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兄弟 / 石钟山

31.刘栋和他的亲人们


    教导队结业后,刘栋顺路又回了一次家。家还是原来的家,人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刘草经常跑回娘家来住,胡小胡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以前还十天半月回来一次,现在一个月也见不着人影。有好心人就提醒刘草,说是在镇子上看到胡小胡有了女人,还在镇上租了房子。

    刘草知道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她冲人家无所谓地说:他是嫖是赌和我没关系。

    这时的农村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公社改成了乡,大队叫村了,所有的土地都承包给了个人。以前当主任的老胡,现在已经不是主任了,他闲在家里,种属于自己的那份地。当过主任的老胡虽然不是主任了,但仍摆出一副当主任时的样子。衣服不好好地穿在身上,而是披着,不论吃过饭多久了,嘴里仍衔着根牙签,舌头在牙签上一卷一卷的,牙签就一会儿到了嘴角这边,一会儿又到了那边,仿佛那根牙签是他身份的象征。

    老胡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儿子和刘草的关系,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刚开始,刘草还有些耐心地在他家住着,不管胡小胡是否回家,她每天都为老胡做三顿饭;如今却是今非昔比。她现在所在的村卫生所,也不是以前的合作医疗,已被她承包后,村民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来她这里看病。日子过得还算有些盼头。

    老胡似乎不愿意看到儿子和刘草这样的关系,他当着刘草的面说了许多小胡的不是,还诅咒发誓地说,要到城里去找儿子。

    他果真去了一次,第二天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在城里不仅看到了儿子,还见到了和儿子同居的女人,那是个城里女人,比儿子还大两岁。前两年丈夫死了,就一个人单过,和儿子住到一起后,日子似乎过的还很光鲜。

    那天晚上,胡小胡还陪老胡喝了酒。几杯酒下肚,胡小胡就说了:爸,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强多了,刘草她算个什么东西,整天吊着脸,就像我欠她似的。

    老胡就劝:好合好散,要不你就跟她离了。

    胡小胡“哧”地笑一声,道:爸,我跟她离了,谁给你做饭?当初你不帮她弟弟当兵,他能去成吗?听说刘栋那小子上学了,回来就提干,他们家应该感谢你才对。让她多做几年饭咋了,这是她家欠咱们的。

    老胡听儿子一说,也觉得有道理。从城里回来后,老胡闭口不谈儿子的事。刘草做了饭,他就吃,吃得心安理得。他知道,儿子和刘草的关系完了,离不离那是早晚的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草和后村大宝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想想儿子在城里的样子,他也就忍着没有发作。他清楚,现在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发作也是白发作,又没什么证据,只是听说而已。

    从那以后,他再看刘草的眼神就有了变化,以前不论好坏她毕竟是自己的儿媳,一家人从感情上说,她是个晚辈。自从知道儿子的真实想法后,刘草在他的眼里就有了变化,虽然名义上还是他的儿媳妇,但情感上已经不是了。她只是个女人,而且是野女人。

    一天晚上,他披着衣服,叼着牙签从外面回来,见刘草房间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走了进去。刘草正在灯下看书,见他进来,也没多想,只是把身体往炕里挪了挪。

    他坐在炕沿上,身子挨刘草很近。老胡点了支烟,很有气派地夹在手指上:草哇,小胡这老不回来,你一个人守着这个房子,怕不怕啊?

    刘草头也不抬地说:有啥怕的,又没狼又没虎的。

    刘草的话噎了老胡一下,他半晌没言语,心想:这个小娘儿们,看来得给她点厉害的。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草啊,是这样,我最近听说你和后村的大宝经常见面,这可不好。你是我儿媳妇,进了这个家你就姓胡了,可不能干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我老胡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你这样不三不四的,我们老胡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刘草早就把最坏的结果想到了,离婚对她来说就是解放,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大宝来往了。于是听了老胡的话,她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谁愿意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和大宝来往本来也没有什么可避人的,他们就是坐在树下说说话而已。

    老胡见来硬的不行,就改成了软的,他凑过身子,道:草啊,我那个败家的儿子你也知道,他城里有女人了。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他夜里有女人搂,可你哪,独守空房,我看不下去哩。

    说到这儿,下了狠心似的,使劲把烟蒂拧到地上,回过身就把刘草搂住了,嘴里气喘着说:草儿,我知道你的心思,就让我来陪陪你吧。

    刘草没想到老胡会做出这种事,她惊愕的同时,挣扎出一只手,狠狠地抽了老胡一个耳光。然后她穿上鞋,一口气跑回娘家,扑到王桂香的怀里号啕大哭。

    这事她只对母亲说了,她没敢告诉刘树,怕哥哥压不住火气,把事情闹大。从此,刘草就住到了家里,她下决心要和胡小胡离婚。

    刘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还没有谈对象,他错过了黄金期。

    母亲常常心酸地说:树哇,都是这个家连累了你,你找不上个好姑娘,妈就是死了,眼睛也闭不上啊。

    刘树赌气地说:妈,没啥。大不了我不找了,我陪你一辈子。

    母亲拉住刘树,她掀起衣襟,擦了擦眼睛,认真地说:树,你要跟妈保证,以后也别去找你那个没见过面的弟弟,咱家都这样了,我不想再连累他。出息一个是一个吧,就是他远在天边也是我儿,是你弟啊。

    刘树咬着牙帮骨,冲母亲保证:妈,我不去找,找他干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干干净净地活着吧。

    母亲点点头,又悲悲切切地抹了一下眼泪。

    再一次回到家的刘栋,看着眼前的家人,心里就多了份悲哀和无奈。哥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仍没有找到对象;而自己不去当兵,姐也不会嫁给胡小胡。现在姐姐只能住在家里,他在姐姐的脸上已看不到昔日的笑容,她似乎变成了木头人,回到家里也没有话说。见到刘栋的第一眼,只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然后就躲到房间里去了。第二天一早,她又急匆匆地去了承包的诊所。

    看着哥哥和姐姐现在的样子,刘栋的心里就难受得一阵窒息。他对母亲说:妈,我哥也该成个家了。

    母亲就叹气,抹眼泪,然后望着他说:你哥是心冷了,他现在谁也不想见。人家在河西介绍了一个姑娘,听说还是代课老师,你哥说啥也不见。

    刘栋见到哥时,刘树正在自家地里忙碌着。刘栋没说什么,也跟着哥哥干着农活。日头升高了,俩人就走到地头的阴凉处休息。

    刘栋趁机说:哥,你该成个家了。

    刘树不说话,蹲在地头上卷烟抽,他现在已经学会吸烟了。一阵浓烈的烟雾把哥哥的脸半遮半掩了起来。

    刘栋也蹲下身,望着哥哥继续说:哥,你为这个家牺牲得太多了,你不成家,我们心里都难受。

    刘树吐了口烟,一脸的无奈与迷茫,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两只蚂蚁:哥不是不想成家,可好的看不上咱,赖的咱又看不上。

    哥啊,河西那个代课老师你还是应该去看看。

    刘树摇摇头道:没用,别浪费感情了。

    刘栋望着哥哥流出了眼泪,他颤着声说:哥,弟求你了,你就去吧,我陪你。

    刘树抬起头,掣着明晃晃的天窄,日头正足,他眯起眼睛,一脸的麻木和淡漠。

    哥,就是为了这个家,你也得去。说完,刘栋一下子跪在了刘树的面前。

    刘树扔下手里的烟,一把扶起弟弟,替他拍掉膝上的土道:弟啊,你别这样,你现在是军官了,让人看见笑话。

    他不屈不挠地望着哥哥,泪眼蒙咙着:哥,你不去,我就还给你跪下。

    说着就又要跪下,刘树抱住他,无奈地应道:我去,哥就听你一回。

    第二天,刘栋陪着哥哥出发了。

    俩人走出家门挺远了,母亲慌慌张张地追出来,到了近前,她仔细地把刘树看了看,替他抻平衣角,不放心地说:跟人家好好说,可不能发脾气。

    刘树没说话,刘栋替哥哥应着:妈,知道了,你回去吧。

    走出很远了,刘栋回头望,仍看见母亲站在那儿朝他们张望着。母亲一定又流泪了,刘栋看见她正用衣襟往脸上擦着。

    代课老师一看就是见过世面能说会道的女人,她大胆地把哥儿俩打量了一遍。刘树进了人家的门后就没再开口,坐在那儿跟一块石头似的。

    代课老师看一眼刘树,就把目光转向刘栋,问:你是他弟弟,叫刘栋?

    刘栋点点头:我是陪我哥来的。

    听说你是军官?代课老师又上下地把刘栋看了一次。

    现在还不是。刘栋老实地回答。

    代课老师单刀直入地说:你能把你哥带到城里找个工作吗?

    刘栋摇摇头。

    代课老师似乎泄气了,目光在刘树的脸上瞟了瞟,沉吟片刻后,慢悠悠地道:我们家有三个女孩儿,我大姐、二姐都结婚了,我现在也是有工作的人,在小学当老师,你们也听说了,我不可能嫁到你们那儿去。要是同意,就到我们家来,我父母年纪大了,家里缺劳力。

    刘树站起身,似乎有话要说。

    刘栋急忙在一旁道:行,我替我哥答应了,让他过来。

    一边的刘树忽然冲他吼了起来:不行!

    然后,又冲代课老师说:这肯定不行,我不同意。

    代课老师遗憾地耸着肩说:你不同意,我也没办法,那就只能抱歉了。

    说完,站起身,做出送客的样子。

    刘树拽起刘栋头也不回地就走,刘栋挣扎着想和代课老师再商量一下,哥哥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他从小院里拉了出来。

    走到村头没人的地方,刘树发火了,他扯着嗓门喊:我咋能来她家,这明明是让我到她家打长工。

    刘栋劝解着:哥,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现在都八十年代了,你到哪儿都一样。

    那咱们这个家我就不管了?刘树是真的发火了,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等我在部队安顿好了,到时候我把妈接过去住。刘栋望着哥哥,又道:妈是咱们的妈,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养活妈。

    刘树仍涨红着脸说:你现在连婚都没结,还没有个家,你咋接妈?就是你把妈接走了,还有草儿呢,谁又管草儿呢?

    刘栋不说话了,刘树说完这话再也不言语,闷着头向前走去。望着哥哥的背影,刘栋猛然心存感动,哥哥真的把自己都给了这个家。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刘树又一次相亲未果,让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母亲一如既往地用衣襟擦着她的风泪眼,刘草率先打破了沉默,道:哥,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了,等我离婚了,我就离开这个家。

    刘草的话让刘树红了眼睛,他愧疚地说:当初是我做主让你嫁给胡小胡的,我也答应过你,我要为你的幸福负责,你一天不安生,我就不找对象。

    说着,他又以家长的身份看了看刘栋和刘草:你们以后都不要为我操心了,管好你们自己就行,哥的事儿,哥心里有数。

    刘栋猛地站起来,叫r声:哥——

    刘树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啥,什么也别说了。记住,你回部队只管干好你的工作,别的不用你管。你能出息,咱们一家都脸上有光。

    母亲抬起头,冲刘树说:树呀,带着栋去你爸坟上看看吧,把栋提干的事告诉他,让他也高兴高兴。

    父亲的坟上长满了根深叶茂的荒草,刘树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挂鞭,让刘栋点着了,鞭炮很热闹地在父亲的坟前炸响。刘栋跪在坟前静静地流泪,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现。那时的父亲是一座山,他是山上长着的一棵草,有父亲的日子是塌实的,后来山倒下了,只剩下他这棵小草,是哥哥挺身而出站了出来,用十八岁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从那以后,哥哥就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他默默地跪在那儿,一时间竟觉得父亲很近又很远。

    刘树放完鞭炮,也跪在坟前,他哽咽着大声冲父亲说:爸,刘栋就要当军官了,弟弟出息了,爸你也高兴一回吧。一辈子你都没啥高兴的事,这回也该高兴了。

    这时的刘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最后,俩人坐在坡地上,身后就是父亲。他们许久都没有说话,仍沉浸在忧伤的氛围里。

    终于,刘树开口了:栋,当初让你当兵,哥就盼着这一天,你出息了,哥就放心了。

    刘栋就哀哀地叫了声:哥一一

    刘树仍说下去:哥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现在这样挺好,和妈、草儿在一起,心里塌实。你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把你部队上的工作干好,就是对咱家最好的报答。

    哥,我知道了。

    哥这辈子就这个命了,人有时得认命,这样活着才不痛苦。刘树一边扯着身边的草,一边说:人有时就像这山上的草,长在阳坡上,阳光雨露多一些,就长得高一些、壮一些。哥是长在阴坡上的草。说到这儿,他笑一笑,又道:也没啥,不都是草嘛。

    刘栋真诚地说:哥,不能让你一个人为这个家操心了,这不公平。

    刘树拍拍刘栋的肩道:咱们是兄弟,说那些干啥。

    哥……刘栋又悲戚地唤了一声,就抱住了身边的哥哥。刘树也把刘栋抱在怀里,泪水在眼圈里打着转,他哽咽道:弟,知道吗?咱还有个弟弟,和你是双胞胎,让咱妈送人了。

    刘栋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刘树。

    刘树继续说:妈谁也没告诉,爸死那会儿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那他现在在哪儿?刘栋激动地一把拉住刘树。

    刘树摇摇头说:妈说她也不知道,有些事我知道妈是不肯说。

    刘栋看着眼前的哥哥,一时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恍若是一场梦。

    咱妈不让细问,反正弟弟是生活在一个好人家里,他肯定比你我都好。看着呆怔在那里的刘栋,刘树赶紧安慰他道。

    从此,刘栋就多了份心事。没事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弟弟,可茫茫人海中,那个弟弟又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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