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凯不能回来吗?不要紧。木凯已经两年没回来了,再多一年也不要紧。反正 我知道他在那儿,他在那儿我心里就踏实。本来我是不同意他去西藏当兵的,我生 怕他有什么闪失,那样的话我无法向他的父亲交待。后来你们的父亲跟我说,让他 去吧,西藏需要他。你们的父亲还说,我们必须实现他父亲的愿望。这后一句话我 没法抗拒。当初我把他从医院抱回家时,带回他父亲留给他母亲的一封信。他的亲 生父亲在信上说,我越来越感觉到,对于西藏这片神圣的土地来说,仅仅献出我们 自己的一生是不够的,还必须让我们的后代延续我们的事业。所以得知你有孩子, 我真实太高兴了!如果生下一个男孩儿,就把他培养成一名边防军官,如果是个女 孩儿,就把她培养成一名医生,总之要让他们延续继承我们未竟的事业。他的父亲 在留下这封信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人世。 木凯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过是说,我同意他去西藏, 是为了实现他亲生父亲的遗愿。这些日子我很想念木凯。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久没 回来。哪有做母亲的不了解儿子心思的?但我没说,没有对你们的父亲说。你们的 父亲太看重木凯了,我怕他知道了难过。我跟他说,木凯是在西藏替我们守着呢, 是在西藏替我们晒太阳呢。 木凯有心事。我知道。我刚才说了,哪有母亲不明白儿子的?知子莫如父,也 可以说知子莫如母。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他不会这么长时间的回避我和他 父亲。这个孩子,太好强了,什么都自己撑着。像他的父亲。我是说,像他的亲生 父亲。 你们感到吃惊?你们肯定会吃惊的。我们这个家,有太多让人吃惊的事。 现在,当我对你们诉说时,那些往事如同天上行走的云,从我的眼前急速地掠 过。它们都期待着我将它们一一展开。 1 我一直以为陷入往事是一件很美的事。 许多人陷入往事是为了逃避今天。我陷入却是为了享受今天。如同在一个晴好 的天气里,泡一杯清澈无比的绿茶,坐在阳台上看着天上的浮云。那些曾经亲历过 的事,被岁月过滤之后已远远离开了我,在历史的天空中漂浮着。 我喜欢那样,喜欢让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忘了今夕何夕。 因为对我来说,每一朵往事之云都是美丽的,尽管它们中有的饱含雨水,一触即满 脸是泪。有的蕴含着雷电,一触便能天撕地裂。但我仍钟情于它们。 有一次木凯的媳妇对她的同事说,她们那时候──她指我──好可怜那,居然 背着背包赶着牦牛翻山越岭地走进西藏,而且还饿着肚子。我在隔壁听见了。我很 感慨。我想我们可能是艰苦的,我们可能是受尽了磨难的。但我们不可能是可怜的。 我没去说她。因为在她看来,我们那样就是可怜,可怜得不得了。可怜得不可思议。 既然我不指望下一代人能理解我们的理想,当然也就不指望他们能分享我们的快乐。 我从不为我的过去感到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呢?我甚至认为,也许我正是为了 在白发如雪时,能有回忆不尽的往事,才走进西藏的。 何况那时候,我们的确有许多快乐。也许应该叫苦中作乐。 有一回木槿问我,妈妈,每次那些阿姨来咱们家,你们在一起说起过去那些事, 总是笑个不停。我从没见你们叹气过。那个时候你们真的很快乐吗? 你还追问,你们是为什么快乐呢? 为什么快乐?我一下答不上来。我想不会是因为苦。没有人天生喜欢吃苦。吃 苦本身也不值得骄傲。我想我们的快乐,除了源自于我们的年轻,大概就是源自于 我们为他人吃苦的信仰了。换句话说,这苦是我们自己找来吃的。 在我年轻的心里,所有生活上的苦都不能算苦,所有生活上的难都不能算难。 唯有心灵上的苦难才是真正的苦难。 在我年迈的心里,依然如此。 当我们女兵随着浩浩荡荡的进藏大军一起向西藏进发时,我们的心是那样的明 朗和纯净,心底没有一丝阴影。我为此感到自豪,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生之初呢? 虽然后来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有时候苦的我都难以承受了,但我仍没有怀疑过自己 的选择。我只是觉得自己对这样一种选择还准备不足。 木兰,记得吗?还在你上小学的时候,为了写一篇作文你曾跑来问我,妈妈你 那时候真的赶着牦牛爬雪山吗?你那时候真的每天饿着肚子吗?你那时候真的差点 儿被江水冲走吗? 我点头。平静地点头。还微笑。过去了的苦日子想起来总让我忍不住微笑。 还有许多是我当时无法告诉你的。比如有一次过河,正是我来例假的时候。当 我趟到河中心时,河水中浮起了缕缕血丝。我每趟出一步都有一缕血水浮上来,在 我的身后打旋儿。我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坠,好像我全身的血,它们都很喜欢这 种样子,都急不可耐地想涌出来,汇入那些无名的河流中。我想我的子宫肌瘤,应 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滋生的。它们一天天,一年年,缓缓地伴着我长大。所有的病 都不是不速之客,它们早就和你住在一起了。所以当我被检查出这个毛病那个毛病 时,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对他们有些亲切。好像和它们是老相识似的,对它们 的到来报以微笑。 在我的影集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我到达拉萨后拍的照片。我眯缝着眼睛,大 概是被太阳光刺的。身上的棉衣看上去比我人重。我站在那儿,站得不直。背后是 我们住的干打垒土房子。还有一棵孤零零的西藏红柳。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人们从那祯照片上看不到,那就是在我的腹中,怀着我 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我不过21岁,脸上的神情却比老人还要肃穆。 你真的认为你是去解放西藏人民吗?你还问过我这样十分严肃的问题。 是的。我亦十分严肃地回答你。毫不迟疑。 1950年9月,我们在行进了十多天之后,终于抵达了西康重镇甘孜。 尽管你们的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先遣到了甘孜,并且为我们的到来作了充分的 准备,尽管我们到甘孜的大部分路程是坐的车,尽管苏队长说,到甘孜只是我们进 军西藏这一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还是感到非常自豪。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平 生走得最远的一步了,而且一下子就跨入了神秘辽阔的青藏高原。 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甘孜,真是无比美丽。碧绿的雅砻江蜿蜒流淌,无声无 息。江两岸地形开阔,水草肥美。9月正是高原的黄金季节,蓝天白云之下,到处都 可以看见黑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在悠闲的吃草,还能听见牧民们悠扬的歌声。山 上喇嘛寺的金色屋顶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交相辉映,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还有 那随处可见的经幡,被高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若不是有绳子紧紧地系着,随时都 可能化作五色的彩蝶,飞上天去。 如果不是后来我在甘孜城里见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会一直以为这里就是世外 桃源。 那天我们几个女兵去甘孜城里办事,一走上那条凸凹不平满是烂泥的街道,我 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街道两旁堆满了垃圾和废物,中间淌着臭水,一股恶臭冲 鼻而来。而在这些垃圾和臭水中,布满了乞讨的人。他们有的跪在地上,有的趴在 街边,身上只是披着一张黑乎乎的羊皮。这些人大多是残疾,不是瞎子,就是断了 胳膊或断了腿的,有的人虽然有腿,却像布袋子似地拖在地上。他们茫然地伸着手, 在那里蠕动着,发出哀号,向行人乞讨着。一只半腐烂的死狗的尸体蜷曲在那儿, 上面落着好几只专吃腐肉的乌鸦。狗的旁边,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他的嘴角溃 烂着,往下淌着浓血,睁着一双可怜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惊呆了,好像陷进了一个最黑暗最悲惨的世界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随着一声吆喝,一个有钱人骑着马过来了。身上穿着绸缎,脚上是长靴。 马的身上也配着金鞍。极为富贵华丽,与这条肮脏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街两 边的穷人纷纷伏在地上向他跪拜。他停下马,一个穷人连忙跪在马前弯下腰,让他 踩在自己的背上下马。 有钱人下马后发现了我们,他看了我们一眼,极为有意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钱 币来,朝满街的乞丐撒去。那个小乞丐迫不及待地朝离他最近的一个银元爬去,但 他的两条腿就像两只布袋拖在身后,他只能靠两只胳膊往前挣扎。好不容易靠拢那 个银元,刚把手伸出去,那个有钱人就一步跨上来,踏在了银元上。小乞丐不顾一 切地去搬他穿着长靴的脚,想抠出那个银元,那只长靴却抬起来,将他一脚踹开。 小乞丐顿时像个烂布袋一样,掉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溅得满脸都是污水…… 愤怒和同情让我忘了一切,忘了宣布过的纪律,也忘了苏队长的交待。我不顾 一切地跑过去扶那个小乞丐,可我无法把他扶起来,他的整个身子往下坠。那个有 钱人哈哈大笑起来。我愤怒地瞪着他,我握紧了拳头。我发誓如果我手上有钱,我 会打碎他的脑袋! 吴菲和刘毓蓉也跑过来帮我,我们一起把小乞丐扶到了路边。我从自己身上拿 出一个银元给他。小乞丐如获至宝,合掌向我作揖,然后捏着银元朝街边一家奶茶 铺爬去…… 你们知道吗?你们也许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些人的手和脚,是被奴 隶主砍断的;那些人的眼睛,是被奴隶主挖掉的;而小乞丐那两条像布袋一样拖在 地上的腿,是被奴隶主抽了筋的;还有更甚者,则被奴隶主剥了皮,砍了头做天灯…… 这都是真实的啊! 很长时间,我脑子里都无法抹去那个满脸是泥的小乞丐,无法忘掉他的两只软 如烂棉的脚。我也忘不了那个穿着绸缎的奴隶主,因为我无法想象他能干出那样残 忍的事来。我以为奴隶主都是青面獠牙,却不想他们是穿着体面的人。 我想起刚报名参军时,政委曾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西藏还处在奴隶社会,劳动 人民过着非人的生活。我当时想像不出非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以为仅仅是饿肚 子或者衣衫褴褛。我怎么也没想到人和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人真的会活得不如牲 畜。就在那一刻,我一下明白了什么叫黑暗、残酷、野蛮的封建奴隶社会,什么叫 非人的生活;也终于理解了“解放灾难深重的西藏人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用 人再对我说什么大道理,即使是最起码的同情心也让我对所见到的一切恨之入骨: 我们怎能容忍这样的社会存在? 尤其让我痛心的是,那里本来有着世界上最明亮的阳光,最湛蓝的天空,最白 洁的云,最碧绿的草,最纯净的风,可是在那一切之下,却有着如此黑暗丑陋的社 会。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在那样明媚的阳光下,人们过 着万恶的生活。 在后来的进军途中,每当遇到艰难,遇到几乎是翻不过的坎时,我都会想到甘 孜那一幕。我咬紧牙关对自己说,不能倒下,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等着你。 你们千万别嘲笑我呵,孩子们。那时的我,从内心深处,真诚地向往着一个人 人自由平等的社会,向往着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社会,向往着一个明朗健康的 社会。我为自己能投身建设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直到今天。 有时候一个信念的建立是很容易的。 2 终于到达甘孜了! 我从车上跳下来,背着背包站在队列里。高原的风拂着我的脸,让我觉得无比 舒畅和快意。往前看,我们的苏队长正英姿勃发地站在那儿,扬起一张疲惫的却是 充满了喜悦的脸庞,我想,苏队长一定比我们谁都更高兴,因为她马上就可以见到 丈夫了,她的虎子马上就可以见到父亲了。 说心里话,我也和苏队长一样渴望见到她的丈夫。我是被一种好奇心驱动着。 苏队长的丈夫他到底什么样呀? 不过此时苏队长很严肃。她说大部队在雅砻河畔安营扎寨,我们女兵被照顾住 到藏民家里。她提醒我们要严格遵守进藏纪律,不给群众添麻烦,更不能违反群众 纪律。这些话苏队长一路上都在讲,我们早已耳熟能焉。我们大声说,苏队长你放 心吧,我们决不会给部队丢脸的,决不会给群众添麻烦的。 苏队长笑笑说,那好,同志们,咱们先去吃饭吧。到底是不是好样的,这第一 顿饭就能看出来。 这话我们有些不明白。但我们也没打算弄明白。看着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云, 看着与内地截然不同的高原景色,我们都兴奋得不知怎么表达。 我们跟着苏队长,到先遣部队建在河滩上的野营生活区去吃饭。一走近那里, 我们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排排圆锥形的、屋脊形的、人字形的各式帐篷间, 铺着一条条平坦的碎石路,路两旁栽满了鲜花,在阳光下五彩缤纷。我们还发现, 每条路都有名字,比如进军路,建设路,民族路……除了一顶顶帐篷外,还有露天 饭堂,娱乐活动场所,都修得非常漂亮。真不敢让人相信几个月前这里是一片荒凉 的河滩。 我忍不住大声说,太美了!先遣队太不起了! 刘毓蓉说,雪梅你快看,那儿还有个解放路呢,和我们重庆的一样。就是没有 商店。 吴菲说,呀,那些花好漂亮呀!那叫什么花呀,我真想采一把。 徐雅兰说,大概就是格桑花吧。真的好漂亮呀! 我们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越说越兴奋。 我突然克制不住地唱了起歌来:天上有星,像你晶莹的眼睛…… 女兵们全和着我一起唱起来:地上有花,像你娇红的笑魇…… 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军官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军棉衣上扎着腰带别着手枪,手 上拿着一卷书。与那卷书很不相称的是他那张黑乎乎的有楞有角的脸膛。 他冲着我们吼道:唱什么唱?!不许唱! 我们全都愣住了。赵月宁不满地嘟囔说,怎么啦,这么宽的地方,能吵着谁吗? 吴菲也说,就是,这是在河滩上,又不是在藏民家里。 那个人继续板着脸说,我不管这是在哪儿,这是高原。到了高原,你们就给我 老实点儿,少说话少唱歌,先当狗熊后当英雄。 见我们都不解地看着他,他才缓和下语气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刚到高原的 头两天,你们不要激动,要慢慢走路,慢慢做事,少说话。这就是先当狗熊。等过 几天适应了,那就可以好好工作了。要唱要跳随你们便。那就叫后当英雄。 我们听了仍有些不以为然。但不敢再唱了。刘毓蓉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同志。 我们不知道。那人说,不怪你们,你们没有经验。不过……他看了我一眼说,歌还 是唱得蛮好听的。是个什么歌?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月宁就抢先道:《先有绿叶后有花》。吴菲又马上接嘴 说:先爱祖国后爱她。 这下他马上不好意思了,脸上的表情和刚才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二人,转身就进 了帐篷。 我想,这个人肯定是先遣队的,要不怎么有资格这么厉害? 我还是想唱,不过我把唱改成了哼哼: 你的歌声在我耳旁 你的微笑在我心上 我高兴地走上战场 先有绿叶后有花 …… 你们没听过这歌吗?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歌曲。 果然,高原很快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我们来到吃饭的地方。先遣部队的同志为迎接我们,早已经做好了饭菜,一盆 盆地摆在河滩上。我们也的确饿了,连忙围了上去。可我们马上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儿。第一个有了反应的是徐雅兰,她轻言细语地说,喂,你们闻到没有,是什么味 儿呀? 我使劲一嗅,真的,空气中好像飘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让我又陌生,又不舒服。 等我盛好饭夹了一筷子白菜时,才明白这气息就是从白菜里飘出来的。 原来先遣部队为了让大家更快地适应高原的气候和海拔,第一顿饭就用酥油炒 菜了。并且还宣布说,以后将不再吃猪肉,而是要吃酥油,吃糌粑,吃羊肉和牛肉。 其实猪肉早就没有了,吃不吃无所谓。牛羊肉也很少能吃到。难以适应的主要是糌 粑和酥油。那白菜用酥油一炒,味道全变了。加上我们吃的是陈年酥油,所以味道 更是厉害。 我当时却不知道,你们的父亲他们为了给我们准备这顿饭,费了多么大的劲儿。 那些野菜都是他们亲自挖回来、并且省下来的,白菜更是他们千难万难种出来的。 酥油也是节省经费才买来的。 我被这千难万难才做出来的饭折腾得够呛。 我端着碗,肚子饿得咕咕响,勉强往嘴里扒拉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吃了。不仅 仅是因为到处飘着酥油味儿让我恶心,还因为饭是夹生的。高原的沸点低,一般的 锅灶无法将饭做熟。更因为已经到来的高原反应让我们头晕恶心。不只是我,所有 人的饭量都锐减。 苏队长就一个个地作动员,好言好语地劝说,并且带头端起了碗。她一边吃一 边说,根据先遣队的经验,必须吃酥油才能抗缺氧,抗严寒。先遣队的一些战士就 是因为抗不住严寒和缺氧倒在了路上,他们摸索出了经验。今后的路还长,不学会 吃这些高原食物,就不可能走到西藏。 我看着苏队长的样子,也下决心夹了一筷子白菜,但刚一闻到那个味道,就忍 不住想呕。好不容易忍住了,却听见那边“哇”的一声,然后传来赵月宁的叫声: 苏队长,徐雅兰她吐了!我一听,再也忍不住了,跟着哇啦一声,然后是吴菲。刘 毓蓉虽然没吐,却端着饭跑到了离那盆菜最远的地方。 我们吐得非常狼狈,也非常不好意思。我想,我们这个样子一定很让苏队长失 望,太像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了,太丢人了。苏队长没有批评我们,只是默默地吃着。 我想改变自己的形象,又夹起一筷子酥油白菜,却是怎么也没勇气往嘴里送了。 我只好一口口地吞咽着夹生饭,其他人也是。我们谁也不去碰那个酥油炒白菜 了。 只有苏队长一个人在坚持。她脸色苍白,仍强忍着往下咽。而且是一口饭一口 菜的咽。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我想苏队长之所以能坚持,除了队长的责任外,一 定还有母亲的责任。不吃下那碗饭,她怎么有奶水喂虎子呢?虎子瘦弱得一点儿也 不像只虎犊子,6个月了却只有6、7斤重。一路上虎子常常饿得连哭声都十分微弱, 让我们听着心里难过。 这时,保姆张妈将虎子背来了,虎子在她的背上嘤嘤地哭着。苏队长立即放下 碗,将虎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喂奶,可是虎子仍是哭,一次次地放开母亲的奶头。我 知道一定是苏队长没有奶水了。一路上那么累那么苦,又吃不好睡不好,哪还会有 奶水呢?我们都忧虑地看着苏队长,看着虎子。虎子额头上那个伤疤已经结痂了, 但仍让我心疼。 苏队长一声叹息也没有,她蹲下来,把虎子横在怀里,重新端起夹生饭来吃。 虎子继续咧嘴哭着,苏队长将一口饭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细细地嚼,嚼了很长时 间,仿佛她的嘴是个磨盘。片刻之后,一口如豆浆一般又细又白的饭汁出来了,苏 队长嘴对嘴地将饭汁送进了虎子的嘴里。虎子的哭声立即停止了,急切地叭叽着小 嘴。 苏队长抬起头来高兴地对我们说:他要吃!看,他要吃!太好了。 苏队长又吃进一口饭,又细细地嚼,又推起白色的磨盘,然后又嘴对嘴地喂给 了虎子。。我们简直看呆了。仿佛那饭经了苏队长的嘴变成了琼浆,虎子吃的非常 香甜。 苏队长一口一口地喂着虎子夹生饭。她好像忘记了我们。 我们在小小的虎子作出的榜样下,也都重新端起了夹生饭。我们都像苏队长那 样细细地咀嚼。真是奇怪,我竟然也把夹生饭嚼出了香甜的味道。 我们被安排到一个叫拉姆的藏族老乡家借…… 我和赵月宁、吴菲,苏队长,还有苏队长的保姆及孩子分到了一起。苏队长说 她还要安排其他小组的住宿,让我们几个先跟拉姆去住下。 拉姆四五十岁模样,听不懂汉话。但她面带微笑,态度很友好。她拉着我的手, 指着楼上比比划划,意思是让我们住到上面去。楼下全是牛羊的圈,我们当然希望 住到楼上去。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楼梯。拉姆把我带过去,我看见在通往楼上的 地方,架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上面凿了几个痕迹,左右也没有扶手。我疑惑不解。 拉姆却一边笑,一边踩着那根圆木走了上去。 原来这就是楼梯! 见拉姆那么轻巧就走了上去,我只好背上背包也跟着踩了上去。但木头太窄了, 又没有什么可扶的,我觉得心里发慌,好像演杂技一样。没想到到藏区后让我们为 难的竟是这样一件小事。后来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对付那个被称作楼梯的独木 棍,我来来回回地爬了几十次,爬出一身的汗,还摔了几次,终于征服了它。再上 下楼时,简直身轻如雁了。 拉姆把我们领上楼,将楼上的两个间房子腾出来让我们住,自己搬了东西要下 楼。我一看,那怎么行?苏队长说了,要尽量减少对群众的打搅。我们比划着告诉 她,我们不住房间,我们就随便在地下铺个铺睡觉好了。拉姆这才留下。我们在拉 姆的灶房里扫了一下地,铺上青稞草,算是床铺。其实青稞草铺的床,又松又软, 睡起来很舒服。后来我们再也没睡过那么舒服的床铺了。 拉姆的丈夫原先在甘孜城里做小买卖。我们去时,男主人出乌拉去了。所谓乌 拉,就是为寺庙或者头人做无偿差役,当然是被剥削。怪不得我们的进藏纪律中有 一条,就是不准随便拉藏民当乌拉。拉姆说解放军刚来的时候,村里的头人让她们 去打柴。她们不敢不去。等打了柴送到解放军驻地时,一个解放军笑容满面地过来 为她们的柴草称重量,然后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付给她们柴草钱。她当时简直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当过多少次差了,还是头一回有人付她工钱。一直到白花 花的银子拿在手上,她才相信这是真的。从此她见人就说,解放军是好人,解放军 是菩萨。所以看见我们去,拉姆格外热情,主动提出让我们去她家里…… 我们铺好床,在院子里拣了几块石头搭了好灶,然后就开始帮拉姆打扫卫生, 挑水什么的。一次挑不了多少,还气喘得不行。拉姆见我们做这些事,脸笑得像花 一样,不停地说,吐其其,吐其其!* 虎子又哭起来。可苏队长还没回来,拉姆怕他饿了,连忙去挤了一小碗牛奶喂 他,虎子不喝,还是哭。拉姆看了看孩子有些忧虑地向我比划着,我看出她是担心 虎子病了。我用手贴贴他的额头,又用脸贴贴他的脸。我小时候生病母亲就是这样 的。可贴了半天我还是拿不准他有没有热度。幸好这时候苏队长回来了。苏队长顾 不上擦汗,连忙接过虎子。我说虎子老是哭,会不会生病了?苏队长说不会吧?可 能是想睡觉了。我这才松口气。我说,苏队长,怎么虎子他爸爸还不来看你? 苏队长说,他肯定忙,顾不过来。 刘毓蓉说,等他来了,见到虎子肯定都不认识。 吴菲说,那当然,他还没有我们熟悉虎子呢。 正说呢,听见楼下有人喊:苏玉英同志在吗? 来了来了!我们几个都叫起来,比苏队长还兴奋。尤其是我,连忙趴到那个小 窗户往下望,我看见两个男军人站在院子里。一高一矮。我想大概高的那个就是虎 子的爸爸吧?我扭脸看苏队长,她的脸已经红了。 我高兴地跳起来说:我下去领他们。────────── * 吐其其:谢谢 3 那次陪着王政委去看苏队长的,就是你们的父亲。换句话说,就是在河滩上不 准我们唱歌的那个男人。不过我当时完全没对他留下任何印象。因为在部队里成天 见到的都是男军人,在我眼里他们都长得差不多,甚至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也 很相象。 但他却记住了我。那算是他第二次见到我吧。 你们的父亲后来告诉我,大部队抵达后,王政委一回到帐篷,又拿起那本《西 藏宗教简史》看起来。他上去一把抓过书说,喂,你是真不急呢还是假装的?盼星 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部队,还盼到了你的“小部队”,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王政委笑笑说,急什么?好事不在忙上。等她们住定了再说。你们的父亲却不管三 七二十一,硬把王政委给推走了。 王政委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们住的老乡家。他在门口喊了一声,有人回答说 苏玉英不在。他很失望,转身要走,忽然听见有小孩儿在哭。他想会不会是自己的 孩子?他就站在那儿听,听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敢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他根本就没 听见过自己孩子的哭声。他惦着家里的工作,只好先回去了。 回到住处把情况一说,你们的父亲就急了,他说哪有你这种当爹的,是不是自 己的孩子在哭都听不出来?要是我一听就能听出来。王政委也不急,还是笑眯眯地 说,你别吹了。我敢说你连小孩儿的哭和笑都分不清。你们的父亲说,那你推门进 去问问不就得了?这是谁家的孩子在哭呀?人家还能不告诉你?王政委说,对呀, 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们的父亲说,走走,我亲自陪你去。这么大两个人,还能找不 到一个孩子? 这样,他们又来了。 当时我从楼梯口探出头来,冲着他们大声说,是找我们苏队长吗?快上来吧! 你们的父亲觉得眼前一亮,这不是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兵吗? 两个人就顺着那根圆木上来了,显然他们已经走惯了,很轻松就上来了。我站 在楼梯口等他们。高个子走在前面,他看见我就说,原来是你。我很奇怪,我又不 认识他,他怎么说原来是你?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后面的那位。后面那位长得 敦敦实实,两个腮帮子鼓着,好像随时咬着两块肉。我就笑眯眯地对他说,我敢肯 定,你是虎子的爸爸。 王政委很吃惊,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你们俩的嘴巴很像。 王政委摸摸自己的嘴,大概不知有什么特点。楼上有些暗。他好一会儿才看清 坐在地铺上的苏玉英,苏玉英正在给孩子喂奶,旁边还围了几个女兵。苏玉英见丈 夫来了,丈夫的搭档也一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扣上了衣服。 王政委从她手上接过孩子,结巴地说,这就是……我们的……虎子? 苏玉英含笑点点头。 他这儿怎么啦?王政委发现了虎子额头的伤痕,用手轻轻地摸着。 苏队长说,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 我心里有些紧张。还好王政委只是笑笑,说,哟,我的虎子也光荣挂花了。但 他笑是笑,抱虎子的手却有些抖。 你们的父亲在一旁笑道,看你紧张的,让我先抱抱吧。 小赵在一旁拽拽我说,哎,这就是刚才在河滩上训咱们的那个人。 我说真的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吴菲点点头说,就是他。 我们几个就悄悄地溜下楼去了。 你们父亲抱起虎子走到窗口,借着光亮看了看说,嘿,怪不得你能看出他们是 父子,这父子俩的嘴的确很像,都是薄薄的那种。你们父亲回头说,小同志,你的 观察力还挺准嘛。 他回头时才发现我已经不在了,几个女兵都不在了。楼上除了王新田夫妻俩, 就剩他了。这一来他有些尴尬,赶紧把孩子还到王新田手里说,不行,这孩子不是 我的,抱着不对劲儿,还是你们自己抱着,我不凑热闹了,我先走了。 你们的父亲急步走下楼来,他有点儿性急,差不多是直接从楼上跳下来的。院 子里已经没人了。但他听见了歌声。他走出院子,只看见我们几个的背影,我们正 往甘孜城里走去。 不知为何,你们的父亲断定那歌声就是我唱的。 他站那儿发了一会儿愣,他想,有空时问问王新田,那女兵叫什么名字。 4 应该说,我和你们父亲的真正汇合,是在主力部队与先遣部队的会师大会上。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仍不认识他,而他虽然记住了我,却始终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我会唱歌。因为会师大会那天,我差不多把嗓子都唱哑了。 会师庆祝大会的会场布置在甘孜城南的柳林里。彩门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 向祖国边疆挺进!你们的父亲穿着整齐的军装,腰里挎着手枪,熊高马大地站在高 大的彩门下迎接主力部队。当威武雄壮的主力部队唱着嘹亮的歌声,喊着震天的口 号走进会场时,你们的父亲的眼眶忽地热了。整整半年了,他们作为先遣部队,不 说是吃尽了千般苦,至少也是体验了万般难。现在终于等来了大部队,他有一种见 到亲人、见到母亲的感觉。 头天夜里,他和王政委彻夜没睡,一一总结着半年来团里的工作情况,终于感 到可以舒一口气了。对照出发时上级交给他们建立进藏根据地的七项任务,应当说 是基本完成了。尤其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终于度过了粮荒,并且摸索出了一套 适应高原的生活经验,还为主力部队储存了一些野菜,并自己开荒种出了白菜,自 己动手编织了一些羊毛袜。这些东西虽然少,却能够帮助主力部队尽快适应藏区生 活。 更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把这片冷硬的土地踩热乎了,热乎得就像自己的家乡。 他们以自己一贯的优秀作风赢得了藏族人民的深深喜爱。刚来时,许多藏族群众很 怕,他们把生产和生活用具纷纷藏了起来,然后躲到了山上。他们躲在山上用眼悄 悄地看,看见那些被称作解放军的汉人,竟然饿着肚子在为他们修桥铺路,收割青 稞。他们没粮吃就打老鼠麻雀吃,后来头人说,老鼠麻雀也是神物不能打,他们忍 着,见着老鼠麻雀也不打,光挖野菜吃。但即使如此,他们也照样把收下来的青稞 全部送到主人家去,好像他们不知道那些青稞是可以吃的。 一双双怀疑的眼睛终于变成了一双双信任的目光。男男女女的藏民下山了,他 们一回到家,就把埋在牛粪里的锅、水桶、锄头等等,挖出来送到解放军那里去。 他们腼腆地笑着,比划着,告诉解放军他们相信他们。人心换人心。后来,上级给 部队空投的物资被风吹到远处去时,总会被藏民完好无损的送回来。特别是那些被 解放军治好了病的藏民,更是感激万分地拉着解放军说,你们的亚姆亚姆!我们的 稀稀啦啦!*1 从今天的庆祝会会场就可以看出,无数的藏族群众是自发来参加的,还带来了 他们的食品和礼物。 你们的父亲站在彩门下,心里感慨万千。忽然,他觉得耳边有异样。在一片雄 壮粗犷的口号中,他的耳朵里灌进了另外一种声音,悦耳柔和,同时又很有穿透力。 他仔细张望,才发现有一支队伍虽然着装和大部队完全一样,却忽地小了一圈儿, 再看那一张张的脸,是那么秀气,那么年轻。原来是女兵队!会场的老百姓都朝彩 门下涌来,部队也全都朝彩门那儿投来钦佩和骄傲的目光。一大群小鸟忽然飞临, 在彩门上下快乐地翻飞着,然后齐唰唰地落在了彩门上,好像觉得那彩门还不够漂 亮,要镶上一圈儿羽毛花边儿似的。 藏民们的眼睛瞪大了,他们双手合在鼻尖上,不停地说:卓玛,卓玛。*2 男兵们全都挺起了胸脯,那使他们就像一座座山,他们的眸子闪着光,充满了 骄傲,因为那是他们的姐妹,是他们山上最美丽的丛林,是丛林里最有活力的鸟。 他们的歌声更加高昂了,但他们的高昂并没有覆盖女兵们的歌声。因为女兵们的歌 声更加高昂,还因为她们的歌声富有穿透力,直上云空。 你们父亲那钢铁般的胸膛里,突然间有了一阵柔软的暖意,他的眼眶甚至有些 潮湿。他想,她们才该骄傲呢。他们有的自豪感不过是她们的十分之一罢了。 站在你们父亲身边的通讯员小冯忽然惊喜地说,首长,你也会唱歌? 你们父亲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跟着女兵唱歌。他瞪了小冯一眼,大声说,去, 跑步到女兵队,告诉她们,就说先遣团全体官兵向她们致敬! 小冯兴高采烈地大声说:是!然后藏羚羊一般地跑掉了。 你们父亲想,真的,我怎么也会唱歌了呢? 你们的父亲在女兵队中看见了王政委的爱人苏队长,接着就看见了跟在苏队长 后面的我,他当时在心里称我为会唱歌的女兵。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把眼转开了。 而我,只顾着激动,丝毫没注意周围的事情。 大会的气氛非常热烈,进军队伍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让我又想起了出发前在 眉山召开的誓师大会。和在眉山时一样,附近的群众都闻讯赶来了,像过节一样热 闹。也的确是过节,当时是9月初,正好是藏族群众庆祝丰收的节日“央勒节”的开 始,所以百姓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带着一家老少赶来了,他们满怀喜悦地要 和解放军一起过节。 师长代表先遣部队,将几个月艰苦劳动采集的野菜和编织的羊毛袜、节省下来 茶砖、用银元买的牛羊肉等一大批物资送给主力部队。接下来,主力部队把从四川 带来的毛巾、肥皂、日记本、水果糖还有菜籽等,送给先遣部队和藏族同胞,以表 示慰问和感激。暴风雨般的掌声一次次响起,那热烈的气氛,那兄弟般的情谊,至 今想起来我心里都是热热的。 慰问演出开始了。我们把自己出发前就排练好的节目一一搬上去,小歌剧,舞 蹈等等。那时候部队不管生活多艰苦多困难,总是非常活跃,秧歌队、腰鼓队、高 翘队、舞蹈队,应有尽有,丰富多彩。整个会场立即成了欢乐的海洋。 最受欢迎的,还是你们父亲他们先遣支队的演出。那些战士在短短的时间里, 已经学会了优美的藏族舞蹈──巴塘弦子舞。弦子就是歌舞的意思,那是藏区所特 有的歌舞,参与性很强。起舞时,领舞的走在前面跳,腰上插着一把类似二胡的乐 器,藏民们管那叫比庸,用牛角做的管,用马尾做的弦。领舞的一边拉着比庸一边 跳舞,后面就跟着众多的舞者。他们在优美和谐的乐曲声中围成一个圈儿,载歌载 舞,很快乐。 那些拿起枪能打仗拿起锄头能种地的战士们,跳起弦子来非常轻快,节奏鲜明, 动作优美。他们跳了两圈之后,开始热情地邀请我们加入,邀请藏族同胞加入。我 们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那些藏族青年马上就大大方方的上去了,他们手拉手地 加入到了战士们的快乐舞蹈中。我们被感染了,也和他们一起跳起来。 藏族青年们一边跳还一边高声唱着: 国王的舞姿 豪迈矫健 姑娘的歌声 优美动听 索郎央金姑娘呀 深深陶醉在歌声里 接下来,藏族同胞又表演了牦牛舞、狮子舞、鹿神舞和采花舞。那采花舞,据 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叫莲芝的藏族姑娘而编的,莲芝姑娘心地很善良,总是克服千难 万险,采花给村里人治* :罄从龅奖┯晟硗觥Q莩龅墓媚锩窍仁怯枚愿璧男问交ハ 辔蚀穑宦纷咭宦犯瑁*了花之后她们把花编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插在头上,然后用 怀念的歌声向莲芝姑娘告别。 她们唱道: 百样鲜花采齐了,把莲芝姑娘丢下了。 明年百花开放了,我们届时又来了。 碧绿的草坡留给你,鲜艳的花儿陪伴你。 含着眼泪离开你,明年今天再看你 那歌儿真是好听极了,我很快就跟着藏族姑娘们学会唱了。 最后是我们女兵小合唱,我领唱。我还是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呢,非常 兴奋。眼睛亮亮的,脸庞红扑扑的──苏队长这么形容我来着。这和我在学校里参 加合唱团的感觉大不一样呵。我们唱了《南泥湾》,唱了《绣金匾》,唱了《康定 情歌》,还唱了那首《先有绿叶后有花》。战士们掌声如潮,吼叫着不让我们下去。 我看见师长几次站起来让大家安静,可战士们实在是太高兴了,就是安静不下来。 我们最后唱了我们的《十八军军歌》,全场官兵和我们一起唱起来,把庆祝会推向 了高潮。 跨黄河,渡长江 我们生长在冀鲁平原太行山上 锻炼壮大在中原 威名远震东海长江 祖国处处欢呼解放 毛泽东的旗帜迎风飘扬 更伟大崇高的任务号召我们勇敢前进 解放大西南 毛泽东的光芒照耀祖国边疆 进云贵,入川康 保卫西南边防 巩固祖国后方 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 雅鲁藏布江 我站在台上,挺着胸脯大声唱着。我看见台下好多官兵一边唱,一边流下了热 泪。那是他们的歌,让他们为之骄傲的军歌。 你们的父亲说那天他很开心。几个月了,他都没这么放松过。他跟身边的王政 委说,那个领唱的女兵嗓子可真亮。 王政委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你们父亲砸核桃似的擂了他一拳,说,你这政治工作就这么做?一点儿也不深 入。光问名字有什么用?你得把情况全搞清了。 王政委故意说,你别性急,西藏咱们也得一步一步走进去嘛。 你们的父亲一点也不马虎地说:当然。不过走进之前我就有了主张,我是坚定 地朝着主张一步步走进来的。 师长政委和一些领导走上台,和我们演出的女兵一一握手。师长笑呵呵地说, 你们辛苦了!进军西藏,你们也是功臣啊!等将来西藏解放了,我带你们到全国各 地去观光! 我们开心地欢呼起来。 我丝毫也没注意到你们的父亲站在台下看着我们。 或者说,他是在看我。 后来王政委真的来找我们苏队长,打听我的名字。 王政委说,那天我和欧团长来你们这儿时,出来接我们的那个女兵叫什么? 苏队长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喜欢笑的? 王政委说我记不清了,反正她一眼就看出我是虎子的爸。 苏队长说,哦,那是小白。白雪梅。怎么了? 王政委笑笑说,我们欧团长对她的印象很好。你帮着注意点儿。 苏队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故意问,注意什么? 王政委说,你别给我绕圈子。你看我们欧团长为了革命,到现在也没成家。但 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军事干部,战斗英雄,人又长得威猛。我看小白听合适他。 苏队长看丈夫对自己搭档那么关心,心里很赞赏。但她板着脸说,不行。现在 我不允许她们想这些事,我需要她们顺利到达目的地。别的什么也不能考虑。尤其 是小白。 王政委说,为什么尤其是小白。 苏队长说,我也不知道。我很喜欢她。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充满幻想。等她大 一些成熟一些再说吧。 王政委说,我也不是说现在。我只是叫你注意一下。 王政委和苏队长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王政委马上就要回团里了。临走时苏队 长又把王政委叫住,一脸严肃地说,喂,我告诉你,你们那些人别老打我们女兵队 的主意,恨不能把我们女兵队瓜分了,连建制都撤了,变成个家属营。要是那样, 我可得找上级去告你们! 王政委笑着挥挥手,说,没那么严重,好好当你的女兵队队长吧。说着就走了。 苏队长真的没有把这事告诉我。 一直到昌都后,苏队长才把这些话告诉我。但她仍是说,雪梅,我不是作为领 导和你谈的,我只是作为一个大姐。这件事,一定要你自己愿意。 而你们的父亲却从那时起就装上了心事。他是坚定的,心里有了目标就不会轻 易放弃,那是他的性格。当然,他太看重解放西藏这件大事了,为了这件大事他可 以舍去一切。所以他也只能是在抽烟的时候,半夜醒来的时候,端上碗开始吃饭的 时候,也就是空闲的时候,才会在脑子里闪过一下。他想,那个会唱歌的女兵现在 在哪儿呢? 我们这两条河还在各自流淌着。──────────────── *1 亚姆:好。希拉:不好。 *2 卓玛:仙女。 5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渐渐的,我们适应了高山反应,头不再那么剧烈地疼了,心口不再那么闷得慌 了。我们已经可以用酥油炒出的菜下夹生饭了,我们不用捏鼻子就能喝下酥油茶了, 我们还能老练地转着碗,把糌粑搓成一条条地扔进嘴里,嚼出一片树枝儿摇曳的响 声来。 也许是强体力的训练,加速了我们对吃饭这一新课题的适应。 我们还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尼玛──太阳;达娃──月亮;葛玛──星星; 梅朵──花;卓玛──仙女;格桑──吉祥;金珠玛米──解放军;亚姆──好; 稀拉──坏;嘉沙巴──新汉人……那时候许多藏族群众都叫我们新汉人,表示对 我们的惊异和喜爱。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是需要我们学习的。比如做饭,拣柴,拣牛粪,搭帐 篷……等等,这些看似简单的生活小事到了高原都变得难起来。我们就虚心地向拉 姆请教。拉姆对我们特别好,她亲自带着我们上山去拣柴,到草滩上去拣牛粪。她 告诉我们哪里才能拣到柴禾,还告诉我们怎么烧牛粪才烧得旺。在她的指导下我们 都进步很快。我们分了工,有做饭组,拣柴组,搭帐篷组。我分在做饭组。那并不 是我情愿的,可是苏队长说我个子小,不让我去干体力活。刘毓蓉分在拣柴组,那 是比较累的,但她说自己身体好,年龄大,主动要求去了那儿。吴菲在搭帐篷组, 她声称自己四肢比较灵活,能把帐篷搭得跟砖房一样结实。 拉姆教我们做这样那样,但有些事情她也没办法。比如做饭,她做出来的也夹 生。这是因为高原沸点低造成的,你烧再旺的火也没用。我们不可能让高原适应我 们,只有我们适应高原,适应夹生饭。再说了,虎子都吃夹生饭,我们有什么不能 吃的。可以说我从到达甘孜那天起就开始吃夹生饭,一直吃到转业离开部队,离开 西藏。 当然,最难的不是做饭,不是拣柴,也不是搭帐篷。 最难的是面对我们的新伙伴。 这天早上苏队长开会回来,笑着对我们说,同志们,去看看咱们的新伙伴吧。 我们面面相觑:什么新伙伴?又调来新同志了吗? 苏队长仍微笑着说,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们就跟着苏队长走。应该说还没走近我们就看见它们了,看见我们的新伙伴 了,它们黑压压的一大片,以一种气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但我们一时没反应过 来,我们一边躲避着它们一边东张西望地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苏队长用手一指我们躲避着的东西,说,那不是吗? 我们呆住了。 牦牛?就是这些黑色的长毛的大眼睛的家伙?就是曾经把我们吓得脸色苍白的 家伙?我们真的要和它们成为伙伴了吗? 折多山下那惊人的一幕又出现在了我眼前。我心里不由地一紧。 苏队长严肃地说,同志们,我们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将前线部队的作战物资及 时地送上去。要完成这一艰巨繁重的任务,我们必须与牦牛成为好伙伴。 吴菲冲我伸伸舌头,说了声天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说,只要别人能赶,咱们就能赶。 现在,那个让我们想了很久也怕了很久的牦牛,终于来到我们面前了。整整20 0头,黑压压的一大片。它们一个个武士一般披着铠甲似的长毛,昂着泛着金属光泽 的巨大犄角,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像在拭目以待。我们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 地靠近它们,想亲近它们,但它们冷冷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不过它们至少没有 发疯,没有狂奔不已,这让我们的胆子大一些了,慢慢靠近了它们。 苏队长告诉我们,牦牛是高原上最有力量和耐力的牲畜,被称作“高原之舟”。 在高海拔地区,在气候寒冷地区,它们是惟一能够运送物资的牲口了。为了保证下 一步进军路上部队的补给能够跟上,师里在四川藏区采购了一万多头牦牛,这一万 多头牦牛将组成一支庞大的运输队。我们这一支,不过是浩浩荡荡运输大军中的一 小部分。 一想到那么多人和我们一样赶牦牛,我们的胆量壮了一些。 需要运送的物资也分配来了,有粮食,有弹药,还有银元。分成无数个驮子。 我们就是把这些驮子送到前线去。 我们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驮子搁到牦牛的身上。 没想到这就很难。我和吴菲搬起一个驮子,围着牦牛转了十多圈也没能把它放 上去,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后来还是在男兵的帮助下,才勉强把驮子放到牦牛背上。 第一步完成了,第二步更难:上好驮子的牦牛不往前走。它们站在那儿,生了 根似的,任我们怎么赶怎么推怎么吆喝,它们就是不动。 小小的赵月宁急了,上去用两手推牦牛的屁股,牦牛还是纹丝不动。她生气了, 捏起拳头使劲儿地擂,牦牛慢慢地转过硕大的脑袋看了她一眼,还是不动。大概她 那个小拳头擂上去在牦牛的感觉中就是挠痒。 我们一边笑一边担心:怎么办呢?牦牛不听我们的话。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怎么办? 苏队长比我们更急,最后想出个笨办法,让我们在牛头上栓根绳子,像牵马那 样牵着牦牛。于是我们就分成两人一组,一个在前面牵,一个在后面赶。 我和吴菲一组,吴菲在前面牵,我在后面赶。但任我们怎么用力,牦牛就是不 动,好象生了根。大概它们祖祖辈辈都没被人这么牵过,很不乐意。吴菲就用力拉, 牦牛被拉火了,用头蹭了她一下,把她蹭了一个跟头。吴菲也火了,从地上爬起来 说,你还敢顶我?就给了牦牛一拳。牦牛又蹭她一下,她又还它一拳。 我看见那牦牛的眼睛里有红色漫上来,胆战心惊地说,吴菲你别惹它! 吴菲根本不听,又连续给它两拳。这下牦牛不耐烦了,一撩蹄子,把吴菲踢倒 了。踢得吴菲滚出了一丈远,立即就捂着小腿爬不起来了。我吓得死死拽住牦牛, 生怕它再踏上去一只脚。 一旁的赵月宁吓得脸色都变了,拔腿就去找苏队长,边跑边喊,苏队长,不好 了,吴菲和牦牛打起来了!苏队长忙不迭地跑过来,先扶起吴菲,撩开她的裤腿看, 那里已经乌青了一大块,搬着脚腕试了试,还好,没让牦牛踢断。这才吁了口气说, 小吴,你也是,和谁打架不好,和牛打。你就让让它吧,它是牛啊! 这后来成了一个笑话。一路上大家经常问,怎么样,今天谁和牦牛打起来了? 眼看着要出发了,我们仍没能治服牦牛。 师里了解到这一情况后,给我们雇来两个藏族牧民。让他们协助我们赶。苏队 长觉得心里不安,她觉得是她没能很好的完成任务,给组织添了麻烦。那两个牧民 赶牦牛时,她就在一旁观察。她发现藏牧民赶牦牛时,个个都“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们笑嘻嘻地和牛说话,好像牛是他们的兄弟一样。然后轻轻一举,就把驮子放上 了牛背,然后拍拍它们的屁股,像是在表扬它们。带牦牛队走的时候,他们并不赶 牛,自己走在前面,轻轻地撮起嘴唇,嘘──地一声,那庞大的牦牛群就启动了, 乖乖的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跟着他们走了。回想起在路途上见 到牦牛发疯的那次,也是靠着一声口哨才镇住了它们。 苏队长有些明白了,她学着牧民撮起嘴唇,嘘──地一声,牦牛真的就往前走 了。她当时就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地拍掌大笑起来,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全都叫了去, 让我们也试试。可是有的灵,有的不灵。苏队长又让牧民来给我们上课,牧民耐心 地教我们,“哟”“哟”的发声,慢慢掌握要领。 于是出发前,我们一个个全都撮起嘴唇来,学者牧民的声音哟哟的叫,或者嘘 嘘的吹口哨,练得嘴唇都干裂了,但渐渐的,终于能发出和牧民相近的声音了。当 我们再靠近牦牛时,牦牛终于显得温顺了。 后来我发现,牦牛不仅温顺,还很通人性。尤其是我们唱歌的时候,它们总是 抬起那巨大的头颅看着我们,眼里水汪汪的,好像听懂了那些歌声。渐渐的,它们 成了我们的好伙伴。 有一次,我们在灌木林里遭遇了一群狼,那群狼大概有30多头,非常饥饿的样 子,肆无忌惮地朝我们嚎叫。我们紧张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牦牛也叫起 来,它们的叫声像威武的号角,一声声的,把树叶纷纷震落下来。有一头牦牛一边 吼叫着一边朝狼走去,另一些牦牛也朝狼走去。那群狼终于胆怯了,夹着尾巴逃离。 就这样,我们和200头黑黑的牦牛一起,爬冰山过雪峰,相依为命度过了50多天, 终于在11月里到达了昌都。 6 那些日子,苏队长天天和我们呆在一起,和牦牛呆在一起,我们几乎要忘记她 是一个母亲了。晚上回到住处听到虎子的哭声时,我们才想起她还有个可爱的儿子, 并且,还有个心爱的丈夫。 说实话,自从见到苏队长的丈夫王政委后,我心里对他很有些失望。没想到他 长得这么其貌不扬,我以为他高高大大,英俊潇洒。因为我们苏队长就英姿勃勃的, 很帅气。但看得出苏队长很爱他。尽管他很少来,但只要来了,苏队长的眼里就会 闪烁出一种光芒,脸上就会有红晕,人更漂亮了。 我心里想,苏队长真的爱这个看上去比她大许多的男人吗? 我的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就在这时,在快要离开甘孜时,我们队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我们队的徐雅兰被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往前 走了。当时为了保证下一步进军任务的顺利完成,上级要求所有进藏人员一律进行 体检,凡心脏有问题者必须留下来。 说实话,我当时也险些被留下来。后来总算幸运过关。但有两个人却没能和我 一样幸运一个是赵月宁,一个是徐雅兰。赵月宁是因为年龄太小,人又那么瘦。医 生觉得她还完全是个孩子,让她负重行军,实在是于心不忍。徐雅兰则是被检查出 有严重的心脏病,在甘孜症状就明显了,再往高处走肯定会出问题的。 赵月宁一听要她留下,马上哭闹起来。她左右不离地缠着苏队长,说她瘦是瘦, 可没有* KV夭煌虾笸龋Vず痛蠼憬忝且谎瓿扇挝瘛K薜梦诶参诶驳模 梦颐嵌既滩蛔*站出来帮她求情了。我们说我们会帮她的,就让她去吧。我们一定把 她好好地带到拉萨。现在想来我们是多么得单纯啊,自己能不能走到拉萨尚且不知, 就想着去保驾别人了。苏队长和师里的其他领导拗不过她和我们,终于同意让她一 起走了。她高兴得搂着我们跳起来,那张脸就跟高原的天气一样,刹那间风吹云散, 出了太阳。 可是徐雅兰就不行了,明摆着的危险让我们谁也不敢为她说话,一起劝她留下 来,留在甘孜。领导说,甘孜也有许多革命工作要做,后面还不断地要上来部队, 需要接应。可她还是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惹得我们也都陪着她一起掉泪。 徐雅兰终于留在了甘孜,她在甘孜工作一年多后,由于身体越来越差,被调回 到了成都,在军部保育院当一名老师。许多年后我又见到了她。这是后话了。 当时我们都非常同情徐雅兰,觉得她太不幸了,生病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她将 孤独一人离开我们这个集体。 但我们不知道,还有更不幸的事情,正在折磨着我们的苏队长。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大事。 那天当我欢天喜地跑回到住处,想告诉苏队长我通过了体检时,我看见她一个 人呆呆地坐在那儿,眼睛红得像桃子。明白地昭示着她破碎的心。 我从没见苏队长哭过。我为这个没见过的情形不知所措。 旁边的同志小声告诉我,说王政委刚走。王政委来告诉苏队长,不能带虎子上 路。要把虎子留在甘孜。 我惊呆了。 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愤怒。我想这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应该说的话吗?! 王新田政委来向他的妻子苏玉英告别。 他们团完成了先遣任务后,马上又领受了新的任务,要出发了。 苏队长正坐在拉姆的房间里给虎子喂奶,看见丈夫她笑笑说,你看,我喝了几 天酥油,奶水比原来多一点儿了。 王新田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看瘦弱的儿子,看看 更为瘦弱的妻子,心里很难过。他但现实容不得他儿女情长,他抬起手来,为妻子 捋了捋头发,想说的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苏玉英说,你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王新田清了清嗓子说,我马上要带部队出发了。 苏玉英说,我知道。我们也会很快跟上来的。 王新田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来……和你商量一下……孩子的事。 苏玉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孩子怎么啦? 王新田硬着头皮说,你知道,接下来的进军路途更加艰苦了,全靠徒步,海拔 高,气候寒冷,荒无人烟,供给困难。你们还有那么重的运输任务,尤其你是队长, 担着全队的担子,闪失不得。所以……再带着孩子,会非常困难。对你,对孩子, 可能都难以承受…… 眼泪一下从苏玉英的眼眶中涌出,滴在了孩子的脸上。她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 实情。还有更多的实情他还没说出来:保姆张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显然不能再往 前走了;虎子一路上总是挨饿,她已经没有一点奶水了;还有,他已经摔伤过一次 了,万一再出什么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更重要的是,女兵队的担子在她的肩 上,那是一大群孩子,那比虎子更重要。怎么办? 这都是实情。 但实情也一样刺痛人心。 她说,那……怎么办? 她说这话时眼泪汹涌而出,拍打着王新田的心岸。他被拍打得心里发疼,他知 道这对一个母亲意味着什么。别说是母亲,就是他心里也感到疼痛。他站起来,在 她和孩子面前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下来试探性地说:要不,你和孩子一起留下, 别再往前走了? 苏玉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她温柔的却是坚决的看着她的丈夫。她知道 他只是说说而已,那做不到。要她留下来?且不说这意味着和丈夫的分离,更重要 的是,她怎么能在进军的道路上半途而废呢?她怎么能丢下运输队里的女兵们呢? 就是组织同意了她也不同意。这在她是不可想象的。 王新田重新坐下来,揽住妻子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说,组织上让我们先暂时把 孩子和保姆留在拉姆家里,你也知道,拉姆是个非常可靠的人,她的丈夫也是我们 的基本群众。等大部队到达拉萨安顿好后,或者等进藏公路修通后,我们就回来接 他进去。 只能是这样了。她擦了眼泪,异常坚定地点点头。她别无选择。 想透了,也就坦然了。 苏玉英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丈夫是 那么魁梧,令她显得越发弱…… 她为丈夫整理扣得好好的风纪扣,为丈夫整理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然后把自 己的脸贴在丈夫的胸前。透过军棉衣,她闻到了丈夫身体的气息,那种熟悉的好闻 的气息。丈夫紧紧地抱着他,抱得她身上发疼。但如果疼痛能延续这拥抱,她愿意 选择疼痛。她轻声说,来吧。丈夫摇头,但手上用的劲儿更大了。她忍不住发出了 呻吟。丈夫却忽然松开手,站到了一边。 王新田说,我得走了。她怨尤地问,干吗那么急?王新田说,团长还等着我呢。 出发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呢。她说,难道就在乎这半天的时间吗?或者,我们只 需要一会儿,你……你的担子那么重,也该松弛一下……王新田迟疑了一下,走过 来,拥住她,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蹭着。他以少有的温存耳语道,马上要上路 了,前面的路很苦,我不想让你……背上包袱…… 她明白了,释然一笑,仰起脸来看着丈夫,就像妹妹看着兄长。她想,他多好 啊!然后她用两只手环住了丈夫的腰。她知道她又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丈夫了。 但丈夫掰开她的手,他看着她,目光深深的,好像要在那一眼里把她看得足足 的,整个儿看进心里去。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他甚至没有亲一下他的儿子,他的那个叫做虎子的瘦弱的儿子。 7 我们几个女兵得知苏队长要把虎子留在甘孜时,全都哭了起来。 我哭着说,苏队长,你可不能把虎子留在甘孜呀。我说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 了在甘孜城里看到的那一幕,浮现出了那个拖着两腿的小乞丐,那些被挖了眼、抽 了筋的奴隶,还有那个骑在马上的奴隶主。 我祈求苏队长说,你不能把虎子留在这儿呀,我们带他走,我背,我背得动的。 这一次我一定会小心,再不会摔着他了,我就是死也要把他背到拉萨…… 见我一脸的泪水,心如刀绞的苏队长只能反过来安慰我了。她说别难过小白, 不会有事的。拉姆很可靠,张妈对虎子也很好。再说最多一年,我们就会走到拉萨 的。到那时候,路也修通了,我就回来接他。说不定他在这里养着,还能胖一些呢。 我把虎子抱在怀里,看着他那瘦弱的样子,终于接受了苏队长的说法,如果虎 子留在这儿真的能养胖一些,苏队长就不会老是含着眼泪看他了。再说,苏队长都 无法选择的事,我又能怎样呢?我有什么权利来决定虎子的命运呢? 我是说在那个时候,虎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我们努力工作着,努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想以此来减轻苏队长心里的 痛苦。 那些日子,苏队长看着我们时,眼里是心疼,看着虎子时,眼里是心痛。我就 是从那个时候明白,疼和痛是不一样的。 出发那天,拉姆要抱着虎子送我们,苏队长不让。她有些烦躁地说,就在这儿 分手。她指的是拉姆的家门口。我们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大部队在等我们,牦 牛在等我们。而我们在等苏队长。苏队长背上东西往外走。她不想耽搁。 拉姆跟在她身后反复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带好他的,有我在就有他在。 苏队长也反复说,你快回去吧,我们走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只有虎子什么也不知道,在拉姆的怀里安静地睡着。 苏队长最后看了他一眼,就大步地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再也没有回头。我不知 道她流泪没有。我没有看见。我只知道她这一去,就永远告别了儿子。 不不,我不知道。我当时以为,最多一年,苏队长就可以接回虎子。我真是这 么相信着。 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半年后虎子竟然下落不明;我更没想到的是,一年后, 虎子的父亲和母亲,都先后离开了人世。 我永远也忘不了王政委的死。 那时我们已进藏两年了。我已有了大女儿木兰。王政委很喜欢木兰,因为虎子 的失踪,苏队长的牺牲,让王政委变得沉默寡言。你们的父亲和我,都觉得不知该 怎么安慰他才好。但木兰的出生,让他脸上有了些笑容。那种笑容有些急迫,有些 怅然,怪怪的。 可就在这时候,他病倒了。 王政委得的是一种怪* T谒埃慷永镆丫鱿止忱恕I〉娜讼仁墙 胖祝*后是腿肿,然后是上身肿,就这样一点点绝望地肿上来,一直肿到胸口,然 后人开始喘不上气,最终被活活憋死。两个月之内,已连续死了3个战士。王政委亲 眼看见自己的战士一点点走向死亡,他咬这牙,铁着脸,有时候忍不住举起拳头狠 狠地擂自己的头。 没想到王政委也得了这种…… 你们的父亲为此急得嗓子嘶哑,辛医生也焦虑不安,两眼通红。辛医生是最忙 的,遇到这种事,全团他的压力最大。他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病例。 辛医生那段时间很难过,他不去看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那些疾病是他带来的,他绝 望得要命,连替那些不幸者去死的念头都有了。 后来团里向军区汇报后,军区专门派来一个老医生,这个老医生曾是国民党的 军医,比较有经验,但他看了病情后也感到茫然。军区只好把病情电告给内地大医 院,请专家们会诊分析。专家们会诊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种长期缺少维 生素而引发的特殊脚气……惟一的治疗办法就是大量补给维生素。上级于是迅速从 内地调拨维生素药品到西藏,但再迅速也得十天半月的。所以要求部队紧急采取措 施,让官兵尽快摄入含有维生素的东西。 可上哪儿去找含有维生素的东西呢?何况还要大量?如果有,又何至于得这样 的病? 辛医生想来想去,向你们的父亲建议说,恐怕最方便最好找的,就是青稞苗了。 你们的父亲一听,立即下令拔几亩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青稞苗,让官兵们当菜 吃。那青稞苗吃起来像草一样,无法嚼得很烂。但你们的父亲下令要每个人都把它 们生吞下去。他相信只要能进入肠胃,总会有效的。一周后,这个方法果然初见成 效了,一些刚发现浮肿的官兵开始得到控制,逐渐消肿。 但对王政委来说,已经迟了,浮肿已从他的下半身肿到了腰部。但他的脸却一 天天地瘦削,原来腮帮上鼓着的那两块肉也不见了,下巴尖尖的,长满了黑黑的胡 子。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你们父亲端着煮好的青稞苗到他的床边,要他吃, 他总是摇头。他说别浪费了,反正我已经不行了。你们父亲吼叫着说,谁说你不行 了?!你行!你必须行! 为了不让你们父亲难过,王政委勉强吃了一些青稞苗。他一边吃一边大口喘着 气,他已经不能坐了,只能半靠在通讯员的怀里。嚼几棵青稞苗,喘一阵气,再嚼 几口,再喘一阵。一张瘦削的脸因为憋气而显得蜡黄。看到这张脸我就想起了苏队 长牺牲前的样子。我有一种预感,王政委他要去找苏队长了,他丢不下她。可是虎 子怎么办呢?他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失去父亲。我说王政委,你一定要挺住, 苏队长还要你去找虎子呢。等路修好了,我就和你一起去找。王政委张大了嘴喘气, 断断续续地说,小白,虎子的事,就拜托你和老欧了……我可能不行了…… 你们父亲又吼起来,他说谁说你不行了?!我不许你再说这个话! 但只要一走出王政委的小屋,你们父亲就像个孩子似的掉眼泪。我从来没见过 他那个不知所措的样子。除了每顿强迫王政委吃一些青稞苗外,他就是反复拽住辛 医生问,他会好的,是吗?他没事儿的,对不对? 辛医生只能点头。如果摇头的话,我估计你们父亲会暴跳如雷。 可是,还是太晚了,还是无法挽回了。 王政委是一个凌晨突然走的。他选择了一个你们父亲不在的时间,我相信他是 有意这样选择的。因为他不想让你们父亲看见他死去的那种痛苦。你们父亲每天都 守着他,但恰好那天夜里部队驻地窜入一股土匪,你们的父亲带领骑兵小分队追击 去了。 我代替他守在王政委的身边,也就代替他受尽上苍的折磨。 王政委死得非常痛苦,因为呼吸困难,他不停地用手抓扯自己的胸膛,以至于 胸口上全是道道血印和块块青紫。他的那个样子让我难过至极,有一刹那我恨不能 帮他把胸口撕裂,让空气进入他的肺部。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是神啊,我多么希望 我能解除他的痛苦* ?晌*所能做的,只是拼命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抓伤自己。 他挣扎着,喘气声如山摇地动般震人耳鼓。但突然,他的手瘫软下去,声音在一瞬 间止息了。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 我惟一感到庆幸的是,你们的父亲没有亲眼目睹。但他仍像没了魂似的,几天 不说一句话。从进军大西南开始,他就和王政委共事,情投意合,非常默契,已经 整整5年了。可王政委从6月3日发现病情到6月10日死去,仅仅一星期。我想就是一 个月、一年、一个世纪,你们父亲也无法有思想准备,何况一星期? 那是6月。6月从此成为你们父亲心里的伤痛,成为一触就会流血的疤痕,并且 永远无法愈合。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实现王政委的遗愿,找到虎子,把他抚养成人。 可我不知该上哪儿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