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堂等你                  


                                第十一章

    木兰,你曾问我,为什么会嫁给你父亲?你还问我,既然当时并不情愿,为什
么没有拒绝?为什么在此之后的几十年岁月里,从没听我抱怨?
    对这些问题,我总是笑而不答。不是我有意不答,是我不知从何答起。要知道,
很多问题的答案是藏在长长的岁月里的,你不走到那一天,答案不会显现出来。
    如今我老了,彻底老了。内心比面容还要苍老,一双年迈的脚已经走过了许多
的答案。这些答案有些在我的预料之中,有些让我意外。但无论怎样,它们一一让
我明白,我这一生不是苍白的一生,它所经历的幸福那么多,多得就像它所承受的
苦难。作为一个女人,能拥有如此多的幸福和苦难,是多么幸运的事。
    我为什么会嫁给你们的父亲?
    为什么不情愿,却没有拒绝?
    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答案。我愿意就此作一次回答。
    我说过,我的这一生,自己只安排过自己一次,惟一的一次,那就是参军。我
不顾一切地从家里跑出来,离开了孤身一人的母亲,参加了解放军。在此之后,我
是说在到了部队之后,我就再没安排过自己了。我把自己交给了组织,彻底地交。
组织上又把我交给了你们的父亲,也是彻底地交。
    直到今天。
    今天你们父亲他突然离开了我,自己先走了。结婚时他说好要陪我一辈子的,
可是现在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先走了。是,你说他是脑溢血,你说脑溢血都是
这样突然。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不管怎么说,他没有信守诺言。
    他说陪我一辈子的,但他只陪了48年。
    48年前,我们共同的日子开始的时候,我20岁。在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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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底,我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昌都。尽管牺牲了那么多同志,尽管
倒下了那么多牦牛,可我们终于还是把所有的物资,都送到了前线部队的手中,并
且终于和大部队一起,走到了昌都。
    昌都是西藏的大门。尽管这只是进藏路程的三分之一,并且不是最艰难的三分
之一,我们仍十分喜悦。特别是我们因为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运输任务而受到表扬
时,心里的那份儿自豪和开心更是无以形容的。这是我参军后第一次完成任务啊!
    在我们到达昌都之前,我军已取得了昌都战役的决定性胜利。之后,西藏地方
政府终于在北京坐下来,与中央政府举行和谈了。
    为了表示和平的诚意,我们进藏大军在昌都驻扎下来。一呆就是大半年。
    部队作了短暂的休整后,就投入到了康臧公路的修建中。我们女兵运输队因为
完成了从甘孜到昌都的运输任务,就解散了。女兵们有的分到医院,有的分到文工
队,有的分到宣传科。我和苏队长、吴菲和赵月宁分到了一起,我们有7个人分到了
师文工队。
    我的命运就是从那时起,有了新的转折。那时的我比起刚从川西出发时,已有
了很大的变化,管理员和刘毓蓉的死,成为我心中一团挥不去的阴影。
    好在年轻,生命中依然有阳光和快乐。
    我在师文工队宣传组当收音员,每天夜里守着一部老式收音机,收录国内外重
大新闻,然后整理刊登在我们师办的《战地报》上。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每当
我收听到国内外新闻时,就感觉和内地离得很近了。
    除了夜里收录新闻,白天我也和其他同志一起上山割马草,打柴禾,为下一步
的行动作准备。那时候年轻,夜里睡得再晚,白天也照样有劲儿工作。上级对这一
任务为我们作了硬性规定,每人必须在一周之内储备300斤马草,500斤柴禾。现在
想来,即使是在川西平原,这个任务完成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是在西藏?
但那时候,好像什么困难也不算困难,接到任务只知道努力去完成,从来不会叫苦,
更不会讨价还价。
    每天一大早我们就上山去打柴。等打好柴下山的时候,总是饿得前胸贴到后背,
怎么也背不动那捆柴火,只好拖着走。有时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就抓一把雪,吃一
把炒青稞。但青稞吃多了解不出大便,也很难过。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日子好过多了,毕竟不用天天爬雪山过冰河了,也不用天
天搭帐篷赶牦牛了。
    那天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在艰苦的日子里,人是很难想到自己的。
    早上起来,我们仍是喝的四眼儿糊糊。所谓四眼儿糊糊,是我们给代食粉糊糊
取得绰号。到昌都后,部队仍面临粮荒,我们每人每天的定量就是4两代食粉。一顿
只有1两多一点儿,每次熬出来的糊糊都清亮如水,往锅里一看,上面两只眼,锅里
两只眼。于是大家就把它叫做四眼儿糊糊。有的男兵说得更风趣,他们管那叫“对
象”。
    喝完糊糊苏队长说,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刷标语。我们一听高兴极了。刷标语是
我们最喜欢的工作。为什么喜欢?这个等会儿再说。
    刚要出门,师里的通讯员跑来通知苏队长,说王政委今天要来开会,叫她等着。
苏队长一听脸就红了。自从我们到达昌都后,她还一直没见到王政委呢。或者说,
自从我们离开甘孜后,她就没见过王政委。她嘴上从来不说,但我们知道她心里很
惦记。
    苏队长脸红红的说,雪梅那你就负责一下吧。
    我说没问题,你放心吧。我们冲她作了鬼脸,拿上东西就跑了。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湛蓝湛蓝的,如水洗一般。我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鲜活地裸
露在阳光下。吴菲,赵月宁,还有年轻的小毛,也都非常开心。自从进入藏区后,
大部分日子天空都是这样湛蓝无比,但那天我还是特别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抬起头
来望着天,忍不住唱了一句:冰河在春天里解冻,万物在春天里复生……
    刚唱两句,就有个过路的男兵喊了一嗓子,唱得好!再唱一个!这一喊,我反
而不好意思唱了。我不唱,那几个男兵反而唱起来,他们冲着我们几个女兵唱道:
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希望上级一人发一个……
    这歌我们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但我还是觉得又气又恼。我决定用自己的歌声把
他们压下去,我就大声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我一起头,吴菲和赵月宁她们全都跟着我唱起来。我们唱得理直气壮,那几个
男兵见状,不好意思再唱了,笑了一阵跑掉。
    我们根据上级的布置去张贴宣传标语,我们轻车熟路,干得很快。但不知是早
上的代食粉糊糊太清,还是天气太冷,总之刚10点来钟我就饿了。
    肚子叽叽咕咕在响,我不好意思吭声。结果小毛先说了。小毛是我们文工队年
龄最小的之一,跟小赵差不多大,像个孩子。他大声说,我肚子好饿啊,谁有钱买
个饼吃?他说这话时看着我们几个女同志,因为他知道只有我们女同志身上有钱,
那是上级发给我们的卫生费,每月3个银元。他曾为这个向苏队长提意见,他说为什
么女同志有卫生费我们男同志没有?难道我们男同志就不需要讲卫生了吗?苏队长
当时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就只好拿卫生费买饼请他吃。昌都城里没什么可买的,
只有饼,一个银元5个。平时我们宁可用些乱七八糟的替代物来解决每月的妇女问题,
也要把钱省下来填肚子。
    可是那天,我是说我生日那天,我们身上已经不名一文了,所以小毛说了以后
我们都没吭声。小毛索性冲着我说,雪梅姐,买个饼吃吧。小毛管我们女兵都叫姐。
我不好意思地摇头,然后安慰小毛说,别急,今天调浆糊我剩了一把面粉,咱们晚
上熬糊糊喝。
    我刚才说我们喜欢刷标语,这就是原因。我们刷标语时,能从后勤部门领到一
小盆面粉,我们总是尽可能地把浆糊调得稀稀的,从中省下一些面粉来熬糊糊吃。
小毛嘟囔说,我现在就饿了,咱们现在就回去熬吧。要不你们就让我先喝几口浆糊。
    正在我们饥饿得有些难堪时,小赵忽然一惊一咋地叫了起来:快来看快来看!
    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跑过去看。在墙壁的一个角落下,我们看到一行用
黑碳写的字:白雪梅我爱你。
    我的脸霎时通红,不顾一切地拿手去擦。可哪里擦得掉?在我们那时看来,这
样的字眼不是美好,而是丢人,是不光彩,是被人捉弄。
    吴菲见我急成那样,就在上面刷了一层浆糊,然后泼上些土,这才盖*  4蠹叶
荚谀嵌*笑,说不知是哪个冒失鬼干的。赵月宁说,瞧瞧那臭字儿,我们雪梅怎么看
得上?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下搅乱了我的心思,肚子也不叫了。我想这是谁干的,多
丢人哪!
    当然,对这样的事,我们并不意外。那时候在进藏大军中,不要说战士,就是
营以上领导,也百分之九十是光棍,所以我们这些少数女兵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虽然唱“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这种歌是开玩笑,但传出的信息却是明白无误的。
可是我们女兵大多是女学生,对婚姻大事仍抱着浪漫的想法,因此对这样的事一律
采取回避的态度。
    其实到昌都后,上级就提出了“支援边疆,长期建藏”的口号。开始我并没有
理解这个口号对我有什么实质意义,我只是想,好啊,长期就长期吧。反正在哪儿
都是闹革命。
    最初进藏时,我以为(不光是我,恐怕所有的人都这么以为)等解放了西藏,
我们就会回内地去。但现在上级提出不光要进军西藏,还要建设西藏,保卫西藏,
就是说,我们得留下来,留在西藏。我们也很快接受了。对我们来说,凡是党的号
召革命的需要,我们都会痛快的接受,不用转什么弯。
    但自从提出这个号召后,组织上就开始着手为一些老干部的成家作打算了。而
当时能和他们成家的,仅有我们女兵。于是我们女兵中有不少人被找去谈话。除了
像赵月宁这样年龄特别小的,几乎每个女同志都没有拉下。我们终于明白,长期建
藏之于我们,就意味着在西藏成家,或者更直接地说,嫁给一个西藏军人。
    这让我心里害怕。我不是怕在西藏安家,而是害怕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安家。
那时我对辛医生已经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从甘孜到昌都,辛医生一直与我们
朝夕相处,虽然我很注意和他之间的距离。但这种物理上的距离却没能影响我在心
里对他越来越亲近。我不能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总觉得,在我和他之
间,应该有点儿什么。
    可我同时又很现实的知道,要和辛医生谈恋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跟随
部队进军西藏的女同志太少,组织上已作出明确规定,在进藏公路修通之前,凡是
未满30岁的,团以下的,参加革命不到10年的男同志一律不能在部队找对象。也就
是说,要优先解决年龄较大的、资历较长的老同志婚姻问题。
    我知道我不能和他谈恋爱,可我想等他。等到他可以的时候。
    而且我答应过等他。
    辛医生来向我告别时,我正在河边洗衣服。他叫我,我抬头一眼看见他,脸就
红了。那是一种克制不住的羞涩所泛起的潮红。
    我站起来说,你怎么来啦?你上哪儿去了?我怎么好几天都没看见你?我发出
了一连串的问,这一连串的问带出了我的心思。
    他微笑地看着我,像看着孩子那样说,你看看你的脸。
    我不知道我的脸怎么了,我没镜子。我趴在河面上照了照,还是没看清。他就
从腰间扯下毛巾给我擦了一下,是下巴。大概是早上烧饭的时候我趴在地下吹火,
下巴蹭上灰了。
    他替我擦了下巴,把毛巾塞回到腰间──他总是那么利利索索精精干干的,好
像从来没有翻过雪山趟过冰河──然后对我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
    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他要调走了。当时像他那样一个从正规医学院出来的医生,
是军队里的财富,是哪儿都想要的。我们运输队一完成使命,他也就完成了使命,
因此组织上已决定调他到一个远离师部的野战团去。尽管我知道他要走,要离开我
们,可听他亲口这么一说,心里依然很难过,我不想他走。我想天天能看见他。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那时的我们,是不习惯表现个人感情的。真的,不需要克
制我就能做到。我拧着手上的衣服平静的说,我知道了。你马上就走吗?
    他说是,现在就走。所以来和你告别。
    我没有说话,又去拧衣服。我想他是专门来和我告别的,说明他心里有我。这
让我得到一些安慰。可我还是说不出话。许多心情是无法化作语言的。
    他说,你的身体我不太放心,从昌都到拉萨还有一段非常艰苦的路,你能行吗?
    我点点头。我说还能苦到哪儿去?我肯定能行。
    他又说,你如果觉得不对劲儿,就注意休息,不要硬撑。我发现你这个人挺好
强,小小年纪,就喜欢硬撑。
    我笑了。我喜欢他这么说我。我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
    他说那我走了。但说完后他并没有走,还是站在那儿。
    我突然说,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我给你唱个歌吧?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可那时候,我只想让他和我多呆一会儿。他说过好多次,
想听我唱歌,我一直不好意思给他唱。
    他高兴地说好啊,但马上又为难地说,不行,没时间了,他们在等我。我遗憾
地点点头。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说出了那句话。
    我说,好吧,再见了。我在拉萨等你。
    他的眼睛一亮,说,真的,你在拉萨等我?
    我从他那期盼的眼神里,明白了自己说出去那句话的分量。我看着他,慎重地
点了点头。我为什么不等他呢?我愿意等他呀。
    我把衣服丢进盆里,甩了甩手上的水,想和他握手告别。他却一下把手背到身
后,孩子气地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握,等咱们到了拉萨,胜利会师的时候再握。
    我有些意外。
    要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么想握住他的手……
    他走了,背着背包,消失在山谷里。我突然想,像他这样一个青年,有着那样
的家庭出身,有着那样的才华和抱负,还有着许多别人脑子里没有的念头和想法,
他走进西藏,不光是凭着简单的热情和理想,他还怀着更大的抱负和更坚定的信念,
他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我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种牵挂,对一个刚刚离去的人的深深牵挂。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的回忆这一情形,无数次地确定,自己是否向他
许下了诺言?回答是肯定的。
    可我却没能遵守诺言。

                                   2

    我们刷完标语回到驻地,王政委已经走了,苏队长一边洗衣服一边哼着歌儿,
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红晕。我们就围上去问,怎么样,王政委好吗?苏队长笑眯眯地
说,还那样儿。我们说还那样儿是什么样啊?她说就是完好无损呗!
    看她那么高兴,我正想再说句什么,她却忽然转头说,唉,雪梅,欧团长也来
了。
    我奇怪地看她一眼,说,谁是欧团长?
    她说你忘了,在甘孜的时候,他和我们老王一起来拉姆家看我们?
    我隐约想起,是有这么个人。我说他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苏队长意味深长地说,欧团长问起你呢。他对你印象挺深的。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通讯员跑来叫我,说组织科长要找我谈话。
    吴菲马上冲我作了个怪相。组织科长找女同志谈话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明白。
我脑子里想着刚才在墙上看到的那句话,想着苏队长说的事,想着辛医生,心里一
时烦乱起来。
    我磨磨蹭蹭地去了。
    组织科长并不知道我的心思,一上来就说,白雪梅同志,你20岁了吧?
    我说,还没有。
    他说,已经满了吧?我记得你就是这个月满20岁嘛。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今天恰是我的生日。看来组织上比我还记得清楚。
    组织科长和蔼地说,考虑过个人问题没有?
    我一下脸红了,我脸红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被触到了心事。
    科长以为我是不好意思,连忙解释说,我说的这个个人问题不是马上结婚,而
是先找上个对象,处一段时间再说。上级已经提出长期建藏了,咱们不但在思想上
要接受,行动上也要有表现。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
    我有些心虚,我想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但又一想,我只是个朦胧的想法
而已,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看我不吭声,科长以为我接受了,就进一步说,你们苏队长的爱人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不就是先遣团的王政委吗?
    他说对。他的搭档欧团长你见过没有?
    我愣了一下,怎么又是他?但我还是摇摇头。我想表现得疏远一些。
    组织科长说,欧团长见过你,对你的印象很好。
    我不吭声,我想就见过一面,他怎么会对我印象很好呢?肯定是科长瞎说的。
    很久以后我才听你们的父亲说,他是说过这个话,不是组织科长瞎说。在甘孜
时,他曾见过我两次,一次是在河滩上,我们去参观他们的营区,忍不住唱歌嘻闹,
被他吼了一嗓子,一次是他和王政委到我们住处来看苏队长母子,是我把他们带到
我们拉姆家楼上去的。可我当时的注意力都在王政委身上,我想看看我们苏队长的
爱人到底长什么样。
    当时我很开心很活泼的样子,给你们的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那个清贫艰苦
的环境里,每个年轻姑娘的笑容都会像阳光一样明亮。
    你们的父亲说,我是唱着歌儿离开的。这句话让我相信他说得是真的,因为那
时候我的确很爱唱歌。
    但他却不知道,在经历了从甘孜到昌都的路程后,我已经改变了许多。我的笑
声越来越少了,歌声也越来越少了。
    组织科长开始向我介绍你们的父亲。我听得心不在焉,只一个劲儿摇头。组织
科长见我老摇头,不满地说,你还没见过人呢,怎么就摇头?我说科长,我才20岁,
太早了吧?科长说20岁还早?20岁在农村早就是老姑娘了。我还是摇头。科长说,
你们可以先认识认识,互相有个了解再说。实话告诉你,欧团长可是个非常优秀的
军官,不但会打仗,还喜欢看书,能文能武,在我们军是出了名的。
    我还是摇头。
    科长有些急了,说我这可不是代表个人和你谈话,我是代表一级组织。你相不
相信组织?我赌气说我怎么能不相信组织呢?我已经把一切都交给组织了,把命运
前途理想,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了组织。不相信我能交吗?科长说这就对了,组织上
绝对不会随便给你介绍对象的。那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他突然加了一句:除非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这下我的头摇得更厉害了。可能脸也红得更厉害了。我马上想到了辛医生。他
算是我心里的人吗?那么我呢,我是他心里的人吗?我们连手都没有握过,一切都
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我在心里摇了头,我不想牵连他。
    于是我说,科长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呢?
    我决定暂时抛开辛医生的因素,自己独立来思考这件事。
    说实话,我对这事的确有自己的看法。
    我对科长说,科长,既然你是代表组织来和我谈话,我就想说说我内心的真实
想法。当初我主动报名参加进藏部队时,一心一意想的是解放西藏,解放祖国大陆
的最后一块土地,完成祖国的统一大业。所以当时虽然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议论,我
也没有在乎。
    科长说,什么难听的议论?
    我说,你不知道吗?有人议论说,我们这些女兵是专门为领导干部招收的,是
为了解决领导干部的婚姻问题才进藏的。我觉得这是对我们女同志的污蔑。我们虽
然是女同志,可我们也有远大的理想,我们绝不是为了嫁人才到部队上来的。可是
现在这样做,不正是应了这些难听的议论吗?这不是对我们的不尊重吗?
    科长吃惊地看着我,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微微张着嘴,眼睛睁大了。
    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想到,如此尖锐的问题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但科长到底是科长,他马上镇静下来。他说,我相信你是为了革命才到部队上
来的。我也是为了革命到部队上来的,我想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来参加
革命、进军西藏的,对不对?可是,一个人要学会全面地看问题。你是为了革命,
领导干部就不是吗?他们吃的苦更多,付出的牺牲更多。他们是为了什么没有成家?
就是为了革命嘛。你希望得到尊重得到幸福,领导干部不希望吗?他们也是人,也
希望过上正常生活。他们出生入死地干革命,组织上难道不该替他们着想吗?不该
帮他们解决困难吗?
    科长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是啊,我真没这么想过。我以为领导干部就是领
导干部,我没说他们不是人,但我没把他们当一般的人看,准确地说,没把他们当
普通男人看。
    但我心里还是存着别扭。我不说话。
    组织科长缓和了口气说,再说,我们军的领导干部都是非常出色的同志,他们
勇敢、正直,吃苦耐劳,有能力,不然他们也不会走到领导岗位上。你们不应该对
领导干部抱有成见。听说你们女同志中流传着一句话,说领导干部“可敬可佩不可
爱”?
    我扑哧一下笑了。
    科长说,这是片面的,谁说领导干部不可爱?你见了欧团长就明白了……其实
他们也没多老嘛,最多也就30多岁。欧团长刚30。小白我想告诉你,你可以不同意
组织上的介绍,但你也不要觉得嫁给领导干部就是受了多大委屈。要我看,你还得
加强学习。
    我没话说了。
    组织科长最后说,当然,这是人生大事,组织上不勉强你,最后的主意你自己
拿。
    我一听这话,心里踏实了。

                                   3

    没过多久,我见到了你们的父亲。
    既然组织上已经作了介绍,他认为他来看我是理所应当的。他就来了。我不心
甘不情愿的,脸上没有阳光,多云,还有雾。这让你们的父亲意外,他说我好像忽
然之间老成了,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快乐,也没有了歌声。
    我想我的确老成了,比起出发的时候,我已经长了许多岁。
    他到师里来开会,说是王政委有东西带给我们苏队长,就上我们文工队来了。
我正要出门,他就走了进来。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高,挡在门口屋里一下就黑了
──当然我们那间屋子本来就黑,几个平米的小屋挤了4个人。
    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战士,大概是他的通讯员。小战士探头看了我一
眼,就站到门外去了。苏队长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也拉着吴菲和赵月宁走了。
    不管我心里怎么有情绪,我也知道起码的礼貌,在部队上他是首长我是兵。所
以我还是恭敬地叫了他一声欧团长,之后就低着脸看地,不说话。我低头不看他,
还有个原因是我不太不好意思,毕竟我是头一次以这样的缘故见一个男人。
    他倒是一点儿不慌乱,坐下来,像上级对下级那样问了我一些问题。现在回想
起来,一定是我太不像个女孩子了,没法让他慌乱。这样说吧,当时若把我混在男
兵里,除了个子瘦小之外,其他都差不多。我的头发短得和男兵一样,还成天扣着
一顶帽子,我的身上总是穿着军棉衣并且扎着腰带。只要不开口,我和他那个小通
讯员没有两样。
    我们就那么拘谨地坐着谈话。他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可是当他说,看上去你的身体比较弱时,我就生气了,那时候我最不愿意人家
说我身体弱,身体弱就相当于娇气。我赌气说,就是,我弱不经风,三天两头生*
 K疵惶隼次*是在赌气,很严肃地说,那你一定要注意锻炼。下一步我们还要
进军拉萨,路途会非常艰苦,身体不好根本不可能走到。
    我心里笑,觉得这个人太直率。他又说,你对我有意见吗?我说我又不了解你,
会有什么意见?他说那你的脸上为什么尽是不满意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来了。他
没笑,依然很严肃地说,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坦诚相处,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我说
没意见,真的没意见。心里却说,我还没答应和你相处呢,哪里谈得上坦诚?
    坐了不到10分钟,他就走了,说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我。我松了口气。临走时,
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小块牛肉干和一小块酥油,说你要多吃藏民的食品,这样才能适
应高原生活。看见这两样东西,我心里一下高兴起来,这可是当时的宝贝。但我努
力不去看,把他送出了门。在屋外的光亮处,我抬头来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长得非
常端正,而且……的确不算老。
    小通讯员因为冷,正站在那儿跺脚。见我们出来,赶紧跑去牵马。你们父亲介
绍说,这是小冯,团里的通讯员。又对小冯说,这是白雪梅同志。小冯看看我,又
看看你们父亲,咧嘴笑起来。他的笑容让我觉得很亲切。你们父亲拍拍他的肩,温
和地说,走,咱们回去。
    晚上吴菲和苏队长问我感觉如何?我马上撇撇嘴说,组织科长说他文武双全,
可是我既没看出他的文,也没看出他的武。苏队长说,才那么一会儿功夫,你能看
出什么?
    说这话时,我们同屋的4个人正分享着他拿来的酥油和牛肉干。吴菲说,你可别
没良心,吃着人家东西说人家不好。我说又不是我要的,是他自己拿来的。小小的
赵月宁边吃边说,雪梅姐,以后你让他经常来看你嘛,这样我们就能经常吃上牛肉
干了。我说亏你想得出来,用我的婚姻大事填你的肚子?我才不干呢。大家全都乐
了。赵月宁不明白地看着我们。她刚刚才满15岁。她是组织科长惟一没找谈话的女
同志。
    苏队长笑过后说,雪梅,我倒觉得欧团长真是不错。人也长得比我们老王精神
呢。我说苏队长你干吗?也成组织科长了?苏队长说好好,我不说。但她又说起来,
她说别看欧团长是个军事干部,可是很喜欢读书。听我们老王说,只要一有空他就
抱起书来看。你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这话让我的心里动了一下。我喜欢爱读书的人。我没想到一个团长会有这样的
理想。但我马上想到了辛医生,我相信他也一定很爱读书。我又想起了临别时他的
眼神,充满了关切和温情。他到底调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我真想问问苏队长,可是我不敢问。苏队长知道了,一定会批评我的。
    吴菲拿手在我的眼前晃,她说哎哎哎,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我们正讨论你
的婚姻大事呢。我不好意思地打岔说,苏队长,说说你吧,你怎么会嫁给王政委的?
也是组织上介绍的吗?你觉得你们幸福吗?苏队长说,是组织上介绍的。我觉得我
们挺好。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真的有一种十分满足的表情。吴菲好奇地说,你当时
怎么想通的?怎么愿意的?苏队长说,我没什么需要想通的,能嫁给他是我的福分。
    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她说了。但我仍有些不信,真的吗?我问。
    苏队长点点头。你们知道,我是为了逃婚才参军的。为了逃婚,我砍断了自己
的手指。我这样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苦命丫头,能到部队上工作,能嫁给老王这样
的好人,怎么不是福分?我真的很知足。
    苏队长一边说,一边给赵月宁盖上被子,小小的赵月宁已经睡着了。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着。我一会儿想苏队长,一会儿想你们的父亲。我觉得他
们身上有某种地方非常相像。我说不出是什么。

                                   4

    没想到我们第二次见面时,就发生了冲突。
    那天我上夜班收录国内新闻时,偶然听到了家乡发大水的消息,消息报道说嘉
陵江已到达历史最高水位。尽管我们家住的位置比较高,在一个小山坡上,但这条
消息却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的心情顿时有些暗淡,我想母亲了。离开母亲后,
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到达昌都后我曾写信给她,也不知她收到没有。因为心情不
好,值了夜班回来后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就把母亲给我的那本《圣经》拿出来,捧
在手上抚摸着,忍不住想落泪。
    正在这个时候,你们父亲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手上的书,他对书很敏感。
他马上问,你看什么书呢?
    我知道这样的书拿到部队上来是很不合适的,一路上我从没拿出来过。我连忙
掩饰着想把它藏起来。可他手很快,已经从我手上拿了过去。一看书名,他的脸色
就变了。不容我解释他就厉声地说,你怎么看这种书?
    我说我没看,我只是拿出来看看。我一着急,反而说不清楚了。
    你们父亲生气地说,你是个军人,怎么能读这种书?
    我说这是我妈妈给我的。
    他说,不管是谁给你的,你也不该读。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严厉。本来我的心情就不好,听他这么不分青红皂
白的批评,我也生气了。我一把抢过书说,这种书怎么了?它又不反革命。而且它
写得很美。
    他愣了,大概没想到我会顶嘴。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说,我不管它写的美不美,
我只知道它是一本宗教书,它关系到信仰。你的信仰是什么?难道不是共产主义吗?
如果你信仰共产主义,为什么要读这样的书呢?
    我没话说了。我肯定不是为了信仰读它,可是……我怎么才能说清楚呢?
    你们父亲见我不吭声,语重心长地说,白雪梅同志,你已经不是女学生了,你
是一个军人,是一个革命者,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那书上说的是什么?它
说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它还说上帝主宰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这些观点你能相信
吗?你不去分析它的错误观念,反倒说它写得美。它写得美就是为了迷惑你这样的
人。我看,你还得努力克服头脑中的小资产阶级情绪才行。
    本来他讲那些道理我已经听进去了,可这最后一句话让我急了,我朝他嚷嚷说,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凭什么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情绪?你又不了解情况,我看
你才是官僚主义!
    你们父亲被我这么一嚷嚷,脸都气红了。他说,什么,我官僚主义?我们团上
上下下从没人这么说过我,你倒说起我来了。白雪梅同志,这件事明明是你错了,
你还不虚心接受批评。不行,我得去找你们苏队长谈。
    我大声说,找就找,你去找吧,我不怕!
    他扭头摔上门就走了。
    他一走,我扑到床上就哭起来。我想这个人太讨厌了,我们还没怎么样呢,他
就那么凶以后要是跟他过日子,还不被他气死?我马上就想到了辛医生。还在往昌
都走的路上,有一天辛医生偶然看见了我的这本书,很吃惊,他悄悄问我怎么会有
这样的书。我就告诉他是母亲临行前送的,母亲是个基督徒。辛医生表示了理解,
他只是说,如果你要看的话,就把它当做一本文学书籍来看,它写得挺美。他还说
他的父亲也信基督,所以小时候他也看过。
    相比之下,辛医生显然通情达理多了。
    我心里对你们的父亲更有了一种拒绝。
    我不知道那天你们父亲是怎么和苏队长谈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找我,就直
接回团里去了。但他显然是找了苏队长的,因为苏队长一见到我就说,怎么,和欧
团长吵架了?
    我一下觉得很委屈。我说他太武断了,不了解情况就训人。本来我就想家……
    苏队长说,他是为你好。
    我说,难道我还不知道怎么该对待那本书吗?我又不是孩子。
    苏队长说,欧团长是个直性子,快人快语,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我还是生气,不说话。
    不久后,你们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让小冯送文件时捎给了我。同时捎来的还
有一大摞书,什么《共产党宣言》,《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苏联共产党(布)
历史简明教程》,《西藏社会发展简史》等等。另外还有一小块砖茶。
    小冯在交给我时说,我们1号说你晚上要工作学习,这块茶给你提神。
    我心想,他是要我喝着茶读他带来的那些书吗?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信上写些什么,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会不会为上次那件事向
我表示歉意。可当着那么多的人我不好意思看。这时吴菲悄悄走过来,一把抢走了
那封信,嘻笑着要先打开看。我无所谓地说,你看吧,看吧。你还可以大声念。
    吴菲将信将疑地打开信,草草看了一遍就叫起来:他怎么尽写这些呀?这完全
当文件在全师传阅嘛。
    我笑笑,心里有些失望。我猜想吴菲说的“这些”,肯定是希望我加强学习,
加强锻炼,和同志们搞好团结,要求进步之类。我拿过来匆忙扫了一眼,果然如此。
他只字没提上次和我吵架的事,只说希望我多读读他带来的那些书。
    小冯看出我有些失望,就说,我们1号太忙了。下次我让他写长一点儿好不好?
    小冯叫他1号,我也就跟着叫。我说,叫你们1号下次不要带东西给我了,我们
这儿都有。我说这话不完全是拒绝他,我想他是一团之长,肩上的担子很重,口粮
并不比别人富裕,我不忍心享用他的东西。
    小冯说,你自己跟他说嘛,你给他写封信,我给你带回去。现在想来,小冯似
乎已经明白我和你们的父亲是怎么回事了,并且很想促进这回事。
    我说我现在不想写,你先回去吧。
    小冯不想走。我说,你很喜欢你们1号?
    小冯说当然,没有人不喜欢。
    我说是吗?不知怎么,我倒很想听他说说你们父亲。但小冯只是反复说,我最
佩服他了。我们团的人都佩服他。他有好多传奇故事呢。
    小冯走后,我自己把信看了一遍,毕竟这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男人。果然就是
那些话。惟一一句有些意味的话是:我们之间还需要更多的了解。从这句话我判断,
他大概从苏队长哪里知道了了什么。但我仍觉得索然无味,把它丢在了一边。
    丢开信我走出门外,望着远处的雪山。我想,辛医生到底上哪儿去了呢?他怎
么不给我来封信呢?难道真的要到了拉萨才见?
    奇怪的是,那天夜里我竟梦见了他,我说的不是辛医生,而是你们父亲。这让
我非常不好意思,虽然梦很短,只是一个画面,但却非常清晰,我们一起爬山,爬
到一半他忽然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没找到他,因为着急我就醒了。
    我想我怎么会梦见他呢?
    真是奇怪。
    不久之后,你们的父亲又给我写来一封信,内容差不多。我还是没有回。我在
心里拒绝他,等着另外一个人。
    我喜欢等。
    但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也等不来的。
    有一天组织科长来找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不给欧团长回信?我不吭声,
心里有些不满。我想说好了组织上只是建议,不干涉的,我又没有答应这个建议,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回不回信是我个人的事,难道这种事情也要向组织反应吗?
但组织科长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心动了,他说,欧团长以为你病了,很担心,要
我专门过来看看你。
    我正想解释一下,组织科长又说:今天师里有人要过去,你赶紧给欧团长写封
信,就算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吧。
    我只好坐下来。我想即便是出于对关心的回报,我也该给他回一封信。
    我把信纸垫在腿上,心里别扭着,折腾了半天,总算划拉出半页纸。当然,和
他一样,写的全是些可以让大家传阅的话,努力学习,要求进步,锻炼身体,靠拢
组织,就是这些。当然,我在这儿全是说的自己,他是首长,是老革命,要说得留
给组织上去说,轮不到我。
    事隔一个多月,你们的父亲又来了。仍是到师里开会。
    这次他没再到我们小屋子里来,大概他觉得坐在那里面很憋闷。他让小冯来叫
我,说出去走走。小冯去遛马,我们两个就往山上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每次你
们的父亲来或者小冯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从他们团的驻地嘎玛到我们师部所在
地,要走5天,中间还要翻越一架大雪山。他来看我一次,来回得艰难地走上10天。
可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以为他们想来就来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上了山。他走得很快,我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我一边走一边在
心里拿定主意,如果他要问我想好没有,我就说没想好。他要再逼我,我就豁出来
了,告诉他我不愿意。反正组织科长说了,不能勉强。
    可是他没问。他什么也不问,好像我们之间的事已成定局,不需要再征求我意
见了。这让我气恼。更生气的是,他上来就批评我,他说我那封信字写的不好,还
有错。我想我连张桌子都找不到,我用膝盖当的桌子,心情也不好,怎么可能写好
字嘛。我挺生气,我把生气写在脸上,他就像没看见似的,也不哄哄我。我决定不
理他,一句话也不说,看他怎么办。
    他不知道是真的没察觉,还是故意不察觉,自顾自地往前走,看到部队在训练,
就开始给我讲他打仗的事。我跟在身后不吭声,但我也不敢离开。
    他上来就说,我的兵太好了。以前从来没有进行过高原作战,也从来没有在高
原上负重行军过,可是一旦拉上去,全都坚持下来了。真是了不起。
    他说打昌都的时候,为了追击逃敌,全团官兵背着枪支弹药和背包不分昼夜地
翻山越岭,每天除了吃饭前后能作短暂的休息外,全都在路上奔跑,十几天内从没
脱过鞋袜,等战斗结束时,很多人的鞋袜都脱不下来了,腿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战
士们还开玩笑说,嗨,这回咱们都长胖了!
    他说他的团翻越一座5千多米的雪山时,突然遇上了暴风雪,天色一片昏暗,几
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风雪又急,抽得人站不稳,稍有不慎就会滑下无底深渊。
但为了及时切断敌军退路,我们继续前进,终于在凌晨5点突然出现在了敌军营地前。
敌军做梦也没想到解放军能通过那样险恶的地形,都在呼呼大睡,我们仅仅用了10
分钟就解决了战斗。战斗结束后有的兵都还在摇晃,手扶着石头,说是翻山时的那
股子劲儿还没过去,还有随时要掉下深渊的感觉。
    他说,那场仗打完后,敌军为首的那个代本* 浑身哆嗦地直喊饶命。我叫他坐
下,给他讲了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他还是惊魂不定,说你们离这里那么远,怎么
来得那么快?我说我们是飞来的,我们是神兵天将。那个代本真的信了。后来我把
骡马行李还给他,叫他回家去。他一步三回头,生怕我反悔。我就拿出烟抽上,他
这才放心地走了。我没骗他,我们确实是飞来的。你想想,那么大的风雪,衣襟若
没扎好,风都能撕碎它。我们一溜小跑着,那不是飞是什么?
    他说。
    他不停地说。
    我发现只要一说到打仗他就特别会说,眸子闪闪发光,神采飞扬,表达很流畅。
也许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吧。我还发现他一说起他的兵时就像换了一个人,语气
充满温情。好像那些兵,他们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兄弟。我想这个
人还是很重情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那天我们在山上走了很久,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打仗的事。应该说,我们在一
起也是愉快的,而且他的经历让我感到新奇和尊敬,有着很浓的传奇色彩。就像看
“三国”、“水浒”那样的小人书。但没有那种让人心跳的感觉。他像个兄长,像
个大哥,惟独不像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不过,分手的时候,却出现了一点意外。
    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也许人的感情在很多时候是游离
在自己身体之外的,不受控制的。我怎么会告诉他那句话呢?
    当时他有些含混地说,那个……上次那件事,你还在生我气吗?
    我明知故问地说,哪件事?
    他说,就是书的事。后来我听你们苏队长说了一下你家里的情况……你母亲她,
现在有消息吗?
    我摇摇头。我的心里已经原谅他了,我想看来他还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我说,我也不对,我不该和你吵。
    他说,我当时可能太急了,有些话没说明白。你太年轻,我怕你受一些不好的
影响,去相信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天堂?有天堂吗?如果有,那就是我们为之奋
斗的事业,共产主义就是我们的天堂。不说大道理,有一点起码可以肯定,一切美
好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创造,不是自己奋斗得来的,再好也靠不……
    他的这番话打动了我。我不由地深深点头。我想,他的确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我们说着这些话时,正在一起爬山,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此情
此景在哪里见过,也是这样的大山,也是这样的氛围,也是我们两个人。我仔细一
想,哦,是那个梦。我做过的那个梦。我就脱口说,我梦见过和你一起爬山呢。他
很意外,说真的吗?我说是,但爬到一半你就不在了,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咧嘴笑
笑,好像这件事很有意思。他笑起来表情丰富,是那种满脸开花的笑,那种笑让人
想起不谙人世的孩子。
    他笑过之后没再说什么,我也转眼就把它忘了。分手的时候,他在嘱咐了我这
个那个之后,突然盯牢了我,脸上飞速掠过一丝温暖,说,下次做梦别再把我弄丢
了。
    他说得很随意,我却愣住了,愣在那里一直看他走远。
    就是这样。就是这句话,让我终于不再把他看成个团长,而是个男人。
    其实在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你们的父亲再也没说过这样温情的话了。而且
后来我再提起这事时,他也完全忘了。那句话对他来说也是突如其来的,好像某个
精灵钻进了他的体内。他毕竟是个不善于表达儿女情长的人,骨子里那一点点柔情,
也被戎马生涯所需要的坚定、刚强、决绝、毅力压在了感情世界的最底层,若没有
生命中的火山和地震,是不可能为外人所知晓的。
    但对我来说,却永远无法忘记。就像一块干裂的土地,它会把落在上面的点点
滴滴的水份都深深地吸进去。一旦水分充沛,它便成了一块活过来的大地,即便没
有种子,也能长出新芽来。
    而且,我有理由知足地对自己说,我遭遇了他情感深处惟一的那一次地震。─
─────────────────────
    * 代本:藏军的建制单位,相当于一个团。

                                   5

    即使如此,我们的交往依然是淡淡的,或者说形式大于内容。有时候我在工作
之余也会想起他,但我想起他的时候,多半是想起他的那些英勇的士兵,还有他的
那些传奇经历。它们是我经历中所没有的。
    我们一起工作的几个女兵,包括我们师机关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和你们的父亲
已经有了那样一层不是我自觉自愿的关系。他们甚至拿它来开玩笑了。但我自己,
却远不如人们想的那样。我的心里完全没有进入恋爱的感觉,一点也没有。有的只
是一种无奈,一种不知所措。
    我和他的心还离得很远。
    再说从地理位置上讲,我们也相距很远。在我们驻地和他们团部中间,也就是
说,在昌都和嘎玛之间,隔着一架大雪山。我只有一点感觉,就是在雪山的那一边,
有个人与我有某种联系。那是一种你不得不去承担但却恼人的联系。
    直到几个月后,那个雪夜的出现。
    那个雪夜让我走向了你们的父亲,那个雪夜让我放弃了所有的犹豫和彷徨。
    我终于要讲到那座雪山了。
    我知道翻越它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我必须翻越。如果说40多年前我
翻越它时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现在翻越它所要承受的,仍是痛苦。
    它的名字叫恰巴山。恰巴山不仅有着极高的海拔,还有着庞大的身躯,整架大
山绵延120公里,其间有7座峰。
    这座大山将我们阻隔。
    直到我翻越了那架大山,并在山上经历了那样一个雪夜之后,这种阻隔,我是
说心的阻隔,才被夷为平地。
    转眼到了3月。即使是在昌都这样的地方,春天的气息也日渐浓了起来。
    有一天我学了藏语回来,见小冯正在房间里等我。他说1号有东西给我。我吃惊
地发现,那东西不再是牛肉干茶砖之类,而是一束野花。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可
以说那束新鲜水淋的野花击中了我。毕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花比食物更可爱。尤
其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非常清苦,没有一丝色彩。所以一看到花,我不禁怦然
心动。
    我甚至一下子觉得他有些可爱了。
    小冯见我那么高兴,很兴奋,马上跑出去找了个空罐头盒,装上水。我把野花
小心地插进去,放在床头,没事儿的时候我就盯着它看。
    其实那花一点儿也不漂亮。花朵非常小,颜色也不鲜艳。但却很生动。阳光从
窗外涌进,簇拥着野花,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就像不愿面对现实的我。
    苏队长见了啧啧地说,怎么样,我说欧团长不错吧?我们老王就从来没干过这
种事。吴非则又是羡慕又是惊讶地说,他在哪儿采的?我们那位说想给我采一束花,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一点儿花的影子都没有。我说,那当然,这是从雪山那边采过
来的。吴菲说,是吗,这花还翻过了大雪山?
    吴菲说这话时我脑子里闪过一念,是啊,这花在路上这么多天,居然还这么鲜
活。但我没来得及往下细想,人就被吴菲拉出去了,她说要和我聊天。那时候她正
处于兴奋状态,组织科长给她介绍的对象是政治部副主任,我们师出了名的大才子。
她心里早就对他有好感了,组织上一介绍她就欣然同意了。两个人一拍即合,非常
恩爱,让我很羡慕。她常常给我讲他们在一起的事。我想人家那才叫浪漫呢。吴菲
告诉我,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了。吴菲说你呢,你到底怎么想?我摇摇头,说,我能
怎么想?一点念头也没有。反正我不想结婚。
    尽管如此,为了那束花,我还是主动给你们的父亲写了封信。我用刚刚学来的
一点藏语写到:你带给我的“梅朵”(花)收到了,吐其其(谢谢)!祝你扎西德
勒(吉祥如意)!
    他没有回信。
    野花一天天枯萎了,我心里感情却依然鲜活。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件东西不
在世上了,但却在你的心里活起来。
    到了4月初,事情终于被向前推了一步。对我来说,似乎来得早了些,但对你们
的父亲来说,也许已经等得太久。这个时候距我们的认识,或者说距组织的介绍,
已过去3个月了。
    4月初组织科长找我谈话,说打算把我调到团里去工作,就是你们的父亲那个团,
组织科长说那边开展群众工作,需要一个女同志,问我是否愿意。
    我当然明白组织上这样调动的意思。本来我用不着考虑,服从组织安排就是了。
可是因为有你们的父亲的事,我对这个做法就产生了抵触情绪。我觉得他们有些勉
强我。我对科长说,为什么不把苏队长调过去?她可以和王政委团聚。科长说这个
你放心,组织上会考虑的。我没话说了,但我还在下意识地抵抗着,我说我想考虑
一下。
    组织科长居然没生气,他说那你就考虑考虑吧。
    我怎么考虑?我没法考虑。我只能服从组织安排。可是我心里别扭。
    应该说到了这个时候,阻止我向你们的父亲走近的已不是远去辛医生了,而是
一种情绪。我知道即使没有辛医生的存在,没有我心里对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
情,我也不愿意自己这样被迫地和谁结婚。
    我推说自己的收音工作还没交接,打马草的任务还没完成,一天天地把调动的
事情拖着。组织科长说,你交接完工作后马上告诉我,我好让团里来接你。
    一星期后,小冯又来了。这回他送了文件后没有马上走,他说如果我办好调动
了,他就和我一起走。我催他先走,我说我的工作还没安排好呢。可是他就是不走,
他说他等我。也不知是你们的父亲有过交待,还是他自己鬼心眼多,总之他就在我
们文工队住下来了。
    那时候我们的粮食极度匮乏,每个人的口食都限得死死的,每人每天4两,多一
两都没有。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吃饭的小伙子,大家都感觉到压力很大。小毛忍不住
问我,雪梅姐你什么时候到团里去呀?我感到抱歉。我不能为了个人的事,让大家
为难。
    我终于说,马上走,明天就走。
    说出这话的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和难过在我心间弥漫开来。
    这种委屈和难过伴着我上了路,上了恰巴山。

                                   6

    走的头天夜里,苏队长,吴菲,还有小小的赵月宁,聚在一起为我送行。我把
省下来的牛肉干和酥油全都拿了出来。说全部,也只有很少一点点。我们用那一小
块酥油烧了一点酥油茶,以茶代酒,一起碰了杯。
    苏队长说,雪梅,我知道你心里不太痛快。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欧团长会对
你很好的,他是个好人。
    我想,难道找个丈夫只要是好人就行了吗?但我没有说。我不想让苏队长为我
操心。她够难的了,留在甘孜的孩子下落不明,丈夫又不在身边,还要为我们这些
姐妹操心。
    吴菲说,你过去以后先工作一段时间,一边工作一边了解他,如果确实和不来,
再跟组织上说,我相信组织上不会勉强你的。
    这话说到我心上了。我正是这样想的。
    小小的赵月宁天真地说,我觉得欧团长特别好,把酥油和牛肉省下来给我们吃。
我笑道,你就知道吃,现在谁要是拿一袋米来娶你,保证娶走。赵月宁孩子气地说,
才不会有这种事呢。现在谁会有一袋米呀,有银元都买不到。苏队长说,雪梅,没
准儿你到了团里,比在我们这儿要吃得饱些。吴菲笑说,我们那位如果能让我每天
都吃的饱饱的,我今晚就嫁他。
    大家笑。我也笑。心里却酸酸的。
    我不能不承认,苏队长的话对我是有效的。我自私地想,说不定他真的会让我
吃的饱饱的。他是1号呀。我一想到这儿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心里在那一刻竟然好受
一些了。
    我心里好受一些还因为我想到了那束花。我想说不定在雪山那边,真的有许多
的花开放着,等着我去看它们。
    回想起来,我下决心出发,竟是为了一口粮食──为了在多出一张嘴的时候大
家不匀出少得可怜的粮食,为了可能在未知的将来多吃到一点粮食,这事拿到今天
来说,真是不可思议。同时,在那样饥饿、艰苦、严峻的日子里,我还在渴望浪漫,
真的很奢侈,很不实际。可是这是事实。尽管我把自己弄得像个假小子,可是在那
套宽大的军装里,在皮带紧紧扎着的怀里,在空得只剩下两层皮,常常因为缺食而
疼得发慌的年轻的胃之上,依然有一颗少女的心。
    这颗心怀着委屈,怀着戒备,也怀着期待,踏上了路程。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小冯,还有师部通讯员小周一起上路了。
    分手的时候,很少哭的吴菲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扑在我的肩上,咸咸的泪
水蹭得我一脸都是。我除了紧紧地抱住她,说不出话来。我明白她的心情,她一定
又想起玉蓉了。我也想她,我的身上一直带着她那5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我要让把它
们带到拉萨去,找到邮局,寄出去。一想到我们从重庆一起出来的四个好朋友,都
一一地分开了,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我不愿意离开她们,舍不得离开她们,她们
是我患难与共的姐妹。自从踏上高原,踏上这通往天堂的漫漫旅程,我们一起走过
了那么多的险山恶水,走过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们已经有共同的生命经历,有
了共同的担忧和牵挂。
    苏队长安慰吴菲说,现在分手是暂时的,等以后进军到了拉萨,我们还会在一
起的。吴菲孩子似的问,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苏队长点点头,她微笑着,有
些神往地说,我们要在拉萨长期住下来,用我们的双手建设一个新西藏。那时我就
把虎子接进来,让他在拉萨上学念书。你们也成了家,我们就是邻居。
    吴菲终于破啼为笑。
    我上了马,挥手向苏队长告别,向吴菲满脸是泪的笑容告别。
    我们一行3人,我,团里的通讯员小冯,还有师部的通讯员小周,一起上了路。
小周是去送文件。本来那些文件是可以叫小冯带到团里的,但组织科长不放心我们
两个人,特意叫小周和我们一起走。
    我们骑着马,马上驮着我们的口粮,还有睡觉用的雨布和被子。在甘孜时我学
会了骑马,为了学骑马,我把两个大腿根都磨破了,现在总算是派上了用*  K淙黄
锏貌凰愫茫凶*没有问题。我身上背着挎包,里面除了一个本子,还有一双我用
自己捻的羊毛给他织的袜子。自从到了藏区,组织上就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学会捻毛
线织袜子。我想他送了我牛肉干和茶叶,特别是那束野花,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他的,
我就送他一双袜子吧。
    最初的路还比较轻松。我们不紧不慢地走了三天后,到达了中途站拉达。
    这三天的路程平平淡淡。我是说比起后面所经历的,这三天几乎不值一提。我
们日出上路,日落宿营。两个战士很单纯,总是心无禁忌地守护着我。我也尽可能
像个大人似地照顾他们。我比他们大。虽然大不了多少。
    他们叫我白同志。
    从拉达出发,我们就要翻越恰巴山了。
    拉达兵站的同志告诉我,翻越恰巴山可得有思想准备,它比一般的雪山都难走,
就是爬上了山也得在山上跋涉很久,而且山上气候变化无常。据说连当地的藏族人
都怕它几分。
    恰巴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冰。这是座冰山。
    我听了仍没往心里去。因为在进军西藏的途中,也就是从川西到甘孜,从甘孜
到昌都的千里路途上,我们已经翻越了无数的雪山,我觉得自己能行。我从小就喜
欢爬山,我在山里有回家的感觉。那一路上我不仅自己翻过了一座座雪山,还经常
帮助别的体弱的同志。所以无论拉达兵站的同志怎么讲恰巴山的艰难,我都没当回
事。我只是笑笑。我在心里想,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直到后来,直到那个雪夜之后,我才知道,我真不该轻视那座山。
    不该轻视任何一座山。

                                   7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了,向恰巴山进发。
    上路的时候天气很晴朗,这使我们的心情为之一振。只要一翻过山,我们就到
底目的地了。从直线距离说,剩下的只是小部分路程。
    很快我们就上了山。山不是突然出现的,它缓缓地,将它的手臂伸到我们面前,
让我们在不知觉中攀援而上。起初树木不少,而且树上还有猴子,活泼调皮的猴子
见我们走近,一个个呲牙咧嘴地冲我们乱叫,还蹦来蹦去地打闹,好像排练了许久,
终于来了看客。小冯和小周立即暴露出他们男孩子的天性,跳下马去逗猴子。小冯
撵着一只猴子跑得没了影,我叫了半天才把他叫回来。小冯兴奋地说,他要是能抓
到一只猴子就好了,可以养来做伴。小周说他才不呢,他要是抓到猴子就烧来吃。
他好久没吃到肉了。我说猴王准会来找你算账的。
    我们三个人说说笑笑,继续往山上行进。
    那天是4月19日。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16日从昌都出发的。
    如果在内地,4月已是花红柳绿的季节,已是南风徐徐的季节,已是踏春的季节。
但在西藏,在恰巴山,4月却是一个危险的季节。气候欲暖未暖,雪山欲化未化。一
切都处在动静之间,隐含着巨大的危机。
    不过当时我对它还一无所知,由于无知而轻松。我一边走一边想,恰巴山并不
像人们说得那么可怕嘛,和我们进藏途中遇到的那些雪山差不多嘛。
    我毫无防备地朝山上走,我已经看见山口了。其实那山口只是众多山口中的一
个,我却以为它是最高处。一路上没见到一个行人,也没再见到动物,很静。除了
马蹄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就是雪团偶尔从树上跌落下来的噗噗声。路面的雪不算深,
马走得比较轻快。我坐在马上开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我想我到团里后该怎么开
展工作呢?就我一个女同志会不会有不方便?还有,该怎么和你们的父亲相处?如
果他提出马上结婚该我怎么办?
    我想我要告诉他,我来是为了工作的。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些考虑完全是多余的。
    好不容易走近那个山口时,我看到前面闪出一个更高的山口。小冯说,那是这
条路上最高的一个山峰,过了那个山峰就好办了。我一眼望去,看见那个山口的上
空发黑,聚集着乌云,心里略略有些担心。但我没表现出来。我想,照现在这个速
度,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走过去。山上的树木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
再往上走,灌木丛也没有了。我估计海拔已经到了5千多米。四周耸立的小山全是冰
山,白皑皑冷森森的一片。
    我们在路边停下来,就着雪吃了一点代食粉,接着赶路。
    没料到,就在快要到接近那个最高的山口时,气候忽然变了,变化之快让我来
不及反应。我连一句“糟糕”都来不及说,就被漫天搅起的风雪堵住了嘴。四周雾
气弥漫,几步之外就看不清路了。大雪如同神兵天降,一瞬间包围了我们。
    我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只好伏在马背上。
    更糟糕的是,马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惊呆了,原地转着不肯往前走,怎么打也
不走。我只好跳下来稳住它。小冯急了,他在风雪中大声叫道,白同志,我看咱们
不能再往前了!先回去吧,退回到拉达兵站等一等,天气好了再走!小周也说,我
上过两次恰巴山,从没遇见过这么糟的天气。恐怕会有危险!
    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如果没有我,他们肯定不会倒回去的。可是我也不愿意
倒回去。且不说倒回去还要走大半天,关键是倒回去这样的字眼让我不能接受。我
不想成为拖累。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想和恰巴山叫劲儿。
    我大声喊,不!不倒回去!我能行。说完我把马交给小周,自己顶着风走到前
面去开路。我想我是大姐,尽管他们没这么叫我,可我是,我要做他们的主心骨。
只要我往前走,他们就会跟上来。
    雪已经很深很深了,一直埋到膝盖。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一下就变得那么深
的。好像它们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眨眼之间路面增高了好
几尺。我的脚一踏进去就拔不出来了,被雪死死地焊在里面。我只好借助双手,扒
开雪,把脚拔出来,然后再插进下一个雪窝。
    小冯见拦不住我,也赶上来和我一起开路。小周牵着马跟在后面。
    就这样,我们一步步地往前走,准确地说,是往前爬。我们爬出一条路来,马
就踏着我们的路往前走。马在这个时候显得很娇气。马的娇气让我感到骄傲,说明
它已经承认它不如我了。我们一点点地爬着,也不知爬了多久。我们没有表。
    我往前爬。山本来就应该是爬的。
    我把目标定在近处的某块石头或是某丛灌木上,等到了这个目标,再找下一个
近距离的目标。就这样一点点地向前移动。寂静中,只听见我们三个人响亮的喘气
声。
    我感觉自己的腰痛得像断了似的,而后背却被汗水湿透了。在那样一个寒冷无
比的天气里,我们却大汗淋漓。我听见小冯在旁边不停地喊:白同志你没事吧?白
同志你能行吗?你歇一会儿吧!我真想对他说你别喊了。可是我张不开嘴,我没有
这份力气了。我只是朝他点头,用眼神告诉他我能行。我希望我的眼神能够穿透风
雪。
    狂风卷着雪片,在天空中乱舞,好像要吞噬掉我们。雪花落在我们的帽沿上,
眉毛上乃至睫毛上,因为体温而变成了冰凌子。鼻子和面颊都冻得发麻。被汗水湿
透的衣服很快结成了冰,像牛皮一样发硬,一挪动就喀嚓作响。雪越下越大,风越
吹越猛,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得得得地响。天那,我在心里想,原来恰巴山是这个
德性,喜欢搞突然袭击,喜欢表现它的冷酷。
    但即使如此,我也无法仇恨它。我知道雪山不是故意要跟我们作对的。实在是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它的温情,它只好以冷酷来保持它的威严。
    我想每个人对山的认识都是不同的。每座山和每座山又是不同的。你认识了一
座山,并不等于你认识了所有的山。在我看来,有的山是崛起的平原,平原有多辽
阔它就有多辽阔。有的山是站起来的大海,大海有多深邃它就有多深邃。有的山是
千年生成的冰雪,冰雪有多坚硬它就有多坚硬。
    我想恰巴山,它是兼而有之。
    我对山的真正认识,是从恰巴山开始的。
    我还想说,一个人对一座山的认识,如同一个人对一个人的认识一样,不是靠
时间的堆积来加深的,而是靠交手,靠遭遇。而这样的交手和遭遇,是不可选择的。

                                   8

    我们遭遇了恰巴山。我们并不想和它交手,但别无选择。
    我们继续前行,试图想加快速度。但由于手脚并用,走得很慢很慢,大半天也
没走出多远。眼看着天黑了,下山的路还没影儿。我这才领教了什么叫“绵亘”。
恰巴山不仅绵亘120公里,还起伏着汹涌的波浪。我已经判断不出我们此刻被山涌起
在第几个浪头上了,或者被山掀进第几个浪谷里了。我只知道我们还没有走出它的
怀抱,我们还得在它怀里继续挣扎。
    风雪终于停了,可是天也黑了。没有月亮,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经验告诉我
们,走这样的夜路是很危险的。迷路还在其次,最怕的是滑入悬崖。我们商量了一
下,决定在山上过夜,等天亮再走。
    我们找了一个能挡一些风雪的沟壑,铺上雨布,作为宿营地。然后拣了几块石
头垒了一个简易的炉灶,用带来的固体燃料煮代食粉糊糊。糊糊还没煮好,我已经
饿得胃一阵阵疼痛了。三匹马似乎比我还要饿,用蹄子暴躁地刨着雪地找草吃,可
这积雪成冰的山上,哪里会有草呢?我们赶紧把饲料拿出来喂它们。小冯担忧地说,
饲料带得不多,如果不能按时到达团部的话,马也会饿死的。
    为了节省粮食,我们只吃了个半饱。然后穿上所有的衣服,再用被子盖在腿上
和脚上,打算就这么熬过一夜。我感到浑身酸疼不已,腰好像要断了似的。我想怎
么搞的,难道几个月不爬山,我真的不行了吗?
    忽然小周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亮点,好像是一双眼睛。
    我紧张地说,会不会是狼?也许是我们煮糊糊的香味儿把它引过来的。
    小冯说,我们点上一堆火,如果是狼,它就不敢靠近了。
    可哪里有柴呢?除了随身带的一点点固体燃料,什么烧的也没有。好在那双眼
睛十分警惕,没有往前靠近。过了一会儿,它消失了。
    我们三个人背靠背地坐着,虽然很累,却不敢睡着。
    望着漆黑的夜空,我开始想他。我是说,我开始想你的父亲。我想你们的父亲
要是知道我们现在的情景,一定会着急的。一想到有个人在为自己着急,我心里暖
和了一些。
    其实以前我也想过你们的父亲。但以前想是一种考虑问题式的想,并且带着抵
触情绪,现在想,坐在方圆几百里阗无人烟雪的地上想,已带了一些想念的成分。
    我这么想念的时候,对自己一直抗拒的婚姻忽然有了一些向往。是不是恰巴山
的雪夜让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们三个年轻人背靠背地坐在雪地上,坐在恰巴山的怀里。
    忽然小冯叫我。他说白同志,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说你说吧。
    可是他又不说了。我感觉到我的背后的一侧沉了起来,小周睡着了。小冯调整
了一下姿势,让小周倒到他那边。我说我没事,挤着才暖和呢。你有什么就说吧,
反正也睡不着。
    小冯犹豫了一下说,我说了你可别告诉1号。
    我说好,我不告诉。
    小冯说是这样的,上次我到师里送信,1号叫我给你带一块牛肉干给你。我知道
那块牛肉干是团里分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第一次我去时他就切了一块给你。
我第二次去他又切了一块给你。我说首长你自己也吃点儿吧,他说他身体壮,没事
儿。还是让带给你。我当然没话说了,我知道1号对你特好,真的。
    我想象着他,他那么大个个子,肩上的担子千钧重,那块牛肉,他能一口气干
掉它。但他不,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然后全部带给几百里地之外的我。也
许他在切过那块牛肉之后,用手沾着散落的星星肉屑,美滋滋地倒进嘴里,声音响
亮地叭哒几下,然后束紧腰带,大步走出去,高声喊道:吹号!全团集合!
    我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酸酸的。我说,你们的粮食也很紧吧?
    小冯说当然。我们每天的定量也是4两。现在有野菜挖了,稍微好一些。我每次
出发到师里,就是领上我自己的5天口粮。可是那次翻恰巴山时,我也遇上大雪了,
就在山上多停了一天。口粮没带够,到最后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一步也走不动了,
浑身发软,我就……
    我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那块牛肉干吃了呢?
    他惭愧地说,是,我就是……把那块牛肉干……给偷吃了。
    我说别说偷吃,正该吃。牛肉干算什么,就是一百头牛也没你的性命重要。你
要是不吃,万一过不了雪山怎么办?
    小冯的声音是难过的,他已经不是惭愧了,他差不多快哭出来了。他说,可是
我一想到那是首长从嘴里省下来给你的,心里就特别后悔。我……我当时该再忍一
忍。
    我连忙安慰他说,别说了小冯,这事你一点儿没错。就是告诉了首长,他也不
会说你的。相反,你要是不吃,饿出了毛病,首长才会批评你呢。
    小冯说,真的吗?我说真的。你们1号特别爱兵。他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剐下
来给他的兵吃呢。我一说完这话,自己被自己逗得扑哧一乐。
    他松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的语气说,有些得意地说,不过你不知道,我还是完
成任务的。我采了一把野花给你……
    这回我吃惊地叫出声来:怎么,野花是你采的?
    小冯说是*  N业笔毕耄颐看蔚绞锸壮ざ家愦鳎獯我膊荒芸帐职
  N夷*子一转就想出这个主意了。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花,我就漫山遍野地去
找,好不容易采到那么一小把。说真的,你当时一看见花,眼睛都亮了,比看见牛
肉干还高兴呢。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真的,是一股暖流。它是那个雪夜里的奇迹。
    我说,小冯,谢谢你。
    在以后无数次的回忆中,惟有我们之间的这段对话,能让我感到些许的安慰。
我想小冯他一定是坦然的去的,没有懊悔,没有歉疚,没有忐忑不安。

                                   9

    雪夜尚未过去。
    我问小冯,你们1号脾气好吗?
    小冯说,怎么说呢,一般来说挺好,但有时候发起脾气来也吓人。
    我说是吗?说给我听听。我忽然想多一些地了解你们的父亲,小冯跟了他一年
多,一定会了解的。
    小冯说,我们1号当营长的时候,有一回遭遇了敌人一个加强团,对方清一色的
美式装备,气焰很嚣张。我们不占优势,本来想要撤的,可对方不让,想包我们的
饺子。我们1号被激怒了,端起一挺机枪,亲自率领一个连冲到了最前面,一边射击
一边吼叫,那种气势简直把敌人给吓傻了,一瞬间就倒下去了许多。1号哈哈大笑着,
继续指挥着大家往前冲。这时,一颗子弹飞来射中了他的腹部,他猛地晃了一下,
又稳稳地站住了,没有倒下。卫生员上去要给他包扎,他一把推开卫生员,继续奔
跑着在那儿指挥战斗,一直到完全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他才倒下,倒下时肠子已经
流出来了,卫生员一边包扎一边嚎啕大哭。
    小冯又说,刚到昌都的时候,部队带来的粮食吃完了,空投又一直不成功,补
给中断,战士们常常饿着肚子在修路。1号急得不行,就想各种办法找能替代粮食的
东西,挖野菜,捕鱼,打老鼠。后来不知是野菜中毒还是鱼中毒,总之他病倒了,
又吐又拉,一整天吃不下东西。我看着着急,好不容易找到点面粉,让伙房给他摊
了两张饼,烧了一碗野菜汤。我把东西端进屋去,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一见那些东
西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的东西,冲着我大吼大叫,他说你给我吃
白面饼,你给我的兵吃什么?我的兵都要饿死了,你想让我当光杆司令吗?你有本
事给咱们全团都弄大饼吃!当时把我给吓的,简直吓坏了,我跟了他那么久,从没
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小冯一边说,一边仍心有余悸似的。
    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后来呢?我问小冯。
    小冯说,后来?后来嘛,我还是想着法子让他把饼给吃了。我有办法。我把王
政委叫进来了。王政委对他说,吃饼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全团的事,全团士兵都
惦记着团长的身体,团长身体不好,全团的士气都受影响。这样一来,工作搞不好
谁负责?团长没了脾气,乖乖地把饼吃了。
    小冯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小冯说,白同志,你不知道,我们1号是个一点儿不顾及自己身体的人,整天不
睡觉不吃饭的,只知道工作。我说他他根本不听,他朝我吹胡子瞪眼地说,是你管
我还是我管你?要不我叫你首长?你去了就好了,你就可以管管他了。你管他正合
适。
    小冯的讲述让我感动。但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我怎么管他?
我又不是他的领导。
    小冯说等结了婚你们就是一家人了呀。我敢肯定他听你的。每次我从你那儿回
去他都要问我,她说了什么没有?她还说了什么没有?──你看他多重视你呀。
    我的脸一下红了。幸好是夜里。
    我和小冯说了半宿的话,也不知几点了。忽然,我发现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从云
层里钻出来了,把白雪皑皑的路照得清清楚楚的。
    天晴了!我叫了一声。我在叫的同时,又看到了刚才那两个亮点,我确定它是
一双眼睛,紧接着,又是一双。月光穿过云层移过来,我们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两
头豹子!它们竟然一直蹲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与别的豹子不同的是,它们的身
体是乳白色的,间杂一些青灰色,蹲伏在那里和雪堆区别不大。难怪我们没看到它
们。它们的身上有着不规则的圈纹,正是这些圈纹让我断定它们是豹子。
    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是西藏特有的雪豹,非常耐寒,喜欢生活在高海拔的雪山
上。
    两头豹子盯着我们,大概在判断我们是否属于它们的猎食范围,是否容易猎食。
我们三个人一动不动,瞪大眼睛与它对峙。小冯甚至拿出了枪,作好准备万不得已
时开枪。我们彼此恐惧着,彼此都害怕被对方伤害。
    月光下,两头雪豹显得非常漂亮,又长又粗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它们一动不动
地并肩站着。我猜想它们是一对夫妻或者是一对兄妹。我心里暗暗地祈求它们:赶
快离开吧,不要靠前,否则你们会受到伤害的。
    终于,小一些的那头甩了甩尾巴,先转身了。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接着大
一点的那头也转身了,它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渐渐消失在了雪夜里。
    我不知道是它们接收到了我祈求它们离开的信息,还是看到眼前的三双眼睛比
它们的更明亮?
    雪豹离去了,我们决定抓紧时间赶路。以防天气再变化。
    突然,我听见小冯又叫起来,声音有些变调,我还以为又出现了什么野兽。但
是我听清他叫的是,白同志你受伤了!
    我回头一看,在我坐过的雪地上,被月光照出丝丝缕缕的血痕。我吓了一跳,
我想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再细细一看那血痕的颜色,我明白了,不是什么
受伤,是我来月经了。怪不得我腰痛得那么厉害,肚子也痛得往下坠。一算日子,
整整提前了一星期。
    我沉住气对他们说,没事儿。我没受伤。你们先到前面去一下,我自己会处理
好的。
    两个小伙子不明不白的,但还是听话地到前面去了。
    我一个人背靠着马,脱下棉衣,从棉衣的袖子里扯出棉花。在进藏路上,我们
女同志每次来了月经,从来就没用过像样的卫生品,如果遇到急用,只能扯被子里
的棉花用。被子扯空了就扯棉衣棉裤。我的棉衣的两只袖子和棉裤的两条腿,都已
经空空荡荡了。
    费了很大的劲儿,我才从胳膊上扯出很少一点棉花。那里面实在已经没有棉花
可扯了。我又撕了一截裤腿,胡乱地做了个垫子。草草处理之后,就站起来找他们。
我想我们得赶紧上路,趁着雪还没下往前赶。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雪山上
过夜了。
    但我不知道,就在我去处理自己的时候,两个小伙子作出一个决定。
    等我回到他们身边时,小冯告诉我说,他们决定放弃两匹马,以便节省饲料。
留下小冯那匹较为强壮的马让我骑。他们坚持认为我受了伤,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再
走路了。
    我和他们争执起来。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骑马呢?就是我想骑,马也不肯*  >褪锹砜希乙
膊豢习  *藏民有句俗语:上山人不骑马不是好马,下山人若骑马不是好人。但两个
小伙子固执地要我坐到马上。他们说马不走他们就拉着马走。如果我坚持不骑马的
话,他们就背着我走。
    我火了。我说小冯,现在三个人中我年龄最大,你们必须听我的。他说不行,
你得听我们的。我们是多数。我说你是不是怕1号批评你?你不要怕,我会告诉他怎
么回事的。他说不是,我不是怕首长批评我。我问那是为什么?他看着我,突然大
声说:因为你是女的,我们要保护你!
    我软下来,我甚至为自己刚才的大声武气感到不好意思。我是女的呀,我怎么
忘了?我该斯斯文文的说话才对。我马上换了一种非常柔和的语气说,谢谢你们的
一片好意。但我真的不能骑马。我……
    我决定撒谎。
    我说我的伤就在腿里面,没法骑马。
    他们终于信了。
    最后我们双方“妥协”达成一项协议:他们两个人在前面开路,牵着马,我拉
着马尾巴跟在后面。这样我可以省很多力气。
    我们准备走了。可那两匹马,那两匹我们打算放弃的马,却站在雪地上看着我
们。它们的眼神是那么忧伤,那么无助。它们知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我难过得真想
大声喊,别丢下它们!把它们带上一起走吧!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可是我想我没有权力这么喊,我已经给他们带来太多麻烦了。
    但没想到小周叫了起来,他突然叫道:不,我要带它走,我不能把它留在这儿。
它留在这儿我会难过死的!
    小冯像个兄长一样,说:好吧,我们不留下它们,我们一起走。

                                   10

    下山的路全是冰,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拉着马尾巴也照样摔跤。小冯和小周
焦急万分,我只有不停地安慰他们,没事儿,没事儿。
    但我感觉到,三匹马渐渐的不行了,一点精神也没有。我知道它们不仅仅是饿,
还有疲劳,还有寒冷,还有忧伤。它们常常站下不走。我得反过来拉它们了。
    当我们越过一个全是冰的沟壑时,小周那匹枣红马站在那儿再也不动了,任小
周怎么拉也不动。小周连忙把最后一点饲料拿出来喂它,它还是不动,好像它的嘴
已无法张开。它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小周。
    我拿出身上最后一根蜡肠,送到它的嘴边,它还是不动。
    小周一遍遍抚摸着它的两个耳朵,像问兄弟那样问它:你怎么啦?你吃呀?你
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枣红马仍那样站着,固执地看着小周。我想它一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它的眼角
湿润了。小周很害怕,孩子似地紧紧抱着马头。片刻之后,枣红马轰然倒下。小周
没了知觉一样,也随之倒下,趴在了马的身上。
    我把他扶起来,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原来生离死别,不仅仅在人与人之间。
    小冯和小周牵着马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虽然没有再下雪了,但路上的
积雪依然很深,我们的跋涉依然很艰难。幸好有月亮,我抬头看了一下天,月亮跟
着我们。我说明天可能会出大太阳。我抬头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小冯跑上来想搀
扶住我,他太急,突然身子一晃,滑倒了,小冯一倒,马也倒了,他一下子失去依
傍,滑出了路面,他是走在靠悬崖一边的。
    小周丢开马就扑过去抓他,但也摔倒了。
    小冯继续下滑着,他大喊:快拉我一下!我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
膊。可是我怎么也抓不紧那只胳膊。我的手冻僵了,手指头就好象不是我的。更要
命的是,我的身子也开始下滑。小周爬起来,向前一扑,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腿,
死死地拽……
    我的人稳住了,但我的心却开始一点点绝望,因为我手里的衣服正一点点地掉
出去,尽管我身体的每一寸都匍匐在雪地上,包括我的脸颊。它被坚硬的冰凌擦得
生痛。我毫无道理地叫道,小冯你要坚持住呀!我明明知道应该坚持住的是我,可
是我的手已经不是我的手了。我指挥不了它,命令不了它。
    小冯悬挂在崖边,他扬着脸,忽然露出一点笑容,他说白同志你松手吧,不然
你也会掉下去的。我说不,我不松手!但是我的手正做着和我相反的事,它在一点
点地放弃小冯。我说不,小冯,你不能下去!小冯说,白同志,替我照顾好首长……
本来我想……你们结婚的时候,再采一把花……
    他的手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就像我们断裂开了似的,他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扬
着脸,手长长地伸向我,朝悬崖下坠去,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他最后的那句话还
粘在崖壁上,被风一吹,颤了颤,才坠落下去。
    ……花……
    这就是那个雪夜。
    这就是我不愿触动的那段记忆。
    这就是我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生命历程。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雪夜,我会怎样面对你们的父亲?怎样面对嘎玛的生活?
    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拉住小冯,恨自己没有退回到拉达兵站,恨自己拖延了
几天才上路。我把一切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我让自己的心受尽煎熬。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替小冯照顾你的父亲。我相信那是小冯的愿望。
    在你们的父亲留下的影集中,有几张照片是非常珍贵的。甚至用珍贵这个词都
不足以形容。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说说其中一张。
    这张照片只有半寸大,已经发黄了。照片上,我和你们的父亲并排站立着,他
整整高出我一个头。我们都穿着军装,我们都面容严肃。在我们身后,是你们的父
亲当时在嘎玛住的房子,也是我结婚后住的房子,那是一间向藏民借用的放马料的
房子。
    在我们前面,是一座只能看到一点轮廓的雪山,那就是恰巴山。
    在我们右边,有一条小河,一到春天,你就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在我们左侧,有一小片树林。也许它不能叫做树林,只有非常稀疏的几株红柳。
在红柳中间,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座坟冢。那是小冯的衣冠冢。小冯自己,
永远住在了恰巴山上。
    这就是我们的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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