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不断地点这要那的,一向总是老板娘秦岑那些文艺界的女性同行。新的一年里她们更成熟了,更想通了,认为自己们虽然已是文艺界的下岗人员、弱势群体,但自己们的时间多多少少的也得有个价吧?别赔了时间亏了嘴。没亏嘴就是我的时间的性价比!……

  本市的文艺界人士中,也毕竟有些成了点儿气候的,闯出了本省郁闷的地界,闯到北京、上海、广州去了。甚至有几人闯到国外去了,比如澳洲、新西兰、日本、马来西亚、韩国、泰国等等国家。他们都是些较年轻的男女,二十出头三十来岁四十以下,吹拉弹唱献艺卖舞,至少有一技之长。他们中谁从外地外国回来了,同行们总是要聚一聚的。也总是凑在“伊人酒吧”。岑姐岑妹开的酒吧嘛,凑在“伊人酒吧”尤其亲热啊!“伊人”者何人?岑姐岑妹嘛!老板娘秦岑不是酒吧老板娘是美声独唱演员时,在本市的文艺圈子里熟人多,人缘好。故从外地外国回到这一座家乡城的人们都说想她的话时,有几分是怀着真感情说的。

  在“伊人酒吧”里,在即将结束的2003年的每一个日子的晚上,以上诸类人士也轮番出现。落魄者中的某些人,和C大学的某些教授们副教授们博士生硕士生们,渐渐地就熟了,成为朋友了。然而他们的朋友虽然多起来了,却仍没有共同做成过一件什么事。时代不再青睐他们甚至根本不屑于再理睬他们似的状况,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他们很羡慕C大学的教授们副教授们,对方们每个月五六千元的收入,是他们梦寐以求而又祈求不到的。他们中有些人士,每月才仅仅能从单位领取到五六百元基本工资。他们瞻望人生的前景,往往不寒而栗。“伊人酒吧”仿佛是他们的“希望之吧”。他们总是幻想着某一天在那里终于紧紧抓住了一个什么机会,于是人生有了全面的改观。然而他们的幻想又总是归于破灭。有时候看起来那幻想几乎就要变成现实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变成。只有静夜时分想到本市那二十几万无业可就,每月只能领取到一百多元最低生活保障费的失业之人时,他们才觉得自己的命运并不算十分可怜……

  在“伊人酒吧”里还偶尔能看到另外一些人士——老板娘秦岑总是预先为他们留好了座位。当然是酒吧的最里边地方十分宽敞的一隅。他们一迈进酒吧,秦岑就会亲自迎上去,笑盈盈地说“张哥来了?”或“李小弟来了?”——而他们一般都只不过点点头,不说什么,也不回笑,表情严肃地跟随着秦岑往预留的坐位走。他们绝不会一个人来的。也不会两个人来。比如跟另一个男人来,或带一个女子来。是的,不会那样的。陪他们来的至少是两个人,比如一男一女。或三个,两男一女。随来的女子,又总是有几分姿色的。他们落座后,秦岑亲自为他们服务。他们之间似乎也没什么可谈的。被秦岑称做“张哥”或“李小弟”的男人,尤其显出沉默寡言令人莫测高深的样子,仿佛十二分不情愿来到“伊人酒吧”似的。但他的目光却并不多么安分守己,一会儿从这边扫到那边,一会儿从那边扫到这边。哪边有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情形,他的目光就更加管束不住了,一遍一遍地直往人家那边瞟。这点证明,“伊人酒吧”正是他因为平时来得少而又早就想来的地方。

  他们都是那一条街上京剧院前边那一些单位的人士。而陪他们来的是有求于他们的人。那些单位的头头们是一次也没来过“伊人酒吧”的。来过的都是那些严肃单位的小角色。他们角色虽小,由于所在单位特殊,便觉自己们也很特殊了似的。

  “伊人酒吧”,“伊人”在斯,酒在斯,情调在斯,情欲氛围在斯……

  这种那种崭新的人际关系在这里不断发生、发展,又不断嬗变,再派生出更多种的人际关系;给只剩下了靠人际关系幻想改变人生状态的人们,带来若有若无的极现实又似乎超现实的希望。

  而多少有点儿希望对于寄托希望的人们总比半点儿希望都没有的好。

  “伊人酒吧”,在路之南,在桥之北;在形形色色的人眼里,是个时尚的地方;而在秦岑自己眼里,却又只不过是她人生的一处码头。也许,还是最后的。究竟会不会是最后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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