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兄弟 / 石钟山

22.拉练——歇马屯



    那时的部队每年都有“拉练”的任务,所谓的拉练,就是把部队拉到营区外进行训练,营区训练如同纸上谈兵,只有拉到野外才是和实战相结合。中国的军队毕竟是从游击战中壮大成长起来的,这么多年了,部队拉出去训练,仍然采用过去的游击战术——找到几个村庄作为宿营地,然后结合当地的地形地貌进行作战训练。这种训练有两种好处,一是提高部队实际作战的能力,二是也密切了军民关系。让老百姓真正感受到了子弟兵与人民的鱼水之情。

    部队拉练出发前,师机关作战部门先去察看地形,地形必须有利于作战训练,然后再由后勤部门出面,围绕这些地形周围的村庄,到老百姓家里去号房子,也就是借老百姓的房子做士兵的宿舍。

    大部队出发时房子已经号好了。部队出发时全副武装,战士身上背着行李、水壶和枪械,炊事班的炊具也是担着挑着,随部队急匆匆地往前赶。那阵势,仿佛战争真的爆发了,部队正急着往阵地上奔赴。

    警通连是随师机关出发的,位置在整个队伍的中间。田村走在队列里,虽然这只是一次拉练演习,但他还是从中找到了一种悲壮感,似乎部队不是拉练,而是在奔赴前线。走在队列里,心底里就涌出一股高昂的旋律,这旋律就是《解放军进行曲》,豪迈而激越。

    沿途有许多老乡出来看热闹,大人孩子一律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不时地被队伍里战士们肩扛手提的武器吸引了,有人说:看,那是轻机枪,还有炮哪……看到浩浩荡荡的队伍,老乡们除了新奇之外,还有一种塌实感,眼前的子弟兵威武壮观,老百姓就有理由过上塌实和安稳的日子了。

    部队开拔到指定地点,师机关被安排到了一个叫歇马屯的地方。首要开展的工作就是由领导负责分宿舍。农村没别的,就是房子多,家里再怎么紧张,腾出一间房子还是没问题的,部队前面站了许多的乡亲,他们是来领人的,名单在这之前就列好了,连长按名单叫起来。

    当连长叫到苏小小家时,人群里走出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她梳着一条独辫,人显得干净利落。她大大方方地说:我家有六个人。

    于是,连长就在队列里喊出六个人,这六个人都是三班的,其中就有田村和刘栋。

    苏小小冲六名战士笑笑:你们六个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叫苏小小,大小的小,以后找不到家了,记住我的名字就行。

    也正是姑娘的露齿一笑令田村眼前一亮,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在心里流过,她和师医院的石兰一样,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但俩人又有着不同。石兰有些孤傲,眼前的苏小小却是天然而美好。有了这种感觉,田村就有了说话的欲望,他往前走了几步,追上苏小小说:姑娘——

    苏小小回过头,冲他一笑:以后叫我苏小小,你姑娘姑娘地叫,谁知你喊谁呢。

    田村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怎么叫歇马屯呢?

    苏小小和田村并排走在一起,说:铁木真听说过吗?

    铁木真?当然知道了。

    当年的铁木真率领队伍在这里打仗,我们这儿曾拴过铁木真的战马,以后我们屯子就叫这个名儿了。

    田村就感叹:哎呀,那你们屯子都快成历史文物了。

    众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了苏小小家。院子里坐着一位大娘,大娘笑脸相迎,她冲进来的苏小小说:啊,当兵的来了?

    妈,来了六个呢。

    大娘就站起来,仍是那么笑着,苏小小冲士兵们说:这是我妈,她眼睛看不见。

    田村望着大娘,心里就一沉。他们往门里进时,看见了房檐下挂着一个军烈属的牌子,田村心里又是一震,他扯扯刘栋的衣服道:看——

    刘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看到了。

    他们在苏小小家住了几天后,才了解到苏小小的父亲是烈士,以前在部队当排长,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时上了战场,那会儿苏小小八岁,结果父亲就在那次战役中牺牲了。母亲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整天领着她站在村口往外望,一边看一边流泪,谁也劝不回。母亲总觉得有一天,她丈夫还会和以前一样,穿着军装出现在村头。两年以后,也就是苏小小十岁那年,母亲的眼睛就瞎了。

    苏小小家是三间红砖青瓦的房子,是公社出钱盖的,小院很整洁,院墙边上种着些花花草草。

    苏小小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了,回乡务农、挣工分。可能是刚离开学校不久,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农村姑娘,见人就笑,天生让人爱怜的样子。

    三间房,东面住着她和母亲,中间的一间是灶房,西边的一间火炕上住着六个战士。他们进屋把背包放下后,担水的担水,扫院子的扫院子。部队拉练前曾做过动员,现在战士们做的一切也都是任务,他们要给老乡留下一个好印象。尽管水缸里的水是满的,院子也是干净的,但他们还是努力地干着。

    真正忙碌的倒是苏小小,她一会儿在灶间里烧水,一会儿端着盛满水的盆子放到院里,招呼大家洗脸。

    大娘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听着战士们忙活时的动静。等一切安静下来,她就走过来,颤抖着手,拉住战士们说:孩子们,过来让大娘看看。

    说完,大娘的手就挨着个儿地在战士的脸上摸了一遍,一边摸着一边说:不错,都长得细皮嫩肉的。

    苏小小就逗大娘说:妈,你看他们咋样啊?

    那还用说,当兵的个个都是好样儿的。大娘说完,又冲苏小小道:这些当兵的都是你的哥哥,以后你要照顾好他们,在咱家可别让他们受委屈了。

    大娘说到这儿,似乎动了感情,她又伸出手抹开了眼泪。

    苏小小就说:妈,你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又伤心了。

    大娘听了这话,又抹了一把脸说:孩子们,你们以后住在这里,有啥事可别客气,咱们是一家人了。说着,还用手一指门上的牌子:看见了吧,我们是军烈属,他爸也是部队上的人。

    刘栋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想到了自己的家,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的熟悉和亲切呀。看到这儿,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搀着苏小小的母亲说:大娘,您别客气,以后就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吧。

    大娘高兴地点着头。

    田村似乎对门楣上挂着的牌子很感兴趣,左看右看,心里就有了一种激动。

    夜很静,田村的思绪一时间飘得很远。满脑瓜子里想的都是苏小小。苏小小对他来说是崭新的,像绽放在山间的野花,热烈而清新。他愿意听到她的声音,也愿意看到她的面容,她的微笑像冬日的暖阳,让他怦然心动。

    苏小小也没能像往常那样平静地睡去。她睁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想着心事。母亲是过来人,懂得女儿的心事。她开始为女儿担心,她知道部队总是要走的,部队走后留下个害相思病的女儿,最后苦的还是女儿自己。母亲叹口气道:丫头,千万别乱想,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没用。

    母亲的话还是让她心头一震,她知道母亲是在提醒自己,不过她还是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番:你别美了,是你自己在想着人家,人家怎么会看上你呢。

    可当第二天望见田村时,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偷眼去看田村时,发现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两双眼睛就试探着碰撞着,再分开,这种眼波的交流让她止不住地心颤。看不见田村的时候就总想着见到他,可见到的时候又不敢去看他,于是每次偷偷去看他时,却发现田村也正用炽热的目光望她,一时间她似乎感觉自己是在恋爱了。

    在这期间,田村见到过两次石兰,这次拉练师医院也派出了一部分人参加演练。师医院没有住在歇马屯,而是安排住在了邻村。第一次见到石兰,是在一次急行军中的途中,师医院的人原本走在警通连的前面,因为师医院行军带着不少医院里的家当,像担架、急救箱,还有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师医院的队伍行进得就慢一些。警通连赶上时,医院的人正坐在路边休整,几个女卫生员坐在一起,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在师医院里,田村和石兰已经见过几次了,俩人对对方都有一些印象,这次行军中,田村一眼就认出了女兵中的石兰。一见到师医院的人,警通连的战士早就唱起了歌,被女兵围观这还是第一次,于是警通连就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得惊天动地。师医院那些女兵就捂着嘴,冲警通连的官兵们笑。田村就是这时候看见石兰的,他冲她笑了一下,石兰也回应着浅笑。

    第二次见石兰是师医院做战地救护学习时,上级要求警通连作配合,地点在一个山坡上,轮到田村当伤员时,正赶上石兰和另外两个女兵上来为田村“包扎”。田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石兰和她的战友对他的“伤口”作处理。等包扎到他的头部时,田村觉得绷带扎得有些紧了,就说:石兰,你也太狠了,能不能下手轻点啊?

    石兰就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地说:你现在是伤员,不能说话。

    田村板着脸,认真地说:我是不能说话,那你也不能太狠了。你们这么折腾,还不把伤员给折腾死。

    石兰就偷偷地笑。

    忙活完了,几个女兵又七手八脚地把田村抬上担架,说是抬,还不如说是生拉硬拽,她们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伤员拖上担架后,她们还要在规定的时间里把伤员抬到安全地带。也许是太着急了,也许是田村太重了,在过一个沟时,女兵连同担架上的田村一起摔倒了。田村没有防备,人被摔得龇牙咧嘴,脸也重重地蹭在沙地上。这下,田村真的受伤了。

    演习结束后,石兰给田村蹭破的脸上了药,田村疼得嘴里直吸溜,石兰歉意地说:真对不起了,田村。

    另一个女兵冲石兰嘟囔道:干吗跟他对不起,谁让他太重了嘛。

    田村痛苦地咧着嘴:什么,你还怪我太重了?

    在最后的评比中,石兰和那两个女兵受到了批评,她们在队列里低着头,难过极了。脸上贴了纱布的田村,冲身边的刘栋解气地说:她们就该挨批。

    刘栋看了一眼田村的样子,想笑,最后还是忍住了。

    田村回到歇马屯的时候,脸上的皮外伤已经没什么事了,但还是被眼尖的苏小小看到了。她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然后惊呼一声:哥,你受伤了。

    田村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没事儿,就是擦破一点儿皮。

    洗脸的时候,他就顺手把那块纱布揭掉,狠狠地扔在地上。手碰到脸上的伤处,还是有些疼,他皱了皱眉头,被一旁的苏小小看在眼里。

    田村回到屋里不久,苏小小就过来了:哥,这是野猪油,涂上它,保你明天就不疼了。

    田村大咧咧地挥着手道:没事儿。

    苏小小不依,一定要帮田村涂野猪油,田村只好依了她。众人就起哄,刘栋见苏小小那么关心田村,心里莫名的有几分失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希望如果自己受伤了,她也能这样对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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