晓玲请谭佳丽帮着请 假,“我胃疼,很厉害……好象出血了……得去医院一趟,等不到排练了,你帮我 对程老师说一下,上午,我只有一小段戏,争取赶回来……” 佳丽向程琳琳说明情况时,把晓玲描绘的病情简要了,只说,“晓玲可能胃出 血,疼得厉害,去医院了。”她当然感觉到,晓玲患的不是胃病。她们朝夕相处, 互相了解,熟悉,有些蛛丝马迹,不言而喻,佳丽只是不愿猜测晓玲。她偏爱她, 愿意相信,晓玲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出格。即使出格了,也自有道理。 “是不是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 还有人在起劲地议论,起劲地猜测。 “其实,如果剧院有房子,他们想结婚的。”蔡明星压着头说。 “问题就是他们还没结婚呀,要在过去,都得给处分。”一个老演员嘟哝。 “问题就是,现在八十年代了。要说过去,女人还得裹小鞋、戴面纱才算贞洁。” 小蔡又回一句。 “问题是,八十年代就可以不讲道德?” “问题是,道德是人规定的,时代变了,人变了,道德标准也会变的。” “问题是……” “不要说话了,有意见的站起来说。”唐功辉感到下面有不满情绪。 没人站起来。 “你们还有什么补充?”唐功辉征询地看着蓝院长、程琳琳,“就开到这儿吧?!” 蓝院长点点头。程琳琳漠然,没有反应。 “排戏吧。”蓝院长首先站起来,“把景搭好。” 几十把椅子又凌乱地散开在排练场四周的横杆旁; 开始排戏。从头开始。 第一幕、第一场。时间:古时候,有那么一天的上午…… 演员队党支部召开全体会议,内容是:研究如何抓好青年演员的思想教育,并 邀请几位非党人士列席,名单上有肖白、程琳琳。 方芸来通知程琳琳。 “大导演,请你参加我们的支部大会。”方芸是演员队支部书记,六六年刚入 党就文化大革命了。她那时虽然年轻,但纸糊的帽子也没少戴,但她自始至终、诚 心诚意接受批判,每次写检查都痛哭流涕,第一句话总是:“我是党和人民培养的 演员,我对不起党和人民……”真是痛心疾首。当演员的,即使哭泣,也颇为动人。 “我就不去了吧。”程琳琳真的不想去。 “你哪能不去。你是《宝船》组的导演,又是靠拢、要求入党的积极份子。” 方芸在任何时候都认认真真的。 “真的,免了吧。” “为什么?” 程琳琳没回答。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小灰楼,所以,很难去附和一些人 过激的态度。昨天,她就知道,支部要开会,还要请她列席。她心里为难。列席这 样的会,她只有旁听的权利,不可能在党员的会议上,由她一个非党人士来慷慨地 陈述自己的观点。而对于这件事,她无法真实地表达。她不赞成扣奖金并在整个剧 院张扬。奖金是衡量工作的。至于一些个人的事,感情上的事,是非缘由太复杂, 不能只作简单、统一的处理。她也有过类似的、切肤之痛的感受…… “去吧。”方芸再次恳请,“不能因为你的偏爱而不正视现实。对小灰楼,剧 院如果再不抓紧教育、管理,这样的事,还会接二连三发生。” “是啊,问题出现了才抓。问题没暴露之前呢?他们到剧院四年了,剧院究竟 关心过多少?那时候,他们才十八、九岁,生活上、思想上、艺术上,很少有人过 问,放任自流。他们苦闷过,因为没戏演,没人管。这几年,他们东撞西撞地走过 来了,不容易啊!仔细想想,作为剧院的领导,难道就没有责任了?扣奖金,钱是 小事,但对人内心造成的压力,很巨大,许多年也消除不了。我想,我们都有体会。” 程琳琳直言不讳地说。对方芸,她是信任的。至少,这些老演员对剧院的奉献是全 心全意的,是毕生的。 “你不去,也可以,只是……”方芸心里还是挺欣赏程琳琳的正直、仗义。尽 管,在许多看法上,她们有分歧,“只是,有人会往别处想。再说,你在争取入党 ……” “好吧,我去,为了那些别人。”程琳琳不愉快地想,就是因为考虑“别人”, 她已经忍耐和改变了多少呀。在戏剧学院读书时,她真是通体透明的。而三十年之 后,她觉得自己已越来越含糊了。当然,方芸的话里,是有潜台词的,党支部正考 虑吸收她入党,她怎么能够消极地对待支部的活动呢? 程琳琳又一次委屈了自己。这是第几次了? 丘晓玲接连躺了几天。她没想到手术后身体会那么虚弱,也没想到手术后不能 去排戏了。面临现实,她那些翻来覆去的“思想准备”,还是不堪一击地崩溃了。 吃不下,睡不着,瘦削的脸,蜡一样黄,纤秀的身子软得象根支不住的面筋。两只 好看的丹凤眼,红红肿肿的,干涩得淌不出眼泪了,但她还是想哭。 邓大光和谭佳丽等轮流陪着。晓玲不希望被他们守护,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地躺 着。灰楼里的姑娘、小伙儿都来看过她,送了好多吃的,她很感动。看到他们每一 个来了又走了,她都想哭。 听大光说,程琳琳老师来过灰楼,没有进屋。 “告诉她,我好了。”晓玲想、如果程老师来了,她该说什么?…… 这是几天最难熬的日子。 快近中午,小灰楼静悄悄的,大概都去排戏了。丘晓玲闭着眼想:排第几场? 再也没人向她提起《宝船》。她知道,是怕她伤心。作为一个演员,役有比不让演 戏更严重的惩罚了。她曾扮演公主,那么高贵,那么不可侵犯,那么娇嫩…… “晓玲。”门外有人叫。 “程老师。”丘晓玲稍稍掀起被子,“请进。” “好些了吗?”程琳琳笑着进来,“蓝院长在排戏,我向他请假了。” “谢谢你来看我。” “还想请你为我做件事呢。” “请我?”丘晓玲想坐起来,“什么事?” “陪我去吃顿饭。排戏紧张,我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今天实在饿了,饿极了。 我们俩去马克西姆餐厅。我请你,发奖金了。”程琳琳轻快地说。排戏、奖金,别 人忌讳向晓玲说的,她都说了。 “我不想吃……”晓玲咬住被角,忍着眼泪,“程老师,谢谢你……” “陪陪我。我好久没有享受了。”程琳搂着晓玲瘦骨嶙峋的肩胛,央求得恳切。 晓玲侧过脸,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应该对程老师说一说那件事,如 实地说,她心里仍然觉得,那时刻很美好、很纯洁。可惜,被玷污了……所以,她 心里又有了说不清的悔恨。美好又悔恨?!她被复杂的心情纠缠着,怎么也挣脱不 了,象只被俘的小鸟。 “我扶你下床。” “好吧。”晓玲擦了泪,用力把两腿挪下床。脚一沾地,便觉得身体象一片轻 飘飘的纸,一定瘦得吓人。她想照照镜子,又怕看自己枯槁的形容。反正不让演戏 了……她又心酸起来。 “晓玲,你看我这件衣服怎么样,新买的。”程琳琳展示了穿在身上的一件雪 青色的毛麻蝙蝠衫,显得年轻、洒脱。“今天,你也得穿上最好看的。” “我……”晓玲没有心思再打扮自己。走出灰楼,众目睽睽的,如果再穿得艳 丽夺目,别人还会说些什么?她一向不喜欢引人汪目。小时候,因为太瘦小了,在 幼儿园里,阿姨很少注意她。上课时,她即使举了手,老师也不会叫她发言。她爱 一个人玩,一个人看看窗外,一个人想点自己愿意想的事。上了小学,她理想当一 名医生,穿得白白的,端重可亲又受人尊敬。但那一天,程琳琳老师等去了她的学 校,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看,却偏偏看上了她,那么幼小的一个。 “我不会演戏……”晓玲怯怯的。 “你能学会。” “能吗?” “还能学出和别人不一样的风格,”程琳琳说,“你有特殊的气质。” 程琳琳的确有眼力。丘晓铃在戏剧学院四年,果然表现了她的“特殊”,她喜 欢的角色,选择的剧本片段,构思的作品,很少和大家类同,总包含着她的风格与 气质。 “晓玲,一定要穿得漂亮,这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来,我替你化个淡妆,你 脸色不好。” “不,不。”晓玲直往后退。她真的怕醒目。 “你这白腊腊的脸色更醒目。不要把心里的难受都画在脸上,”程琳琳让晓玲 坐下,“你很美,是一种特殊的美。”她托着晓玲的脸,轻轻打上一层粉底霜。 晓玲感觉着程琳琳老师的手抚着脸的温暖,鼻子一酸,眼泪又一颗颗淌下,把 刚抹上的粉霜冲掉了。 “别哭了。” “程老师……” “我们不谈这件事好吗?我相信你的感情,相信你能经受住生活的挫折。每个 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长的。” “大光有压力。他总说,对不起我……” “那是两个人的事,两个人的感情,谈不上对不起或对得起。” “他说,马上结婚。” “其实可以。” “我怕结婚了,耽误太多,一切就完了。” “不见得,你看美国影星梅丽特·斯特里普,就是演《克雷奠夫妇》的女主角, 她二十八才真正成功的。成功了,她并不放弃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她认为,促使 她积极生活工作的主要动力,是家庭、丈夫和孩子。在银幕上,她拒绝用势利的态 度对待现实,也不让现实世界用势利的态度对待她。这样,她完全获得了内心的自 由,不被沉与浮左右。但是,我们都做不到。” “……”晓玲用心听着,几天来,她第一次感到心里好象卸去什么,宽松一点 了。 程琳琳为丘晓玲描了眉,又打上一层粉。 “你照照镜子。” 丘晓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象看着个陌生人,她明显地憔悴了,也明显地焕然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