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为晓玲的婚事,忙得最起劲的是佳丽和许萍。晚上,躺在了床上,她们还要议 论一番: “就想快活快活。”许萍说。 “这恐怕是小灰楼空前绝后的一次欢聚。”佳丽隐隐地预感到,住进灰搂这四 年整的历史,作为写满的一页,就要掀过去了。新的一页又将是怎样的呢?她想象 不出,也不愿想象。 “我还记得咱们班的毕业典礼,邓大光和晓玲演的那段戏,就是新郎、新娘洞 烛之夜有趣、又富有戏剧性的对话。” “婚礼上,再让他们重温一遍!” “这建议好,记下来,别忘了,作为整个婚礼的押轴戏,也能促使大家共同回 味这不同寻常的四年。” “这四年,其实挺了不得的。”许萍感叹道。 “当然,尤其是你,多伟大,有个儿子了。”“早了一些。不过,有个儿子会 生出一些力量,我白天排戏,晚上配音,再累也不会抱怨,想到自己还要对另外一 个生命负责,一种无形的负担,就变成了动力,” “好家伙,都总结出一套做母亲的理论了。女人是很了不起的。” “你看晓玲和珊珊,虽然性质不同,但吃苦头的、总得轮着女人。” “那天去华侨饭店定做蛋糕,我让老师傅按我的设计,用粉色奶油,在大蛋糕 上,浇出个小天使般的胖娃娃,还要长一对翅膀。” “这好,到时候端上桌于,大家一定会赞叹不已。” 她们越谈越兴奋。 上午连排,下午剧组座谈、总结,晚上戏剧报的记者来采访,要采写主要角色 的扮演者肖白。 “唐副院长,让记者去找别人谈”。肖白是被舆论捧过一场的,深知宣传的作 用。但她不希望就“王小二”的角色被人大做文章。这次演出是不得已的,不是她 真正的追求。 “人家就是冲你来的。”是唐功辉邀来的记者,还在翠花楼请了一桌。《宝船》 总算没搁浅,他也松了口气。公司的问题还接着,资金大部分是蓝院长跑来的,他 为此蔫了几天。 “我没什么好谈的。” “哎,创造不同的角色总会有不同的体会么,我们去深圳印的说明书,还有大 半页专门介绍你。” “我……” “是啊,演王小二,不对你的戏路子,不要紧,下半年还要排两个新戏,你可 以挑个喜欢的角色。”唐功辉许愿。 “不,不。”肖白不知道自己想说明什么。《宝船》一旦在香港、日本造成影 响,回来后起码巡回着再演半年。半年呐,天天演个不喜欢的王小二,那才真叫演 戏了。艺术,最要不得勉强,没有了真情实感,没有了激情和满腔的热爱,哪里还 有艺术呢!她能这样对记者说吗? “演完《宝船》,你回家休息休息。”唐功辉很关怀地说。 “……”肖白真的想家了,虽然每星期写一封家信从不贻误,只是她已不在信 里真实地谈论自己。长大了,有些想法、烦恼,是爸爸妈妈不能理解、爱莫能助的, 没必要去增加他们的负担,这毫无意义。 程琳琳没有回家吃晚饭,在佳丽和许萍那儿随便吃了点。《宝船》连排了,马 上要正式演出,她满怀着隐隐的喜悦和忧虑,很象十几年前孕育着孩子时的心情。 又听说,佳丽“擅自”回家一趟,可能不想在回未了,她很想找时间和佳丽谈谈。 许萍去“新房”张罗了。程琳琳和佳丽喝茶。 “我这两天太忙……” “程老师,我今天去看连排了。” “怎么样?” “这个戏,完全是你们两位导演的心血和功夫。” “可惜,你不参加演出……” “如果谁有意外的事,我可以上台替补一下的。” “佳丽,听说?……” “程老师,过去我真的太犹豫了。” “我理解。” “很多人劝我,去了再说,至于爱不爱的,何必计较。但我自从接到那份表格, 心里被犹豫折磨得很痛苦,这只能说明,我不爱他。所以,我不能欺骗她。如果为 一张护照,强迫自己去爱,这太次了!”佳丽说,“也许,我太苛求自己,但我不 能想象今后,尽管那里象天堂一般的好。当然,他这个人挺好的……”她坦诚地敞 开自己。 “在这件事上,我很想劝你,但始终没开口。现在,出国是最时髦的事,我哪 能阻拦。不过,我总觉得,人对物的要求,在得到一定的满足之后,会加倍地渴望 精神上的需要。你那么年轻,一开始生活,就体尝不到真正的爱,那太惨。你一定 会很快厌倦丰足的物资,为生活中缺少你需要的爱而深深遗憾,这才是一生的遗憾。” “我想到了……” “你再好好想想,也不要轻易决定。能出国,是多少人在向往的。”程琳琳说, “另外,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如果你真的决定不走,我还是希望你回到《宝船》组。” “还有可能吗?”佳丽激动起来。 “当然。” “我愿意的,演什么角色都可以。”佳丽再也忘不了那一夜观众的巨大热情把 她彻底震动了。她渴望在舞台和观众中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才能使内心得到充实。 “我考虑,你演王小二。”程琳琳从来不肯随便放弃或改变自己的主张与追求。 从《宝船》建组,她就建议由谭佳丽演王小二。 “我?……”佳丽纳闷,“王小二的A 、B组,不是都有人?……” “珊珊休息一段,还应该让她演,我最反感,落井下石地惩罚人。帮助归帮助, 演出归演出,照常演出还能促进帮助。肖白一直希望去那个摄制组拍戏,这想法和 要求很正当,那个电影剧本,写得的确不错。只是,《宝船》组也需要她。她服从 了。但看得出,那是不得已。如果你能替下她,我想应该为她争取一下。要承认, 一个演员的进步与成功,和剧本,角色、导演的艺术水平大有关系了,肖白既然遇 到了这样的机会,放弃的确可惜。”程琳琳很体谅灰楼里这些姑娘小伙子的种种愿 望。她也是在相同的环境中走过来的,也有过象她们一样充满希望和追求的青春。 “唐副院长能同意吗,” “我来说服.他在几件事上受了挫折,好象不那么主观了。” “程老师,其实,我能演好王小二。” “我一直这么认为。” “肖白知道你去为她争取,一定高兴。不过,那边摄制组,还能等她吗?” “所以,我们共同努力一下。要蓝院长,唐副院长点头,我抓紧给你排戏。” “我很快就能演下来。”佳丽自信。前两个月天天跟着排戏,几乎看熟了全部 的调度。 “那好。” 程琳琳欣然地喝干了杯里清苦又有甜的余味的茶。 肖白把羽毛片枕头拍得松软,高高地垫齐。躺下睡吧。总算应付了记者,那些 言不由衷的回:答,一旦登上报纸,读者不会了解实情,但剧院的人会怎么想?但 她还能说什么? “别想了,睡吧。”她催促自己,只有睡着的时候,心里才安宁一些。她睡了, 蒙上被,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接着,干脆合扑在床上。怎么搞的,被上仿佛 长着许多不软不硬的小刺,她似乎钻在一篷野玫瑰里,浑身被刺得又疼又痒。 肖白撩开被坐起来。 窗外的天,黑得象墨染的。没有一颗星星。好象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未一阵 汽车喇叭声。响过了,消失了。楼下,邓大光的屋子里,还开着录音机。“新房” 几乎彻夜在布置。预定,后天举行婚礼。肖白虽然也常去“新房”张望,表示一点 关心,但心里没有真诚的热情,她不能设想,就在这般破旧的小楼里开始崭新的生 活。她自己决不会。这小屋多小,笼子一样。你象不象鸟?她问自己。翅膀被剪了, 飞不高也飞不远。本来,她可以矫健地飞上蓝天,去展望更广阔的世界! 肖白仰起脸,看墙角挂下的电线。绝缘的棉线一截截破烂了,几根铜丝支楞了 出来。为什么电工不来修一修,剧院里没人关心这些。她黯然地想,搬上台的《宝 船》布景、道具珠光宝气伪、辉煌耀眼。台下的观众,一定不会想到,神气的演员 们,是住着这样破陋的小楼。 “破了更好。破透了,破光了,才会有新的。”肖白呆呆地望着破电线出神, “一幢崭新的大楼,气派十足。” 呆坐着没趣,胡想着无聊。她这时才觉得肚子在饿得咕咕叫。没吃晚饭。没情 绪做,没胃口吃,还要接待什么记者,……做点吃的,或者,煮两个鸡蛋。 肖白从床底下搬出一千瓦的大电炉。剧院行政办公室的人来警告过,少用电炉。 现在,没人听“警告”。哪个屋子不用电炉? 肖白踏上椅子,塞进插头。 许萍要新娘子试装。 “穿穿看么。” “好吧。” 晓玲穿上白色札服,长长的裙裾,几乎擦着地,她心疼地用手撩起。 “后天,是我和佳丽帮你提裙子。”许萍说,“我结婚的时候,雇了两个洋娃 娃似的小相傧。” “哪能和你比。”邓大光插一句。他在忙着给地板打腊。 “可是没你们有意思,”许萍真实地说。“你们多好,这回,在楼里所有的人 都动员起来了。” “昨天,宋博从仓库里偷了那两只大灯笼,他说,明天就挂上我们灰楼的飞檐。 他还沾了两个鲜亮的‘囍’字”。晓玲很感激伙伴们。一生有这样的一天,也倍知 足。 “好家伙,未来的共产党员,竟然夜袭仓库。”许萍笑起来,“大光,舞曲录 好了吗?后天,我们要跳个痛快。” “别把楼板跳穿了。”晓玲说。 “放心。我们的‘新房’结实着呢。”大光说。 “嗬,还没住上,就自我吹嘘起来了。”许萍说。 “这就叫自得其乐,干什么都得这样才有滋有味”大光说。 “言之有理。”许萍说。 “你们都干饿了吧?”晓玲说。 “有吃的吗?” “要不,做一点。” “我来插电炉。” 邓大光从床底下搬出电炉。 余珊珊走到柳亚明的屋门前,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敲门。熟悉的三下,一 重两轻。从前,这象勾通他们的暗号。亚明说过,“只要听到这敲门声就心花怒放。” 但柳亚明的门上,很久没有这“一重两轻”的敲声。 “笃,笃笃。”珊珊又重复一遍。 屋里没有动静。他不在么? “笃,笃笃。”珊珊好象不甘心。他应该在,肯定在。 终于有脚步声了,拖拖拉拉的,迟迟疑疑的。 要是以前,珊珊早就亮开嗓子嚷嚷起来,喋喋不休地埋怨。但现在……她似乎 学会了不少管束自己的涵养。 亚明听出是她。她一定来还那件风衣。风衣是程琳琳老师的……就为这件风衣, 他们总得认认真真地接触一次。他好象在期待这次接触,又仿佛竭力回避。所以, 他沉默,似乎要把自己更深地藏到哪儿去。 门缓缓地开了。 “你睡了?”珊珊故意说,又把搭在手臂上的风衣,抖了抖。 “没有。”亚明低着头,没有正视她。 门又轻轻地关上。 “风衣是谁的?” “程琳琳老师的。” “谢谢你……”珊珊把风衣撂在椅背上。这声“谢谢”,在那天从医院回来的 路上,她就想对他说,但他一言不发,她心里也沉重得不能启口。 “谢我干嘛,是程琳琳老师给的任务……”亚明淡淡地说。 “听邓大光说,你打算回南京?” “是的。” “这也好……” “好什么?……”亚明这时才稍稍看了她一眼。她消瘦了,目光也比较沉静了。 “树挪死,人挪活么。”珊珊一字一句地说,“再说,我们,还是不经常见到 力好……我……” “别说了。”亚明阻止她。事到如今,再来追究谁对谁错,已毫无意义。 “你,别恨我,行吗?” “求求你了。”珊珊是真诚的,“我只希望,我们象刚入学时那样友好……” “……”亚明咬着烟。刚入学时,他们都只有十三、四岁,那时候多好…… “把那张《兄妹开荒》的剧照给我吧!”珊珊摊开手,象个可爱的小姑娘在讨 着喜欢的小玩艺儿。 亚明翻开箱于,把那只镶着照片的小镜框装进一只大信封,再交给珊珊。 “谢谢。真的,谢谢你。”珊珊转身走了,在拉开门时,又回头深深地看他一 眼。 亚明只是低头抽烟。为什么要把照片给她,最后的一点纪念都没有了。失落得 彻底,也许好。但是,那照片,分明印进了他心里,谁能取走呢?! 余珊珊刚走,宋博又来敲门,要借电炉子,说他们都饿了,想煮点什么吃吃。 小灰楼喜欢熬夜,有吃夜宵的习惯。 刚塞进插头,嵌在一圈圈石棉瓦中间的电阻丝微微红了。红了。彤红了。红得 那么炽热,那么温暖,又那么耀眼。红得真想捧起它来,如果不烫手。 肖白目不转睛地看着电炉,看得入迷。突然,那截挂下的破电线“嚓嚓”地跳 出一束火星。 火星,火星。扩大着,不再是一束,而是一篷,一片。危险! 肖白惊慌了,麻木了,那闪闪烁烁的火星,多象舞台上升起的一幕幻景。 火星在蔓延,很快就把贴着墙的装饰布燎青了。墙上还有画,挂历。那些美丽 的五彩缤纷的纸,一遇到火星,便热情洋溢地燃烧了,并串联着,象活跃着一条火 龙,又贪婪地舔着小屋。火。着火了。 肖白害怕了,不知所措了。怎么对付?她对付不了。 火龙翻腾着,席卷着。 肖白这才猛然清醒,冲出门。喊呐,快喊。但嗓子却紧得不会振动了,嘴唇剧 烈地哆嗦着。她支配不了自己。 一股股烟火从门里滚出,“呼呼”地弥漫了整个楼道。 “火……火……”肖白用足力气喊,“火……”声音颤颤的,她又趴在佳丽的 门上,用拳头捶,“火……火……” “谁?”佳丽刚睡着,朦朦胧胧听到有人“火,火”的叫,凄厉、嘶哑,迅速 跳下床开门。 肖白扶着门几乎瘫在地上,一股浓烟呛住她,她张着嘴,再也喊不出声了。 “哪……哪儿着的火?”佳丽拉起肖白。 肖白指着自己的屋。 “火,救火!”佳丽撒开嗓于喊,又挨个门地敲。 小灰楼顿时惊醒了。醒着的“新房”里,冲出邓大光、晓玲、许萍。 “快把你们家的东西搬出去。”童浩指挥着。 砖、瓦,“噼哩啪啦”掉下来,很久未修的小灰搂,难以承受这样的火劫。烧 断的一根房梁砸下来,东面的半壁墙,轰然倒塌。 “危险,别靠近了。”宋博站在最前面,一盆盆地朝火上泼水。“你们快下去, 快报警!”他提醒姑娘们。 佳丽一路喊着救人,冲进传达室,并把整个剧院都惊动了。 不一会儿,救火车开来了,响着尖利的警报声。巨大的水柱,冲到半空,又凶 猛地扑向小灰楼。水与火交战一阵,火终于灭了,一团团青烟,从一汪汪的水滩上 升起,仿佛在宣告着火的失败。 残破的小灰楼,水淋淋地颓站着。大家也无言地浸在镣绕的一片青烟中。 被火光映照过的夜空,却黑得更深了。 用来运景、装景的大卡车,又停在院子里。姑娘、小伙儿,鱼贯着将成捆成箱 的行李、杂物搬上卡车。蔡明星首先把他的“吉他”装进盒于,放在司机的驾驶室 里。 “摆整齐了。不怕压的放下面。”平昆在帮着装车。“女孩子的细软随身带, 掉了一概不负责。” 程琳琳、方芸来了,也忙着整理、搬运。“新房”的家俱基本抢了出来,暂时 不搬,车库没办法再为他们间壁出一个小家。童浩正好接到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 学院同意他提前住去。而那辆红摩托车也开来了,乘人之危,又好心地纠缠。第一 次,许萍很坚决,红摩托车无可奈何空着开了回去。但第二天,又来了。 “许萍,暂时先住回去吧!”佳丽劝道。“一是车库没地方,再说,你的生活, 总得认真解决呀!再考验考验他。” 许萍相信,他会改变一些,但那个“四合院”呢?! “他不是有钱么?去买套房子,你们独立地住出去,你就能好好地改造他了。” 佳丽出了主意。 “他妈肯定不同意。” “那就看你了。” “让他选择吧,他喜欢‘四合院’,咱就离!”许萍还是有几分自信。 摩托车再一次来时,她骑在了他身后。 小灰楼一场火劫之后,肖白发高烧住院了。她的东西由佳丽保管。蔡明星也申 请住回家,剧院没同意,理由是,一方面《宝船》要演出,另一方面乐队还要抓紧 筹备一个轻音乐队,出去演唱、挣钱,小蔡是歌星么。 小蔡守着一堆收拾不尽的杂物叹气,嘴唇上生出一串小泡。大奖赛得了第二名, 不少专业团体来招聘他当独唱演员,他自己想去音乐学院声乐系进修,费用自理, 两学期九百元,家里已把一张一千元的到期存折给了他。但剧院不放。 “可走不得,你将是剧院的一颗摇钱树啊?”柳亚明过来帮小蔡拾掇。 “老兄。咱俩彼此彼此。”小蔡一脸沮丧。唐功辉找柳亚明说过了,准备办一 个附属剧院的“百花”商店,由他负责。 “我可不干什么商店,坚决走,退职也走。”柳亚明态度强硬。 “就是么,做什么生意?你不是那号人。”小蔡说,“那你还去住车库?” “陪你们住一阵。也挺想住。” 车库是他们生活的一段序曲。刚分到剧院时,小灰楼没腾出,儿童班整个儿地 住着车库。 “你们都走了……”小蔡很伤感。 “还是不走的多,她们都在。” “她们早晚都要嫁出去的。” “等楼修好了,还会住进一些新的‘居民’。” “真不如烧光了,还能有盼头住新楼。” “快把东西抬走吧,如果再掉一些砖瓦,砸在里头就惨了。” “砸在里头才好呢,我就这样,”小蔡做英勇就义状,“一万年后变化石,被 子孙后代当文物发掘,搬进历史陈列馆,也让小灰楼流芳百世。” “嘿,想得怪远,一万年太久,还是只争朝夕吧!”童浩进来,拖起麻袋走。 “急什么,又不去住花园洋房,”小蔡把手搭在童浩背上,“请想象一下吧, 再过几年,我们未来的童导演、接班人,将为艺术剧院开创崭新的局面。” “四年、二十八岁,新局面?梦想。”柳亚明泼冷水,“中国历来讲论资排辈, 耐心等着吧,等到四十八岁再说。” “你也太悲观了。所有的现实,曾经都是人们的梦想。”小蔡说。 “好了,卡车在等着,你们还有兴致辩论上了。”童浩又把一只枕头顶在脑袋 上。 “看看,象逃难。”柳亚明苦笑。 “不过,也有别一番味道。”小蔡站到一堆废墟上,有声有色地吟诵起来: 我不知生父是谁。 母亲也去世已久, 意中人远走高飞, 撇下我无亲无友。 只有你,我的提琴, 伴着我到处飘流。 啊,挥弓奏一曲,聊慰饥与愁。 大车库清扫过了,油迹斑斑的水泥地,用水冲刷了无数遍,但根深蒂固的汽油 味,还弥留着。兀竖正中的间壁墙,是一块木色的五合板,不知谁,在板壁的前后 两面,贴了几张俗气的年画。 “换下来,换上蒙娜丽莎的微笑,”佳丽抱来一本世界名画挂历,在所有的年 画上,覆盖上名画:“女神的箭”,“德·布罗丽公爵夫人”和伦勃朗的“少女头 像”等。 “干脆贴满它,象个画廊,忘了这是车库。”珊珊提议。 “还是记得这是车库的好。”晓玲说,“我们刚分到剧院,第一个沉重打击, 就是让我们住车库。谁想到,国家一流剧院,条件却这么差,热情迎接我们的,是 两扇黑黝黝的大门。第一夜,谁也没睡踏实。这大车库,简直象个大帐篷,大家一 起喘气,一起咳嗽,想想又觉得好玩,一星期后才慢慢习惯。” “更有意思的,是那些男生,常常忘了‘国界’,长驱直入地闯进我们这半个 ‘地球’,吓得大家尖声怪叫的。后来,我们每人扯块花布,割据出‘自然保护区’。 终于有一天,向我们宣布,可以去住楼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好好庆祝了一 番,间壁打通了,两个半球联合了,扯下那一块抉花布当彩旗,又跳又唱,欢喜雀 跃,闹到深更半夜的。”珊珊栩栩如生地描绘。 “晓玲,依我看,你们就在车库里举行婚礼吧,这样更难忘了。再说,有几个 人要走了,肖白出院,也可能赶去摄制组。少了人,多扫兴啊!”佳丽搂着晓玲。 “我同他说说。” “我去对大光说。”珊珊又恢复了原样。 “别去说了,就这么定。”晓玲拿出了女主 418人的决定权。 “好,我们马上张罗。”佳丽高兴得倒在床上。她的床铺得讲究,软软和和的, 还盖着一块织绒的、很艺术的床罩。 “佳丽,就一念之差,东京——车库。人的命运真不可捉摸。”晓玲挂起一块 从“新房”拿来的小壁毯,是个造型夸张得可爱的女娃娃。 “生活就是不可知的,知道了就没意思了。”珊珊说,她坐在床上,两手抱着 膝盖。 “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得按自己的心愿生活。”佳丽舒坦地靠在大枕头 上。 “肖白怎么样,”晓玲问。 “我去了医院,她好多了。”佳丽说。 “珊珊,亚明要回南京去,你知道吗?”晓玲又问。 “知道。” “你不拦他?” “我没有权利。” “争取么。” 珊珊摇摇头。 “这就不象珊珊了。”晓玲抱住珊珊的肩。 “象好,还是不象好?”珊珊回头问,问得象个孩子一样天真。这份“天真”, 在她脸上消失很久了。 姑娘们坐在床上,围成一团,继续聊着。 在车库的第一夜,竟然是这样热气腾腾,那条长桌,从二楼排练场搬来,铺上 一条五色的床单。桌上杯盘碗碟,参差不齐,各式各样,到也丰富。碗、盘里的内 容,中西餐混合,土洋结合,有买来最土的笋干豆、土豆片、山楂条,也有最洋气 的炸猪排、茄汁焖牛肉,蘑菇奶油菜心等,是食堂两个年轻的炊事员送来的。 宋博的四喇叭录音机响着。 蔡明星在车库门口放鞭炮,几十个“两踢脚”飞上天,还有一串响鞭,挑上一 根竹杆,“噼哩啪啦”地炸了好一阵。 许萍负责打扮新娘,又把车库内的那堵间壁墙披红挂绿地装饰了一番。 婚礼开始。小蔡的吉他弹起“婚礼进行曲”。全体和声,轻轻地哼,晓玲挽着 大光的胳膊,感动得哭了。这“婚礼”虽然比原先安排的还要简单了,甚至从灰楼 挪到了车库,但这难得的场面、气氛,饱含着多少难以言喻的内容? 程琳琳主持仪式。 “这是我们班毕业后的第一次盛会。在毕业前夕还有过一次,一晃四年,你们 长大了……”程琳琳举着酒杯,语调并不洋溢。这是庆贺的时刻,她心里却没有太 多的喜悦。“还记得吗?那次聚会,我们一起举杯,为大家即将开始的道路,生活 的,艺术的。那时,你们个个朝气蓬勃,有很多理想。四年过去了,你们都是有进 步的,我时常在心里替你们丈量着,丈量着……”她停顿了。为什么说这些?她凝 视每一张熟悉的脸,仿佛在请求谅解。“这祝词是否离题远了?是否过于沉重了?” “程老师,说点高兴的事。”许萍说,“我们今天就想高兴高兴。” “对,高兴高兴。”小蔡附和。 “好吧,大家先干了这一杯。”程琳琳走出位子,走到晓玲和大光中间,“为 新娘、新郎的幸福干杯!” “来,我们每人给他们说一句祝福的话。”童浩说,“顺时针方向,小蔡第一 个,不许躲!” “我说。”小蔡把酒杯送到丘晓玲面前,“祝你们任何时候都别发愁,一切都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 “你们仍然和我们共住车库,同呼吸、共命运,我们感到荣幸。”宋博接着说。 “我说。”肖白刚溜出医院,脸色还没缓过来,“大光,别欺侮我们晓玲。” 大家哈哈地笑。 “真诚比什么都重要。”柳亚明说。 “祝你们生活在理解与默契之中。”佳丽说。 珊珊站在佳丽身旁,乘人不注意往后躲闪了。她无话可说。对别人的祝愿,往 往是自己内心的向往。但她心里一片空白…… “童浩,该你说了。”小蔡的筷子几乎触到童浩的鼻子尖儿。 “我说,我说,”童浩看着新郎新娘,滑稽地一笑,“祝你们生一对双胞胎, 多一个,还不罚钱!” “好!妙!”满桌人欢呼起来。 晓玲绯红的脸半掩在大光背后。 “来,来,来,我敬男人们一杯,”邓大光晃着满得直往外溢的酒杯。 “哎,太多了。”晓玲拉大光衣角。 “喝!”大光不理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去搞电视托拉斯,童 浩读书了,亚明调走了,……喝,喝。” 小伙子们个个英勇地喝得个底朝天。 “好样的。”邓大光喝多了,目光被烧得灼亮,“我记得,刚进学校的时候, 谁都不会喝酒,那时候真傻,第一学期去看内部电影,还排着队,象幼儿园的小朋 友。 “进了电影院。你们一个个坐得毕端毕正,看到男女拥抱接吻,小蔡还不好意 思看了。用手捂着脸,又不甘心地张开手指缝,不停地问道,‘完了没有?完了没 有?……’”程琳琳对着小蔡说。 “为蔡明星的纯洁再干一杯!”童浩斟酒。 “少点少点。”小蔡的手直往后缩,“醉了会胡说八道的。” “胡说的话,才是真话。”佳丽说,“我还想尝尝半醉不醉的味道,有人说, 那简直是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醉过。”许萍说。 “为我们都能醉一次干杯!”佳丽豪情地一饮而尽。 程琳琳只用嘴唇沾了酒杯。她感到自己到量了,“你们还是少喝点,”她叮嘱 姑娘们。 “那时候,我们比你们还傻……”许萍脸红得象衬着一张彤红的玻璃纸。她不 好意思说下去了。 “说吧,说吧。”佳丽鼓励。 姑娘们都掩起嘴,“吃吃”地笑。那是上形体课,形体老师说,“你们可以戴 乳罩了,否则,一跳一跳的太难看。”“什么是乳罩?”余珊珊大胆又小声地问。 “是呀,我们都不知道。”姑娘们面面相觑。那个星期天,程琳琳老师只好带她们 去了一趟妇女用品商店,集体买了各种尺寸的乳罩…… “那时,你们真是孩子。”程琳琳感慨。 “不长大多好。”珊珊说。 “总得长。”晓玲说。 “人就是为长大才生出来的,”许萍说。 “还是长大好,长大了,谁还能骗我们?”小蔡抱起吉他,他有几分醉意了, 语无伦次,“程老师,刚开学的时候,你天天给我们讲童话,象哄小孩子。童话多 美,结局都是圆满的,美丽的穷姑娘总是嫁给了王子,聪明的小乞丐,最后都变成 了富翁。那时,我们相信你的童话,还起劲地演着童话。但生活里,明明没有童话! 没有!!那是骗人的。”他大吼一声,“骗人的!”他痛楚地埋下头,手指摁着弦。 大家惊呆了,沉寂了,深省着。 “今天是好日子。”小蔡摇摇晃晃走到邓大光面前,“祝福你们象童话一样生 活。”他又向程琳琳深深鞠一躬,“我们还是由衷地感谢你所讲的童话,使我们在 那些没有长大的日子里,满怀美好的希望一天天长大。” 车库沉默了。 程琳琳的眼角滚下了两颗泪珠。 小蔡突然在吉他的弦上拨出一个浓重的音,手臂、身子微微地动了。他紧紧埋 下头,缓缓升起的歌声,象一匹温和的瀑布流泻下来: 在喧闹的喝彩声中, 我总迷惘疑惑, 是为曾经走过的路, 是为曾经流过的泪? 在冷清落幕的时刻, 我总孤单失落, 是为曾经有过的梦, 是为曾经唱过的歌? 是不是就这样把爱恋抛弃, 是不是就这样不再把往事回忆, 是不是就这样?是不是就这样!…… 蔡明星重复地唱,闭着眼唱,感情充溢的脸上闪过欢欣、痛苦、哀愁、忧虑等 表情。指头游移在琴弦上,有时会痉挛似地抽搐,激越的音符,象一颗颗弹丸跳出, 仿佛有力地射中了什么。 车库里只有歌声。 佳丽被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召唤出车库。 “谁?” “我。” “你!……” “黑影”站在车库大门对着的一片树荫下,背着带子长长的帆布工具袋,袋口 露出硬木的锤把和一柄小小的锯子。 “我想,你们高墙的小窗口,最好钉上帘子……” “是啊,还要做一个搁脸盆的木架子,多几层,大伙儿用。” “我包下了。” “你真行。” “我在工厂里就千这些的。” “谢谢你。”佳丽走近他,目光有些恍惚,“我在胡同口等过,想告诉你,我 又要上《宝船》了,演王小二。” “真的!”“黑影”欣喜,“我一开始就没猜错。” “大概就是应了你的预见。” “车库里好热闹。” “在举行婚礼。进去看看吗?” “不,我明天送来脸盆架。” “黑影”又消失了。但佳丽仍在树荫的黑暗中搜索,她突然感到,对于“黑影” 的出现、消失、不再象从前那样无所谓了。 “来,我们扭一扭,”童浩把录音机打开了。 “我这里还有最新的美国迪斯科。”宋博在机子里换进一盒磁带。 美国迪斯科狂热、奔放、激越。童浩、许萍先扭起来。接着,他们都一个个加 入了,跳得洒脱、自如、即兴、尽情。 “程老师,跳啊,”小蔡抱着吉他扭。 程琳琳被佳丽、晓玲拖拉着,好象有一股热旋风把她卷了起来。 腿蹬踢,胯部摇摆,手臂自由自在挥舞,身子旋转、前倾、后仰,一切动作都 随音乐而随意发挥。车库在欢腾,在喧闹,在唱,在跳,在高兴,在痛快。 有人说,舞蹈在希腊不是表演,而是群众性的仪典,是音乐家从地底呼唤而出 的难以猜透的知识在传播,并通过舞蹈者的双脚在往外溢流,好象万有引力的定律 注定秋凤吹落成熟的果实。必然朝着地心坠下来一样,它会使人们的血液流动得更 快、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