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生死疲劳

第二十三章 猪十六乔迁安乐窝 刁小三误食酒馒头(3)



    我将前爪和下巴放在树权上,借以减轻两条后腿承受的压力。树权因我的压迫而下垂,并微微颤抖。一只啄木鸟贴在树皮上,歪着脑袋,用黑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不懂鸟语,无法与它交流,但我知道我的形状让它感到了惊奇。我透过疏朗的杏树叶子,看到那些从车上卸下来的家伙,一个个头昏眼花、腿脚发软的可怜样子。有一只嘴如柱笼、两耳尖削的母猪,可能是因为年老体弱、不堪旅途颠簸,一下车就晕了过去。它侧卧在沙地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还有两只模样略微周正些的小母猪,看样子极像一母所生,都弓着脊梁,在那里呕吐。它们俩的呕吐,像病毒性感冒一样迅速传染,使半数的猪,弓起了呕吐时的脊背。其余的那些家伙,有歪着的,有趴着的,有借着杏树粗糙的树皮蹭痒的,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天哪,多么粗糙的皮肤!是的,它们身上有虱子,有癞癣,我要保持警惕,与它们拉开距离。有一只黑色的公猪,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家伙瘦而精干,嘴巴奇长,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坚硬,肩膀阔大,屁股尖削,四肢粗大,眼睛细小但目光锐利,两只焦黄的獠牙,从唇边伸出来。这家伙基本上就是一头未经驯化的野猪。所以,当众猪因长途坐车体力不支丑态百出时,这家伙却悠闲地散步看景,宛如一个抱着膀子吹口哨的小流氓。几天之后,金龙为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刁小三。刁小三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一个反面人物,对,就是那个抢了少女包袱还要抢人的坏种,我与刁小三的戏很多,按下不表。
   
    我看到,在洪泰岳的指挥下,社员们将那些猪捉进那五排二百间猪舍。捉猪的过程纷乱而嘈杂。那些智商低劣的家伙,在沂蒙山区被野放惯了,不知道进了猪舍就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它们把进猪舍当成了上屠场,它们放声痛哭,它们尖声嚎叫,它们胡碰乱撞,它们四处逃窜,它们都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做困兽之斗。那个在牛时代里干了许多坏事的胡宾,被一头发了疯的白猪撞中小腹,仰面跌倒后,费劲坐起来,面色灰白,头冒冷汗,捂着肚皮哼哼,这个倒霉蛋,心地阴暗,自视才高,什么事都想掺和,但吃亏的总是他,真是既可恨又可怜。你大概还记得我作为一头牛时,在运粮河广大的河滩上,修理这老小子的情景吧?几年不见,他更老了,门牙脱落,说话漏风,但我作为一头猪却只有半岁,正是青春年华、黄金岁月。莫道轮回苦,轮回也有轮回的好处。还有一头豁了半个耳朵、鼻子上扎着一只铁环的阉公猪,暴怒之下,咬伤了陈大福的手指。这个曾与秋香有染的坏蛋,夸张地大声嚎叫,仿佛整只手都被公猪咬掉而不仅仅伤了一个手指。与这些无用的男人形成对照的是那些行动迟缓的中年妇女,有迎春,有秋香,有白莲,有赵兰,她们都弯着腰,伸着手,嘴里发出“哕哕”的声音,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到墙角的猪靠拢。尽管这些沂蒙猪身散恶臭,但这些女人脸上却没流露出丝毫厌恶之意。她们的微笑是那么真诚。猪们虽然还是发出惊惧的“哐哐”声,但却没有逃窜。女人的手伸过去了,不避污秽地触到了它们的身体,她们为它们搔痒。猪禁不住搔痒;人架不住吹捧。它们的斗志顷刻之间便被瓦解,一个个眯缝起眼睛摇摇晃晃地软在了地上。女人们顺势把这些被温情俘虏了的猪抱起来,一边在它们的腿缝里搔着,一边就把它们送到了猪舍里。
   
    洪泰岳对女人们大加赞赏,对那些粗野蛮干的男人冷嘲热讽。他对坐在地上哼哼不止的胡宾说:“怎么,鸡巴被猪咬掉了吗?看看你这熊样,起来,躲到一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对惨叫不止的陈大福说:“还有你,哪里像个男人,即便是咬掉了两个指头,也用不着这样哭嚎!”陈大福攥着手指道:“书记,我这是工伤,公家要给我医疗费和营养费!”洪泰岳道:“你回家等着吧,等着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派直升机来接你去北京治伤,没准中央首长还会接见你呢!”陈大福道:“书记,你用不着讽刺我,我虽然傻,但好话坏话还是能听出来的!”洪泰岳啐了陈大福一脸唾沫,又对准他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滚你妈的蛋!你傻,你偷鸡摸狗时怎么不傻?你争竞工分时怎么不傻?”说着,又踢了陈大福一脚。陈大福躲闪着,喊道:“共产党还打人啊?”洪泰岳道:“共产党不打好人,对你这样的二流子,除了打别无良药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边去,看见你我心里就憋闷!二小队的记工员来了没有?今天早上,参加抓猪的人都记半个工,但胡宾和陈大福不记!”“凭什么?”陈大福拔高嗓门吼叫着。“凭什么?”胡宾尖着嗓子吼叫着。“什么也不凭,我看着你们俩不顺眼!”“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陈大福忘记了手上的伤,将那伤手,攥成一个拳头,在洪泰岳眼前挥舞着,喊叫,“你扣我工分,想把我的老婆孩子饿死吗?我今天晚上就带着老婆孩子睡到你家里去!”洪泰岳轻蔑地说:“你以为我老洪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吗?老子革命几十年,什么样的难缠货色都见过,你这一套癞皮狗战法,对付别人也许有效,在老子面前不灵!”胡宾原本也想跟着陈大福吵嚷,但他的老婆白莲,用沾满猪屎的胖手,扇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赔着笑脸对洪泰岳说:“书记,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胡宾窝着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憋屈样子。洪泰岳说:“起来吧,难道还指望着四人轿来抬你吗?”于是胡宾委屈着爬起来,跟在身高马大的白莲身后,缩着脖子,回家去了。
   
    在闹闹哄哄中,一千零五十七头沂蒙山猪,绝大多数被提了进去,只有三头,尚未归舍。一头土黄色的母猪死了,一头黑色问白花的小猪也死了。另有一头,就是那只黑色的野猪刁小三,钻到汽车底下,死活也不出来。基干民兵王臣,从饲养棚里扛来一根梧桐杆子,想把它捅出来,但杆子刚伸进去,就被刁小三咬住。猪和人僵持着,形成拔河的状态。我虽然看不到车底下的刁小三,但完全可以想象出它的模样。它咬住杆子,鬃毛直竖,双眼放出绿色的凶光。这基本上不是一头家猪,而是一匹野兽。这头野兽在后来的岁月里,教会了我很多。它先是我的敌人,后是我的谋士。正如前面所说,我与刁小三的故事,将在后面的篇章里,浓墨重彩地渲染之。
   
    那身材魁梧的民兵与车厢下的刁小三较劲,正好是势均力敌,木杆子偶有进退,也是在方寸之间。众人都看得呆了。洪泰岳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望去。许多人都学着老洪的样子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看去。我看着那些人的怪样子,努力想象着车底下那头猪,那个桀骜不驯、流里流气的好汉。终于有人觉悟,上前来帮王臣的忙。我对这些人产生了不屑之感。公平角力,一对一嘛,几个人对付一头猪,算什么人呢!我担心着车下的猪随时都会被那杆子拽出来,像从泥土里掩出一个巨大的萝卜,但随即就听到“喀吧”一声脆响,只见那几个掩着杆子的男人往后跌倒,叠成一堆。杆子断去一截,茬口雪白,显然是被刁小三咬断了。
   
    众人不由得喝起彩来。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那刁小三的行为,虽然还算不上大坏大怪,但已经明显地超越了小坏小怪的程度。又有人将杆子捅了进去,但车底下传出的“喀吧”声吓得那人扔掉杆子就跑了。众人议论纷纷,有建议用土枪打的,有建议用扎枪攮的,有建议用烈火烧的。这些野蛮的建议都遭到了洪书记的否定。洪书记神色沉重地说:“都是些比屎还臭的主意,我们要‘大养其猪’,不是大养死猪!”于是又有人建议派一个胆大的女人钻进车底去给它搔痒痒,再凶的公猪,也知道尊重女性吧?再凶的猪,被女人一搔痒,也会野性顿消吧?主意是好主意,但派谁进去,立即就成了问题。此时还担任着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但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的黄瞳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妇!谁能钻进去把这头野猪降服了,奖给三个劳动日的工分!”洪泰岳冷冷地说:“那就让你老婆钻进去!”吴秋香避到人后,骂黄瞳道:“你多嘴多舌,自找难看!别说是三个劳动日的工分,就是三百个劳动日的工分,老娘也不进去!”正为难间,只见西门金龙,从杏园尽头那五间养猪人的宿舍兼煮饲料的屋子里走出来。初出门时黄家双娇一边一个搀扶着他,走了几步后,便将二女推开。二女并肩跟随着他,如同他的两个美女保镖。在他们身后,还跟随着身背药箱的西门宝凤与蓝解放、白杏儿、莫言等一干人。我看到了西门金龙那张风尘仆仆的严肃面孔,看到了蓝解放、白杏儿等十几个人挑着的猪饲料木桶,虽然用杏叶堵着鼻孔我也嗅到了饲料的香气。那是用棉子饼、红薯干、黑豆屑儿与红薯叶儿混合熬成的糊状物。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木桶里冒着乳白的蒸汽,那香味儿就随着蒸汽扩散开来。我还看到,那几间屋子里,蒸汽像云团一样从门口汹涌而出。这一干人,虽然七长八短,但在那个早晨却平添了许多庄严色彩,仿佛是一群为前线的战士送饭的支前队伍。我知道那些已经差不多饿成了夹板的沂蒙山猪马上就该大快朵颐了,它们的幸福生活其实已经开始了。尽管我出身高贵,不屑与你们为伍,但既然已投生为猪,也只好入乡随俗,视你们为同类,兄弟姐妹们,让我祝福你们吧,祝你们身体健康胃口好!祝你们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为社会主义多拉屎多撒尿多长膘,按他们的说法,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猪身上全是宝:肉是美味佳肴,皮可制革,骨头可熬胶,鬃毛可制刷子,连我们的苦胆都可入药。
   

下一页  回目录  在线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