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络刺目的光线,从柳树的枝杈间射下来。在树梢上亲眼目 睹的悲惨景象刚在脑海里一闪现,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击的牛睾丸一样,痛苦 地收缩了起来。从这一时刻开始,他的耳朵里,就响起了急急如烽火的锣鼓声,宛 如一场即将开幕的猫腔大戏的前奏,然后便是唢呐和喇叭的悲凉长鸣,引导出一把 猫琴的连绵不断循环往复的演奏。这些伴随了他半生的声音,钝化了他心中的锐痛, 犹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万丈的沟壑,使他的痛苦变成了漫漫的高原。成群的 喜鹊,随着他心中的音乐轰鸣,做着戏剧性的飞翔,犹如一片团团旋转的瓦蓝色的 轻云;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正是这急促的音乐的节拍。柳丝在清风 中飘拂着,恰似他当年的潇洒胡须。——俺俺俺例提着冬木棍~~怀揣着雪刀刀~ ~行一步哭号啕~~走两步怒火烧~~俺俺俺急走着羊肠小道恨路遥——悲愤的唱 腔在他的心中轰鸣,他手扶着树干,艰难地站立,摇晃着脑袋,双脚跺地。——咣 咣咣咣咣咣——咣采咣采咣采——咣!苦哇——!有孙丙俺举目北望家园,半空里 火熊熊滚滚黑烟。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鱼腹,我的儿啊一惨惨惨哪!一双小 儿女也命丧黄泉~~可恨这洋鬼子白毛绿眼,心如蛇蝎、丧尽天良。枉杀无辜,害 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单,俺俺俺~~惨惨惨啊~~他拄着那根给他带来了灾难的 枣木棍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柳树林子。——俺俺俺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 落在平川,龙困在浅滩……他抡起枣木棍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树皮肤 开裂,打得众树木哭哭啼啼——德国鬼子啊!你你你杀妻灭子好凶残~~这血海深 仇一定要报——咣咣咣咣咣——里格咙格里格咙——此仇不报非儿男——他挥舞着 大棍,跌跌撞撞地扑向马桑河。河水浸到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虽然已经开冻, 但依然是寒冷彻骨。但是他浑然不觉,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在河水中走 得很艰难,水如成群的洋兵,拦阻着他,扯拽着他。他横冲直闯,棍打水之皮,啪 啪啪啪啪啪!水声泼刺,水花四溅——好似那虎入羊群——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一 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红——闯入那龙潭虎穴,杀它个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 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无常——他手脚并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抚着河堤上 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俺的娇儿哪,见娇儿命赴黄泉,俺的肝肠寸断~~俺头晕 眼花,俺天旋地转,俺俺俺怒发冲冠——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燃烧未尽 的房屋,释放着灼人的热浪。滚烫的灰屑,弥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 低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次屠杀,害了马桑镇二十七条性命。人们把亲人的尸体抬到大堤上,并排 起来,等待着知县大人前来观看。在张二爷的操持下,几个小伙子,跳到河里,把 被河水冲出去五里远的小桃红的尸体和宝儿云儿的尸体捞回来,与乡亲们的尸体放 在一起。她身上遮盖着一件破旧的夹祆,两条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着。孙丙想起 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时,头戴着雉尾,腰挂着宝剑,脚蹬着绣鞋,鞋尖上挑着拳大的 红绒花,长袖翩翩,载歌载舞,面如桃花,腰似杨柳,开口娇莺啼,顾盼百媚生— —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红,更那堪风刀霜剑,俺俺俺血泪涟涟……眼见着红 日西沉,早又有银钩高悬~~牧羊童悲歌,老乌鸦唱晚~~铜锣声哐哐,轿杆儿颤 颤,那边厢来了高密知县…… 孙丙看到,钱大老爷弓着腰从轿子里钻出来。他那一贯地如门板一样舒展挺直 的腰板,古怪地佝偻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喜笑盈盈的脸可怕地抽搐起来了。他那一 贯地如马尾般潇洒的胡须,如瘦驴的尾巴一样凌乱不堪了。他那一贯的清澈明净、 锐利无比的眼睛,变得晦暗而迟钝。他的双手无所措地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 紧张地拍打着额头。几个带刀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保护他还是 监视他。他逐个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尸首。在他查看尸首的时候,乡民们静静地注视 着他。他用眼角扫视着肃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湿透了他的头发。终于, 他停止了慌慌张张的脚步,抬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说: “父老乡亲们,你们要克制……” “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乡民们猛烈地号哭起来,黑压压地跪了 一片。 “乡亲们,快快起来。发生了这样的惨案,本官心如刀绞,但人死不能复生, 请诸位准备棺木。盛敛死者,让他们人士为安……” “难道我们的人就这样白死了吗?难道就让洋鬼子这样横行霸道吗?” “乡亲们,你们的悲痛其实也就是我的悲痛,”知县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的 父母也就是本官的父母,你们的子女,也就是本官的子女。万望父老乡亲们少安毋 躁,不可意气用事。本官明日就赴省城求见巡抚大人,一定要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我们抬着尸体进省城!”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焦急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本官一定为你们据 理力争,豁出去不要这头上的顶戴花翎!” 在百姓们的恸哭声中,孙丙看到,钱大老爷避避影影地走上前来,吞吞吐吐地 说: “孙丙,劳驾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孙丙心中回旋往复的音乐,突然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如地裂,似山崩,扶摇直 上羊角风。他双眉倒竖,虎眼圆睁,高高地举起枣木棍子——狗官,你道貌岸然假 惺惺,说什么为民去请命,分明是借机抓人去道功。你当官不为民做主,心甘情愿 做帮凶。俺俺俺妻死于亡万念灰,报仇雪恨是正宗。哪怕你两榜进士知一县,即便 是皇帝老子也不中。俺摩摩拳,擦擦掌,棒打昏官不留情——对准了钱大老爷的脑 袋,猛地劈了下去——罢罢罢,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打死你个帮虎吃人的贼县令— —钱大老爷机灵地往旁边一闪,孙丙的棍子带着一阵风劈了一个空。衙役们看到老 爷有险,举着腰刀,上前欲擒孙丙。孙丙发了一声喊,正是一夫拼命,千军难抵。 孙丙暴跳如雷,宛如一匹发了疯的猛兽,灼热的火花从他的眼睛里进发出来。众百 姓齐声发威,怒潮汹涌。孙丙把一根棍子使得呼呼生风,一个胖衙役躲避不迭,拦 腰中了一棍,翻了几个跟头后滚下河堤。钱大老爷仰天长叹道: “嗨,本官用心良苦,惟有皇天可鉴。乡亲们,事关洋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孙丙啊,本官今日放过你,但我估计你躲过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你善自珍重吧!” 钱大老爷在衙役们的护卫下,钻进了轿子。轿子启动,轿夫们脚下生风,一行 人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没了, 这一夜的马桑镇彻夜不眠,女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棺材铺里的斧凿声一直响 到了天亮。第二天,邻民们互相帮忙,装殓了死者。一溜白茬子棺材,噼噼啪啪地 钉上了铁钉。 埋葬了死人后,活人都变得有些懵懂,仿佛从一场噩梦中刚刚醒来。众人齐集 在大堤之上,眺望着原野上的铁路窝棚。高大的铁路路基已经铺到了柳亭,那是高 密东北乡最东边的一个小村,距马桑镇只有六里路。祖先的坟墓就要被镇压,泄洪 的水道就要被堵塞,千年的风水就要被破坏,割辫子索灵魂垫铁路的传说活灵活现, 每个人的头颅都不安全。父母官都是洋人的走狗,百姓们的苦日子就要来临。孙丙 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变白,残存的几根胡须也变成了枯草,纷纷地折断脱落。他拖 着一条棍子在镇子里跳来跳去,好像一个得了失心疯的老武生。人们同情地看着他, 以为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但没有想到他说出的一席话竟然格外的精明: “各位乡亲,俺孙丙打死了德国技师,招来了灾祸,殃及了诸位高邻,俺俺俺 惭愧,俺俺俺惶恐!你们把俺绑了去,献给钱丁,让他跟德国人讲情,只要他们答 应把铁路改线,孙丙虽死无怨。” 众人扶起孙丙,七嘴八舌地开导他: 孙丙啊孙丙,你是条好汉子浑身血性,不怕官不怕洋是个英雄。虽说咱马桑镇 大锅因你而起,但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晚发生不如早发生。只要那洋鬼子把铁路 修成,咱们的日子就不得安生。听说那火龙车跑起来山摇地动,咱这些土坯房非塌 即崩。听人说曹州府闹起了义和神拳,专跟那些洋鬼子斗强争雄。叫孙丙你拾掇拾 掇赴快逃命,去曹州搬回来神拳救兵。兴中华天洋鬼拯救苍生。 众人凑了一点盘缠,连夜送孙丙上路。孙丙眼里夹着泪唱道: “乡亲们呐,美莫美过家乡水,亲莫亲过故乡情。俺孙西没齿不忘大恩德。搬 不来救兵俺就不回程。” 众人唱道: 此一去山高水运你多保重,此一去您的头脑清楚要机灵。乡亲们都在翘首将你 等,盼望着你带着天兵天将早回程。 二 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孙丙穿着白袍,披着银甲,背插着六面银色令旗,头戴 着银盔、盔上簇着一朵拳大的红缨,脸抹成朱砂红,眉描成倒剑锋,足蹬厚底靴, 手提枣木棍,一步三摇,回到了马桑镇。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员虎将,一个身材玲 珑,腿轻脚快,腰扎着虎皮裙,头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声嘶叫着,活蹦乱跳 着,恰似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位袒着大肚皮,披着黑直裰,头顶毗卢帽,倒拖 着捣粪耙,不用说就是天蓬元帅猪悟能。 一行三人在马桑河大堤上一出现,正好被乌云中透出来的阳光照亮。他们衣甲 鲜明,形状古怪,伊然是刚刚从云头降落的天兵天将。最先看到了他们身影的吴大 少爷并没有把孙丙认出来。孙丙对他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随即是心惊胆战。吴 大少爷眼瞅着这三个怪物进了镇子西头那家炉包铺子,再也没有露面。 黄昏时,镇上的人都遵循着老习惯,端着粗瓷大碗在街上喝粥。吴大少爷从大 街的东头跑到大街的西头,传播着妖人进村的消息。吴大少爷的话向来是云山雾罩、 望风扑影,人们半信半疑地听着,权当下饭的咸菜。这时,从镇子的西头,突然响 起了铛铛的铜锣声。只见那炉包铺子里的小伙计四喜,头顶着一张黑色的小猫皮, 绘画了一个小狸猫的脸g谱,生龙活虎般地蹿过来,那条小猫皮的尾巴在他的脖子后 摇来摆去。他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 “有孙西,不平凡,曹州学来了义和拳。搬来了孙猪两大仙,扒铁路,杀汉奸, 驱逐洋鬼保平安。晚上演习义和拳,地点就在桥头边。男女老幼都去看,人人都学 义和拳。学了义和拳,枪刀不入体,益寿又延年。学了义和拳,四海皆兄弟,吃饭 不要钱。学了义和拳,皇上要招安,一旦招了安,个个做大官。封妻又荫子,分粮 又分田……” “原来是孙丙啊!”吴大少爷惊喜地大叫起来,“怪不得觉着面熟,怪不得他 对着我笑呢!” 晚饭后,桥头那里,点起了一堆簧火,火苗子映红了半边天。人们怀着热烈好 奇的心清,汇集到簧火周围,等待着孙丙演拳。 簧火旁边,早摆好了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香炉,炉子里燃着三炷香。 香炉旁摆着两个烛台,烛台上插着两根红色羊油大蜡,烛火跳跃闪烁,平添了许多 神秘色彩。黄火堆上,火苗子啵啵地响着,照耀得河水如同烂银。炉包铺子店门紧 闭,人们有些焦急。有人喊起来: “孙丙,孙丙,才离开几天,谁不认识谁啦?装神弄鬼干啥嘛,快出来吧,把 你学来的神拳演习给俺们看看。” 四喜从炉包铺子的门缝里挤出来,压低了嗓门说: “别吵吵,他们正在喝神符呢!” 突然间店门大开,像巨兽张开了大嘴。人群肃静,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孙丙 和他搬来的大仙,恰好似等待着名角登场。但孙丙还是不出来。安静,安静,流水 被桥墩拦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火苗子啵啵,犹如迎风抖动红绸。人们正有些 烦恼时,有动静了,很大的动静。高高的嗓门,猫腔戏里须生的唱腔,无比的高亢, 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 为报深化背乡关—— 声音如同翠竹节节拔高,一直戳到云彩眼里,慢慢地低落下来,然后又突然地 翻上去,比方才还高,一直高到望不见踪影——四喜把铜锣敲得急急如风,没有节 奏,乱敲。孙丙终于从门内出现了。他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行头,白袍银盔,朱面剑 眉,厚底朝靴,倒提枣木棍。他的身后,紧随着悟空和八戒。孙丙围着簧人跑圆场, 几乎是脚不离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础上又吸收了刀马旦的步伐特征,小步子挪得飞 快,真是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然后是踢腿,摇身,下腰,翻筋斗,跌僵尸,最后 是一个英勇悲壮的亮相,接唱: 曹州府学回了义和神拳。各路的神仙齐来相助,定让那洋鬼子不得生还。临别 时大师兄嘱托再三,他让俺回高密立起神坛。教授神拳演习武艺,人心齐就能移动 泰山。特派来猴兄猪弟做护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刚下凡。 孙丙唱罢猫腔调,群众已经把他看轻了。说什么义和神拳,不过是旧戏重演。 孙丙抱拳,对众人施礼: “各位乡邻,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见了义和拳大师兄朱红灯。他老人家听说 德国鬼子在高密东北乡强修铁路,滥杀无辜,真个是满腔义愤,怒火填胸。他老人 家原本想亲率神兵前来灭洋,但无奈军务繁忙,不得脱身。他老人家传给俺神拳心 法,并命俺回来设立神坛,教授神拳,驱逐洋鬼出中原。这两位是大师兄派来助坛 练拳的猴二师兄、猪三师兄。他们两个都有刀枪不入的神功,待会儿就给大家演练。 下边,俺先给乡亲们演练一番,就算是抛砖引玉。” 孙丙放下枣木棍子,从孙悟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模出一沓黄裱纸,就着烛火 点燃。纸在他的手里燃烧着,纸灰卷曲,飞起,在篝火的气流里旋转。烧罢纸,他 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神符,放在 一个大黑碗里烧化了。他从一只卡腰葫芦里,往黑碗里倒水。又用一根红色的新筷 子,把纸灰搅匀,摆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依然跪着,双手捧起香 案上的黑碗,把碗里的灰水一饮而尽。喝罢神将,他又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双目紧 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当然是咒语。咒语含混不清,群众只能听清个别字眼, 但不解其意。他的咒语声忽高忽低,曲调悠扬,像美丽的织锦连绵不断,催得群众 眼皮粘涩,哈欠连天,睡意朦胧。突然,他大喝一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往后 便倒。众人被惊醒,正要上前相救,却被悟空和八戒拦住。 众人静候了片刻,但见孙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他那魁梧沉重的身体, 竟然如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腾空而起,飞了足有三尺高,然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众人 都知道孙丙的底细,知道他不过是个野戏子,在舞台上翻两个跟斗就得气喘吁吁, 见他突然地表现出了这等卓绝的轻功,无不瞠目结舌,心中暗暗称奇。借着熊熊的 火光,众人看到,孙丙的双眼,放射着奇异的神采。那张红脸膛上,也是神采飞扬。 这张脸上的表情,众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一张口,众人早就烂熟了孙丙声音的 耳朵,马上就听出了这已经不是孙丙的声口。这陌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威武雄壮, 透着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 “某乃大宋元帅,姓岳名飞,字鹏举,河南汤阴人氏。” 众人的心,猛地高悬起来,仿佛是柔软枝条上悬挂着的沉重的红苹果,悠悠晃 晃,然后砰然落下,激起了金石之 “是岳大帅!” “岳武穆附体!” 人群中一人下跪,众人紧随,齐刷刷地跪了一片。只见那被岳元帅精魂附体的 孙丙,绕场子打起飞脚,团团旋转,又轻又飘,十分地潇洒英俊。他的身体起起伏 伏,背上的帅旗,招展生风。身上的银甲,鳞光波点。此时的孙丙,非人也,人中 之较龙也。飞舞罢,他抄起那根光溜溜的枣木棍子,如施点银枪,左刺有扎,上挑 下挡,如怪蟒,似长蛇,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心悦诚服,纷纷磕头如捣蒜。他收起 棍子,亮开了金嗓子,唱道: “可恨那误国的金牌十二道,众三军,齐咆哮,滚滚黄河掀怒涛。……最可叹 水深火热众父老,最可叹圣主车驾未还朝。北岸的胡尘何时扫,切齿权奸恨难消! 满怀悲愤向谁告,仰天抱剑发长啸! “某,岳鹏举是也,令受天帝之命,降灵神坛,附体孙丙,传授尔等武艺,好 与那番邦洋鬼决一死战。悟空听令——” 那打扮成悟空模样的二师兄,趋前一步,单膝跪地,奶声奶气地说: “末将在!” “本帅命你,将那一十八路猴棍,演习给众人观看。” “得令!” 悟空紧了紧腰间的虎皮裙,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等他摘手时,就如换了 个面具似的,那张脸变得生动活泼,猴气可掏。只见他挤鼻子弄眼,一副猴精作怪 的模样,众人想笑而不敢笑。他操练完了脸上的表情,怪叫一声,双手拄棍,平地 翻了一个跟斗。众人齐声喝彩。他得了夸奖,更加意气风发,把那根如意棒子猛地 往高空抛去,身体随着弹起,在空中连着翻了两个跟斗,稳稳地落了地,不摇不晃, 无声无息,伸出只手,恰好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如意棒子。这一连串动作,拿捏得毫 厘不差,恰到好处。众人发疯般地鼓起掌来。猴王在掌声里,在火光里,施展开了 他的棍术。端得是人着矫龙,棍若游龙。戳、打、抹、扫、捣、按、挡。抽、搅、 挑,无一招不精,无一招不俊。棍声嗡嗡,棍影飘忽。末了,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戳, 棍立如杆,一纵身,跃上棍尖,单腿如金鸡独立,手掌罩在眉上,做出猴子远眺状。 然后,一个后空翻,飘然落地,对着众人抱拳作揖。但见他,不气喘,不流汗,大 方又自然,真是不平凡。众人鼓掌,欢呼: “好啊!” 岳元帅又发将令: “八戒听令!” 三师兄八戒颠颠地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 “末将在!” “本帅命你,将那一十八套钉耙术,演习给众人观看!” “末将得令!” 八戒拖着铁耙,对着众人嗬嗬嗬嗬地傻笑,宛如一个傻大哥拖着钉耙下地捣粪 的样子。众人也看到了,他那件兵器,原本就是一件寻常的捣粪耙子,家家都有, 人人会用的农具。他拖着耙子傻笑着绕场一周,然后又绕场一周,再绕场一周。众 人又厌烦又好笑,心里想,这个三师兄,怎么只会转着圈子傻笑呢?他绕场转了三 圈后,把捣粪耙子扔了,手脚着地,竟然绕着场子爬起来。一边爬,一边哄哄,好 像老母猪拱地找食吃的样子。众人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看看岳元帅,却 是巍然肃立,如同一尊石像。众人心里又捉摸:这个三师兄,也许有绝招在后边呢! 果然,三师兄学完了老母猪拱地,手脚并用在地上飞爬,速度比真猪跑得还要 快。他在爬行中发出的也是猪的声音。爬了几圈后,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着滚着, 成了一股黑色的旋风,突兀地绞动着树立起来。那根铁齿耙子,不知何时也到了他 的手里。他的动作,乍看起来又笨又拙,但行家一看,就知道笨拙里藏着灵秀,一 招一式,都很到位。观众也为他鼓起掌来。 岳元帅道: “各位乡民听着,本帅受玉皇大帝旨意,前来执掌神坛,聚众练拳,不日就要 与那洋鬼子开战。洋鬼子都是那金兵转世,尔等都是我岳家军的传人。想那洋兵, 装备着洋枪洋炮,甚是锐利,尔等素日不习武功,如何能够抵挡?上帝令我,将神 拳传与尔等,练了神拳,刀枪不入,水火无侵,成就金刚不坏之躯,尔等可愿听某 将领?” 群众欢呼: “愿听岳元帅调遣!” 岳元帅道: “孙、猪二将听令!” “末将听令!” “末将听令!” 元帅道: “令你二人将那神拳金钟罩演给众人观看!” “得令!”孙猪二人齐声答应。 岳元帅亲手烧化了两道符咒,令孙猪二将喝下。然后,元帅双手捏诀,口涌真 言,这一次他念得特别清楚,好像是故意地让众人听清记熟一样: “金钟罩,铁布衫,统统归属义和拳。义和拳,顶着天,喝下灵符成铁仙。铁 仙坐在铁莲台,铁头铁腰铁壁寨,档住枪炮不能来……” 念罢咒语,元帅含了一口清水,“噗”地喷了悟空一身,然后又含了一口清水, “噗”地一声,喷了八戒全身。元帅道: “成了,练吧!” 孙悟空运了一口气,指指脑袋。猪八戒抡起捣粪耙,对准孙悟空的头,擂了一 家伙。孙悟空脖子一挺,脑袋安然无恙。 猪八戒把一口气运到肚子上。孙悟空抡起如意棒,对准八戒的肚子,打了一棒。 巨大的力量把悟空反弹回来。八戒揉揉肚皮,嗬嗬地笑起来。 岳元帅说: “尔等如有不相信者,可亲自上来一试!” 有一个愣头青,姓余名金,蛮劲儿很大,曾经一拳打倒过一头牛。他跳进圈子, 抄起一块砖头,对准悟空的脑袋砸去。砖头粉碎了,但悟空的脑袋一点事儿也没有。 余金让四喜去店里拿来一把菜刀,对着岳元帅说: “元帅,怎么样?” 岳元帅微笑不语。 猪八戒点头示意。 余金抡起菜刀,使上了咂奶的力气,对着八戒的肚皮砍了一刀。只听得铿锵一 声,犹如砍着钢铁。八戒的肚皮上多了一道白痕,那把菜刀却崩了刃子。 这下子众人无不心悦诚服,纷纷提出了学拳的要求。 岳元帅道: “神拳最妙是速成,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心诚,心诚则灵。喝了符咒, 便会有神灵附体,你想要什么神灵,就会来什么神灵。想黄天霸就是黄天霸,想吕 洞宾就是吕洞宾。神灵附了体,你就会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再喝一道符咒,你就 成了金刚不坏之躯,刀枪不能入,水火不能侵。学了义和拳,好处说不完。上阵能 破敌,下阵保平安。 众人齐声欢呼: “愿拜岳元帅为师!” 三 十天之后,正逢着庚子年的清明节。上午,在蒙蒙的细雨中,孙丙发号施令, 聚合起他刚刚训练好的队伍,去攻打德国人的筑路窝棚。 连日连夜的十天,他和孙、猪两个护法,在桥头堡那里立起神坛,不辞辛劳, 画符念咒,演练避枪避弹术。镇上的精壮男子,都人了神团,拜了神坛,练了神拳。 连周围村子里的青年也自带干粮赶来参加。马桑河南岸那个放羊的青年木犊和愣头 青余金成了孙丙的铁杆随从。木犊顶着马前张保,余金顶着马后王横。习拳之日, 人人都选了自己心目中最敬佩的天神地仙、古今名将、英雄豪杰,做了自己的附体 神祗。岳云、牛皋、杨再兴、张飞、赵云、马超、黄忠、李逵、武松、鲁智深、土 行孙、雷震子、姜太公、杨戬、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敬德、杨七郎、呼延庆、孟 良、焦赞……总之凡是戏里的人物,书上的英雄,传说中的鬼怪,都出了洞,下了 山,附在马桑镇人民的身上,大显了神通。孙丙,也就是抗金的名将大大的忠臣岳 飞,麾下聚集了天下的英雄豪杰,人人抱忠义之心,个个怀绝代武艺,都在短短的 十天内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要跟德国鬼子见高低。 岳元帅威信高涨,一呼百应。部下追随者已经有八百员战将。他还积极地发动 妇女,让她们染了大量的红布,裁缝成红头巾和红腰带,发给了他的部下。他还设 计了一面火红的旗帜,旗子上绣着北斗七星。他把八百人分成八队,每队又分成了 十班。队有长,班有头。班头听队长指挥,队长听护法的孙悟空和猪八戒指挥,两 位护法听岳元帅指挥。 清明节早晨天麻麻亮时,岳元帅和两个护法就在桥头堡那儿摆好了香案,竖起 了帅字大旗。红头巾和红腰带头天晚上就发了下去。鸡叫三遍时到桥头堡聚合的命 令也传下去了。家家的女人们,半夜就起来造饭。造得啥饭?岳元帅有令:今日去 作战,吃得好一点。擀的白面饼,煮了红皮蛋。男人去打仗,吃个肚儿园。为了吃 得香,岳元帅还下令,让家家的女人们淮备了羊角小葱豆瓣酱。女人们喜欢听岳元 帅的话,一一都照办。岳元帅说了,谁若不照办,必有大麻烦。啥麻烦?上了战场, 神符不灵,枪子可是不长眼。岳元帅还要求团员们夜里不能沾女人,否则不能避子 弹。岳元帅的话关系到个人的生命安全,谁也不敢当儿戏玩。 早起的鸟儿唱乏了的时候,各路英雄终于赶大集一样,仨一堆,俩一簇,在桥 头堡前聚了齐。岳元帅对部下的拖拉作风很不满,本想严惩几个,但想了想只好罢 休。在十天之前,大家都是些庄户人,自由散漫惯了,眼下正是农闲时节,大过节 的,能来就不错了。当然也有一批坚定的分子,来得比岳元帅还要早。 岳元帅抬头看看天,雾蒙蒙不见太阳。估摸着也得半上午的光景了。原本想把 德国人堵在被窝里,看来是不行了。但事已如此,晚了也要于,聚齐了人是很不容 易的。幸好,人们的热情还是很高。有说的,有笑的,上次劫难中家里死了人的又 是别样的表情。岳元帅和两护法一商量,决定马上开始,祭坛,祭旗。 升任为岳元帅贴身传令兵的四喜头顶猫皮,把铜锣敲得暴响,镇压住众人的喧 哗。元帅跳到一条方凳上,下令: “队找队,班找班,排成队伍祭神坛。” 众人好一阵纷乱,勉强站出了一个队形。都用红布包着头,用红布缠着腰。有 持扎枪的,有持大砍刀的,有持虎尾鞭的——这些都是练家子的后代,家里素有兵 器——更多的人,则持着寻常家具:铁锨、木杈、二齿钩子、捣粪耙子。但人多势 众,七八百人聚在一起,也颇有些声势。岳元帅很激动,他深知,铁要在炉火中锻 炼才能成钢,队伍要在战火中洗礼才能成长。十几天的工夫,能把一群庄稼人操练 成这个样子,已经创造了奇迹。这些调兵遣将、布阵列兵的勾当,岳元帅原本一窍 不通,全仗着猪八戒背后指点。他在天津小站当过兵,受过新式操典的训练,他甚 至还见过因为主持小站练兵而大名鼎鼎的袁世凯袁大人。岳元帅下令: “祭坛!祭旗!” 所谓神坛,就以那张摆着香炉的八仙桌子为象征。桌子后边插着两杆旗,一面 是白的,一面是红的。旗杆是用新鲜的柳木杆子做成的,碧绿的树皮还没剥去。红 旗是坛旗,上面用白线绣着北斗七星。白旗是帅旗,上面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的 “岳”字。绣旗的活儿,是杜裁缝家的那两个心灵手巧的大闺女干的。结了婚的女 人不能干这活儿。结过婚的女人手脏,破法。 祭旗开始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微风也无。两面旗帜都沉甸甸地低垂着, 一点儿也不招展。这是美中不足,但没有法子。但因为阴天细雨,众人头上的红布, 格外地鲜艳。湿漉漉的红色进入岳元帅的眼,让他感到十分地兴奋。 四喜把铜锣敲得更加激烈。这小子顶着《七侠五义》里的小侠艾虎。这几天他 把一面铜锣都快敲破了,提锣的手磨破了皮,缠着白布。在紧急的锣声里,众人的 心力终于集中起来,庄严和肃穆的感觉渐渐浓了,神秘的气氛渐渐厚了。孙悟空和 猪八戒,抬过一只绑住了四蹄的绵羊,放在八仙桌子上。羊不老实,别别扭扭地将 脖子扬起来,翻动着灰白的眼,发出凄惨的叫声。众人的心,被羊叫声揪得很紧, 都觉得这羊有点可怜。可怜也不行,要打仗总要有牺牲。与洋鬼子打仗,先杀只羊, 取个吉利。孙悟空把羊头按住,将羊脖子神紧,猪八戒提起一把大铡刀,往手心里 吐几口唾沫,攥紧了刀把子,身体往后撤几步,抡起铡刀,哎海一声,就把羊头斩 断。孙悟空举起羊头,给众人观看。羊腔子里的血,泉水一样冒出来。 岳元帅神色凝重,双手接过羊血,往低垂的旗帜上泼洒。然后他跪下磕头。众 人跟随着跪下。岳元帅站起来,将剩余的羊血洒到众人的头上。血少人多,洒不过 来。身上沾到了羊血的人就显得格外的兴奋。岳元帅在洒血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 这是集体请神,早就说好了的。因为时间紧张,不可能人人都喝符咒请自己的神附 体。所有的神灵都由岳元帅代请了。心诚则灵,岳元帅要求大家都默想着自己的神, 进入迷糊状态。不知过了多久,元帅一声厉喝: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 请刘备诸葛亮,四请关公赵子龙。五请济癫我佛祖,六请李逵黑旋风。七请时迁杨 香武,八请武松和罗成。九请扁鹊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 十万天兵,下凡助我灭洋兵,灭了洋兵天下太平,玉皇大帝急急如勒令——” 众人的身上,突然都像被神力贯注,一个个血脉贲张,精神健旺,肌肉饱绽, 充满力量,齐声呐喊着,虎豹豺狼般地跳跃起来,吹胡子瞪眼,伸胳膊踢腿,个个 表现出非凡姿态。 岳元帅发令: “出发!” 岳元帅手提枣木棍子一马当先,孙悟空执着红色的坛旗,猪八戒执着白色的帅 旗,小侠艾虎敲着铜锣,簇拥在后。在他们身后,各路神仙齐声呐喊着步步紧跟。 马桑镇依河而建,镇南是横豆的马桑河大堤,镇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为防兵 匪,镇子用半圆形的围墙圈起来。有西门,有东门,有北门。围墙有一人多高,围 墙外有壕沟,壕沟里有水,门前有吊桥。 岳元帅的队伍,出了北门。队伍后边,跟随着一些看热闹的顽童。他们举着树 枝、高粱秸秆和葵花的杆子,脸上涂了锅底灰或者是红颜色。他们学着大人们的样 子,用稚嫩的童声呐喊着,走得也是昂昂扬扬。老人齐集在围墙上,点燃了香烛, 祈祷着胜利。 出镇之后,岳元帅的脚步越来越快。小使艾虎的锣声也越来越急促。人们都踏 着他的锣声前进。铁路窝棚距离镇子不远,一出围墙就能望见。细雨纷纷,田野里 有一簇簇的云雾。地里的冬小麦已经返青,泥土的气息很重。向阳的沟畔上苦菜花 开了,星星点点,金子一样。路边的野杏花开了,一树树雪白。队伍惊起了两只斑 鸠,斑鸠翩翩飞。布谷鸟儿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啼叫。 胶济铁路青岛至高密段已经基本上修好,它冷漠地伏在原野上,宛若一条见首 不见尾的孽龙。有一些人正在铁路路基上干活,铁器打击,叮叮铛铛响。铁路窝棚 里,冒出一绺乳白色的炊烟。虽然还隔着几里路,岳元帅就嗅到了炒肉的奇香。 距离铁路窝棚大约还有一里路的光景,岳元帅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队伍。这支刚 出镇时还算齐整的队伍,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由于田野里没有路,黑土泥泞,每 个人的脚上都沾了很多泥巴。走起来扑通扑通,大狗熊一样笨拙。元帅让孙悟空和 猪八戒放慢步子,让小艾虎暂停敲锣。等人们集中的差不多时,他一声令下: “孩儿们,甩掉脚上的泥,准备进攻!” 人们齐甩脚,有的人把泥巴甩到别人的脸上,引起了一阵骚乱。有的人用力过 猛,把鞋子都甩掉了。元帅看看时机成熟,大声喊: “铁头铁腹铁壁寨,挡住枪炮不敢来。将士们,快冲锋,扒铁路,杀洋兵,子 孙万代享太平!” 岳元帅动员完毕,高举起枣木棍子,呐喊着,奋勇朝前冲去。孙悟空和猪八戎 摇着大旗紧跟在后边。小艾虎摔了一个嘴啃泥,鞋子也让黑色的粘泥沾掉了。他爬 起来,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跟着跑。众人齐声呐喊着,一窝蜂般,拥向了铁路窝 棚。 正在铁路上干活的小工们,起初还以为是演戏的来了呢。待到近前,才知道是 百姓造反了。他们扔下家什,撒腿就跑了。 保护铁路施工的是德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小队,总共十二个人。他们正在吃饭, 听到外边呐喊连天,小队长出来一看,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进去,命令士兵们赶快 操枪。岳元帅的人马冲到距离窝棚十几米的地方,德国兵已经端着枪跑出了窝棚。 岳元帅看到从几个跪着的德国兵的枪口里冒出了几朵白烟,耳边同时听到几声 脆响,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但他顾不上回头,也没有时间去想。他感到自己仿佛 是一根被汹涌的潮流推动着的浪木,脚不点地地就冲进了德国鬼子的窝棚。他看到 窝棚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盆猪肉,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刀子叉子。 猪肉的香气扑鼻。一个德国兵的上半截身体钻到一张床的下边,两条长长的腿摆在 外边。猪八戒一耙子就撸到了那两条长腿上,随即就是一声漫长的叫声,听不懂他 叫什么,估计是喊爹叫娘。岳元帅出去追赶那些逃窜的德国兵。他们大多数朝着铁 路路基那边跑去,众人呐喊着,在后边穷追不舍。 只有一个德国兵逃向了相反的方向。岳元帅带着艾虎追上去。这个德国兵跑得 不很匆忙,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快就接近了。元帅看到德国兵长长的腿笨拙地蹽动着, 如同僵硬的木棍子,样子很是滑稽。突然,德国兵在一道沟渠那里趴了下去,从渠 畔前随即冒出了一绺青烟。冲在前边的艾虎突然地往上蹿了一下,然后就一头扎在 了地上。他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不小心摔了一跤呢,但马上就看到一股鲜红的血从 艾虎的头上流出来。他知道艾虎中了德国兵的枪弹。他的心里,马上一阵悲歌轰鸣。 他挥舞着棍子就朝那个德国兵扑过去。一颗枪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滑过去。但此 时他已经扑到了那个德国兵的眼前。德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捅过来,他一棍子就 把枪敲掉了。德国兵哇哇地怪叫着,沿着沟底往前跑。岳元帅在后边穷追不舍。德 国兵穿着大皮靴子,噗嗤噗嗤地踩着沟底的烂泥,仿佛拖着两个沉重的大泥罐子。 岳元帅一展劲儿,棍子就直直地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听到了德国兵发出的怪叫声, 并且还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膻气。这个家伙可能是个羊生的,他一闪念地想。 德国兵一个前仆,脑袋扎进沟底的烂泥里。等到他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岳元帅 一棍就把他的高帽子砸扁了。元帅刚想继续地敲打他的头,突然看到德国兵天蓝色 的眼睛跟那只被祭了旗帜的绵羊的眼睛一样,可怜巴巴地眨巴着,元帅的手脖子顿 时软了。但元帅的手并没有收住,枣木棍子从德国兵的脑袋正中偏过,落在了他的 肩膀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