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九章

                                   1

    对我来说,很多事情都是在过去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
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身临其境时,常常浑然不觉?
    比如我和辛医生,我们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分离,却毫无感觉。直到第三
次分离之后又重逢时,我才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我想这个人和我,一定有一种特
别的关系吧。为什么他总是让我感到亲切,感到温暖,感到快乐?为什么我一看到
他,总是禁不住独自微笑?
    在漫长的进军路上,他像一缕阳光,静悄悄地暖在我的心里。无人知晓。
    我们的初次见面几乎是一晃而过,没留下任何痕迹。第二次相遇也很平常,就
像秋雨遇见了落叶。
    我是在部队将要离开甘孜时,与他相遇的。
    为了能够顺利地进军西藏,离开甘孜时,上级要求我们所有进藏人员进行体检,
凡是心脏有问题者必须留下。雪域高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天下午,我和吴菲刘毓蓉她们一起来到河滩边上的师卫生队,等待体检。等
待时,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心脏有问题,通不过。因为心虚,我就一个
劲儿朝后靠,让吴菲和刘毓蓉先检查。
    我站在后头往前看,看见一个医生埋着头,在仔细地听着面前那个人的心脏。
一头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发着亮光。他抬起头来笑笑,向面前的人说着什么。我看
见了一张与浓密的黑发十分相称的英俊的脸,最多20岁。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学生。
他的笑容灿烂明朗,像高原上的太阳,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我当即对他有了几分
好感。我想,这个医生一定很好说话。万一有什么问题,我就向他求情,他一定会
帮我的。
    轮到我了。我发现已经检查完了的吴菲在一旁朝我笑,还眨眼。我想怎么啦?
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吴菲什么话也不说,指指医生,拉上刘毓蓉就跑了。
    我转头去看医生,医生朝我笑笑,就像对一个认识的朋友那样,很亲切,很随
意。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照亮了我的记忆,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我这个人有
个毛病,总是记不住别人的模样,从年轻时就这样。我在脑子里回忆着,但怎么也
想不起来。
    我也朝他笑笑,是一种近乎讨好的笑。我说,医生,我的心脏肯定没问题。他
说我还没检查呢,你怎么知道?我说我自己的心脏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笑笑说,怎么,又想捣鬼吗?
    他一说这话我马上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我们在重庆体检时,发现我称体重弄
虚作假的医生。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怪不得吴菲朝我眨眼。我脸一下红了,
心虚地抵赖说,谁捣鬼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朝我摆摆手,叫我不要说话了。
    他认真地听我的心跳。
    还没有人那么认真地听过我的心跳。
    他听了很长时间,我几乎要坐不住了,他才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他抬起头对
我说:你的心脏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好。
    我一下急了,我说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心脏有些杂音,还有……
    我急急地说,不可能有问题的。我从来没感觉。你千万别说我不行,我不想留
下来。我要跟着队伍往前走。
    我说这话时已带上了哭腔,那时候我还是很容易哭的。我说医生求求你了,不
管我的心脏怎么了,千万别让我留下来。我都走到这儿了,绝不能半途而废。我一
定要走到西藏去。你快说没有问题呀?
    他看着我,那样看着我。我至今能想起那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开始给我量血
压。我定定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想着怎么说服他。量完血压他露出一点笑容,
说还好你的血压没问题。我连忙说,那我不用留下来了吧?我可以继续走了吧?
    我才不管什么血压心脏,它们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我能不能留在进军的队伍里。
    他终于说,好吧,但你还是要多注意。你的右心室有些供血不足。
    我连忙说,我会注意的,一定注意。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注意什么。我只想赶快
通过体检。我说谢谢你了,医生。
    他说,你叫什么?我以后好照顾你。
    我爽快地丢下我的名字,飞快地跑走了。
    这就是我们相遇的情形。
    我说过,普通得就如同秋雨遇见了落叶。
    很快我又见到了他。
    大概上级对我们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女孩子不太放心,出发前,特意增派
了3个男同志前来协助苏队长的工作。
    那天晚上苏队长把我们集中起来,高兴地说,同志们,上级对我们女同志非常
关心,特意派了3名男同志到我们队参加工作。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
    我一抬头,惊喜地发现走进来的3个男同志中,有一个是他。
    我们像已经认识的朋友那样,互相点头致意。我发现他是个十分内向的人,或
者说十分腼腆的人,看见我们齐唰唰投向他的目光,他竟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不
像另外一个年纪大些的和一个岁数小的,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苏队长介绍后我才知道,他姓辛,被上级派来担任我们队的副队长兼随队医生。
另外那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同志担任管理员,年纪小的任通讯员。
    我很高兴。除了高兴,好像觉得心里更踏实了。真怪。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女人
对男人的依赖感所致,还是我对他的特殊信任所致?当然,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一定不能和他过于接近,一定要注意影响。那时候注意影响是苏队长常说的一句话。
就在他们来之前苏队长还特别强调说,3位男同志来队之后,大家一定要注意影响。
我明白苏队长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以至在后来的进军路上,我们甚至把不和男同
志接触当成是严格要求自己、作风正派的一种表现。
    苏队长把他们3位作了介绍了之后,我们一起呱叽呱叽的鼓掌,表示欢迎。然后
他就代表三位男同志讲话。
    他坐在那儿,起初很拘谨,但讲了两句之后,情绪渐渐生动起来,眼睛亮亮的,
脸颊泛红。他给我们讲的既不是军长政委讲的那些道理,也不是苏队长讲的那些注
意事项。他给我们讲的是历史,讲的是自17世纪以来,西藏那块神秘的土地是怎样
吸引着无数西方人。最早的一次是1627年,一个耶稣会的传教士团到了日喀则。以
后就不断地有西方人进入这块神秘的土地。来自葡萄牙、意大利的传教士,来自荷
兰的旅行家,来自俄国、英国的外交官,还有来自许多西方国家的探险家、地质学
家、植物学家、医生等等,他们千方百计,也是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地渴望进入西
藏,渴望揭开亚洲大陆上这个神秘高地的面纱。许多人一去无回,许多人暴死途中,
但仍不能阻挡这些人的步伐。到19世纪末,非洲大陆上只有很少几处鲜为人知的地
方了,那么这个世界除了南极洲,只有西藏是最神秘的地方了。人类的探险本能求
知本能,使得他们更加强烈地向往西藏。当然,更有那些具有侵略野心的帝国主义
分子,一直对西藏垂涎三尺。本世纪初,英、俄两大帝国都在窥伺西藏,为向西藏
渗透和扩张势力的明争暗斗。1903年,英帝国主义终于派出远征军侵入西藏。当然,
他们遭到了西藏人民的英勇抗击,以至爆发了著名的江孜保卫战。
    我们听得简直是入了迷。我们没想到这块土地有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尤其是辛
医生说,在那些千里迢迢走进西藏的传教士中还有女人,我更是感到了惊讶和钦佩。
我想她们能行,我们更能行。
    最后辛医生情绪激动地说,那些外国人为了揭开西藏的面纱、为了侵吞占有这
块土地都敢于铤而走险,我们革命战士为了解放自己的国土而进军西藏,还有什么
可怕的?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让我们从现在起,就同甘共苦,坚韧不拔,迈开
双脚丈量高原,我们一定要把我们的五星红旗,插上世界的最高峰喜马拉雅山!
    他的讲话赢得了我们热烈的掌声,也赢得了我心里深深的敬意。我想,这个年
轻人他懂得可真多,他可真了不起。
    会开完了,尽管苏队长一再催促我们早点儿睡,可我们哪里睡得着呢?
    明天就要出发了啊!

                                   2

    我们终于出发了,从甘孜向昌都进发。
    甘孜到昌都,有1500里路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空手空脚,1500里路程也
许不算太难。但我们是在高原,我们还赶着牦牛,我们还要背着自己的口粮、帐篷
以及高原御寒的皮衣等,每个人差不多负重40斤。
    出发前我们就被告知,接下来的道路非常艰辛,比之川西到甘孜不知难了多少
倍。不仅所有的山山水水都要靠我们的双脚去迈过,而且没有现成的路可走。道路
将越来越崎岖,海拔将越来越高,空气将越来越稀薄,气候将越来越寒冷,给养也
将越来越困难。这一连串的“越来越”预示着异常艰巨的进军道路摆在了我们的面
前。
    在这一切还没到来时,我们是体会不到的。我们只是抽象地想,要迎接更大的
困难了,要吃更多的苦头了。但我们对战胜这些困难充满了信心。正像辛医生说的,
那些外国人为了揭开西藏的面纱、为了侵吞占有这块土地都敢于铤而走险,我们革
命战士为了解放自己的国土而进军西藏,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
    其实为我们这些女兵作榜样的,还不是那些敢于冒险的外国人,而是我们中国
自己的女人文成公主。苏队长最爱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当年文成公主凭她的三寸
金莲都能走到西藏,今天我们革命战士还能走不到吗?!
    真的,这话给我们的精神力量是无法估量的。
    我们怎么会输给一个遥远年代的公主?
    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文成公主的故事了,知道在公元7世纪,有一个叫松赞干布
的年轻的藏王,因为倾心唐朝的先进文化,想以联姻的方式与汉民族建立友好的关
系。当时的皇帝唐太宗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将美丽的文成公主许配给了他。文成公
主身负重命不远千里来到西藏,与松赞干布成了婚,留下一段藏汉人民友好的佳话。
    我不知道文成公主是不是三寸金莲,也不知道她当时进藏是骑马还是步行,我
只知道在那样一个遥远的年代,在公元7世纪,她就去了西藏。有一点可以肯定,她
不会是飞进去的,她一定是贴着西藏的山水一寸寸匍匐进去的。既然她都能进去,
同为女性,我们肯定也能进去。这应该是勿用置疑的。
    文成公主绝对不会想到,她会成为一千多年后女人们的光辉榜样。
    我们背着行囊,赶着牦牛,真是浩浩荡荡。
    那些牦牛的背上,驮着沉沉的木箱和麻袋。里面有银元,有代食粉和大米。那
都是我们进军西藏赖以维持性命的东西。我们每四个人一组,轮流和牧民一起赶牦
牛。那些牦牛尽管在我们的口哨声中上了路,但它们和我们毕竟还有隔膜。它们时
不时地要表现一下这种隔膜。不知有多少次,它们跑散了,跑得满山遍野都是。虽
然有两个牧民帮我们,可毕竟有200多头牦牛啊,一旦跑散了,我们就必须全体出动,
耐心地一次次地把它们找回来,再重新整队上路。
    我们最多的时候,一天走50里,最少的时候,一天只走了8里。
    牦牛实在是太散漫了,它们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只要看见哪个地方有草吃,
那你就别再想往前走了,随你怎么赶,它们也不会走,非吃饱了不可。特别是爬山
的时候,牦牛是决不走正道的,跑得满山坡都是。
    刚开始我们很不习惯,总想让它们和我们一样听招呼守纪律。后来牧民比划着
告诉我们,那没用,还是顺着它们为好,它们毕竟是牛。我想还不仅如此,它们还
是常常饿着肚子的牛。西藏的一年四季中,只有几个月是有草可啃的。我们慢慢的
也就习惯了。每当牦牛发现了自己丰盛的早餐、午餐或者晚餐,开始享用时,我们
就索性坐下来歇着,等它们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往前走。
    所以每天赶牦牛的队伍都是最先出发,最晚到达。
    即使我们这么顺着它们,它们也还是有脾气。
    这一天,轮到我,吴菲,赵月宁,还有刘毓蓉四个人协助牧民赶牦牛。刚出发
没多久,一头牦牛突然撒野了,又蹦又跳,挣脱掉了驮在身上的两麻袋物资,撒腿
就跑。赵月宁正好在旁边,伸手去拉它,被它蹬倒在地。一转眼,牦牛跑得无影无
踪了。赵月宁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守着掉在地上的两麻袋东西就大哭起来。
    两个牧民见她那样,赶紧吹起口哨去找。我们也跟着吹起口哨去找。全队的女
兵都吹起口哨去找。顿时,满山遍野都响起了我们的口哨声,像鸟儿在合唱。我从
没想过口哨也能吹得那么好听。我们聆听着自己的口哨,真有些陶醉。那只撒野的
牦牛大概也陶醉了,慢腾腾地钻出了树林。。
    我看见苏队长走上前去牵它,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一边说,牦牛呀,你别欺负
小赵好吗,她才14岁,她还没有你高呢。
    小赵见牦牛回来了,擦掉眼泪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和大家一起,重新把麻袋上
到牦牛的驮子上。苏队长问她要不要休息?她倔强地摇摇头。刚才牦牛撒野时,把
她踢倒在了地上。这是我们中第二个挨牦牛踢的,第一个是吴菲,腿还在痛呢。辛
医生卷起小赵的袖子察看,发现胳膊被踢肿了,要给她处理一下。但她倔强地甩开
了辛医生的手说不用,她一揉着胳膊一边死死地瞪着牦牛。她的小小的红肿的眼睛
和牦牛那铜铃大的眼睛对视着。
    片刻,牦牛好像服输似的,把头转过去了。
    我从一份资料中看到,从1950年进军拉萨到1954年底公路修通,几年间,参加
运输物资的牦牛多达百万头。百万牦牛为我们进军西藏立下了汗马功劳。
    前年我们这群女兵──如今的老太太在一起聚会时,吴菲阿姨也专程从西安赶
来了。我们又说起了这段往事。我问她腿怎么样了?她笑说那还好得了?落了个骨
质增生。一疼起来走路就像个瘸子。小赵阿姨说,我还不是,肩肘炎厉害着呢。谁
让我和牦牛干架呢。大家都笑了。
    我想,我们都留下了疾病和伤痛作纪念。
    你留下了生命,自然留下了与之相关的一切。但我们中没能留下的生命的人,
却留下了永恒的青春。
    前些日子,我忽然在电视上看见了它们,我是说牦牛。它们和几十年前一样,
还在高原的草滩上悠闲地吃着草,它们一点儿也没变。在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
想回高原去看看它们。我想它们一定还记得我,记得我们这群与它们朝夕相处的女
兵。

                                   3

    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住了。
    原来是一条波浪翻滚的河横在了面前。
    河上架着一道铁索桥,那铁索桥比泸定铁索桥细多了,有些地方只是缠着一些
细铁丝和破麻布片,看上去非常危险。河的跨度有七八十米。桥下水流湍急。
    又是一道险关。
    有了过泸定桥的经历,我们的心里已不再那么惊慌。领导让我们把牦牛群暂时
交给经验丰富的藏族运输员,自己先过桥。我们就拉开距离,一个一个地上了桥。
    很快就轮到我了。
    我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惊慌了。我将背包紧了紧,用手绢系住,然后一步跨上桥
去。我的心里甚至感到高兴,因为桥再险,好歹也是平的,不用再攀登了。不停地
翻山越岭使我不会直着身子走路了,我渴望面前出现平路。我几乎是没什么感觉,
就走到了桥中间。
    但突然,险情发生了。我听见身后有人喊,不好了,牦牛惊了!快闪开!
    我感觉到桥身猛烈晃动起来,根本来不及回头,一头牦牛就从我的身边猛冲了
过去,一下子把我撞出到了桥板外。在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抓住了桥上的铁丝,整个
人就被悬空吊在了桥边上。我往上一使劲儿,想踩到桥板上,但一根铁丝又卡在了
我的背和背包之间,把我重新荡了出去……
    我就像荡秋千一样在湍急的河水上荡着。
    帽子掉下去了……
    披在背包上的棉衣也掉下去了……
    我听见桥两边的人在大喊,拉住她,快拉住她呀!
    有人朝桥上跑来,但因为桥晃动得很厉害,无法跑快。我当时想,完了,今天
要牺牲了。一旦掉下去,马上就会被这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综的,也许就冲回老
家重庆去了。
    求生的欲望令我死命地攥住铁丝。
    眼看就要攥不住的时候,一只急切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抬头
一看,是他,辛医生。他喘着粗气,一边用力抓住我,一边安慰说,不要怕,不会
有事的,有我在,你绝不会掉下去的。我点头。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的心先
回到了岸上。
    由于铁丝卡着的缘故,他无法将我一把拉上来。于是他全身趴在桥上,用尽力
气拉住我的胳膊。他拉得那么紧,身子勾得那么低,低得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桥外,
让我感觉到他是真的在阻止我掉下去,如果要掉下去也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掉。我知
道那叫什么,那叫舍命相救。我不再害怕了。这时已经率先过了桥的苏队长和管理
员也跑过来,一个拽住我的另一只胳膊,一个去解开挂住我的铁丝,三个人齐心协
力,终于把我拉上了桥。上桥之后,辛医生的手仍没有松开我,好像生怕我再掉下
去似的,一直把我拽到桥头才放。
    惊呆在桥头上的吴菲和刘毓蓉一起扑过来,搂住了我。又是哭又是笑。我却像
吓傻了似的,呆呆地站着,我只觉得两腿酥软,心咚咚直跳。嘴唇也咬出了血。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口喘着气,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我穿过苏队长的肩膀朝
他感激地笑笑。一直没流泪的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水。
    他看了看流泪的我,转身离开了。
    后来苏队长告诉我,就在这座桥上,头天刚掉下去一个男军人,还有一匹马。
他们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惊涛骇浪里。我若掉下去了,肯定不可能再生还。
    赵月宁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安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心里一动。什么是后福?
    我当时只是想,命运让我遇险,是为了让我知道我是个幸运的人。
    到了宿营地,我们就忙碌起来。那时我们分为做饭小组,拣柴小组,搭帐篷小
组。我分在搭帐篷小组。所谓的帐篷,其实就是把4个人的4块雨布合在一起,中间
用扣子扣上,边上用绳子拉住,拴在柱子上。一个帐篷也就勉强睡4个人。因为力气
不够大,我们搭出来的帐篷总是歪歪倒倒的,像一朵歪蘑菇。
    我正在那儿拉绳子,苏队长走过来说,你今天别干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连忙说这算什么?没关系的。其实刚从阎王爷那儿荡了一圈儿回来,我的确
还没缓过劲儿来,脚酥手软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但我不想给苏队长添麻烦。自
从离开甘孜后,我眼看着她一点点地憔悴。我无力帮她分忧,怎么还能让她再替我
操心呢?
    苏队长疼爱地拍拍我的肩,没再说话。我打起精神,继续用力地拉扯着雨布。
    帐篷搭好后,我一口饭也没吃就一头倒下了,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躺下后觉得
左胳膊很疼,脱下衣服一看,竟有一大块紫青。我有些迷惑不解,今天并没有撞着
胳膊呀?后来我忽然明白了,那是辛医生的手捏的。因为紧张,他把我拽上桥之后
一直拽到岸上才松手。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了推我,我睁眼一看,是吴菲。她调皮地说,你的救命恩
人看你来了。我连忙坐起来,帐篷的门帘撩开了。是苏队长,她说小白你出来一下。
    我钻出帐篷,看见辛医生站在那儿,有些担忧地望着我。我朝他笑笑,觉得我
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关切地问我,你感觉怎么样?胸闷吗?我说没事了,已经没
事了。那时候我最怕别人说我身体不好。但他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心脏本来就
不太好,今天这么一受刺激,我怕你会出问题,我还是给你开些药吧。
    他把药箱放到地下开始给我拿药。
    他一边拿药一边对我说,你吃了药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干。
    我说我还要放牦牛呢。那天正好轮到我放牦牛。
    他说我看你今天就不要放牦牛了。
    苏队长也在一边说,小白你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放牦牛的事,我会安排的。
    我说不行,你们也都够累的,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辛医生忽然发火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你怎么总是不听话?你想把自己的
身体搞垮吗?你要是我妹妹我早就揍你了!
    我怔了一下,我没想到他还会发火。在我眼里他是个连说话都不会高声的人。
但我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很温暖。我还从来没有被这样“骂”过。我不再说话了。
    他也不再说话了,把药递给我,然后找杯子倒水。
    我说,谢谢你救了我。他一笑,说,那是你自己救的自己。你想想,你要是不
攥那么紧,早掉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水递给我说,马上把药吃了。我乖乖地接过来把药吃了。他非常担忧地看
着我。然后转头对苏队长说,牦牛在哪儿?我替她去放。
    苏队长说,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好好休息,转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追了上去。我说,副队长,等一等。他站下来问,
什么事?我顿了一下说,你有红药水吗?其实在叫他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句话。
我只是想叫住他。算是灵机一动吧,忽然就冒出了这句话。他有些紧张地问,怎么,
你还受了外伤?我说不是,是牦牛。今天卸麻袋的时候,我看见有两头牛的背磨破
了。我想请你帮忙处理一下。
    他松了口气,说,你又吓我一跳。
    我开心地笑了,带他去找牦牛。
    那天对我来说,是非常愉快的一天。准确的说,是一个非常愉快的黄昏。我一
边看着他为两头受伤的牦牛作处理,一边和他聊天。
    我知道了他的年龄,他果然只有22岁。他是个医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呢,就
迫不急待地报名参加了解放军,然后就进军西藏了。我说你干吗不等到毕业?你不
还有一年就拿到毕业证书了吗?他说我倒是想再等一年,可进藏大军会等我吗?我
一下笑了,我说我和你一样呢,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他说是呀,这样的机会千载难
逢呢。
    他笑起来。在那一刻他像个大孩子。
    但他的神情忽然之间又严肃了,他说这是我的愿望。我知道他指的是进西藏这
件事。他重复说,这一直是我的愿望。我有些不明白。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留英的医生。还在我上小学时,他从国外带回一本书,讲
的就是西方探险家一次次进入西藏的事。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书上说,
在那块土地上,尼玛轮是惟一的轮子。也就是说,当西方世界已经有了汽车火车轮
船的时候,那里连个手推车都没有。但那绝对是宝地,是一片资源丰富的辽阔土地,
是一片有着神秘文化的纯净土地。
    他说,西藏从那时起,就对我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上大学后,我有意找了一
些这方面的书来看,知道了西藏高原的形成,知道了生活在那里的民族,知道了藏
民族的宗教信仰,知道得越多,我对西藏就越向往。我一直想,我要到西藏去。如
果有可能的话,我就去西藏行医。
    他说,于是我就报名参加了十八军,我要和十八军一起走进西藏。我从没打过
仗,我是学医的,我甚至厌恶战争。但我知道,有些神圣的事业,它是需要我们去
为之献身的。
    他的话让我惊异。我没想到他年轻的心里,会有那么丰富的知识,会有那么深
刻的思想。我有些钦佩地望着他,我说你懂得真多,真了不起。他一下子不好意思
起来,那份儿严肃的神情瞬间消失了,又浮起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说你才了不起呢,
你看你一个女孩子,就敢进军西藏。而且你的歌唱得真好听,就像个歌唱家。
    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了,我说唱得不好。他说好就是好,你不要谦虚。我要像
你这么会唱歌,我就每天啊啊啊的唱。
    他的那付表情一下子把我逗乐了。我开怀大笑。他也笑。我们仿佛有说不完的
话,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虽然我们的故乡相隔很远──他是个典型的江南人。
    他帮我把牦牛赶回宿营地,才回自己的帐篷。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今天受伤的
不光是那两头牦牛,还有是我的胳膊,我的胳膊被他捏得青紫。我不想让他歉疚。
    后来我发现,他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一路上仔细地关照着我们每一个女兵。
他的眼里总是充满了关切,不管是对生病的还是没生病的,不管是对大的还是小的。
他就像我们每一个女兵的大哥。他常常像对孩子似的问赵月宁,你走得动吗?要我
帮你背东西吗?以至赵月宁气恼地说,你别老这么问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孩子。但
第二天他见到小赵仍旧问,你走得动吗?要我帮你背东西吗?
    我想如果有可能,他会背起我们所有的女兵往前走的。他就和苏队长一样,年
纪轻轻的仿佛长了我们一辈。
    那天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兵。
    我为这句话感动了许久,我愿为这句话变得更加勇敢。
    但我却辜负了他。

                                   4

    回想起来,在漫长的进军路上,留在我脑海里最深的记忆,就是饥饿。我不怕
走路,不怕翻山,甚至不怕高原反应。可是我恐惧饥饿。那时无论是翻雪山还是趟
冰河,无论是行军还是赶牦牛,我们每人每人天的口粮,就是4两代食粉加两小根蛋
黄蜡。
    先让我给你们讲讲什么是代食粉,什么是蛋黄蜡吧。我想现在没人再知道它们
了,但它们曾是我们进军西藏赖以生存的食物,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它们是我
们年轻的胃里仅有的食物。
    这两样东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黄豆以及鸡蛋粉等加上盐合成的。代
食粉成粉状,蛋黄蜡则是压缩成了蜡烛的样子。十八军进军西藏时,毛主席明确提
出了“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原则,故部队不向地方征粮。所有给养要么用银元
买,要么就从后方运来。当时全国刚刚解放,国家财力有限,运输也困难,故不可
能保障我们的粮食需求。
    我们明白这一点,我们没有怨言。
    为了减轻运输负担,我们每个人自己背着一周的口粮。即2斤8两代食粉,14根
蛋黄蜡。吃饭时,每人拿出自己的定量来,煮到一个锅里再吃。苏队长一再告诫我
们,口粮虽然由自己背着,但决不能擅自拿出来吃。擅自吃了就是犯纪律。
    我那时18、9岁,用老百姓的话说,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加上每天爬山越岭,体
力消耗很大,每天4两代食粉加2根蛋黄蜡,合起来只有六、七两,一顿只能吃个半
饱。所以我总是处在饥饿状态。每当我饿得肚子里空空荡荡时,脑子里就会只有一
个念头,吃点儿什么吧吃点儿什么吧。
    终于有一天,因为吃,我闯了祸。
    早上出发时,苏队长告诉我们,今天的路程比前些日子更难,因为我们将要翻
越一座很大的山,这座山不仅大,且有些可怕。当地老百姓称之为死人山。帮我们
赶牦牛的两位牧民比比划划地告诉我们,这座山必须在中午以前翻越,并且绝不能
在山顶休息,否则一过12点,山上就会刮黑风,就要死人。
    起初我们不相信,哪有这么玄乎的事?但是想起那次翻越二郎山时,一唱歌就
下雨的事,又觉得不能完全不信。后来辛医生说,这座山真的不能轻视。它的确非
同一般,先遣部队一位战士爬上山后坐下来喝水,头一歪,人就过去了,再也没有
醒来。
    我们不由的咋舌。至今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西藏的山,就是这样神秘
莫测,让你无法明了它。
    那天不知为什么,早上的代食粉糊糊煮得很清,喝下去没多久我就饿了。走到
半山腰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肚子里先是咕噜咕噜地叫,后来连叫声也没
有了,嘴里不断地冒出清口水,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饿肚子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太难受了。
    我想这可怎么办那?山才爬了一半。我简直没有信心爬到山顶了。那个时候我
才深刻地体会到了红军为什么会嚼草根吃树皮,甚至煮皮带。饥饿,它真像魔鬼。
我的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让我吃点儿什么吧,吃点儿什么吧……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背在身上的蛋黄蜡。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紧紧地缠住我,
再也挥不去了。强烈的饥饿感使我产生了不顾一切的念头。我想管它呢,吃一根再
说。挨批就挨批吧,只要能把这座山爬过去,只要不半路倒下,把我批死我也认了。
    我悄悄地拿出一根蛋黄蜡,我相信那样冰冷坚硬的东西,不饿到极点是没人会
吃的。我的嘴里好像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就将那根蛋黄蜡抓进了胃里,紧着着又迫
不及待地抓进去了第二根。后来想想,我大概连嚼都没有嚼就吞了下去。
    吞下两根蛋黄蜡后,我的身上果然有了几分力气,借着这股劲儿,我终于爬上
了山顶。
    还来不及高兴,就出问题了。
    我的胃很快痛起来,而且是剧烈疼痛。现在想来,一定是在空腹状态下吃了那
么两根硬邦邦的东西,把胃弄伤了,估计还出了血。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是
胃痛,那一刻却让我痛得站不起身子来。我蜷缩着,在寒冷的天气里冒着虚汗。脸
色苍白无比。
    苏队长吓坏了,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偏偏那天辛医生陪着两个病号走在队伍
的最后面。我们不敢在山顶停留,害怕山顶起风,下不了山。苏队长只好将队里那
匹马牵过来,把我弄上马去。我趴在马上,痛得进入了半昏迷状态,我不知道我是
怎么下山的。我就像那些驮子一样,被毫无知觉地驮下了山。
    我们终于赶在起风之前下山了。大家松了口气,停下来歇息。
    辛医生急匆匆地从队伍后面赶上来,看我靠在路边脸色苍白,很是紧张,以为
是我的心脏病犯了。后来得知我是胃痛才放松一些。他一边给我拿止痛药一边问我
怎么回事,以前有没有痛过。我羞于回答他。我想我这样哪还像个勇敢的女兵?
    吃了药,疼痛终于过去了。晚上到了宿营地,面对苏队长关切询问的目光,我
终于无法再隐瞒了,说出了自己偷吃蛋黄蜡的事。
    苏队长又惊又气,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她之所以那么生气,除了我违反纪律
外,还因为我把自己搞病了。她看我痛成那样真是心疼。一定是这样的。我愿意这
样认为。
    我非常后悔,真的。我一再对苏队长说,今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就是饿死
也不再违反纪律了。
    苏队长尽管很难过很心痛,可还是板着脸要我在全队作检查。我难过得掉下了
眼泪。
    这时候,我们队的管理员说话了,他说苏队长,就别让小白做检查了,这孩子
饿成那样都是我不好,我没能让同志们吃饱,要做检查我来做。
    苏队长说不,这不是你的责任,如果要负责任那也该我负。
    我听见他们这样说心里更难过了,我说是我不好,我愿意做检查。
    在队里召开的民主生活会上,我作了检查。之后苏队长让大家发言,大家谁也
没有说话,都默默地看着我。连小赵的目光中都含着同情,辛医生也把脸扭向一边,
不看我。这比批评我更让我难过。我低着头。我想就在几天前,辛医生还说我是个
最勇敢的女兵,可我却做出了这样丢人的事。
    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就是饿死,也绝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苏队长终于轻轻地说,散会吧。
    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告诉你们,是因为尽管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它仍在心里硌
着我。我想再对苏队长说一遍,我错了。同时我还要告诉她,我做到了,我真的再
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在我年轻的记忆里,许多许多的事情都比性命更为重要。
    在我老年的回忆中依然如此。

                                   5

    我们一天天地往前走,只计算着我们的双脚已迈过了多少条河,已越过了多少
座山,其他一概不知,今夕何夕?没人去想。
    也不知哪个有心人,竟然记起了中秋节。
    这天我们刚到宿营地上面就来了通知,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叫我们去领
月饼。这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别说是月饼,只要在定量之外还有别的食品,我们都
会感到高兴的。我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好像喜从天降。
    小赵忙不迭地塞给苏队长一个大麻袋,催她赶快去。管理员在一旁说,我看还
是我去吧,那么多月饼,别把苏队长累着了。通讯员一听连忙说,你行吗?要不我
和你一起去?管理员笑眯眯地说,真要背不动,我就先把月饼吃了再回来。
    大家全都乐了,而且一个个笑得脸红。只有辛医生沉得住气,埋头在那儿看书。
    但只是一会儿会儿,管理员就回来了,手上的麻袋竟是空的。
    我们失望极了,以为又是谁在拿我们开心,故意造谣。但看看管理员,仍是笑
眯眯的,不像是没领到月饼的样子。我们怀着一线希望瞪大了眼睛看他。他招呼我
们说,看我干什么,快过来分月饼吧。
    我们呼拉一下围了过去,同时悄悄地咽着嘴里生出的吐沫。只见管理员从身上
背着的挎包里拿出10个月饼来。他说,领导说了,月饼虽少,但要保证每个同志都
能吃上。我算了一下,我们队39个人,正好每4个人分一个。
    小赵脑子一转,说,那还多出一份呢。
    苏队长笑说,多出的那一份就给你。怎么样,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只要有月饼吃,多少都行……
    晚上,月亮果然又大又圆,好像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今天是中秋节。
    我们围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一会儿望望月亮,一会儿望望月饼。那月饼和如
今的月饼比起来,实在不能叫月饼。它们不过是些圆形的黑面饼而已,里面包了些
红糖。要是放在现在,谁也不会碰它的。
    当然,我们那时也不碰它,我们不碰是因为舍不得。被切成四分之一大的月饼
堆放在一个盘子里,搁在我们中间,我们谁也不忍心先去拿它,像看着供果那样看
着它。
    终于,苏队长站起来,端起盘子将月饼一块块地分到我们的手上。
    我们拿着月饼,拿得很轻,好像拿重了它就会变*  N颐强醋攀稚系脑卤圆
缓靡馑*吃。苏队长只好发话了。她说明天还要行军,大家必须马上把月饼吃了去睡
觉。现在我命令拿好月饼,听我的口令:预备……吃!
    “吃”字一出,我们真的就齐刷刷地咬了下去,这一口咬下去,就再也克制不
住了,那甜甜的味道和那等待已久的胃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所有的
人都三下五除二,都将月饼塞进了嘴里。
    我因为上次吃蛋黄蜡伤了胃,不敢吃得太快,就去看她们。一看就忍不住大笑
起来,瞧那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一付馋馋急了的模样。大家看我乐,彼此一看
也都乐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小赵笑得都噎住了,使劲儿咳嗽,又怕把嘴里的
饼渣子咳出去了,拿手堵着嘴,脸涨得通红,苏队长一边笑一边替她拍着背。
    大概不到一分钟吧,所有人手的月饼都进了肚子。小赵还孩子气地添了添嘴。
可以肯定地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了。
    但我还是注意到了,有一个人没有吃。那就是辛医生。他说他不喜欢吃甜食。
第二天没人的时候,辛医生把那小块月饼递给了我。他说我发现你特别容易饿,可
能是新陈代谢比一般人快的原因,你把这个留在身边,免得再伤胃。
    我想推辞,可他不由分说,塞进我的口袋就走开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帐篷里怎么也睡不着。
    我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大,毫无遮拦地悬挂在空中。如水的月光从帐篷的缝隙
流泻而入,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她收到我的信了吗?她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今天
晚上她在做什么?她看到月亮了吗?我知道重庆是很少看到月亮的,月亮和太阳一
样,总是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我多希望母亲能一切平安,等着我回去呀。
    在离开母亲一年多后,我第一次想她了。
    我坐起来,看见刘毓蓉还坐在地铺上,打着电筒在那儿写信。她总是这样,一
有空就写信,写给她的未婚夫。但走在那样的路上,信是不可能寄出去的。我曾好
奇地问过她,写了也寄不出去,你干吗老写呢?她笑笑说,你不懂。
    我又忍不住问她了,我说刘毓蓉,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写那些寄不出去的
信呢?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地说:早晚会寄出去的。
    看她那个专注的样子,我有些羡慕。除了母亲,我没人可写信。但我不想给母
亲写,反正寄不出去。我已经想好了,到了拉萨给她写,这样也免得她担心。
    我披上衣服,出了帐篷。我想看看月亮。
    不远处有个人影,我一下就认出是苏队长。她独自坐在土坡上。回头看见我,
她就拍了拍身边,我就走过去靠着她坐下。
    我们俩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月光下面。忽然,我发现苏队长的眼里有泪光。在月
色下那泪光使她的眼神有些迷漓。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苏队长,你是不是想虎子了?
    掰着指头一算,我们离开虎子已经十几天了。
    苏队长点点头,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我也想他。停了一下我又说,我还想我妈。
    这话一说出口,眼泪就从我的眼里滑了出来,让我毫无防备。苏队长抬起手来
揽住我的肩膀,轻声说,你要坚强些。我点点头,看着她。我想这句话不止是对我
说的,还有她自己。因为在说出这句话后,她眼里的泪光就消失了。
    我忽然想起了虎子的父亲。我说,王政委他们这会儿在哪儿呢?苏队长摇摇头,
说我也不清楚,大概已经接近昌都了吧?他们要准备昌都战役。
    一说到王政委,她的目光变得特别柔和了。我突兀地问,你爱他吗?你爱王政
委吗?
    她有些诧异地看我一眼,轻轻地说,能嫁给他,是我的福分。

                                   6

    有位作家这样说到西藏,他说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大高原。它的形成过程充满
了大悲苦,大磨难,所以它才有一副世界上最伟岸的骨骼。
    我非常能明白他的话。
    但我还想说,西藏它不仅仅是由大悲苦和大磨难形成的,它还充满了神圣、信
仰和神秘当你把头仰到不能再仰的时候,看到那绵延不绝与天相接的雪山时,你会
觉得那分明是一颗颗永不言说的灵魂,你会企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座。
    我不知道我能否成为其中的一座?我是说在我死后我的灵魂能否飞升到那里?
    不管怎样,我敬佩那些经历过大悲苦和大磨难的人,敬佩那些为了信仰在悲苦
和磨难中祭献出自己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尼玛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信仰而历尽苦难。
    尽管我们是为了不同的信仰。
    我和尼玛,我们之间发生了一段很长的故事。但故事开始时我并没有意识到,
那时我们彼此是路人。真正的路人。
    我第一次遇见她们,或者说看见她们,是在折多山下。
    我们的卡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行驶,一路卷起高扬的尘土,我忽然发现前面
扬起的尘土中有起伏的身影。让我发现身影的是一个醒目的小红点。它在滚滚尘土
中依然耀眼。接着我看见一个蓬乱的头从尘土中露了出来,我是从那个小红点判断
出她是个女孩子的,因为那红点是她发髻上的一朵小红花。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
脸,她又匍匐下去了。我们的车从她们身边驶过,我又回过头去看她们,大约有6个
人,好像都是女人。她们认真地叩拜着,对身边隆隆驶过的卡车丝毫不在意,好像
被尘土淹没的是我们,而不是她们。
    我知道她们是在叩长头,准确地说,叩等身礼。这是藏传佛教中佛教徒对佛的
最虔诚的祈祷方式。我在书上看到过。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实的景象。她们果然
像书上描述的那样,双手合掌高举,先触额部、口部和心部各一次,然后双膝跪地,
全身俯伏,两手前伸,额触地面……简单地说,就是五体投地。在这里,合掌代表
领受了佛主的旨意和教诲;触额、触口、触心,代表心、口、意都与佛相融会,与
佛合为一体了。她们要用身体一点点地丈量每一寸朝圣的路,以表达虔诚。
    她们要这样一直叩到拉萨去吗?吴菲在一旁问我。
    我点点头。照书上说是这样的。可我觉得这太难以想象了。前面有那么多雪山,
还有那么多的冰河,她们怎么过?她们吃什么?住哪儿?会不会冻死?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小小的赵月宁满脸不解地问我。
    我说,书上说,她们认为这样就可以获得来世的幸福。
    我虽然在回答她,但也和她一样,眼里心里全都是不解。甚至对她们充满了同
情。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从年轻时就是,直到现在。所以我总觉得那些把自己的幸
福寄托在神身上的人,是愚昧的。我想她们一定是非常无奈才这样做。但不知为何,
当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行为时,却感到敬佩。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尊重有信仰的人。
    我们的汽车继续向前,将她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渐渐看不见了。但她们那起
伏的身影,尤其是走在最后面那个女孩子发髻上的红花,却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没想到我还会遇到尼玛她们。
    当然,我那时不知道她叫尼玛,我在心里把她叫做小红点儿姑娘。我之所以一
眼认出了她们一行,就是因为认出了尼玛。准确地说,是认出了她发髻上那朵红花。
不同的是,红花已经完全风干了,只剩下一个暗红的小点儿,在黑发中隐约闪现。
    我想当我们在甘孜停留时,她们一定不停地在赶路,所以才会再次与我们相遇。
但我知道我们又会很快把她们抛在身后的。
    因为我们在行走,她们在匍匐。我们用脚行走,她们用身体行走。
    我从她们身边默默走过。因为离得近,我看清了,她们的确都是女人。而且年
龄都不算大。我还注意到一点,她们少了一个人。上次在折多山遇见时,她们有6个,
这一回却只有5个了。我在心里猜想,那一个怎么了?是坚持不住回家了吗?还是生
病了?或者……死了?因为我从书上知道,许许多多的人,就是死在了朝圣的路上。
    我看着她们那褴褛的衣衫,看着她们满是尘土的脸,看着她们起伏的身影,心
随着她们身体的起伏而起伏,充满了同情。
    我想同是年轻的女性,我们是多么的不同*  N胰タ葱烈缴曳⑾中烈缴此
堑哪*光里,除了同情,还有一种敬意。
    但她们不看我们。和第一次遭遇时一样,一眼也不看,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
她们专心地叩拜着,目中无人,只有心中的神。
    那个发髻上有花的小姑娘仍是掉在最后面。我真替她担心。她能行吗?从这里
到拉萨还有几千里,她能坚持到目的地吗?
    一条冰河横过路面。
    准确地说,它是从山上冲下来的雨水形成的水沟。由于年深日久,水沟已变得
又宽又深,完全像条河一样。没有桥,也不可能绕过去。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碎
银子一样的光,在寂静中发出轻柔的流淌声。
    走在前面的辛医生让队伍停下。他走来跟苏队长悄声说,水太冰了,刺骨。
    我知道,那都是雪水。
    苏队长想了一下说,这样,凡是有特殊情况的女同志,骑马过去。辛医生说,
可是队里只有一匹马,来回走太耽误时间了。这样,马跑两趟,我们男同志再背两
趟。
    苏队长只好同意了。她大声宣布说,有特殊情况的同志,请出列!
    小通讯员一边牵马一边莫名其妙的小声说,什么是特殊情况呀?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有特殊情况。其实我那天就是有情
况。可是我怎么好意思呢?但我的心里已经感到了温暖,有一种和家人在一起的感
觉,有一种被关爱被心疼的感觉。
    有人关心你,有人看着你,他们把你的生命轻轻地放在他们自己的生命之上。
我想我能够在那样苦的环境里一直快乐着,就是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没有人出列。
    最后苏队长只好点名了。她太了解我们了。
    我们5个人被单列出来。我和刘毓蓉都在其中。刘毓蓉个子比较大,先骑马过去
了。辛医生和管理员各背起一个,前后踏进了水中。
    我留在了最后。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们背我过河,无论是辛医生管理员还
是通讯员。趁苏队长不注意,我“混”进了队伍,卷起裤腿跟大家一起趟进了河水。
当时是中午,太阳非常耀眼刺目,可没想到河水却是如此冰凉。刚开始还行,走了
两步之后,脚上立即有一种钻心的疼痛,好像有许多钢针在扎。一直往骨头缝里扎,
没过多久,半个身子就麻木了,好像象它已经不再属于我。
    我强忍着一步步地往前挪去。走到河中间时,水已没过了膝盖,棉裤都湿了,
河面上浮起了一丝丝的血水,我想走快一些,但走不快。好不容易靠到河边,有人
伸手一把将我拽了上去,我一抬头一上看,是辛医生。他皱着眉头说,你怎么总是
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我笑笑,但马上咝啦咝啦地吸起气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让我咧开了嘴。我一屁
股坐下去,发现脚上划开了无数道血口,伤口翻开,一些小石子冻进了肉里。我咬
着牙,把它们一点点地抠出来。辛医生在一旁大声嘱咐我们,赶紧用干毛巾擦脚板
心,擦到发热为止。我疼得钻心,不敢使劲儿擦,只是擦掉了血丝。
    后来我们渐渐习惯了。最多的时候,我们一天趟过十几条冰河。我们把鞋脱下
来掖在腰上,然后用破布条裹上脚,我们踏进冰河的时候就像踏进家乡的小溪那么
自如。
    当我穿好鞋站起来时,忽然呆怔住了。
    我又看见了她们。
    河对岸,那支小小的队伍也蠕动着靠近了。就是那5个叩拜的年轻女人。她们好
像没看见面前有河似的,仍是起伏着往前移动。
    我焦急地想,她们可怎么过河呀。
    第一个女人接近了河水,准确的说她匍匐下去伸向前方的双手已经触到了水。
但她像没有知觉一样,站起来,跨向前,天哪,她朝冰河匍匐下去了,她的胸脯扑
进了浮冰,她的身子浸入冰水中,然后,她的头也没入水中。很快,她水淋淋地从
冰河中站起,双手合掌,再次匍匐下去。在她之后,第二个也跟了上来,第三个……
最后是那个小姑娘……她太小了,她在冰河中匍匐下去的时候,整个儿被淹没掉了,
为了不被水呛着,她拼命地昂起头来,仰向天空。她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挂满了冰花,
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感到浑身打颤,我好像听见冰块开裂的声音。我看见那朵风干的红花被河水
滋润后又重新变得鲜艳,在阳光下如同她那被冰水洗过的红唇。
    一只巨大的老鹰在她们的头顶盘旋,舒缓地从容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片刻之
后,它冲上高空飞走了。没有鹰的天空顿时显得空荡而又寂寞。我忽然想,其实她
们也和鹰一样在飞翔呢。她们在她们信仰的天空中飞翔,她们在她们心灵的天空中
飞翔。
    她们继续在冰河中匍匐向前。阳光下,闪着碎银子一样光芒的冰河仿佛被她们
滚烫的身体熔化了,蒸腾起一片云雾,她们在云雾中轻盈地飞翔。整个世界都安静
下来,听她们轻盈地飞翔着,听那翅膀滑动空气所发出的振鸣。
    我回头,发现大家和我一样在看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自己的心情,有
惊讶,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不解。
    苏队长挥挥手说,咱们走吧。
    我最后看了她们一眼,跟着队伍走了。这时候我真希望有神存在,能够保佑她
们,最终到达她们心中的圣地。

                                   7

    我们往前走。一天天地走。
    谁也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就是那个不忍心批评我偷吃蛋黄蜡的老
同志。
    因为在那个路上,我们只是往前走,我们只关心驮运的物资是否一件不少,我
们只关心牦牛有没有受伤,我们只关心今天又往前走了多少路,我们只关心能不能
把物资早一天送到作战部队的手中……总之,我们没人去关注自己的身体,身体不
过是我们往前走的载体,我们把自己当做了牦牛,甚至我们关心牦牛的程度都超过
了关心自己的身体。
    就是在这样,我们谁也不知道管理员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我们只知道管理员常咳嗽。我以为那是因为他太爱抽烟造成的。后来他断了烟,
常常拣树叶来抽,我还帮他拣过。再后来树叶也很难拣到了,他就不抽了,可不抽
了他还是咳嗽。我想大概是没烟抽嗓子不习惯吧。
    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没一点儿脾气。行军的经验也特别丰
富。最初的几天我们的脚还不习惯天天与山峦摩擦,常常打血泡,到了宿营地,他
就像能看见我们穿在鞋里的脚似的,指着我们中的一个人说,把你的鞋脱下来吧,
我给你把水泡挑了。他一指就指准了,那个人肯定有血泡。然后他就地取材,用马
尾为我们作穿刺。
    后来,我们的脚不再打血泡了,那些瘪了的血泡变成了老茧。但我们仍喜欢和
他在一起,我们一有事就喊他,管理员,怎么办呢?我们总是问他怎么办,好像他
是万能的。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等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那是在翻越一座大山的时候。时至今日,我已记不得那座山的名字了。只记得
它是那么大,那么冷。我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翻越,但刚刚爬上山顶天就擦黑了。
领导催促着我们赶快下山,在山顶宿营是非常寒冷的,也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就哗
啦哗啦往山下赶。可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还要长,加上牦牛并不体会我们的心情,
仍是慢吞吞地走,眼看天黑尽了,我们的队伍仍在山脊上蠕动。
    天黑行军也是非常危险的,我们只好在山坡上安营扎寨。
    那天的天气糟透了,气温恐怕在零下好几度,我们几个负责搭帐篷的手冻得发
僵,怎么也拉不紧帐篷的绳子。我们又叫管理员,管理员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眯眯地
说,瞧瞧你们的笨样儿,看我的。他只是默默地过来帮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
把几个帐篷支起来。
    刚刚搭好帐篷,天就变了,冰雹突然而至,还伴着呼啸的狂风。几顶帐篷立即
被吹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一般。如果不是绳子拉得结实,恐怕早已吹走了。冰
雹打在帐篷和铁锅上,发出霹雳啪啦的响声,震动着我们冻僵的耳朵,天地之间仿
佛正演奏着一曲大型的交响乐。我们只好坐在那儿聆听。除了聆听,还能有什么更
好的选择?
    等“交响乐”演出完毕,我们低头一看,灶火熄了,炊烟断了。锅里还没煮熟
的饭已被冰雹打成了糊糊。疲劳使我们无心再重做,胡乱塞了几口冰凉的糊糊就躺
下睡了。
    也许是因为肚里没有东西,也许是因为冷,我睡不着。
    我坐起来,拿出辛医生上次省给我的那半个月饼。这么多天了,我一直没舍得
吃。有一回我看见辛医生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倒给赵月宁,就想把月饼拿出来给他,
可月饼已经硬得像块石头了,根本没法吃。我一直想着,要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它
来。被窝冰凉冰凉的。说被窝,其实就是张被单。从甘孜出发时,为了轻装我们没
有带上皮大衣,而我的棉衣在那次遇险时又掉进了河里,一时补发不了。我把薄薄
的被子裹在身上,依然冻得哆嗦。我忽然想起了母亲给我的旗袍,无论怎么轻装,
我都没舍得扔掉它,我就翻出来披在身上。但不顶用,风灌进帐篷里,像刀子割在
脸上,手脚冻得发疼。
    我怕自己会冻僵,就爬起来走出帐篷想活动活动。一出帐篷,我发现管理员竟
坐在那儿烧火。原来他见我们都疲劳得不行冻得不行,就自己一个人重新生了火,
熬那锅代食粉糊糊。他说大家肚里没东西,肯定睡不着。我一看,锅里清汤寡水的,
连忙把那块像石头一样的月饼放了进去,我想它终于派上用场了。
    管理员熬好糊糊,让我叫大家起来吃。我大声地在每个帐篷前吆喝着,让大家
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身子。好几个冻得睡不着的人赶紧爬了起来。辛医生也起来了。
大家喝着热糊糊,在寒冷的夜里发出暖人的吞咽声。管理员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
我们。我说管理员你也吃呀。他说我吃过了,你们吃。说完他又咳起来。
    那一夜好像特别长。我吃了点儿热糊糊,也不知是几点了,回到帐篷里,终于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的。
    是苏队长的声音,她反复喊着:管理员,你醒醒!管理员,你醒醒!
    我一下坐起来,我想管理怎么啦?昨天晚上他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跑出帐篷,
见好些人围在那儿,我挤上前去,见管理员倒在昨天烧火的地方。他怎么没回帐篷
去呢?
    辛医生把管理员的头扶起放在怀里,我看见他的脸色像土一样。我害怕极了。
我说管理员怎么了?他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呀!没有人回答我。我连忙去倒了一杯刚
刚烧热的水,递给辛医生,无意中我碰到了管理员的额头,滚烫。显然他在发高烧。
    辛医生给他服了3片阿司匹林片,又喂了一些水。
    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睁开了眼睛,但马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他一边喘
一边说,我可能不行了。我可能走不到昌都了。
    苏队长立即说,别瞎说,你能行。你不会有事的。
    我轻声问辛医生,我说管理员生病了吗?辛医生不说话,表情很严肃。这时我
们队的女兵全都围了过来,一张张的脸上全是害怕和焦虑。管理员喘着气大声说,
我没事儿,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今天还有好远的路呢。
    见他说话的声音还这么大,大家都松了口气,忙着作出发的准备工作去了。
    等吃过饭,上好驮子,准备出发时,管理员仍是站不起来,坐在那儿大喘着。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一边高烧着,一边因为冷而浑身哆嗦。辛医生的神色忧虑
异常,他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强行地给管理员穿上。
    苏队长走过去说,管理员,我们抬你走。
    管理员笑起来,像平时那样笑着。他摇摇头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你
这些小姑娘抬?
    苏队长说,那你就骑马。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管理员扶到马上。他坐不起来,就趴在马背上。他仍是浑身
颤抖着。我心里难过得直想哭。
    但走出没一里地,他就叫苏队长,他说苏队长,我想下来,我有话对你说。我
们把他扶下马,在路边一个避风的地方让他躺下。我看见辛医生朝苏队长摇摇头,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害怕得要命。
    管理员靠在辛医生的怀里,不怎么喘息了,但声音也随之微弱起来。
    他说,我真的不行了,我自己知道。你们就把我留在这儿吧,别再让我拖累你
们了。
    苏队长说,你瞎说,我不许你瞎说。我听见苏队长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这
是我第一次听见苏队长说话带哭腔,我害怕极了。
    他说,苏队长,有件事我想托付给你。苏队长点点头,她不敢再开口说话,一
开口眼泪就会随之而下。他说我有个儿子,在江西老家乡下……等以后你们回内地
的时候,把我的那支钢笔送给他……作个纪念。我啥也没给他留下……
    苏队长点头,拼命点头。
    他又说,把我的棉衣脱下来给小白,还可以抵抵寒……搪瓷碗送给小赵……还
有……
    他闭上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说累了,想歇息一会儿再说。
    但他再也没有睁开。
    还有……还有什么?
    我们把他重新扶到马背上,苏队长亲自牵着马。我们这支队伍又继续向前走,
默默地向前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管理员还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向
前走着,我们没有道理哭泣。
    一直到晚上,我们到达宿营地时,队伍中才爆发出哭声。
    谁也没想到,最先爆发出哭声的竟是辛医生。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泣,毫无节制毫无掩饰地大声哭泣,泪
水像雨季涨水的河漫出了河堤,哗哗的流淌,流得到处都是。我怔怔地看着他,因
为意外反而忘记了自己的悲伤。我听见他哭喊着: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一点办法都
没有呀,为什么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呀,我真是无能啊!
    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仰着脸哭,哭得无依无靠。我真想走过去,让他靠在我的怀
里哭,我真想替他擦掉那一脸冰凉的泪水。但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一头扑向身边
的牦牛,嚎啕大哭起来。我用头抵着牦牛,因为悲伤而不停地捶着牦牛的背。那牦
牛像明白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任我宣泄着心中的悲痛。
   
    我们把管理员安葬在了一个向阳的山坡下。苏队长说,管理员是冻死的,要让
他死后多晒晒太阳。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要他身上那件棉衣,我说让他穿暖和些吧。
但辛医生一定要我留下,他把自己的一件军衣给他穿上了。棉衣很大,散发着浓烈
的烟味儿和汗味儿,令我窒息。我最后握了一下管理员的手,尽管那手是那么冰凉,
但依然传达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们。等路修通
了,我们再回来看你。
    就在安葬他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说的“还有……”是什么,那是两包菜子。
我们在他棉衣的口袋里发现的,一包上写着“白菜”,一包上写着“萝卜”。
    苏队长把两包菜仔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对着管理员的坟冢发誓似的说:管理员,
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这两包菜仔带到拉萨去,我一定要把它们种进高原的土地里。
    我们告别了管理员,继续向前。

                                   8

    我们往前走。
    雪山一次次横亘在我们的面前。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山,出现在眼前又是一座山。
好像那些山长了腿,不断地跑到我们前面去阻挡我们。
    就这样没完没了,感觉永无出山之日。
    但我们还是往前走,雪山冰峰都不能挡住我们的去路。
    时间一长,生活越来越艰苦,即使是号称“高原之舟”的善于吃苦耐劳的牦牛,
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有的蹄子被磨烂,有的背被磨破,有的走着走着忽然倒地,
再也站不起来了。牦牛的膘情迅速下降,常常是走几步就不肯走了。我们队里已死
了三头牦牛。每天晚上一到驻地,我们顾不上自己休息就先看牦牛。很多时候,我
一边为它们擦洗伤口,一边在心里默默祈求着,坚持住呀,千万别死呀。
    但许多牦牛还是坚持不住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牦牛虽然吃苦耐劳,但毕竟不
是骆驼。它只适合短途运输,时间一长,它的蹄子磨出了血,就不愿再走了。如果
你赶它它就急,急了就往林子里钻。也许是我们待牦牛太好了,使牦牛们不忍心逃
离我们,它们就一直坚持着,直到坚持不住时,才轰然倒下。
    每当有牦牛死去时,我们都伤心异常,忍不住痛哭。那是我们患难与共的伙伴
*  5*哭过之后,我们还是硬起心肠,把其中的好肉砍下来,驮到其他牦牛的背上,
留给前线的部队作给养。
    传来的消息说,先遣部队为了作战的需要走得很快,牦牛骡马运输跟不上,已
经断粮了。有的部队战士每天只能吃几个元根萝卜充饥了,但他们仍在昼夜行军,
准备作战。我们焦急万分地往前赶,我们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地把物资送到前线部
队的手中。
    那时候我是个很爱哭的姑娘,管理员牺牲后,我一路走一路流泪,怎么也止不
*  R灾*第二天眼睛红肿得睁不开了。
    不仅仅是我,我们这群女兵,走在那样的路上,哪一个没流过泪呢?我记得那
时候我们队里有好几个爱哭的,比如小小的赵月宁,比如吴菲,比如我自己。帐篷
搭不好会哭,牦牛找不到草吃也会哭。为此常常被苏队长笑话。
    但我没想到,还有许多许多的泪水在前面等着我。
    等着我们。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我们在一座山脚下宿营。尽管十分疲惫,大家仍是一口
气未歇就忙碌起来,搭帐篷的,做饭的,喂牦牛的,紧张有序。
    因为已经没有柴禾做饭了,所以拣柴小组的已经先一步走到我们前面了。等我
们搭好帐篷时,她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我正帮着喂牦牛,看见吴菲背着柴禾和牛粪
从山上下来。她看见我说,简直找不到什么可烧的。我随口问,毓蓉呢?她们俩是
一个小组的。吴菲说,咦,她还没回来吗?我还以为她先回来了。
    刘毓蓉是个挺内向的人,分配工作时,她坚决要求去了拣柴组。拣柴又累又危
险,有时为了拣到一些枯树的枝干,得爬到悬崖上去。但她说她年纪大些,体力也
好,应该多吃些苦。苏队长就依了她。
    拣柴的同志一个个都回来了,还不见刘毓蓉。我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因为以前总是她先回来。等我们做好了饭,天擦黑了,还不见她的人影。苏队长有
些急了,就和辛医生去找。我和吴菲也连忙跟着去。
    我们在山上大声地喊她的名字,但没人答应。吴菲把我们带到了她们分手的地
方。为了多拣柴,她们总是分头行动。我们就顺着刘毓蓉去的那个方向往山上走,
天彻底黑了。苏队长怕我们再出什么意外,不准我们再往上走了,我们只好退回来。
    那是我头一回吃不下饭。
    那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不止是我,苏队长,辛医生,吴菲,还有好多好多
的人,都在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我们都这样想,天一亮,太阳一照,她就会出现。
她一定是被黑夜藏起来了。
    天终于亮了,我们全队人顾不上做早饭,一起上了山。我们分成几路去找。我
想她大概是迷路了,在山上哪个地方睡觉呢,现在我们一喊,她就会听见的。于是
我们一个个拉开嗓子喊:刘毓蓉!刘毓蓉!刘毓蓉!
    除了回声,没人答应。
    我们走到了昨天退回去的地方,意外发现路边有一小堆柴,还没有捆好。一看
就是有人把它们搁在那儿的。再往前走,是悬崖。我不顾辛医生在后面制止,固执
地走到悬崖边往下看,我一眼就看见了新的雪痕,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碾过去了。
我大声地叫苏队长,大概我的声音有些可怕,苏队长冲上来先把我拉住,接着她也
看见了那痕迹。
    我们无望地朝着悬崖下大声喊道:毓蓉,毓蓉!
    回答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已经有了泪。
    吴菲第一个失声痛哭起来。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一定为自己和她的失散感到
后悔。吴菲的哭声带出了所有的哭声。只有我没哭。我不相信毓蓉死了,我坚信她
活着,她不过是一时找不到路了。我说我要在这儿等她,我不能离开……
    辛医生二话没说,找了一根绳子捆在腰上,另一头捆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拽着
绳头,冒着危险朝悬崖下滑去,但他滑了几十公尺后再也下不去了,下面是万丈深
渊,什么也看不见。辛医生身上被岩石和冰凌划得血淋淋地上来了。我不信,要自
己下去,就算毓蓉死了我也要见到她的尸首。
    辛医生一次次强行把我从悬崖边拉开,我又一次次地冲上去。后来苏队长火了,
她朝着我大声吼道,白雪梅你不是个孩子,不要再使性子了!我愣了。苏队长又说,
刘毓蓉同志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继续前进了吗?
    这样的话,终于让我停住了脚步。
    我默默地挣脱开辛医生的手,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母亲给我的那件旗袍。我
返回到悬崖边上,将旗袍展开,让它轻轻地飘落下去。如果毓蓉真的在下面,我希
望这件蓝色的旗袍能盖住她的身躯,能为她挡挡寒……
    我们一起从重庆出发的四个好朋友,就剩我和吴菲了。
    我走过去,和吴菲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流着泪说,别哭,苏队长说得对,刘毓
蓉牺牲了,我们还得往前走。
    我们在清理刘毓蓉的遗物时,发现了那摞没有寄出去的信。看着那一封封的信,
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那个中秋的夜晚,浮现出了刘毓蓉写信的样子。
    我傻傻地问,信写了也寄不出去,你干吗还要写呢?
    她羞涩地回答说,你不懂。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这些信带到拉萨,一定要把这些信寄回到内地去,一
定要把这些信送到它们主人的手中。
    我的确做到了。
    但我不知道信的主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前面有人喊,雀儿山到了!
    其实我们早就看见它了,我们一直在走向它。用现在的话来说,雀儿山很有知
名度,它以形如大鸟的羽翼而得名,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寸草不生,渺无人迹。
关雀儿山有不少歌谣,一首是:雀儿山,鸟不飞,马不翻。另一首是:登上雀儿山,
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气,风雪迷漫漫;深沟峻岭多,断岩峭壁连;要想过山去,
真是难、难、难!
    不过像这样的歌谣,我们只是听听而已。它从来不会影响我们前进的脚步。甚
至在很多时候,它反倒增添了我们的激情。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激情,现
在想来,大概就是人的征服欲吧。
    苏队长高兴地对我们说,翻过雀儿山我们就进入昌都地区了,离目的地就不远
了!
    深秋的雀儿山已是冰封雪裹,地冻三尺。尽管我们一路上见的都是雪山,但这
一座因为它的高和险而特别著名。雀儿山最高峰处的海拔是6千多米,就是山垭口也
有4900米。已经积累的经验告诉我们,在高海拔的雪山上,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寒
冷,少一米的氧气。或者说,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生命危险。
    但对我们来说,无论多么高的山都只有一个字:上。牦牛们也跟着我们上。它
们和我们一样,除了攀越,没有别的选择。路上都是积雪,前面的队伍走过后,已
把它踩成了硬硬的冰道。我们害怕牦牛滑倒,上山之前,先在牦牛的蹄子上绑了草。
但许多地段仍是太滑,我们只好领着它们往旁边积雪深的地方走,手脚并用着扒开
一条通道。西藏有句俗语,叫“十冬腊,学狗爬”,走在那样的山上,你会觉得它
太贴切了。
    越往上走,风越大,雪越深,空气越稀*  ?斓缴娇谑保扛鋈硕颊趴笞齑
孟*胸口塞满了东西,好像我们随时都可能被憋死。牦牛也一样,人和牛就像是
在比赛似的,你喘我也喘,喘几口才能迈出一步,有时喘几口仍是一步都迈不出。
队伍走走停停,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合奏一样的喘气声。出发一个月来,大家的体
力已消耗得很厉害,即使是原来身体好的同志,也比原来虚弱多了。更不要说原来
就虚弱的同志。但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地往上攀登。
    真正的勇敢是不动声色的。
    苏队长就像个铁人一样,不时地赶上来关心走在前面的人,又不时地停下来,
等落在后面的人。早上出发时,她要我上山时拉着马尾巴,那是给病号的待遇。我
坚决不肯,我知道她身上有情况,我要她拉。她也不肯,最后让给了小赵。小赵真
是不容易,小小年纪,每天和我们一样地走,一样地赶牦牛。
    苏队长走到我身边时,忽然睁大了眼睛,大概是我的脸色让她吃惊。她伸手来
抓我的背包,我坚决不给。如果不是体力不支,我还想帮她背呢。我们俩拉扯起来。
这时我听见有辛医生在身后说,不要争了,小心摔倒。说话之间,我的背包已经到
了他的身上。
    这时,身后传来“*  钡囊簧揖诺靡桓鲷篚瓴畹愣さ梗赝芬豢矗谙
旅嬉淮*拐角,因为路太陡太窄,马没站稳,身子一歪滑了下去,紧接着,拽着马尾
巴的赵月宁也滑了下去,积雪被她的身体带着呼啦啦地往下掉,腾起一片片雪雾。
    我吓得呆住了,喊都喊不出来。
    小赵!小赵!苏队长的声音颤抖着。自从刘毓蓉失踪后,她比过去更小心地照
顾着我们每一个队员。可没想到又出事了。
    仿佛是苏队长的叫喊声拦住了小赵,滑到一半的她幸运地被一丛树枝托住了。
辛医生赶上来,把几根绑带连接起来,放下去,让小赵捆在腰上,一点点地把她拉
了上来。
    可惜的是,那匹马却没能再上来,它跌进了无底深渊。大家都默默地望着山下。
通讯员眼睛红红的,站在那儿不肯走。这匹马从甘孜出发后一直跟着他,每天喂,
每天相伴,就像兄弟一样。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辛医生沉郁着脸说,走吧,抓紧时间赶路。
    苏队长走过去揽住通讯员的肩,默默地带着他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山上攀登,而是在天上飘。我真想不再往前走
了,就这样留下来,飘在雪山上,与白云白雪为伍。
    但我终于飘到了山顶。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喘得轰轰烈烈。等稍微平息一些后,我直起腰来。我一下
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连绵不绝的雪岭冰峰,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与蓝得刺目的天空镶接在一起,
阳光照耀下,整个世界晶莹剔透,如蓝色的玛瑙。这是怎样美丽的一个世界啊!你
们可能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雪山吗?你
们见过一望无际的蓝天吗?你们见过一望无际的洁白和一望无际的纯蓝组成的世界
吗?
    我呆在那里。
    我们都呆在那里。
    我们的心里充满了自豪。说自豪都过于书面化了,准确地说,我们的心里充满
了对自己的钦佩,这么多的雪山,这么高的雪山,怎么就上来了呢?我的心里默念
着,雀儿山,雀儿山,你的确是“伸手能摸天”,的确是“断岩峭壁连”。但我们
终于还是把你踩在脚下了。
    辛医生的眉头此时也舒展开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说,人间有什么能美过天然
的金字塔,这些傲然矗立的皑皑雪山!
    我惊喜地说,辛医生,你还会做诗?
    他一笑说,那不是我做的,那是俄国著名诗人莱蒙托夫的诗句。
    苏队长忽然大声提醒我们,不要长久地盯着雪山看,已免患雪盲症。我们这才
收回目光,但那幅美丽的画面,已经被我留了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把它
取出来看。真的,它就藏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一闭上眼,它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眼
前了。
    此刻,我看见画面上有人在动。是吴菲。她抽出一根支帐篷的竹竿走到雪壁前,
挥舞着写下了一行大字:我们一定要把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
    还有苏队长。她走过来跟我说,你刚才的脸色好吓人哪,我真怕你的心脏出问
题。
    我说不会的,我还要用它几十年呢。
    辛医生接过话说,你还是不要大意,一旦出了问题,说倒下就倒下。
    我说,真倒下了,雪山埋忠骨,多好。
    我说这话是由衷的。但苏队长瞪了我一眼,她说不许瞎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
都好好地走到拉萨。
    这句话是她常说的。她总是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地走到拉萨去。或者说,我要
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到拉萨去。
    可是后来,我们都好好的去了,她却留在了路上。

                                   9

    我们乘胜直下,来到了金沙江边。
    金沙江和大渡河不同。大渡河声势浩大,老远就能听见它的吼声。金沙江虽没
有那么大声势,但流速却比大渡河还要快。我不确切它是每秒多少立方米,我只知
道它快得一眨眼功夫就能把上面的漂浮物冲得无影无踪。你要是把一块头大的石头
扔进江里,那石头会被汹涌的江水冲出几百米远,半天也沉不到江底。湍流不息的
滔滔江水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像一张张大嘴,仿佛想吞掉所有落入它怀里的东
西。
    金沙江上没有铁索桥。铁索桥虽然让人胆战心惊,但真的没桥过河,也让大家
心惊胆战。我们看见先期到达的部队正在等待着依次过江。听苏队长说,这次渡金
沙江,我们将要乘坐牛皮船。
    我是个生在江边的人,应该说什么船都见过了。但牛皮船却没见过,连听也是
第一次听说。我想象不出牛皮船是什么样子。这时,江面上有三四个黑乎乎的东西
划过来,有人叫道:看,那就是牛皮船。
    我一看,忍不住说,这也叫船?
    那牛皮船不像个船,倒像个大碗。圆形的模样,口大底尖,大的直径有三米的
样子,小的也就是直径两米的样子。其实就是用木棍竹子撑起来的一张牛皮。看它
飘在波涛汹涌的江上,真觉得玄,好像随时都会被漩涡吞没似的。它能载我们过江
吗?
    吴菲小声对我说,天哪,我可不会游泳,掉下去怎么办?
    我说,会游也白搭啊,这么湍急的水流。
    我们站在队伍里惶惶地等待着。这时苏队长走过来,要我们先卸下牦牛身上的
驮子,说让牦牛先过去。我还以为牦牛也和我们一样乘坐牛皮船呢,我心想不知道
这些家伙怕不怕坐牛皮船?
    两个牧民赶着牦牛到了江边,船没有来。忽然,我们看到牧民一声吆喝,牦牛
们呼拉拉地下了水,我们惊呼起来:牦牛会游泳吗?
    牦牛们沉着地游进了水中,好像那湍急的金沙江只是一条小溪。它们顺着江水
斜斜地凫向江对岸,从江面上看,好像一片黑色的木排。眨眼功夫,它们就在对岸
了!
    它们上岸后哞哞地叫着,好像在告诉我们,金沙江没什么大不了的,快过来吧。
    我们又惊又喜,心里的紧张立即消除了不少。赵月宁还大声地冲着牦牛叫道:
别急,我们马上就过来!
    第一批人上船了,大点儿的船上了七八个,小点儿的上了五六个。勇敢的藏族
船夫轻轻一点,船就离开了岸边,迅速地朝江对岸驶去。小小的牛皮船就好象在江
面上飘飞,转眼之间飘飞而去,又飘飞而来。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前面一个等待过江的同志诗兴大发,顺手在江边写了句“牛皮船好像大花碗”,
后面一个同志看见了又接了一句“我们好比稀饭”。等轮到我们上船时,走在前面
的吴菲又添了一句:船夫是厨师,把我们从这边舀到那边……
    我们全都乐了。很快,我们就被船夫“舀”到对岸去了。
    过了金沙江,正当我们重新往牦牛背上驮物资时,从前面传来消息说,有人发
现了一个可以洗澡的温泉。
    我们激动得立即欢呼起来。因为从甘孜出发的一个多月来,我们的身上已脏得
不能再脏了,如果不是气候寒冷,恐怕早就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了,而且手上脚上全
是冻疮。我们是多么渴望洗一个热水澡*  O衷谥沼谟黾宋氯*
    我忍不住想,这温泉一定是上天特意为我们安排的吧。我们互相转告,一张张
疲惫的脸庞都展现出了明朗的笑容。温泉在天寒地冻之中充满了魅力。由于遇见了
温泉,洗澡近在咫尺,我越发地觉得身上痒起来,痒得难以忍耐。苏队长和辛医生
商量了一下,决定晚上就在温泉边上宿营,让大家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男同志
发扬风格,让我们女同志先享用,我们就在苏队长的组织下分批分组地来到温泉边
上。
    但就在这时,一个小战士骑马朝我们奔来,他边跑边兴奋地喊道:喜讯!特大
喜讯,昌都战役胜利了!昌都解放了!
    噢!一时间我们全都欢呼起来!
    天那,我想,怎么好事全都在此刻降临了!
    苏队长比我们谁都更高兴。我知道她的喜悦是双重的。
    但正当我们的兴高采烈的时候,通讯兵马上又宣布了第二个消息:运输队必须
加快速度,尽快将物资送到昌都。因为历时20天的昌都战役,已将前方部队的所有
给养消耗殆尽,许多部队已是靠挖野菜度日了。指战员们正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物
资呢。
    我愣在那里。
    我们全都愣在那里。
    我们已经在温泉的边缘了,我们甚至感觉到泉水的温暖了。我差不多想对苏队
长说,就让我们洗一下吧,哪怕是几分钟。我甚至想付出一切代价来洗这个澡。但
有许多事情,是没有交换条件的。我没说话。谁都没说话。队伍沉默着,在沉默中
苏队长说,同志们,咱们抓紧时间上路吧。
    是啊,有什么比战士们的生命更重要?
    我们重新上路了,而且我们走得更快了。
    几个昼夜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昌都。我们终于把粮食送到了战士们的手中,我
们终于完成了千里大运送的任务。
    所经历的种种艰苦和危险都值了。
    有时我想,人的生命真是不可思议。在那样的路上,在土生土长的牦牛都难以
承受的雪域之路上,我们这些人,这些女人,这些年轻姑娘,却都坚持下来了。我,
还有14岁的小赵,都坚持走到了昌都。我们没有倒下。
    尤其是快要到达时,牦牛差不多已损失了百分之二十。许多物资是靠着我们的
肩膀送到目的地的。
    从甘孜到昌都,我们赶着牦牛走了50多天,中间翻越了海拔5千米左右的雪山6
座,趟过冰河无数。不要说你们听起来咋舌,就是我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惊奇。我
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说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在西藏,发生在进军西藏的路途上。
    你们都进过西藏,你们差不多都是飞进去的。从成都起飞,到贡嘎机场降落,
航程是两个小时,不过是打个盹儿的时间。如果你们不打盹儿,从飞机的舷窗上往
下看,哪怕只看一眼,你们就会看到那些一座连着一座的高山。那些高山,它们无
边无际,千万年地沉默着。它们自己都不知道它们有多高,有多壮观。它们大多终
年积雪,亘古没有人烟。
    前些年,当我第一次坐飞机飞进西藏时,我从舷窗上看见了它们,看见了那一
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它们看上去有些柔和,像大海的波涛在蓝天下起伏着,让我有
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问你们的父亲,那是它们吗?是那些我们经历过的雪山吗?
    你们的父亲说,是它们。它们一直在那儿。现在随着气候的转暖,许多山顶的
积雪都融化了,泛出了绿色。甚至珠峰上的雪,如果地球继续转暖的话,它们也可
能化掉,而这些山,是永远不会化掉的。它们会永远在那儿。
    我相信你们父亲的话,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和欣慰。因为我知道,在那些
亘古屹立着的山脉里,有无数不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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