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鲜红 雪白雪白 我说,我曾经当过拖拉机手,那是在北大荒的时候;我说,开着拖拉机翻地、 播种很豪迈,原野一望无际,而在极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抹抹树林和一脉脉山影,那 情景充满诗意;我说,离开北大荒十几年了,但无论在哪里,只要一听到拖拉机引 擎的发动声,我会心跳,像煮沸的水热腾腾地冒泡,很久不能平息;我说,那鲜红 的拖拉机已不可磨灭地刻进我生命里,犹如人们对故土家乡的情是融在血液里的; 我说…… 我说了许多关于拖拉机的故事,关于北大荒和茫茫的冰天雪地。我感觉到,一 些年轻人的目光变复杂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人对拖拉机。对北大荒感兴趣。我 当然知道。但我总想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对于已被历史否定的一段生活还频频回首, 还耿耿于怀?并且,在一九八五年、一九八九年,我两度重返北大荒,不远千里。 第一次返回,我想写一写仍留在那儿的知青朋友,还有成千上万。我独自转了一个 月,到了黑龙江边,去了雁窝岛,却偏偏不肯回到自己生活过的农场。连队,火车 是顺路经过的,我没下车,一晃而过了。很奇怪,有种莫名的心情,怕记忆中的一 切又真切地重现,怕看到自己开过的那台拖拉机,怕走进自己住过的那栋;日砖房 ——虽然,我常常梦到,醒来便百感交集。北大荒。拖拉机所给予我的,毕竟不仅 仅是“豪迈和诗意”啊,还有艰辛与困苦,还有付诸东流的青春和理想,还有一条 充满挫折的生活道路……所以,;日地重游,一定不胜伤感。那时,心理还脆弱, 很少承受力,于是,我像游子经过家门却不入,狠狠心绕开了。我以为,走访其他 农场,走访不认识的知青朋友,我会平静一些,冷峻一些。但我没想到,结束走访, 一坐上回城的火车,不管座位四周的人怎么好奇怎么不可思议,我心酸心痛地哭了 很久。可离开上海去北大荒的时候,我没掉一滴眼泪,心里只有激情和向往。在接 到中央戏剧学院的人学通知终于结束了十年北大荒知青生涯的那一刻,我只感到兴 奋,兴奋到极点。为什么数年后的重返,我却这样难过,哀楚?泪水汹涌,流干了, 心空荡荡的一净如洗,我才冷静地意识到,人的生命如一股短短的渠水,水和渠是 相辅相成的,渠像床像摇篮承载着水,渠的方位。距离便确定了水。而我这股水曾 流经北大荒这道渠,整整十年呐,那么青春的十年,血汗和北大荒的土互相渗透、 依托,这比家乡对于我生命生活的影响更为深远。深刻啊!这是揭不下的一页历史, 是心灵的一段历程。那白皑皑的雪,那黑沃沃的地,那鲜红鲜红的拖拉机,色彩如 此鲜明、强烈,象征着我们曾有过的纯真、热情和爱憎——这一切不管别人怎么看, 我内心总得承认: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们一代人就是这样过来的。过来了还要过 下去。而过去的还会影响今后的。人,是现实的又是历史的,只有认识历史才能面 对现实。因此,再一次回北大荒,我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回老连队,去看一看我 开过的那辆五十四马力的拖拉机,去看望教我开车的马师傅。而且,再一次回北大 荒,我是带着儿子一起回去的,让他也坐一坐我开过的拖拉机,多少熟悉一下这块 遥远神奇的土地。他要懂得,我们这样两代人将有的不同,源出何处?一踏上农场。 连队的土地,我的心时刻都在“怦怦”地跳,说不出理由地激动。一辆吉普带着我 转了连队所有的地号,老连长坐在我身边,不断指着车窗外说:“还记得么,那年 涝,你的车陷在这块地里了。看,那块地就是你的车开的荒……”记得,当然记得。 我还记得,到北大荒第一年就遇到水灾,大片麦子泡在水里,我们的拖拉机牵引着 收割机却寸步难行。我不时地下车摘钩,裤脚挽到大腿,小腿却因污水感染长满脓 疱,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见到马师傅,他两鬓花白了,我拉着他的手不停地摇晃,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笑眯眯地摸着我儿子的脑袋,只说了一句:“儿子都这么高 了!”在连队吃了中饭又吃晚饭,离开时,西沉的太阳落进了小树林。我让送我们 回场部的吉普车在经过农机厂时稍稍停一下,我想再看一眼我开过的那辆拖拉机, 它已很旧了,鲜红的颜色褪得很黯,机身锈得斑驳。我知道,它快要被淘汰了,新 进的农机具耀眼地挺立在不远处…… “走吧!”同行的催我。 “妈妈,快走吧!”儿子催我。 但老连长和马师傅不催我,他们默默地陪我站着,当我回过头时,看到老连长 的眼眶红了。我握住老连长的手说:“我上车那会儿,这台车刚买回来,鲜红鲜红 的……”老连长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再回来?”说着,他噙着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忍着。能忍住了。我想,我的心比几年前成熟了一些。但是,当吉普车开出 连队,我把头伸出窗外,再也看不见一排排砖房和一台台拖拉机时,我的眼角还是 悄悄地滚下了泪水。 “妈妈,你怎么啦?”儿子问。 “风吹的。”我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