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弟                   六



  而他说得太认真、太庄重,听来太具有结论意味儿了。这就使许多人感到,他不但否定了一切人说过的话,而且也当众挖苦了说过话的一切人。他依然相当镇定。于是有些女同学对那些围剿他的男同学抗议——‘让人家说下去!’‘人家话还没说完呢,为什么打断人家?’‘各抒己见嘛,凭什么让人家滚?’他那种镇定,显然大受那些女同学的青睐。也许还征服了她们的心。当时我明白了,一个人,即使他其貌不扬,即使他身材瘦小,在成为众矢之的的情况之下,能保持住一种镇定,他没有魅力也似乎有魅力了。他不英俊也似英俊了。比起那些平时处处故意表现潇洒倜傥,张口则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而听到一声嘘,就面红耳赤,立刻坐下一声不吭的才子们,他的的确确是显示出了不寻常之处。对那些伪才子们,你们作家们怎么说?”

  我说:“银样蜡枪头。”

  她说:“当时我也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他从容不迫地进行驳斥。他说:‘你们在座的大多数人,’说时,还伸手一指:‘你们过生日的时候,可以毫不迟疑地一出手就是十几元,买一个生日蛋糕。甚至,还可以一次就花掉几十元,去下馆子,可对那些向你们乞讨的男孩,女孩,老人,和妇女,你们何曾表现过一点儿慷慨好施呢?你们买一个茶蛋,都和卖茶蛋的老妪讨价还价一番。你们一块儿买汽水喝的时候,难道没做过互相掩护,企图多喝一瓶的事么?难道,我能相信你们,会白给一名背夫十几元钱,而放弃可以坐在一名背夫头顶上的机会么?你们在这里说的是一种话,表明的是一种看法。如果真到了黄山,你们说的未必不会是另一种话,表明的未必不会是另一种看法。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未必不会也想花上十几元钱,坐在别人的头顶上,悠哉游哉地登上黄山。甚至,登上‘鲫鱼背’?你们会说背夫要的钱太贵了,你们也会讨价还价,就像某些总希望买到最便宜的东西的人,和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一样。你们心里会想,如果只花几元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竹椅上,便能游览遍黄山的话,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啊!甚至也许还会想,最好竹椅有遮阳的棚盖儿!这就是你们中的某些人。你们像少爷和小姐一样花费着你们父母每个月寄给你们的钱的人,难道会对别人产生真的同情?你们知道背夫们是怎么想的么?你们了解他们么?就算你们把钱白给他们,他们中的多数人,也不会白收,也肯定要请你们坐到他们头顶上。因为那样,他们才觉得,那钱是自己挣的,花着也仗义。就算他们白收了,他们心里反而会暗想:他妈的,那小子跑黄山来施舍来了,大概内心里窝藏着什么罪孽吧?你要赎,你就得大方点儿,起码一百元,那也算施舍!十几元就想赎罪?你做梦吧?……’

  教室里异常静。在我入校后,只有一次的情形能和那么静的情形相比。就是有一名历史系的四年级的学生,假期在家乡犯了流氓强奸罪。开学后公安局的人到学校来进行二次宣判,恰恰也是在那同一所大教室里。大家当时的神态,仿佛又是在聆听宣判似的。他们讲的事,在大学生中是发生过的。当时除了我,我想很多人内心里都会承认这一点。但是,承认是一回事,能否承受他那种公开的面对许多人进行的,带有挑衅意味的,尖刻的,冷嘲热讽的抨击,显然又是另回事。我想人们肯定都觉得,遭到了他的羞辱。那一时刻,他站在大家面前,显出了一种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的轻蔑。岂止是轻蔑,简直还包含有毫不掩饰的憎恶意味儿。仿佛人人都是伪君子。仿佛人人在他之前所说的,若不是自我表现的话,便一定是言不由衷的,习惯成自然的假话。起码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空话。我至今仍不能充分的根据判定,当时在他自己的潜意识中,是否也有着自我表现的成分。终于有一个显然被他的话大大激怒了的学生猛地站了起来,像他每说到‘你们’两个字就指着大家一样,也指着他厉声喝问:‘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背夫们的角度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对那些背们又了解多少?你以为自己是谁?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上帝么?’他目光咄咄地逼视那个人,冷笑着说:‘我当然不是上帝。但三个暑假里我都当过背夫。我在黄山背上背下的大学生研究生何止百人。我感谢他们使我有机会公平合理地挣他们的钱。有人的活法是不断的花钱。有人的活法需不断的挣钱。当他们寻找不到其他的正当的方式,就只有靠租贷自己的体力。我们都是大学生,而我是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的一个大学生。所以我尊重这一现实。’他解开衣扣,向大家转过身,褪下了上衣使大家看到他的脊背。同时他说:‘这深深的痕迹,像标志印在我身上。黄山的背夫们欢迎更多的大学生明年还去游览黄山,我将在黄山恭候诸位。’他说罢,从容不迫地穿好上衣,离开了教室。离开时,对谁都没看一眼……”

  索瑶沉默了。

  我也用沉默真心实意地奉陪着她。

  她低声问:“你怎么看?”

  我反问:“你指什么?”

  她说:“辩论。”

  我说:“一切人们进行辩论的事,本身都是没有唯一正确的定论的事。”

  “那么对他呢?”

  “看来大学对他和对你是不一样的。”

  “你认为对他是怎样的?”

  “也许是另一种炼狱。”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她的声音更低了,“辩论会以后,我想,他的孤独将会结束了。许多原先不理解他的古怪性格的同学,肯定将对他增加理解了。经济条件优越的同学,说不定由此受到启发,开始关注到某些像他一样的,大学里的‘六等公民’了吧?在我们的大学里,一等公民是侨胞后代。二等公民是大公司和大企业家们的儿女。三等公民是高干们的儿女。四等公民是知识分子中的某些自由职业者的儿女,比如有个体执照的律师、医生、演艺人员、拥有专利的人们的子女。五等公民是平民子女,六等公民,便是来自僻远而穷困的地方的农家子女。我想,也许会有人创立一种什么‘会社’的,以使人乐于接受的形式,关心一下‘六等公民’们吧?然而我想错了。他更是一个孤独的人了。普遍的男同学们,更疏远他了。有些男同学,在许多场合,一看见他,就唱‘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男人为它累弯了腰/女人为它锁愁眉/过了一年又一年/过了一辈又一辈/……’而且只唱这首歌的上段,并不唱下段。哪一所大学里,都有那么一伙嬉皮士。他们玩贵族玩得很火。有的女生穿三百多元一条的裙子,这你相信么?你别那么瞧着我。虽然我父亲当过市长,但离休了啊!何况那不过是一个中等城市。如果没有一处新开辟的疗养地,十之七八的中国人原先想不到它的存在。你还那么瞧着我。我不能算是大学里的贵族学生。真的不是。比三等公民低,比四等公民高罢了。我认为我跟那些学生不一样。我不玩世不恭,也不纨绔。我觉得自己挺善良,挺富有同情心,挺愿意主动用心灵去理解别人的。我想,那些一看见他就唱歌刺激他的人,心理是很糟糕的。大概他们认为,他损害了他们在大学里的形象吧?所以他们要从心理上对他实行报复?……”

  我却想,亲爱的表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当穷困作为一种现实,对优越发表不敬的宣言的时候,结果得到的肯定不是关怀,而只能是敌对。这一种敌对,其实是互相的。“表弟”的做法,又何偿不是一种对他所妒羡的人精神上的进攻呢?理解、善良、同情、为自己的施舍或为他人的奉献,是填不平这种心理沟壑的。反差越大,沟壑越深。唯一奏效的办法,是消灭贫穷。像消灭丑恶现象一样。使穷人不再是穷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丑恶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如同脸面上的疮痕。影响容貌但并不危害生命。而贫穷是另一种可怕得多的丑恶。贫穷是国家的癌迹象。如果这一种可怕得多的丑陋,和国家其他许多方面的丑陋结合在一起,就会发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然而我认为没有必要对她说出我的想法……她语调缓慢地说:“几天后,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杀了。她成为大学生还不到一年。她的死,仿佛就是那次辩论的句号。我认为她的死,与发起那次辩论的学生有直接的关系。认为把那张照片放得那么大,并贴出来的人,是罪魁祸首。认为那样一种行为,是一种谋杀行为。不管他们自己是否也这么认为。然而,却没有谁觉得,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没有谁忏悔过。人们很快就把自杀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辩论忘掉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校园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每天傍晚,一对一对儿的,仍在树荫下、池塘边喁喁私语,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认为,他参与了谋杀。我对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辩论会上,在内心里其实很冲动的情况之下,毕竟,没说出我的名字。如果,他当时指着我说:‘她,就曾高高坐在我头顶上!而且也照了像!’我想,我也肯定会自杀的。因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从小长这么大,我还没真正承受过什么。然而他却成了某些女学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们都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女学生。她们在背后称他‘小拉赫美托夫’。遗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我经过请教式的询问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么办》中的人物。我就找来那本书看。看到三分之二还多,那个拉赫美托夫才露面儿。除了每天晚上睡钉板,为了预先锻炼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经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这一个情节,书中那个拉赫美托夫并没给我留下什么感人至深的难忘的印象。但是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传染的。好比伤风感冒的人打喷嚏互相传染一样。有些女学生开始给他写情书。这使某些比他英俊得多,以才子自居的男学生嫉妒得要命。这一种嫉妒,如同白马王子对流浪的乞儿的嫉妒。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校园里的人马王子’。把他比作罗马神话中人首马身的怪物。说他只不过想从马的肚子里钻出来,加入诸神的行列,其实怀有堂而皇之地登上奥林波斯山的野心。他要与马的身躯分离开的痛苦,其实是他自己的野心造成的。他们越是贬低他、诽谤他,那些女生越痴情地倾心于他。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也钻入到我的心灵里来了。这是说不清道不白的。我只能这么解释,我被那些女孩子们的莫名其妙的痴情传染了!你仔细想一想就不觉得奇怪了。全校英俊的男学生很多。经济条件优越的男学生很多。自以为是才子或自以为是贾宝玉的男学生很多。善于以各种方式讨女同学们喜欢的男学生也很多,但像他一样,其貌不扬,却又相当孤傲,来自很穷困很穷困的地方,但又蔑视一切经济条件优越的幸运儿,并且在黄山当过背夫的,就他那么一个啊!而他对每一个女同学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地冷淡,可远观不可亲近的样子。女大学生和普通的女孩子们并没什么大的区别。男性越冷淡她们,越对她们显得仿佛永远不可亲近,她们往往偏会对人家产生好感,偏想去亲近人家。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我说:“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对于没有恋爱过的女孩子,这其实是恋爱学习。本质上不是爱。是潜意识里的征服念头。”

  “你也学会对人进行潜意识分析了!我给他写了好几封情书。但一次也没敢鼓起勇气直接或间接地交给他。一想到那么多女同学都给他写过情书,我竟自卑得要命。觉得自己哪儿能配得上他啊!觉得与他比起来,他仿佛是一块经得起雨蚀风化的山石,而自己不过是一颗玻璃珠子罢了。何况在黄山我打过他一耳光。我想,那些日子,我是为他患了单相思了。不料,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女生表情很古怪地告诉我,宿舍门外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他。他说:‘我是来还钱包的……’我说:‘求求你,别在我宿舍门口谈这件事,我们找个地方谈吧!’我近乎低声下气。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惊慌极了。他显然理解我为什么一见到他会那样惊慌。他说:‘放心,我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好吧,听你的。’尽管他这么说了,我还是惴惴不安。觉得只要是在校园内,无论哪儿,都可能被人发现,也许会被人偷听到谈话的内容。‘心中没有鬼,不怕鬼敲门。’而我当时心中是有‘鬼’的啊!黄山的事,就成了我心中的‘鬼’。自从那个女学生自杀以后,我心中这个‘鬼’常常在梦里对我进行威胁。我竟一直把他引到了校园外。他一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并没有对我提出抗议。在校园外的一片树林里,我站住,背对着他开了口。我说:‘你说吧!’他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啊,我就是要还你姐姐的钱包。里边有三百二十六元七角三分。黄山的事,我非常对不住你和你姐姐。你点点钱吧!’他说着就把钱包往我手里塞。我仍背对着他。我一甩手。不接。他说:‘你不收不行,我怎么能要这钱呢?’而我,已经泪流满面。你想想,我们这不是也等于约会么?可这是怎样的约会啊!他说:‘你拒绝,我就只好把它放在你面前了!我总不能变相地敲诈勒索吧!’他真的转到我对面,把钱包放在地上了。他直起身的时候,才发现我在无声地哭。‘你……’他吃惊了。犹豫片刻,又从地上捡起了钱包。‘你别哭。你为什么哭啊!……’轮到他惴惴不安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挺感激你的呀!那一次我碰到的如果不是你,而是别人,我也许早就身败名裂,臭名昭著,出现在哪儿,都被视作一个贼了!至于你那几首诗,当然也是可以发表的。可我这个人,自尊感太强了。因为我内心里太自卑了啊!除了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和一切学生比起来,我一无所有啊!不错,在黄山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当时我心里真羡慕你和你的姐姐啊!你们暑假可以无忧无虑地游黄山,而我却不得不在黄山当背夫。我承认,我当时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念头。我觉得,让一些坐在我头顶上的人,内心里长久地被忏悔折磨,也是一种报复方式啊!我这种心理,不只是对你才产生的。背一切大学生们的时候,都强烈地产生过。可是你从我的角度想想,这又是一种多么可怜的报复方式啊!我……我有时也恨我自己,既当背夫,心理又这么阴暗,多坏呀!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假期无忧无虑地四处玩玩。可我得挣钱啊!我得用自己挣的钱供自己念完大学啊!我还得经常往家里寄点儿钱啊!我……我家里很穷,我们那个地方很穷啊!……’

  “起初我始终一言不发,默默流泪,默默品味自己因他而感到受了伤害的委屈。可是听着听着,我的眼泪的成分变了。后来眼泪完全是为他而流的了。那一时刻,我明白了,他并不像别的女生们所以为的那样,是什么拉赫美托夫。我倒觉得他更是一个校园里的戛西莫多了!只不过他的容貌毕竟不丑陋,而是清秀的。他终于默不做声了。他蹲在了地上,样子十分悲哀。我觉得,在我眼里,他仿佛变成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孩子了,而且,从里到外,遍体鳞伤。那一时刻我内心真是对他同情极了!怜悯极了。我不哭了。我什么委屈也没有了。我觉得归根到底,我不过是自以为受了伤害,而他才是那种真的受了伤害也只有躲在某个角落默默舔自己伤口的人!我也蹲了下去,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哄他别哭。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他擦眼泪。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天使般善良的女孩儿。而这一种自我感觉使我都快将自己溶化了。我喁喁地柔声细语地对他尽说尽说,说的都是一些傻兮兮的话,都是那种年轻的母亲抚爱被自己无缘无故打骂过的孩子的话。真的。你别笑话我。你笑话我,我也不在乎的。我现在已经比较明白,什么才是值得羞耻的事,而什么事是根本不值得羞耻的事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在天黑的情况下,在我们两个当时那种情况下,一切事,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那一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温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在我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母对我管束很严。我看的书极少。好几年没进过电影院。父母限制我看电视。允许我看的节目,是新闻、《动物世界》、《外国文艺》,和节日晚会。我也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究竟能温柔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学会温柔。我总是很天真地想:温柔是男人的本能。当他们渴望表现温柔的时候,别的男人们将他们教会的。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原来温柔天生是女人的本能,而且根本就不用男人教。正如人喝水不用教一样。我竟变得那么温柔使我当时感到好幸福。真的。我觉得那种幸福那种美妙仿佛是无边无际的,由我生发出来,像一层层茧衣,包裹住了他。也包裹住了我自己。不断地再从我们两个人内心里身体里濡出来,弥漫了整个树林似的。而晚上的树林静悄悄的,仿佛也变得无比温柔了。用更加浓重的温柔,也将我们包围起来,他的温柔,却是孩子般的。我觉得他渴望一种温柔,一种女孩子给予他的温柔,好像已经渴望了一万年了。而他回报给我的温柔,只不过更是一种弱小的羊羔般的乖顺服帖。我觉得,他仿佛从一种壳里蜕了出来。那种壳,便是他平素的孤傲,独往独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凛然不可亲近不可侵犯似的假象。而偎在我怀里的,头依我心口的他,才是真真实实的他。他吻我像男孩子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的温柔甚至是羞怯的。肯定也是他人生最初的一种尝试。偎在我的怀里,他向我讲述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和他那个村子,他们那个贫困落后僻远被大山囚禁的地方。他又说了一次‘我的家很穷啊!我们那个地方很穷啊!’那一天之前,没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我也从没想过,有的人的家很穷。有的地方很穷。我们城市里的人,不太会想到那些人和那些地方。听别人讲与他不相干的穷与你更不相干的穷是一回事。听一个偎在你怀里的人讲像脐带一样拴住他的穷,又是一回事。他一说,我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滚。我觉得,他那么了,其实也就是说了一切一切一切,那一种我从前根本没想到过的穷,虽然我依然无法想象得太具体,但却似乎是早已熟知的事了。他告诉我,他十二岁的时候,他母亲死了。埋他母亲那一天,老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他父亲咒骂了一通。因为他的父亲舍不得用家里唯一的一床旧被卷他母亲的尸体。而他就跪在坑穴边上,等着在母亲的尸体下葬时,给母亲磕最后一次头。父亲流着泪喃喃地说:‘被子卷了他娘,我和孩子盖什么?我和孩子盖什么?……’当年父亲就为他找了一个继母。继母比父亲大六岁。因为是寡妇,他从此多了三个弟弟。而父亲决定再娶那寡妇的想法非常单纯——三个弟弟长大了,将是能做的劳力。多了三个劳力,也许兴家致富就有指望了。他们那个地方,兴家致富的含义,也是十分朴素而实际的。能吃饱饭,有换洗的衣服,睡觉有被盖,不枕土坯,枕枕头,那便是富的标准了。然而这样的奢望并没能实现。因为第二年他的父亲也死了。他告诉我村里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都是病死在家里。再痛苦的病也只能病死在家里。祖祖辈辈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不晓得能够住院治疗是怎样的一种福气。没有一家付得起钱将病人送到省城或县城的医院。过去治病靠的是山里土生土长的巫医。现在治病靠的是乡里的草药大夫,兼用药针。这便是过去和现在的区别了。他的父亲临死前把他唤到床前,指着继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你得孝敬她。你得给你几个弟弟,当一个好哥哥。要不,咱们太对不起人家母子们……’那一年他已读到了小学六年级了。父亲死后,他不想再念书了。老师到家里来了。对他的继母说:‘我教了十几年书了。学生是越教越少。到现在只剩三个学生了。三个学生中,只有这孩子一个是六年级生。我还没教出过一个能考上中学的学生。这孩子却准能考上。你就成全了我当老师的十几年的夙愿,让孩子考中学吧!家里以后的日子会多么艰难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替孩子申请免费。儿子的书本费,我包了。他的继母一听就哭了,说:‘虽然我和他爹只搭伙过了一年日子。但是他爹对我挺好。不冲别的,冲他死去的爹,我绝不断了这孩子的前程。是龙是虫,他自己扑奔吧!’接着便命他给老师磕头。他自己也哭了。当即跪下就给老师嗑响头。磕罢站起来发誓:‘妈,老师,我将来要不出息成条龙,我不活着见你们。我自己弄死我自己!’“他以全乡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乡里的中学。村子离学校三十多里地。可以宿校。但是他不能。因为每个月要支二十八元的伙食费。家里根本交不起。每天,书包里带块干粮,或者几个土豆,一棒玉米,一个萝卜什么的,顶着星星去上学。披着月光回到家里。三年来风雨无阻,没缺过一天课。三年后以全乡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到了县高中。县高中是他的小学老师的母校。校长曾是他的小学老师的老师。开学前一天是他小学老师带着他去报到的。并且带着他去见了校长。老师对自己当年的老师说:‘老师,我对不起您当年对我的期望,十几年来,打我手下,就学出了这么一个中学生。今天我亲自把他给您送来了。他交不起学费。他交不起伙食费。你看,他也没带铺的盖的。但是他的成绩是全乡第一名啊!老师,怎么对待他这样的一个学生,您具体掂量着办吧!’老师说着,潸然泪落。他又想给校长磕头。校长扶住了他,没容他跪下去。校长很受感动,校长说:‘咱们县高中,贫苦的农家子女,占百分之三十多。能考来都不容易啊!破、旧,教室不像教室的样子,宿舍不像宿舍的样子,校园不像校园的样子。可每年的升学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全县升学率最高的高中。连县里那些领导,都把子女送到这儿来读高中。咱们这儿就是一座龙门啊!不谈那些为社会主义培养知识人才的大道理了。只为你这一片老师的心,我一定全面照顾他。至于他能不能越过这龙门,那就看他的造化了!’“他的老师是个发表过几篇小小说,但还没有被公认为是作家的人。老师走时,送给了他一个笔记本。老师走后,他才发现笔记本里夹着二百元钱。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是我收到不久的一笔稿费。你留着急需的时候用吧。将来你工作了,再还我也行。记住,你不过是我‘创造’的一件半成品。你要成为一件成品,接下来只有靠你自己‘创造’自己了!老师永远不需要你报答,只希望你能证明,奇迹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被‘创造’出来的……“他去追老师,没追上。对着老师带领他走来的,那一条蜿蜿蜒蜒,盘旋着十万大山,无尽头地通到山里的崎岖山路,他连鞠了几躬……

  “在他读到高三时,老师死了。一次山洪暴发被泥石流砸死的。他闻讯后当天就回到了村里,伏在老师的坟头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老师的死对他的刺激很大。高考没考好,只考了个全县第四名。他对我说,他本来应该考第一,有自信考第一的。他说,得知自己没考第一,他又哭了一场,觉得对不起老师。老师给他的二百元钱,他存了整整三年。一分也没舍得花过。带着来上学。得知一个弟弟生病,连本带息全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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