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舞场上的女人  


      

    她说: “我本来想再也不进舞场了呢。“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微弱,但想说这话
的愿望却很强烈。
    “为什么? “科大声地问,同时递给她一片口香糖。舞会已经开始了,他有些
心不在焉。显然他并不想知道她的心思。
    “不为什么。“她略略提高了声音回答。音乐大作,她想他一定没听清,会重
新问的。
    但他已经站起身来,说:“这曲子多好,咱们跳吧。“
    今天是周末。是愉快的人更愉快、孤独的人更孤独的日子。她属于后者。所以
当科约她一起来跳舞时,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来了。跨进舞厅,被舞场上特有的
氛围一包围,她才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来跳过舞了。
    同来的还有好几位,都是科的朋友,市歌舞团的。他们显得颇有风度、颇有教
养。这使她感到愉快.
    这是人们非常熟悉的(魂断蓝桥)插曲“一路平安“。她很喜欢,缓缓地随科起
步,一种温馨立即浸透了她。灯光幽暗,温柔而又忧伤的乐曲低低回旋,使她犹如
在梦中。她轻轻地摇着。唯有旧日子能使我们快乐。一个朋友的诗如是说。但对于
她,也许是唯有忘掉旧日子才能快乐。
    科突然问她:“你觉得那女歌唱家怎么样?就是那个女中音?“
    她反应不过来,含含糊糊地说:“挺好。“
    “她在大奖赛中还得过奖呢!“
    “噢,是吗?“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科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不再说什么。
    她想她走神了。不应该走神。跳舞就是跳舞。于是她认真地去感觉音乐和脚下
的舞步。既然没能做到不进舞场,就得忘掉过去。重新虚构一个自己。“过去是什
么? 具体来说,过去就是很久以前发生悲剧的那个日子再一直往前推,到认识他的
那个日子。他死了,真的死了。他说不上是她的恋人。至少在公众的眼里,他与她
只是一般朋友。所以她连痛哭一场的理由都没有,“连公然表示哀伤的权利都没有。
但就是在内心深处,她也知道他们不是情人。尽管这关系眼下很时髦。他们不过就
是有过几次很默契很愉快的交往。这比找对象结婚都难多了,所以她很珍惜。他们
是在舞场上认识的。因此一得到他的噩耗时,她就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也不
跳舞了,再也不进舞场了。
    音乐轻轻地、缓缓地落下来。科表情湿润地向她点头致谢,显得优雅而又愉快。
她也点头。跳舞就是跳舞,她又一次提醒自己。
    舞池四周人影绰绰,人们回到座位上,心不在焉地喝几口饮料,等待着下一支
曲子。
    歌舞团的那几位,显得很兴奋。他们说他们平时总是没机会出来跳舞。这使她
奇怪。那个梳着大背头的指挥,亲切友好地坐在了她旁边,与她聊了几句没头没脑
的话。她没什么感觉地微笑着。他们座位的这一方,整面墙都是镜子。于是她很方
便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还过得去,她想。这是一个虚构的女人. 就是头发有些
真实的糟糕。她的头发永远糟糕得令她头痛。
    舞曲又响了。是很有韵味儿的一步舞曲。指挥有礼貌地邀请她。她知道指挥并
不是真心想和她跳,仅仅出于礼貌。指挥是为女中音而来,这显而易见。但她对一
岁舞曲从不拒绝.因为她喜欢。
    科站起来邀请女中音。女中音露出一种不太谐调的孩子式的笑。指挥身板笔直,
但却不善于旋转。这使她遗憾。他们相识的那个舞厅,地板非常光滑,人也不似这
般拥挤。所以跳三步时可以尽情地旋转,轻盈如飞。他跳得很好,使她愉快得头晕
目眩。她忘了那天的日子,但她永远记住那种感觉。那种不想停下来的感觉。永远
转下去吧,她当时想。
    他居然死了。那个充满活力的、能使她的生命旋转的人。真是不可思议。一想
起来她就难受得想剖开自己的胸膛。不能当着众人哭,不能在灵堂前哭,她就一直
憋看。可等回到家,插上门,一个人趴在床上准备大哭一场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已
经不会哭了. 她试着往悲伤处想,想他的惨死,想今后的日子永远没有了,他,想
自己对他的爱将永无结果甚至无处诉说。可依然无泪。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而又抽
象的事实:他死了。真的死了。
    舞曲在人们的旋转中渐渐落下。她和指挥互相点头致谢,走回座位。她忽然意
识到自己则才跳舞时竟和指挥十直在说话呢。
    指挥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说:“我在办公室管文件。“
    指挥说:“经常来跳舞吗?“
    她说:“不经常……“
    指挥说:“喜欢音乐吗?“
    她说:“喜欢。“
    “今天几号?“她问过指挥。
    “好像是25号?“指挥答。
    好像还谈到一家庭。指挥说他妻子不在此地。她说她爱人也不在此地。
    她哪有什么爱人?她本想说家,这个家是指父母.管他呢,反正是萍水相逢.
    科坐回到她身边,笑着说:“怎么样,叫你来是对的吧?“显然他以为她很愉快。
她笑笑,反正他不明白她。指挥又挨着女中音坐下。女中音还算朴实。高高的个子,
长长的连衣裙。指挥在讲什么,她就吃吃地笑。科也跟着笑。
    她忽然不想跳了,想回到自己的小屋去。当然这下太可能,舞会才开了个头。
使劲儿嚼口香糖吧。有人说嚼口香糖可以美容,有人又说要得癌症。有一点是肯定
的:开始嚼总是很甜。
    不知道此时的街景是怎样的。
    那次他们俩人中途退场,就是初相识的那次。街景就十分的美。迷蒙、多彩。
一种没有喧哗的热烈。他们好像走了很久。是哪条街? 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种
感觉,想永远走下去。最好迷路,她当时想。
    灯光忽然之间转暗,只留下两根紫莹色的灯管。这灯管发出的光,奇异地使所
有的白色映出一种银辉,闪耀于黑暗之中。于是,其余众多的颜色一下子隐入黑暗
了,只剩下刺眼的莹白在飘动。莹白色的背影、莹白色的胳膊、莹白色的大腿和领
子,如飘忽的白色魔影。
    她低头看自己的衣裙。奇怪的是,自己这条黑白碎花的连衣裙,却没有产生这
种奇异的效果。那白花在昏暗中也变得昏暗。她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获得了一种快感。
    以前参加舞会,她总是穿红色的。红毛衣或者红裙子。因为他喜欢。他死后她
把红衣服都收了起来。她想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今天是几号?“她忽然问。
    “好像是23号。“作曲家说。
    她一怔,不是为这个日子,而是因为作曲家的陌生的嗓音.她把他当成科了。她
连忙收回思绪,认真跳舞。
    作曲家比指挥跳得好,她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只是作曲家显得比她还心不在焉。
舞姿不错,感觉却不在舞曲上。
    这时她从那一面墙的大镜子里看到一个男人大咧咧地走进舞厅来,身后紧跟着
一个小个子男人。他拉扯了他一下,他用开他的手。也许是那男人走路的姿势以及
边说过笑的样子,与这舞厅里其他的男人很不相同,顿时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她也去看他,觉得很有趣。那两个男人就落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圆桌旁。大个子
依然比手划脚地说,小个子似乎有些难为情,不时地觑觑左右。
    肯定喝醉了,她想。和电影电视上那些喝醉酒的人极像。不过喝醉酒的表现应
是各种各样的。她也醉过。本想醉得不省人事,却偏偏脑子极清楚。唯有心脏乱跳。
在全身各个部位跳。她难受得泪流不止。但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她看见那男人站
了起来,去邀请两个离他最近的年轻姑娘。两个女孩儿都紧张地摆手,唯恐避之不
及似的。他支晃了两步,去请一个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女人,那女人不动声色地也
拒绝了。
    男人向她们这边走来。她紧张地考虑着要不要接受邀请。但男人没在她面前停
步,径直走到女中音的面前。女中音立即把身子转向指挥,好像没看见。
    男人侧身和身后的小个子说了句什么,两人笑起来,回到座位上。这时指挥忽
然撇下女中音,径直向角落那个女人走去。女人放下杯子接受了邀请。于是双双步
入舞池。
    她像一个阴谋家,立即去看女中音的大眼晴。大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不快。这
时作曲家站起来,作了个手势。女中音顿了好几秒才接受。很不情愿的样子。作曲
家似乎有狐臭。科不知跳到哪儿去了,座位上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感觉到那男人在
向这边张望,不由得又有些紧张。说心里话,她希望他现在来邀请她。那她绝不拒
绝。由于紧张,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灯光又显出那种紫莹色,她注意到女中音的白色连衣裙不快地移动着,而指挥
的白领子却格外活跃。“
    舞曲终了。指挥把角落女人送回角落,春风得意地走回来。女中音热烈地和作
曲家说话,没有抬头。
    最后一曲了。
    她想科应该和她跳,就用眼去搜寻。却发现他在女中音的身边,似要请她。指
挥不依,两人在笑着争。女中音面无表情。她看下去。听见科提出用“剪刀帕子拳
头“决一胜负。女中音立即破“气“为笑。指挥胜了,很得意地请女中音上了场。
    科颇遗憾似地笑着摇头,转过身来邀请她.她先于他站了起来,别过脸去。
    一种被冷落被轻视所产生的强烈的女人式的委屈,使她的脸变得难看。她觉得
嗓子眼有一种久违了的想哭的感觉。
    这时那个醉酒的男人正又一次被拒绝,很恼怒地瞪着拒绝她的女人和女人身边
的男人。他也被人冷落被人轻视了。她想。
    “咱们去蹦吧。“科在背后第二次说。
    她吐出嘴里的口香糖,包进纸中扔到桌上。燃后像糠慨赴死那样走向了醉酒的
男人。
    “我和你跳好吗?“她镇静地清楚地说。
    周围的人立即定住,看着她。于是她又说了一遍,还比了一下手势。
    那男人挣脱掉拉扯他的人,走上一步,盯着她,忽然笑了。
    “见鬼,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醉鬼?笑话!快走你的吧!“
    他哈哈笑起来,并没有什么酒气从嘴里喷出。
    这时科从后面赶上来,连忙拉住她往回拽.她执意地往门外走去。
    “怎么啦?你这是干什么?“
    “今天几号?““24号。“科紧跟在身后。她停了一下,又往前走。
    “这就对了。““什么? “没什么。“他们走到了外面。她突然打下个冷嗦。
“其实前两天我还想到的。““想到什么? ““上帝有眼,惩罚我。“科不再问什
么。脱下自己的夹克,给她披上。他们站在街灯“我送你回去。“科说。‘“他们
呢?“不管他们。“科把摩托开得很慢。她闭上眼,紧拉住座位上的皮带。我罪有应
得.她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科忽然说。
    她没吭声。她想科决不会知道的。没有人能知道。“今天是他的周年。“科平
静地说。她震了一下。“我本想拉你出来,免得你一个人在家伤心落泪。“科又说。
她心里发紫。“可没想到还是让你不快了。“科继续说。她的泪水哗哗地淌下来。
“还不如让你在家里哭一场。“科还在说。她终于哭出了声,嘤嘤地像个孩子。科
不再说了,仔细地听着。
    街灯依然是那种伤心的温柔。

                                              198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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