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几则日记
3 月25日①(注:①系 1997 年 3月 25 日。下同。)
宿舍。夜。雨。
今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师傅的儿子打来的。开始我听电话里声音幽幽的,
以为是个女的,问是谁,他说是陈思兵。我想了一圈也没想起陈思兵是谁,他才说
是陈二湖儿子。
陈二湖就是我师傅。
师傅儿子的来电,多少有些令我吃惊。一是这电话本身,来得唐突,去得也唐
突,只说他给我寄了一封信,问我收到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想挂电话了。我以为
是他那边打长话不方便,就问他电话号码,说我给他打过去。他说不用了,明天再
跟我联系,就挂了电话。二是听他电话里的声音,我感觉他好像情绪很不对头似的,
加上他又说给我来了一封信,就更叫我觉得溪跷,有种不知深浅的隐隐虚弱的感觉。
说真的,虽然我同他父亲包括跟他家里的关系一度是很亲密的,但跟他本人却一向
不太熟悉。他是在城里外婆家长大的,很少到山谷里(一号山谷)来,直到上大学
后,在寒暑假里,我有时会在排球场上看到他。他个子有点高,弹跳又好,球场上
特别引人注目。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我们见面时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间也站下来
聊聊天。他非常健谈,而且说话喜欢一边比划动作,一会地耸肩,一会见摊手的,
跟个老外似的,而站立的姿态总是那么稍稍倾斜的,重心落在一只脚跟上,让人感
到他是那么自在,满不在乎。我很容易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跟他父亲的不同,
这是一个热情、乐观、身上集合了诸多现代人气息的年轻人,而他父亲则是一个沉
默寡言,性格又冷又硬的孤独老头。父子俩表面上的不同曾经令我感到惊讶,但仔
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父子相异就跟父子相似一样其实都是正常的。
不过,总的来说我对他是不熟悉的,我以前连他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那时
我们都喊他阿兵。这自然是小名儿,今天我才知道他大名叫陈思兵。他来信要跟我
说什么事?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等明天看信吧。
3 月26日
办公室。夜。还在下雨。
难道是因为连续的下雨影响信的正常传递了?今天还是没收到信,阿兵的电话
倒是又来了。他一定是有很急的事要问我,但我没收到信又似乎无法问。听声音,
今天他情绪要比昨天好,说的也比昨天多,包括工作单位、联系电话都跟我说了。
现在我知道,他已读完研究生,分在南方X 市的出版社工作,想必是当编辑。我不
清楚,他在电话里没说起。不过,从出版社的工作性质和他学的专业看,我想很可
能是在当编辑。他是研究欧洲当代文学的,让他去出版社工作,不当编辑又能当什
么呢?我想不出来。
那个城市我去过一次,是一个很美的城市,街上种满了花,很抒情的。花以优
雅素白的樱花居多,城市的几条主干道两侧几乎都排列着或大或小、或土或洋的樱
花树。眼下,春意飘飘,正是樱花盛开之际,我可以想像现在那个城市的基本姿态
:满街的樱花灿烂如霞,像雪花凌空,像白云悠悠,空气里弥漫着樱花绽放出来的
袭人的香气。此刻,我甚至都闻见了樱花缥缈的香气。
关于那个城市,我还有一点认识,是从历史书上捞来的。据说,一个世纪前,
那城市曾闹过一次大地震,死者不计其数,也许有好几十万。而50年前,又有一场
著名的战役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阵亡者书上又说是“不计其数”。因此,我常常
想,那儿地底下埋葬的尸骨一定有好几吨。这和樱花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可我
不知怎么就将它们想到了一块。想就想吧,反正意识太多不算错误。意识太多是一
种病,但决不是错误。既然不是错误,扯远一点也没关系吧,我想。事实上,我知
道,我想这些都是想为了摆脱一点什么,因为我觉得心里乱乱的,乱七八糟的。
3 月27日
宿舍。夜。晴。
今天终于收到阿兵的信了。尽管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说的事,
但就没想到居然会是我师傅去世的噩耗!师傅是3 月2 日去世的,都快一个月了。
信上说,师傅临死前很想见我,老王局长给我单位挂电话,我却正回老家在休假,
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没办法,最后师傅给我留了遗言,并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转交
给我。他这回便是把父亲的遗书给我寄过来了。
遗言是师傅亲笔写在一张16开的信纸上的,字比个孩童写得还要差,歪歪扭扭
的,大的大,小的小,横不平,坚不直的。我是熟悉师傅的字体的,从这些变得不
成样的字中,我可以想像他当时有多么虚弱,手握不住笔,气喘不上来——看着这
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见了师傅奄奄一息的样子,心情陡然变得沉重,手忍不住
地发抖……我还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遗书,没想到它会如此震撼我的心灵。看着这
遗书,我简直感到害怕,一个个醒目的宇,杀气腾腾的,犹如一把把直逼我心脏的
刀子。我就这样哭了,泪水滴落在遗书上。
遗书是这样写的:小施,看来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诫你:那件事—
—你要相信它对我的重要,不管怎样都要替我保守这秘密,永不外传。陈二湖。1997
年3 月1 日立言。
遗言中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这一定非常叫人寻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今天,他又打电话来了,
知道我已收到信,就问我这是什么事。他不停给我打电话,就是想问我这个。他说
既然父亲这么重视这事,作为他的儿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诉他。我完
全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他也该理解我,因为白纸黑字的遗书清清楚楚叮嘱我,要我
“保守秘密,永不外传”。这里没有指明儿子或什么人可以除外。没有人除外,所
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缄口不语的对象。这是死者对我的最后愿望,也是我对死者的
最后承诺。
其实,即使没有死者遗嘱,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说的,因为这牵涉到国家机密。
作为一个特别单位,我们 701可以说整个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务,
它的生命,它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它所有的一切。而我师傅——陈思兵父亲—
—陈二湖,他的工作是我们对701 的心脏,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么能跟一个外边
人说呢?不行的。儿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的。事实上,我理解遗书上说的
“不外传”,指的不是像阿兵这样的外人,而是指我们破译局的内部人。是的,是
内部人,是指我老单位的同仁们。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译
局的什么秘密,而是我师傅个人的秘密,是他对组织、对破译局,对701 的秘密。
就是这样的。师傅在701 不是个平常人,而是响当当的,一生获得的荣誉也许比701
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这些荣誉把他披挂得光彩夺目的,即使死了701 照样不会忘
记他,照样会怀念他,崇敬他。我相信,师傅的追悼会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
人追悼他的泪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这一切,起码有一半是建立在人们不知
道“那件事”的基础上的。现在,我是“那件事”惟一的知情人,师傅为什么临死
了还这么郑重地嘱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其实,他曾以各种形式多次这样嘱咐过
我。这就是说即使没这遗书,我照样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他儿子。老实说,陈
思兵还没这资格——让我说的资格。
当然我想得到,我这样拒绝后阿兵心里一定会难受的,是咯一块异物似的难受。
也许从今以后,他,还有师傅的其他亲属,都将被我手头这神秘的遗书乱了心思,
心存顾虑,耿耿于怀的。遗言叫他们笼罩了一团雾气,一片阴影,他们不理解也不
允许死者和他们相依为命一辈子,到头来却给一个外人留下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关
重要的遗言。这中间藏着什么秘密,死者生前有什么不是之处,会不会给他们留下
隐患,带来麻烦?等等,等等,有疑问,有担忧,有期待,有恐惧,我几乎肯定他
们一定会这样那样地想不开的。我想,虽然遗言只有寥寥几行字,但他们一定是反
复咀嚼了又咀嚼的,他们一边咀嚼一边琢磨着里头的名堂,猜想着可能有的事情。
他们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远;他们恨不得一日将这散布着神秘气息的遗书咬个血
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
当一切都变得徒劳时,他们不免会对我产生顾虑,防范我,揣度我,怀疑我,
甚至敌视我。我忽然觉得自己没能和师傅作别真是天大的憾事。
于不该万不该啊。我想,如果我跟师傅临终能见上个面,这遗书必将属于我个
人,可是现在它左传右转的,到最后才落到我手上。虽然给了我,但他们心里是不
情愿的,阿兵的请求是最说明这点的,父亲明明有言在先,不能外传,他居然还明
知故犯,心存侥幸,这不是荒唐就是厚脸皮了。而且,我有种预感,这几天,我还
会收到一封信或者电话,那里面还会有类似的要求,荒唐的,或者是厚脸皮的。对
阿兵,我可以没什么犹豫地拒绝,但对那封信或电话,也许就不会这么简单了。那
封信或电话,那封未知的信或者电话,我敢说一定将出自他姐姐。
说真的,我情愿面对的是信,而不是电话。
3 月28日
宿舍。夜。有风。
担心中的电话或信都没来。这不说明是没这事了,我知道,事情肯定是跑不脱
的。从阿兵接连不断的电话,还有昨天电话里的口气看,他不会就这么死心的。他
不死心,就一定会把姐姐搬出来的。他姐姐叫陈思思。
陈思思人长得高高的,下巴上有颗黑痣,将她白白的肤色衬托得更加白。在我
家乡,对人长痣是有说法的,说“男要朗,女要藏”、意思是说男人的病要长得醒
目,越醒目越有福气,而女人则相反。这么说来,陈思恩的病是长错了地方,或者
说这颗疾意味着她不是个有福之人。
福气是个神秘的东西,很难说谁有谁没有的。对陈思思,我不能说不了解,总
的来说,她像她父亲,是个生活在内心世界的人,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的,脸上经
常挂着谦逊得几近羞涩的笑容。说真的,那时候她默默无语又腼腆的样子非常打动
我,以至她父亲都看出我对他女儿的喜欢。作为师傅,老陈对我的好是超乎寻常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他的儿子,他军龄比我年龄还要长,他待我就像对自己儿女
一样的亲。有一天,师傅问我谈女朋友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他介绍的就是陈思恩。我们谈恋爱从时间上说有半年,但就内容而言只是看了两场
电影,逛了一次公园而已。就是逛公园那次,她表示希望我们的关系还是回到过去
那样。我们确实也这样做了。我是说我们没有因为爱不成而就怎么的,没有,我们
还是跟过去一样,围绕着她父亲运转着,直到我离开那里。
我是1993年夏天离开总部,然后来到这里的。这里是破译局的一个分局,因为
它重要——越来越重要,也有人说是破译局的第二局。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一方
面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自己需要。所谓自己需要,是指当时我已经结婚,而
这里离我爱人所在的城市要比总部近一半路程。所以,在很多人都不大情愿来这里
的情况下,我是少有主动要求来的人之一,理由就是离家近。我记得,在我离开山
谷的前天夜里,师傅送了我一本作纪念的笔记本,扉页有他的赠言,是这样写的:
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们极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们极力去
保守。我们的事业需要运气。
衷心希望你事业有成!
从那以后,师傅一直以笔记本的形式和我在一起。我相信师傅之所以送我笔记
本并留下这些话,目的之一就是在提醒我要保守“那件事”的秘密。换句话说,这
是师傅对我远走他方后而苦心作出的一种特殊告诫,和直白的遗言相比,这当然要
婉转一些。不过直白也好,婉转也好,我都感到“那件事”对师傅的压力。那件事
给师傅带来了巨大荣誉,也给他留下了沉重的顾虑,他总怕我有意无意地将它大白
于天下。
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再以各种机会和形式告诫我,我是可以理解的。但就留遗
书这事,我认为师傅是失策的。首先他对我的告诫已足够多,无需再作强调;其次
这种强调方式——遗书——实在是极不恰当的,有“此地无银‘之嫌。说真的,本
来完全是我们俩的事,无人知道,也无人问津的,这下好了,以后会涌出多少个陈
思兵?遗书其实是把原来包在秘密之外的那层保护壳剥开了,这对我保守秘密显然
不利。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过遗书,但我知道凡是看过的人,有多少人看过,
就会有成倍的人像陈思兵一样来挖我深藏的秘密,来考验我对师傅的忠心。眼下,
我最担心的是陈思思,我相信她一定会做陈思兵第二,对我提出无理的要求。我在
等她的电话或信,就像等一个难逃的劫一样。
4 月2 日
宿舍。夜。晴。
陈思思的信没像我想的一样很快来,但还是来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摸着就
知道不是封通常的信,里面也许堆满了用来深挖我秘密的铁镐、铁铲什么的。我捏
着它,久久地捏着它,甚至有些不敢拆封。当然,信是不可能不着的,只是我需要
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给自己增添经受考验的信心和防卫的力度,我居然把师
傅的照片和遗书一齐放在案头,让我在看信的同时随时可以看到师傅临死的嘱咐。
我就是这样开始阅读我曾经的恋人陈思思的信的。等读完信,我才发现自己种
种的担心是多余的,整封信,从头到尾,有关遗书上的事提都没提,好像是知道我
怕她提,所以有意不提的。这使我怀疑师傅给我留遗书的事她可能并不知道,给阿
兵打电话问,果然是这样。阿兵说,给我留遗书的事他父亲要求他不能跟任何人提
起,包括他姐姐思思。这也成了我彻底拒绝阿兵——他希望我告诉他“那件事”呢
——的最好理由,我对他说,师傅这样做,就是因为考虑到我和你姐姐过去有的关
系,担心我经不起她盘问,所以才特意对她隐瞒这事。阿兵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才
有所领悟,感叹着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然后挂了电话。我相信,阿兵以后再
不会来找我问这事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我没想到的是,思思会把信写得那么长,16开的信纸,总共写了18页,每一页
的字都满当当的,长得简直不像一封信。从变化的字体和断断续续的格式看,这信
起码是分几天时间才写完的,最后署的时间是3 月25日——这也是我第一次接到阿
兵电话的时间。从信的内容看,与其说这是封信,倒不如说是份小说手稿,里面有
感情,有故事,读起来扣人心弦,令人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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