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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学(2)


  “梁绍生,你别跑了,你要把老师累坏呀!”

  我终于不忍心地站住了。

  她跑到我跟前,已气喘吁吁。

  她说:“你不想上学啦?”

  我说:“是的。”

  她说:“你才小学四年级,学这点儿文化将来够干什么用?”

  我说:“我宁肯和我爸爸一样将来靠力气吃饭,也不在学校里忍受委屈了!”

  她说:“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小学四年级的文化,将来也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我说:“那我就当一个不好的工人!”

  她说:“那你将来就会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师,尤其会恨我。因为我没能规劝你继续上学!”

  我说:“我不会恨您的。”

  她说:“那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满心间自卑,委屈,羞耻和不平,哇的一声哭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哭,跟老师回学校吧。啊?我知道你们家里生活很穷困,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值得自卑和羞耻的。你要使同学们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师都喜爱你,今后就得努力学习才是啊!”

  我只好顺从地跟她回到了学校。

  如今想起这件事,我仍觉后怕。没有我这位小学语文老师,依着我从父亲的秉性中继承下来的那种九头牛拉不动的倔犟劲儿,很可能连我母亲也奈何不得我,当真从小学四年级就弃学了。那么今天我既不可能成为作家,也必然像我的那位小学语文老师说的那样——当不了一个好工人。

  一位会讲故事的母亲和从小的穷困生活,是造成我这样一个作家的先决因素。狄更斯说过——穷困对于一般人是种不幸,但对于作家也许是种幸运。的确,对我来说,穷困并不仅仅意味着童年生活的不遂人愿。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从童年起就开始怀疑生活,思考生活,认识生活,介入生活。虽然我曾千百次地诅咒过穷困,因穷困感到过极大的自卑和羞耻。

  我发现自己也具有讲故事的“才能”,是在小学二年级。认识字了,语文课本成了我最早阅读的书籍,新课本发下来未过多久,我就先自通读一遍了。当时课文中的生字,标有拼音,读起来并不难。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的楼梯台阶上正聚精会神地看语文课本,教语文课的女老师走上楼,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我立刻站起,规规矩矩地回答:“语文课本。”

  老师又问:“哪一课?”

  我说:“下堂您要讲的新课——小山羊看家。”

  “这篇课文你觉得有意思吗?”

  “有意思。”

  “看过几遍了?”

  “两遍。”

  “能讲下来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能。”

  上课后,老师把我叫起,对同学们说:“这一堂讲第六课——小山羊看家。下面请梁绍生同学先把这一篇课文讲述给我们听。”

  我的名字本叫梁绍生,梁晓声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文革”中兴起过一阵改名的时髦风。我在一张辞去班级“勤务员”职务的声明中首次署了现在的名字——梁晓声。

  我被老师叫起后,开始有些发慌,半天不敢开口。

  老师鼓励我:“别紧张,能讲述到哪里,就讲述到哪里。”

  我在老师的鼓励下,终于开口讲了:“山羊妈妈有四个孩子,一天,山羊的妈妈要离开家……”

  当我讲完后,老师说:“你讲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师心里很高兴。

  全班同学都很惊异,对我十分羡慕。

  一个穷困人家的孩子,他没有任何值得自我炫耀的地方,当他的某一方面“才能”当众得以显示,并且被羡慕,并且受到夸奖,他心里自然充满骄傲。

  以后,语文老师每讲新课,总是提前几天告诉我,嘱我认真阅读,到讲那一堂新课时,照例先把我叫起,让我首先讲述给同学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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