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生死疲劳

第五十三章 人将死恩仇并泯 狗虽亡难脱轮回(3)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
   
    “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
   
    “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
   
    “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
   
    “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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