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石磨台上,点着一盏遍体污垢的豆油灯。昏黄的灯火不安地抖动着, 尖尖的火苗上,挑着一缕盘旋上升的黑烟。燃烧豆油的香气与驴粪驴尿的气味混合 在一起。厢房里空气污浊。石磨的一侧,紧靠着青石驴槽。上官家临产的黑驴,侧 卧在石磨与驴槽之间。 上官吕氏走进厢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灯火。黑暗中传来上官福禄焦灼的问话 :“他娘,生了个啥?” 上官吕氏对着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没回答。她越过地上的黑驴和跪在黑驴身 侧按摩驴肚皮的上官寿喜,走到窗户前,赌气般地把那张糊窗的黑纸扯了下来。十 几条长方形的金色阳光突然间照亮了半边墙壁。她转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 油灯。燃烧豆油的香气迅速弥漫,压住了厢房里的腥臊气。上官寿喜黑油油的小脸 被一道阳光照耀得金光闪闪,两只漆黑的小眼睛闪烁着,宛若两粒炭火。他怯生生 地望着母亲,低声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家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来了……” 上官吕氏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直盯着儿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闪闪,沁满汗珠的 小脸低垂下去。 “谁告诉你日本人要来?”上官吕氏恶狠狠地质问儿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枪又吆喝……”上官寿喜抬起一条胳膊,用沾满驴毛的 手背揩着脸上的汗水,低声嘟哝着。与上官吕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较,上官寿喜 的手显得又小又单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吃奶般的翕动,昂起头,竖起那两只精 巧玲珑的小耳朵,谛听着,他说,“娘,爹,你们听!” 司马亭沙哑的嗓音悠悠地飘进厢房:“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 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一陕跑吧,逃难吧,到东南荒地里庄稼稞子里避避风头 吧——日本人就要来了——我有可靠情报,并非虚谎,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 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乡亲们,跑吧,晚了可 就来不及了——” 上官寿喜跳起来,惊恐地说:“娘,听到了吧?咱家也跑吧……” “跑,跑到哪里去?!”上官吕氏不满地说,“福生堂家当然要跑,我们跑什 么? 上官家打铁种地为生,一不欠皇粮,二不欠国税,谁当官,咱都为民。日本人 不也是人吗?日本人占了东北乡,还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给他们种地交租子?他爹, 你是一家之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福禄咧着嘴,龇出两排结实的黄牙齿,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 上官吕氏怒道:“我问你呐,龇牙咧嘴干什么?碌碡压不出个屁来!” 上官福禄哭丧着脸说:“我知道个啥?你说跑咱就跑,你说不跑咱就不跑呗!”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它 按肚皮!” 上官寿喜翕动着嘴唇,鼓足了勇气,用底气不足的高声问道:“她生了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驴,妇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 吕氏说。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寿喜喃喃着。 “没人说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吕氏说。 “我猜她这一次怀的是男孩,”上官寿喜按着驴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吓人。” “你呀,无能的东西……”上官吕氏沮丧地说,“菩萨保佑吧。” 上官寿喜还想说话,但被母亲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禄道:“你们在这儿忙着,我上街探看动静。”。 “你给我回来!” 上官吕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头,把他拖到驴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动静你看?按 摩驴肚皮,帮它快点生!菩萨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铁嚼钢的汉子, 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些窝囊子孙!” 上官福禄在驴前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与他儿子同样秀气的小手,按在黑驴抽搐 的肚皮上。他的身体与儿子的身体隔驴相对。父子二人对面相觑,都咧嘴,都龇牙, 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他们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条翘翘板两端的两个 孩童。随着身体的起伏,他们的手在驴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动着。父子俩都没有力 气,轻飘飘,软绵绵,灯心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站在他们身后的上 官吕氏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咤几声 :“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欺世盗名的打铁匠上官福禄便踉踉跄跄 地扑向墙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来!”上官吕氏喝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 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上官寿喜如同 遇了大赦般跳起来,到墙角上与父亲会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 上的表情既像狡诈又像木讷。这时,司马亭的喊叫声又一次涌进厢房,父子二人的 身体都不安地绞动起来,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吕氏双膝跪在驴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秽。庄严的表情笼罩着她的脸。 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声音粗糙刺耳,宛若搓着两只鞋底。她把半边脸 贴在驴的肚皮上,眯着眼睛谛听着。继而,她抚摸着驴脸,动情地说:“驴啊,驴, 豁出来吧,咱们做女子的,都脱不了这一难!”然后,她跨着驴脖子,弓着腰,双 手平放在驴腹上,像推刨子一样,用力往前推去。驴发出哀鸣,四条蜷曲的腿猛地 弹开,四只蹄子哆嗦着,好像在迅速地敲击着四面无形的大鼓,杂乱无章的鼓声在 上官家的厢房里回响。驴的脖子弯曲着扬起来,滞留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 发出潮湿而粘腻的肉响,“驴啊,忍着点儿吧,谁让咱做了女的呢?咬紧牙关,使 劲儿……使劲儿啊,驴……”她低声念叨着,把双手收到胸前,蓄积起力量,屏住 呼吸,缓缓地、坚决地向前推压。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液体,驴头甩得呱 呱唧唧,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糊涂进溅而出。上官父子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乡亲们,日本鬼子的马队已经从县城出发了,我有确切情报,不是胡吹海唠, 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司马亭忠诚的喊叫声格外清晰地传人他们的耳朵。 上官父子睁开眼睛,看到上官吕氏坐在驴头边,低着头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 湿了她的白布褂子,显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状。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 红的血,一条细弱纤巧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这条骡腿显得格外虚假, 好像是人恶作剧,故意戳到里边去的。 上官吕氏把剧烈抽搐着的半边脸再次贴到驴腹上,久久地谛听着。上官寿喜看 到母亲的脸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样,呈现出安详的金黄颜色。司马亭孜孜不倦的吼 叫飘来飘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苍蝇,粘在墙壁上,又飞到驴身上。他感到一阵阵心 惊肉跳,好像大祸要临头。他想逃离厢房,但没有胆量。他朦胧地感觉到,只要一 出家门,必将落到那些据说是个头矮小、四肢粗短、蒜头鼻子、铃铛眼睛、吃人心 肝喝人鲜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们吃掉,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而现在,他们一定在胡同里成群结队地奔跑着,追逐着妇女和儿童,还像撒欢 的马驹一样尥蹶子、喷响鼻。为了寻求安慰和信心,他侧目寻找父亲。他看到假冒 伪劣的打铁匠上官福禄满脸土色,双手抓着膝盖坐在墙角的麻袋上,身体前仰后合, 脊背和后脑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墙壁形成的夹角;上官寿喜的鼻子一阵莫名其妙地酸 楚,两行浊泪,咕嘟嘟冒了出来。 上官吕氏咳嗽着,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她抚摸着驴脸,叹道:“驴啊驴,你这 是咋啦?怎么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涂,生孩子,应该先生出头来……”驴的失 去了光彩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用手擦去驴眼睑上的泪,响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后 转过身,对儿子说:“去叫你樊三大爷吧。我原想省下这两瓶酒一个猪头,嗨,该 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寿喜往墙角上退缩着,双眼惊恐地望着通向胡同的大门,咧着嘴,嗫嚅着 :“胡同里尽是日本人,尽是日本人……” 上官吕氏怒冲冲地站起来,走过穿堂,拉开大门。带着成熟小麦焦香的初夏的 西南风猛地灌了进来。胡同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虚 假的黑色蝴蝶像纸灰一样飞舞着。上官寿喜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得令人头晕 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