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一



  秦岑想喊。张张嘴,不知自己该喊句什么。

  生生是气出来的眼泪,从眼角淌到了腮上,冻结在腮上成了一条冰线,她却不觉得。

  初一的崭新的阳光洒入了酒吧。酒吧内“三十儿”夜晚的温馨又浪漫的烛和灯营造的情调,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许久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不消说,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却是那种有如噩梦一场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经都会大受刺激。

  回到屋内她对小俊小婉说:“你俩将门窗栅板都装上,锁了,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那经理您呢?”

  小婉问得有点儿放心不下。

  她说:“我要去补一觉。”

  说罢站起身来。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轻轻推开了。

  ……

  秦岑怎么能睡得着!

  她腿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蜷在她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用手机拨通了乔祺的手机……

  “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阳台上吧?”

  “对。是在阳台上。卧室里信号不好……”

  “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吧?是怕她听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带到你那儿去了?”

  “是的。”

  她的声音很小,轻声细语的。

  他也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一直说话来着。”

  “光说话来着?”

  “……”

  “回答我呀。”

  “反正我们之间没发生你认为的那种事。”

  “你知道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秦岑,我以后会慢慢向你解释……”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而且变尖了。像修理音响的人调试时发出的有毛病的声音。

  “秦岑,你千万别这样。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别人搞得太累?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样!”

  “……”

  “我和那女孩儿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儿……不是这会儿一句话两句话能向你解释清楚的……”

  “……”

  “她刚睡着,我怕惊醒她。所以才到阳台上来接……”

  “乔祺,你给我听着,我们之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永远不会再迈进你那套房子的门!你另找一个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机,已是泪流满面。话说得绝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还能睡哪儿?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过多少次爱啊!叫她怎么能轻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说话来着呢?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呢?——这想法像饥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说话来着……”

  在他和自己之间,还有比这更大的谎言吗?

  这么虚假可耻的谎言,他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口?

  于是好像有另一只大耗子也开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头脑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岁的人生中,此前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小时候失去了母亲那一天;一次是成为演员后失去了父亲那一天。那两个日子对于她是完全黑色的。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了。

  现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对于她又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尽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钟比一刻钟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条被厨子牢牢按在案板上,并用刀背狠狠拍裂了头的鱼。

  本来她给他打手机,目的是要讲述一下自己刚刚经历了的精神刺激,获得他的一番抚慰。除了对他讲,从他那儿获得抚慰,她还能对谁去讲呢?还能指望会从谁那儿获得到起实际作用的抚慰呢?她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到你身边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说了,她绝不会忍心让他真的踏着深雪再来酒吧一次的。并且,也会原谅他和那个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行径。他不解释,她甚至可能不愿多问。他若想解释,那么无论是一种多么破绽百出的解释,她都会一笑置之——只要那个“小妖精”别再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证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关系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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