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眼目睹大战场面的头天晚上,我们竟然宿在了撤退第一夜宿过的地方。 还是那个小院落,还是那个小厢房,还是那副盛着老太太的棺材。不同的是, 小村里的房屋几乎全部倒塌了。那三间住过鲁立人和县府官员的正房也成了一堆破 砖烂瓦。我们进村时是傍晚,夕阳如血,街上密匝匝地摆着残缺不全的尸首。 有二十几具比较完整的尸首摆在一块空地上,排列得十分整齐,好像有一根线 串着他们。这里的空气焦燥,有几棵树像被雷电劈了,枝干成了焦炭。咣啷!拉车 的大姐踢着了一顶被打穿的钢盔。我跌了一跤,因为我踩转了遍地的黄铜弹壳。 弹壳还是热的。燃烧胶皮的味道又浓又烈,火药的味道刺鼻子。一根黑色的炮 管从一堆乱砖头中孤傲地伸出去,直指向已有寒星颤抖的黄昏的天空。村子里一片 死寂,我们一家,像行走在传说中的地狱里。连日来,跟随着我们返乡的难民愈来 愈少,最后终于全部消失,只余下我们。母亲执拗地把我们带了回来,明天,我们 就要穿过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原,越过蛟龙河,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回家,家。 在满目的废墟中,只有那两间小厢房孤立着,好像是为了我们而存在。我们扒 开堵住门口的断梁残檩,推开门,一眼看到那口棺材,才知道经过了十几个日夜后, 又回到了第一夜的地方。母亲言简意赅地说:“天意!”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与第二天的事情相比,轻飘飘如一根鸟毛,但这根鸟毛有着 神秘的色彩,使我无法忘记。不去说夜里隆隆的炮声了吧?明天的炮更多。 也不去提那些亮着彩灯在夜空中飞行的双翅膀飞艇了,明天会看得更清。单说 这棺材。在司马库统治高密东北乡的时代,我和司马粮,以村中最显赫的儿子和最 威风的小舅子的身份,拜访过黄天福的棺材铺。棺材铺前店后厂,在混乱的年代里 生意格外兴隆。十几个木匠,在宽敞的后院工棚里,劈劈啪啪地对着木头开战。工 棚中长年拢着一堆火,烘烤着板材。松油的气味、熬化鳔胶的气味,锯条与木头剧 烈摩擦的气味,馨香扑鼻,由鼻人脑,让我浮想联翩。粗大的圆木,破解成板材、 烘干定形,刨子推刨,嚓啦啦啦,嚓啦啦啦,卷曲的刨花盛开在地上。黄天福殷勤 地陪我们参观,先参观工厂,让我们了解了制做棺材的每一道工序。然后带我们参 观成品。有供穷人使用的柳木薄皮棺,有供没结婚即死去的大闺女使用的长方形齐 头棺,有供未成年儿童使用的板皮匣子,有供中等富裕人家使用的二寸板杨木棺, 最名贵、最沉重、最坚固的是用四块巨大的柏木制成的、挂着黄缎里子的“四独棺”。 三姐鸟仙使用的就是“四独棺”。那是一个朱红色的庞然大物,高高翘起的棺首宛 若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头。凭着丰富的有关棺材的知识,我知道了老太太的棺材是 二寸板杨木棺,而且很可能是黄记棺材铺的产品。棺材的盖子,在木匠们的术语里 叫做“材天”,材天和棺材的接合部,要求严丝合缝,连根针尖也不允许插进去。 铁匠的功夫在淬火上,木匠的功夫在合缝上。这老太太的棺材很可能是黄记棺材铺 的学徒制做,“材天”与棺体,闪开一条大缝子,别说针尖,连小耗子都能钻进去。 那个自动地跳进棺材的老太太,是否还躺在里边呢?我们借着远方炮弹出膛时 的闪光,禁不住地都把目光投向那道缝隙,生怕出现奇迹,但又盼望着出现奇迹。 许多关于死人起尸成野鬼的传说,越是不敢想,越是从记忆库里有声有色地闪出来, 连一个细节也不漏过。母亲说:“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什么都不要想。”她似乎 猜到了我们的心思。她把那杆大枪放在“材天”上,说:“娘活了半辈子,捉摸出 了几个道理:天堂再好,比不上家中的三间破屋;孤神野鬼,怕得是正直的人。孩 子们,睡吧,明晚这时候,咱就睡在自家的炕头上了。” 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母亲搂着鲁胜利,倚靠在墙壁 上,打着不均匀的呼噜,在呼噜中间,穿插着痛苦的呻吟。八姐睡梦中也拽着母亲 的衣角,她有梦中磨牙的习惯,咯咯吱吱,仿佛耗子啃箱底。大姐躺在一堆乱草上, 头枕着两块砖头,沙枣花和大哑、二哑,都把脑袋扎在她的腋窝里,像一窝猫。我 的头紧挨着奶羊的脖子,听着草在它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厢屋的门破了几个大窟窿, 与这个季节颇不相称的热乎乎的风,从门洞里灌进来。断壁残垣,散发着刚出窑的 新砖的气息。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身上闪烁着星光,在废墟里走动着,踩得瓦砾 哗啦响。我不敢叫醒母亲,她实在是太劳累了。我也不愿叫醒大姐,因为她也非常 劳累。我只好揪着我的羊胡子,把它揪醒,希望它能给我壮胆,但是它睁了一下眼, 立即又把眼睛闭上了。那个庞然大物还在废墟上折腾着,并且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村子里突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怪声,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铁器碰撞的声音、 皮鞭呼啸的声音、烧红的铁器烙在皮肤上的声音,伴随着声音的,是脚臭与尘土的 气味、红色铁锈的气味、猩红血浆的气味、烧糊皮肉的气味。一只红眼睛的小老鼠 在棺材盖子上跑。它像顽童一样沿着那枝枪柄弯曲的大枪跑。可怕的事情跟随着小 老鼠的尾巴发生了:棺材里传出来细微的声响,仿佛那个死老太太用她枯干的手摸 索着寿衣的花边,继而是悠长的叹息和梦呓般的絮叨:憋死俺啦……杀千刀的…… 憋死俺啦……然后是拳打脚踢棺材盖子的“嘭嘭”声。这声音那么大,那么沉重, 但母亲竟然听不到,她照旧在呼噜中呻吟;大姐也听不到,她睡觉时无声无息,好 像一根黑木头。孩子们在睡梦中吧嗒着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好东西。我想拽羊胡 子,但双手麻木,无论用多大力气也举不起来。我想喊叫,但喉咙被一双看不见的 手扼住了。我只好在万分恐怖中,看着听着棺材里的鬼变。慢慢地,在吱吱嘎嘎的 声响里,棺材盖子被顶了起来,两只绿光闪烁的手,撑着棺材盖子,那两条因肥大 的衣袖褪下而露出来的黑胳膊,像铁棍一样坚硬。棺材盖越起越高,那鬼也慢慢地 翘起脖子和头,猛然地坐了起来。棺材盖子滑到棺材的小头,与棺材形成一个夹角, 仿佛一个庞大的鼠夹子。她坐在棺材里,脸上也是绿光闪烁。根本不是那个脸如核 桃皮的老太太,而是一个模样酷似跳崖跌死的三姐鸟仙的少妇。她的衣服由无数片 鳞片——抑或是羽毛——连缀而成,银光夺目,放出冷气,叮叮咚咚地响着。 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就用双手扶持着棺材的两边,慢慢地站立起来。她举腿 迈出棺材时,借助她衣服的光辉,我看到她修长的小腿上布满了伤痕。她的腿是典 型的起尸女鬼的腿,因为起尸女鬼都极善奔跑,而非有这样的修长结实的小腿是跑 不快的。她果然有十根长长的像鹰爪一样的指甲,像传说中的起尸鬼一样;她的脸 狰狞可怖,牙白如雪,锋利似锥。她走出棺材了。她弯着腰,逐个打量着睡梦中的 人,好像要辨别她要找的亲人或者仇敌。她的双眼射出两道绿光,射到母亲们脸上 时,便聚成两个葡萄大的圆点,上下左右地移动。她走到我身边了。我赶紧闭上眼 睛。从她那件奇特衣裙里散出的味道,是揉烂了葡萄藤蔓的味道,酸溜溜的,甜丝 丝的,说不上好闻难闻。她嘴里的潮湿的冷气喷到了我的险上,我感到周身凉透了, 连一点热气儿都没有了,像一条冻成了冰棍的鱼。她的手指把我从头到脚、然后又 从脚到头地抚摸着,那些尖利的指甲划着我的皮肤,造成的感觉无法表述。我猜想 着,接下来她就该豁开我的胸膛,摘出我的心肝,像吃脆梨一样,喀嗤喀嗤地咬着 吃了。吃完了我的心肝,她就会咬断我脖子上最粗的血管,贴上她的像水蛭一样的 嘴,把我身上的血全部吸干净,使我变成一个枯干的人,像马粪纸糊成的,划一根 洋火便能点着。我不能等死,于是我感到我猛地跳了起来,手脚突然获得了解放, 浑身都是力气。我把那女鬼推到一边,还对着她的鼻子捣了一拳,连她鼻子上的脆 骨断裂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并且牢牢记住了。 我撞开门,跑了出去,沿着街道,踩着那些尸首,飞一样奔跑。在我身后,她 大声叫骂着追赶上来。她的指尖不时地搔着我的肩膀和脊背。我不敢回头,回头就 会被她咬住喉咙,只有快跑,快,再快些,我的脚几乎不点地了,迎面扑来的风灌 得我快要窒息了,砂子打疼了我的脸。但她的指爪仍然在搔着我。我突然想起了关 于起尸鬼的故事中,那个小男孩制胜的秘诀:对着大树跑,然后急转弯。因为起尸 鬼是不会转弯的。一棵青冈树在月牙下,像个蓬头的巨人,我对着它飞奔过去,几 乎要碰到树干时,我突然将身子一歪,急转到一侧,我看到,那起尸女鬼猛抱住了 那棵树,她的手指,滋滋响着,插进了坚硬如铁的树干里…… 我筋疲力尽地摸回来,街上流淌的鲜血把我的脚湿透了。成群结队的像小猪崽 那么大的吸血蜘蛛在废墟上爬动着,它们几乎拖不动沉重的肚子,粘稠的、混合着 人血的粉红丝线从它们屁眼里不自觉地流淌出来,把爬行过的地方弄得无法落脚, 无法落脚也得落脚。那些胶水状的东西,粘在脚足板上,拉着长长的丝儿,缠绕在 脚脖子上,缠绕在小路上,使我的双腿,变成了两支很大的棉花糖天亮后,我急于 向母亲诉说夜间的事,但母亲显得很焦躁,根本不容我张口。 她匆匆忙忙地把孩子和行李搬上车,当然没忘了那支大枪。我寻找着那些蜘蛛, 但一个也找不到。我知道它们都钻到废墟里去了,只要搬动破砖烂瓦,就会发现它 们。它们屙在烂砖碎坯上的粉红色的丝线犹在,在冬天的朝阳下,它们的名字是美 丽。我捡起一根牛骨头,挑起一缕粉红的蛛丝。我把牛骨头当成绕线的轴子,不停 地纠缠,变成一大团透明、粘稠的像鳔胶一样的东西。我拖着它一直走出村庄,在 我的身后出现了一条粉红色的丝绸之路。 道路上忽然人如穿梭,都是穿军装的兵,不穿军装的腰里也扎着牛皮带,屁股 上挂着木柄手榴弹。路上散着一些绿屁股子弹壳,路边的沟渠里,有肚子破裂淌出 花花肠子的死马,还有一堆堆的炮弹壳。母亲突然抓起了那支大枪,扔到路边结着 白冰的水沟里。一个挑着两个沉重木匣子的男人惊讶地看着我们。他放下担子,下 沟去捡起了那支枪。这时我看到了那棵孤独的青冈树。树犹在,起尸鬼不在了,树 皮上有一些破烂处,那就是她的利爪抓出来的。她极有可能重归了荆棘丛去做她的 逍遥野鬼,她被收尸回家的可能性等于零,因为村子里外,处处都能见到死尸。 临近王家丘子时,热气像潮水涌来。好像那村庄是一座冶铁的大炉子。村子上 空烟雾腾腾,村头的树上挂着一层黑色的灰,一群群苍蝇不合时宜地从村子里飞出 来,从死马的肚肠,飞向死人的脸膛。 为了避免麻烦,母亲率我们从村前的小路绕过去。小路被车轮压翻了,我们的 车子行走困难。母亲支起车子,从车把上摘下油壶,用一根鹅毛蘸着油,往车轴和 轴碗的缝隙里滴注。她的手肿胀得像高粱面饼子一样。“到小树林那边,我们就歇 息。”给车轴加好油后,母亲说。鲁胜利、大哑和二哑,这三个乘客,多日来养成 了一声不吭的习惯,他们知道坐车是可鄙的,是不劳而走,没脸吭气。注过油的车 轴响声流利,能传出很远。路边地里,立着一些枝叶枯干、七倒八断的高粱。高粱 的黑穗子上生长过芽苗,有的还苍老地擎着,有的贴在地皮上。 走近小树林,我们才发现,这里隐藏着一个炮兵阵地。几十根粗壮的炮筒子, 像老鳖伸出的脖子。炮筒上绑着树枝,炮的胶皮大轮子,深深地陷在地里。 炮的后边,是一大排木箱子,有的箱子撬开了,露出一个紧挨着一个、显得分 外娇贵的黄铜壳大炮弹。炮兵们头上戴着用松树枝扎成的帽子,蹲在树林边缘上, 用搪瓷缸子喝水;也有几个站着喝的。士兵们后边,垒起一个土灶,灶上架着一口 铸着铁耳朵的大锅。锅里煮着马肉,为什么说是马肉呢?因为有一条带着蹄子的马 腿从锅里伸出来,斜指着天,马足腕处的距毛很长,像山羊的胡须,马蹄上月牙型 的蹄铁闪闪发光。一个伙夫,把一根松木塞到灶膛里。炊烟如树,直钻到天上去。 锅里水声沸腾,冲激得那条可怜的马脚颤抖不止。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跑过来,善意地劝我们回去。母亲用冷傲的态度拒绝了他。 母亲说:“老总,如果您硬逼着俺们回去,俺们也只能回去,另外绕一条路。” “难道你们不怕死吗?”那人无奈地说,“不怕被炮弹炸碎吗?我们这些重炮 弹,能把大松树拦腰斩断。”“到了这个地步,”母亲说,“不是我们怕死,而是 死怕我们了。”那人闪到一边,说:“我拦住你们,是因为我爱管闲事,好了,你 们走吧。” 我们终于行走在白色盐碱荒原的边缘上了。在与荒原相接的起伏不定的沙丘上, 蝗虫一样的士兵改变了灰白色沙丘的颜色,有一些像兔子一样的小马,拖着滚滚的 烟尘,在两座沙丘之间,飞快地跑动着。大概有几百根炊烟;在沙丘之间笔直地竖 起,升到被阳光照耀得灿烂夺目的高空,才扩散成絮状,缓慢地连成一片。而我们 面前的白色荒原,像一个银色的海,只能望进去一箭远,便被刺人的亮色挡住了视 线。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跟着母亲前行。更准确地说是跟着上官来弟前行。在这次 刻骨铭心的旅行中,上官来弟如一头任劳任怨的毛驴一直拉着车子,并且她还能用 沉重的大枪熟练地发射子弹,保卫了我们的宿营地。我感到她可亲可敬。她过去的 一切,无论是装疯还是卖傻,都是她英雄浪漫曲里不可缺少的响亮的音符。 我们渐渐深入了荒原,那条被踩翻的路泥泞不堪,比路外的碱地还要难走。 我们走在碱地上,尚未融完的雪一片一片的,像瘌痢头一样。而那些稀疏的枯 黄菅草,就形同癞痢头上的毛发。尽管好像危机四伏,但百灵鸟儿照样在晴空里呜 叫,一群群草黄色的野兔子,摆开一条弧形的散兵线,发出“哇哇”的叫声,向一 只白毛老狐狸发起了进攻。兔子们一定是苦大仇深,进攻时勇往直前。一群面目清 秀的野羊,跟在兔子们后边,跑跑停停,搞不清是助战呢还是看热闹。 有一个东西在草棵间放光彩,沙枣花跑上去捡起,隔着车子递给我看。是一个 铁皮罐头盒子,盒里有几条油炸成金黄色的小鱼。我还给她。她抠出小鱼,递给母 亲一条。母亲说:“我不吃,你吃了吧。”沙枣花尖着嘴吃小鱼,像猫一样。坐在 篓子里的大哑,伸出了一只肮脏的手,对着沙枣花说:“嗷!”二哑跟着说:“嗷!” 一只肮脏的手也伸出来。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方形冬瓜头,眼睛生长得靠上, 使额头显得极短,鼻子塌平,人中漫长,嘴巴宽阔,上唇短而上翻,显露着焦黄的 牙齿。沙枣花先是看了看母亲,好像要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的目光却散漫地望着 远方。沙枣花拣出两条小鱼,分给大哑和二哑。铁皮盒子空了,只余下几点残渣和 几滴金黄色的油。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盒底的油。这时,母亲说:“歇歇吧,再 走一会儿,就能望到教堂了。” 我仰面朝天躺在碱土上。母亲和大姐脱下鞋子,放在车把和车梁上磕碰着,倒 出鞋旮旯里的碱土。她们的脚后跟像烂红薯。鸟儿们突然惊慌地俯冲下来,难道空 中有老鹰?不是老鹰,是两架双层翅膀的黑色的大飞艇,从东南方向嗡嗡地飞过来 了。它们发出的声音像开动了一千架纺车。它们起初飞得很慢,很高,到了我们头 上后,迅速地降低了高度,加快了速度。它们笨头笨脑地,像两头扎上了翅膀的牛 犊子,头前飞速地、嗡嗡地转动着的螺旋桨,像一群围着牛头的马蜂。它们肥大的 肚皮几乎贴着我们的车梁滑过去,玻璃窗后边那个套着风镜的人好像多年的老朋友 一样,对着我古怪地笑。我感到他的脸很熟,但不及细看,他的脸和他的笑便电一 般快捷地闪过去了。他飞过去了,一股激烈的旋风挟带着白色的尘土骤然翻起,那 些草梗啦、砂粒啦、兔子屎啦,像密集的子弹打在我们身上。沙枣花手里的罐头盒 子不翼而飞。我吐着嘴里的泥土,慌张地跳起来。 另一架飞艇,沿着头架飞艇的轨迹,更加蛮横地俯冲下来,从它的肚皮底下, 喷吐出两道长长的火舌。子弹钻在我们周围的泥土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成群 的泥块儿,疾速地进溅起来。飞艇拖着三缕黑烟一抖翅膀便到了沙梁上空。那些从 翅膀底下吐出的火舌断断续续的,声音像狗叫,沙梁上腾起一簇簇黄色的尘雾。它 们在空中玩弄着燕子点水的把戏,莽莽撞撞地扎下来,又冒冒失失地拉上去,拉上 去时,窗玻璃银光闪烁,机翅膀上却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沙梁上一片混乱,那些 土黄色的士兵在尘雾中蹦跳着,喊叫着。一道道黄色的火舌射向空中,枪声连成一 片,像刮风一样。两架飞艇,像受惊的大鸟,歪斜着翅膀向空中钻,它们的声音像 疯子唱歌。其个一架飞艇钻着钻着便钻不动了,肚子里蹿出一股浓黑的烟,拖曳着, 咕嘟咕嘟的,摇摇晃晃的,打着旋磨儿,一头扎到了荒原里。 它的头像犁铧,翻起了一大片泥土,翅膀唿扇着,唿扇了一小会儿,便有一大 团火,从它的肚子里,忽喇喇地爆开,成了一个大火球,与此同时,一声巨响,把 野兔子都震起来了。另一架飞艇,在很高的地方转了一圈,呜呜地哭着,飞走了。 这时我们才看到,大哑的半个脑袋没有了,二哑的肚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窟 窿。他还没有死,还朝着我们翻白眼。母亲抓起一把碱土,按到那个窟窿上,但绿 色的汁液和灰白的肠子,像泥鳅一样滋滋有声地钻出来。母亲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碱 土,往那窟窿上堵,却总是堵不住。二哑的肠子,淌了半篓子。我的羊两条前腿跪 在地上,“噢噢”地怪叫着,肚子剧烈地收缩,脊背弓起,一团乱草从它嘴里呕出 来。在它的带动下,我与大姐也弓着腰呕吐。母亲垂着两只沾满血泥的手,呆呆地 望着那些肠子,她的嘴翕动着,突然张开,喷出一股猩红的液体,然后她就嚎哭起 来。 后来,从小树林的炮兵阵地那边,黑老鸹般的炮弹,一批紧跟着一批,飞向我 们村庄的方向,蓝色的光芒,把树林那儿的天空映成了紫丁香的颜色,太阳灰蒙蒙 的,黯然失色。一排炮过去,荒原里就像滚过一阵雷,然后便是炮弹的呼啸,然后 就是敲破锣似的弹头爆炸声和一柱柱的白烟腾起。在我们村庄那儿,几排炮过后, 从蛟龙河对岸,有更大的炮弹回敬过来,炮弹有的落在小树林里,有的落在荒原上。 你来我往的炮弹,像串亲戚一样。灼热的气浪在荒原上涌动。打过一个时辰,小树 林里起了大火,炮声没了。我们村子那边,却还有炮弹往这边发射,并且越打越远。 沙梁后边,突然又蓝了一片天,成群的大炮弹,吹着口哨,砸在我们村那儿,这个 炮群比小树林里那个炮群要大得多,炮弹也厉害。我不是说小树林炮群发射的炮弹 像黑老鸹一样吗?沙梁后藏着的炮群发射的炮弹就像一群齐头齐脑的小黑猪,它们 “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你追我赶地落到我们村里去。落 地后它们可就不是小黑猪了,是大黑豹、黑老虎、黑野猪,锯齿獠牙,碰到什么咬 什么。大炮对射着,飞艇又来了,这会儿一来就是十二架,两架一拨,并着膀飞。 这次它们飞得很高,一边飞一边往下下蛋,荒原上出现了很多大窟窿。后来呢?一 群坦克从我们村子那边踉踉跄跄地开出来了。当时我不知道那抻着长脖子跑起来嘎 啦嘎啦的家伙叫坦克。它们排成横队,在盐碱荒原上撒野。坦克后边,跟着一队队 弓着腰的、头戴铁帽子的士兵。他们一边小跑一边对天放枪。叭叭叭。叭叭叭。叭 叭叭叭叭叭叭。毫无目标,乱放一气。我们跑到一个炮弹坑里去,有的趴着,有的 坐着。我们脸色平静,好像并不害怕。 坦克肚皮下成串的铁轮子飞快地转动着,铁的履带一环紧迫着另一环,嘎嘎啦 啦往前跑。沟沟坎坎它都不再乎,脖子一挺就过去了。它们一边疯跑一边咳嗽、打 喷嚏、吐痰,横行霸道不讲理。吐够了痰它就吐火球,吐一个火球它的长脖子就往 后缩一下。荒原上那些深沟被它打几个转儿就研平了,有一些土色的小人儿被它碾 到泥里去。它们跑过去的地方,地像犁了一遍似的,满目都是新土。 它们跑到沙梁跟前了,成群的子弹打得它们啪啪地响,没事儿,枪子儿奈何不 了它们。但它们身后那些兵却一片片地栽倒。沙梁上跃出一些人,抱着点燃的高粱 秸子,扔到坦克的肚子上,它们被烧得蹦高儿。有的人打着滚滚到它们前边,轰隆 几声,几个坦克死了,几个坦克受了伤。沙梁上的兵像皮球,成群结队地滚出来, 与那些戴铁帽子的兵打成一堆儿。吱吱哟哟地叫,呜哩哇啦地吼,拳打的,脚踢的, 卡脖子的,捏蛋子的,咬指头的,揪耳朵的,抠眼睛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 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一个小兵打不过一个大兵,小兵悄悄抓起一把沙子,说: “大哥,论起来咱俩还沾亲呢,俺堂哥的媳妇是您的妹子,你别用枪托子擂我好不 好?”大兵说:“算了,饶了你吧,我还到你家喝过一次酒,你家那把锡酒壶做的 有机巧,那叫鸳鸯壶。”小兵突然扬起手,把沙子打在大兵脸上。大兵眼被迷住了, 小兵偷偷地转到大兵脑后,一手榴弹就把大兵的脑袋砸得葫芦大开瓢。 那天的景儿太多了,长十只眼也看不过来,生十张嘴也说不过来。戴铁帽子的 一拨跟着一拨往上冲,死人叠成了墙,还是冲不过去。后来又弄来了喷火机,一喷 一溜火,把沙梁都烧成了玻璃。飞艇又来了,往下扔大饼、肉包子,还扔花花绿绿 的钞票。折腾到黑天落日头,双方都累了,就坐下歇息。歇息了一会,接着打,打 得天地都红了,冻土都化了,死野兔子一片一片的,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这一夜四面八方都放枪放炮,照明弹一群群的往天上飞,照得眼都睁不开。 天亮时,一群群的铁帽子兵举手投了降。 一九四八年元旦早晨,我们一家五口,还有我的羊,小心翼冀地越过冰封的蛟 龙河,爬上了蚊龙河大堤,我和沙枣花帮着大姐才把那辆木轮车拉上堤。我们站在 堤上,望着河里被炮弹炸得破破烂烂的的冰面,看着从大窟窿里涌上来的河水,听 着冰块坼裂的嘎叭声,庆幸没掉到河水里去。太阳照耀着河北的大战场,那里硝烟 未散,喊话声、欢呼声、零星的枪声使荒原生机蓬勃。一片片的铁帽子,宛若毒蘑 菇。我想起了大哑和二哑,他们兄弟俩被母亲放在一个炮弹坑里,上边连一点土也 没覆盖。回头看看我们的村庄吧,我们的村庄并没成为废墟——这真是奇迹——教 堂还立着,风磨房还立着,司马库家那一片瓦房倒了一半。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的 房子还立着,只是在正屋房脊上,被一发臭炮弹砸了一个大窟窿。我们进入家院, 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一样。打量了一阵子,便搂抱在一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 声恸哭。 突然响起来的司马粮的珍贵的哭声把我们的哭声止住了。我们看到了,他像野 狸子一样蹲在杏树上,身上披着一张小狗皮。母亲对着他伸出了手。那家伙从树上 蹦下来,像一股黑烟,射进了母亲的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