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你说到我见着老舍的灵魂之前,我先告诉你在他生前我与他的缘份。不不,
我和他不是朋友,我和他素不相识,算来他比我将近大二十岁,我平生也不喜爱文
学。可这并不拦着我敬重作家,——我指的是好作家。他们能用一支笔写出人间百
态千情,让人们品出自己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的道理,体会到虽然亲身经历过却说
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能这样写东西的人,是有本事的作家。有真本事的作家让人从
心里敬重。因为我做不到。我的专业是物理,我教过书,也研究过几个课题,可什
么也没研究出来。最后,我明白了,人不能跟自己的才能打擂台,雄心壮志与实际
本领是两回事。我作了编辑。我不是说,干别的都不成才当编辑。编辑也是门学问,
我适合做这个,而且干得还行。不然,“文革”一开始就不会打我个“反动学术权
威”。当然,那时候“权威”不值钱。我一辈子想当权威,没当成,“文革”时得
来全不费功夫。“文化大革命”要全面否定,我倒想,什么都否了吧,可千万把
“权威”给我留着别否了。知识分子,图什么呢?可退休的时候儿,人们又偏偏不
愿意把“权威”的徽号送给我。不想它时偏要给,想要它时又要不到。人生,有时
候就如此可笑。噢,说远了。总之我认识了谁是老舍,就是我糊里糊涂当了“反动
学术权威”的时候。
“权威”虽然不错,可加上“反动”二字,就要倒霉。整天挨批斗的滋味儿,
足可以给人一生留下做恶梦的材料。到了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我们那单位的“小
将”、“中将”、“老将”们,忽然对我丧失了兴趣,把我“挂”了起来。听过马
立三的相声《买挂票》没有?挂起来的劲头儿,比挨斗还难受。好坏、是非,一切
未定,心老是悬着,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记着这一天,
那是星期一。我“挂”得难受,又不能参加运动,自找挨斗,于是,一大清早,就
溜出单位,来到市里,打算在散步中使自己的心落到一个支撑点上。
我想去天安门广场,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汽车老也不来。我打算从西单溜达过
去。走了不远,刚过邮电大楼,就见一群“小将”喊着、叫着往一个大门里走。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什么支使的我,我本来已经挨够了批斗,为什么还要去别
处看别人挨批斗?今天,我相信是冥冥中有股力量,让我在那儿见到老舍,好让我
在他死后重见他的灵魂,把他的死,他死后的思索传给后人。我现在再不埋怨我那
天的失态。反正吧,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催的,我的双腿由不得跟着那批人进了大院
儿。事后,我知道,那是北京市文联大院。
大院很深,我走了许久,才来到院子中心。院子里全是人,所有的眼睛全都喷
火,象火焰喷射器;所有的嘴里都冒口号儿,象一门门迫击炮。人群中间站着一排
人,一排受罪受苦的人。其中有个老头儿,微胖,也许是微肿,黄白的脸上全是虚
汗,额头上流着血,眼镜后面是一对闭紧了的眼,只瞧见那肉眼泡儿一劲儿地打颤。
人们说他是“反共老手”、“卖国文人”。不说你也知道,他是老舍。这是我头一
回见到他。我过去非常喜欢他的文章,觉得他是幽默大师,是最能传出北京生活神
韵的人物。
“你一贯反共,交代!”人们喊着。
他闭着眼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写文章卖给美国,让他交代得了多少美元!”人们又喊。
他依旧闭着眼摇摇头,还叹了口气,好象是。他为谁叹气?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反正,他始终闭着眼,咬着牙。
突然,他被人踢倒,嘴啃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人群哗地散开,又哗地围上去,把我挤到了前面。我的脚几乎碰到他的手。
“他装死。耍死狗!”人们喊着。
“痛打落水狗!老舍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人们叫着。
忽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舍,开始活动了。先是他的两只手慢慢地往回缩,
缩到与肩膀差不多平行的地方,接着,他的头慢慢抬起来。猛然,他两手使劲一拄
地,他抬起了上身,移动着双腿。我看出来,他的腿分明地有点毛病,不大利索。
可这双有病的腿,一下子支撑起他的身体,他笔直地站起来了,把头昂得老高,紧
闭着的眼,突然睁开,一道鲜血,蚯蚓似地从额头爬向眼角。原来,他的肉泡儿眼
里,是一对聚光灯!他那眼里的光,是愤怒、刚强、自信、反抗?还有什么,我说
不清,但那双眼,和那眼睛里的光,我至今不能忘。我知道了,人们的眼睛原来可
以射出那样的光。他那目光扫射着人群,而且我觉得最后停在了我身上。他看着我,
或许是我觉着他看着我,仿佛朝我交待着什么,询问似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朝他点了一下儿头,或许是我自以为朝他点了一下儿头,而实际上没点。不过,我
现在想起来,当时一定点了那么一下儿头。因为,他的眼里立刻有了宽慰的光,又
在一霎间换成原先的光而瞅着别人。
我呆不下去了。我走出人群,茫然失神地走回我那每日“三省吾身”的小房间
里。一路上,我都觉着脊背发热,那是老舍的眼睛瞧的。很象是聚光镜把阳光的焦
点聚在我身上。
我现在知道了。那是老舍的灵魂向我交待,让我记住他的眼,眼里的光。然后,
他才可以判定我是不是值得他的灵魂与我交谈。倘或我的表现极其糟糕,完全不能
懂他的目光,他也就不必再显现灵魂于我。他挑选了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辰。在
那极为特殊的境地,老舍看到了我这个人心还没完全泯灭的人,把自己的心托咐给
了我。这托咐是郑重的,是沉重的,因为我觉得老舍是在把自己整个儿地都交给了
我。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无意中担起了这样一副担子,我就不能不自我刚强。我已
对自己保证,要好好理解老舍,不要糟践了他那宝贵的一瞥。
回到我的小屋,我心神不宁,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不幸或者灾难要降临。我在小
屋里踱来踱去,每迈一下脚,就好象听见一声叹息。我试验着再迈一步,侧耳听听,
还是闹不清那叹息声究竟在哪儿。但那叹息是那么真切,就在我头上、身前身后飘
荡。这叹息促我踱行,又迫我止步。最后我明白了,那叹息是在我心里。那不是我
一个人,而至少是老舍和我两个人的叹息。第二天,八月二十四日,“小将”们忽
然把我拉出来,站在总编辑身边“陪斗”,还给我戴了一顶用厕所里装便纸的纸篓
糊成的高帽。有人在我耳边叫喊。喊什么,我没听清。有人打我,好象是。但我没
有觉到疼。我心里乱,乱得厉害。一辈子没有那么乱过。象有十几只猫,用爪子挠
我的心。“陪斗”礼成,我被送回小屋,勒令我写“认罪书”。我瞧着白纸象是瞧
着云彩,眼前老是模模糊糊。身子发虚,脑子发空,空得想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
只有汗毛孔尽情地往外冒汗珠。我不知我是怎么了,全身都难受,心里慌得邪性。
我脑子里老有个声音在叨叨:“坏了,要出事儿。”“坏了,要出事儿。”出什么
事?谁出事儿?我说不清。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不是说我自己。那时候,中
学老师有被打死的,但我们那儿的“小将”,甭管怎么说,也十八岁以上,比那些
十四五岁的孩子们懂事得多,还没有人往死里打我。我不是为自己害怕,可为谁悬
心,我又想不出。
二十四号一整天,外加一宿,我都神不守舍,汗出得象从水里捞上来。那天也
闷热,好象要下雨,又下不起来,天似阴似不阴,阴阳怪气,总有石头堵着胸口似
的。二十五号,怪了,心情忽地转好,仿佛来了个大解脱,我什么都不想,就象刚
从一场甜睡里醒过来一样,看什么也不烦了。去打开水的路上,我还不知不觉地哼
了几句歌儿:“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自然,招来“小将”一通骂
:“闭嘴,这歌是你能唱的吗?”我居然没恼,没气,也没有灰溜溜。你说,这是
为什么?二十五号下午,我听人说,太平湖里漂着个尸首,身边漂着写满了字的纸。
尸首捞上来,有人从他的工作证上认出来,死者叫舒舍予。我听了一怔,立时懂了
我那两天奇异的心理变化。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单位离太平湖不远,有人早晚跑
步哇,打打拳呐,常上那地方去,僻静。所以,太平湖的消息,很快便传到我们这
儿来。
晚上,下起了毛毛细雨。看管我们的人都回家为革命而吃饭了。我偷偷儿地溜
出来,窜到太平湖西岸,去拜谒老舍的遗体。
天很黑。那块儿又没有路灯。湿漉漉的湖岸上,躺着老舍的遗体,不知谁给他
盖上了一领破芦席。你想想吧,一个以他的文章震动了全世界的作家;一个那么热
爱别人,又让别人热爱的好人;一个那么全心全意歌颂新社会,歌颂革命的大文学
家;最后会躺在一领破席下,躺在生他养他的故土上,湿漉漉地告别人生。怎么想
怎么让人透不过气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个老头儿——那时候儿我还不老,才四
十七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吧?——蔫蔫儿地坐在老舍遗体身边儿抽烟,说是已经去
通知他家属了。他们来到之前,他得守着,省得狼拉狗扯。听听,你听见这话鼻子
不酸吗?当时,我想骂老头儿几句,可一想,他与老舍非亲非故,为这个又准挣不
了钱,可他甘心守在那儿,看护老舍的遗体,这不是好人吗?简直是大好人呐。
老舍的尸体是什么样子,我不愿再说,有他亲人的文章在,你可以自己去读。
我只说我同那老头儿的交谈,这可是从来没有披露过的材料,是绝对的秘密。
“您老高寿了?”我问那老头儿。
“还小呐,七十。”他说。
“您,跟他,”我指指老舍的尸体,“熟识?”
“这话得看怎么说。”老头儿划了根火柴,好象是点烟,实际上是瞅我,审查
我,因为那洋火头儿差点儿燎着了我的眉毛。
他说:“瞅你呀,不大象犯疯病儿的人。甭打算瞒我,你眼下也挨着批呢,是
吧?”
我只好点点头:“嗯嗯。”
“你跟他是朋友?”他问我。
“不是,可我看过他写的书,他写的戏,头天,还瞧见过他。”
“敬重他?”他又问。
我瞧瞧四外无人,又点点头。
他说:“这就是咧。我跟你一样。他写的《龙须沟》,我瞧过,在大戏园子里,
坐的头几排,区政府给的票。他写的《茶馆》,我瞧过。这回坐得远了,楼上最后
一排,儿子给奔的票,区政府不管了。那戏写得好哇!”
“怎么个好法儿?”我问他。
“不瞒您说,我是旗人,他是正红旗,我呢,正蓝旗。戏里头有两句话,我记
在心里头啦。”
“哪两句?”
“头一句,‘旗人也是中国人’,太对了。第二句‘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
我要是死了,让儿子刻块碑,就刻上头一句,我是中国人呐!”
“您,您值得敬重。”我差点儿给他鞠躬。
老头儿吃惊地瞧瞧我,说:“嗯?您怎么跟他一样,也这么说?”
“那么说,您,您在他死前跟他说过话儿?”
“唉,怨我呀!”老头儿说,“虽说他昨天没跟我通名报姓,可我已经猜出他
是谁了。我们说了半天话,我绕搭了他半天,到底让他说了点儿自个的事儿,我就
全明白了。他心里头憋得慌。我劝他跟我回家,他不去。当初我要死乞白赖地拉他
走,他不就不至于这会儿躺在这儿了吗?嗯?我混蛋呐!”
“您可别这么说,这不怨您。”
“怨谁?”
“怨,谁知道怨谁呀!”我说不清楚。
老头儿站起来,瞅瞅四周,压低了嗓子跟我说:
“趁这会儿没人,趁天黑下来,咱们祭奠祭奠他。”他话头儿一转,又冲我说,
“小子,可先说下,你要是去打小报告儿,我也顶着。我从小儿拉车,后来种地打
鱼,我可是劳动人民,你就是说出什么去,也定不了我反叛。”
“老爷子,您放心,我跟您想的一样。”我保证。
“好咧!”
老爷子说完,从怀里掏出个压扁了的纱布灯笼,从衣兜里掏出半截子蜡,点着,
插进灯笼里的蜡座儿上,把灯举过头,在老舍的尸体上转了三圈儿,然后走到湖边
儿,慢慢地摇着那灯,在细雨里,颤声儿叫着:
“老……老兄弟,走好,走好。你慢慢儿走,再瞧一眼咱老家,瞧一眼北京吧!”
我的泪,唰地一下子窜出眼窝儿,一条腿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我双手举向天空,
闭上眼,心里头跟着那老爷子呼喊。
那老爷子忽然骂起来,咬牙切齿,跺着脚骂:“老天爷,你这个王八蛋,你那
眼是他妈的猪尿泡!你怎么净让好人不得好死啊!”
最后一句,简直象是哭嚎。喊完了,老爷子呆呆地站在湖边儿,任凉风细雨吹
打着他。
他忽然走回来,朝老舍的尸首点点头,喃哺地说:“兄弟,我就有这么领破席
头子,难为你了。枉死桥上,等着哥哥,我跟你手拉手儿地走。到了那边儿,我再
瞧你编的戏吧!”
说完,一跺脚,连一句话儿也没跟我说,扭头儿走了。我,愣了,什么也说不
出,只能木头一样儿地矗在那儿。
这时候儿,我听见背后有人叹气,我慢慢儿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衣儿,
拄着拐棍儿的老人,朝老爷子走远的地方出神地瞧着。是他在叹气?
我咳嗽一声,那人回过头来。你猜是谁?是他,是老舍本人!……
(“不对!”我说,“您刚才说过是前几天您才见到他的灵魂的。”
“可我没说,在这之前没见过他呀!我没说只见过他一回呀!”老头儿说。
“您等等儿吧,我有点儿怕。”我说。)
你怕?有什么可怕?那是一个和气的、了不起的灵魂。也好,我瞧你在出汗,
咱们先歇会儿,要不,上新街口饭店坐会儿,我慢慢儿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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