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苏叔阳文集 生死之间 您到底来了。坐,您坐。喝茶,早就沏得了,正酽,您能上我们这儿来聊聊, 可真不易。没有一位作家肯上我们这儿来体验生活。提起我们这单位,人家头皮子 发麻:火葬场。这是一。二来呢,人家都觉着我们这儿没生活,净“死活”。我们 这帮子大俗人入不了文学跟艺术的殿堂。好像小说里一写上我们,我们浑身的尸首 味儿就会把百花儿都熏蔫了,把艺术之神吓跑了,连她的琴也扔在我们那焚尸炉里。 他们觉着我们这儿是庸人俗事,跟生活的洪流不沾边儿,合著我们跟死神是哥们儿。 他们老写医院,老写医生——我并不反对写这个,可是,我们跟医院是流水作业呀, 他们治不了的就往我们这儿送。凭什么就把医院歌颂得神圣得不得了,把我们这儿 贬得一钱不值呢?说我们的生活跟哲理无缘,倘或没了哲理,文学艺术就没了灵魂, 是,这话不错。可说这话的大爷糊涂哇,生与死,从来就透着神秘,所有的宗教都 跟阴间、来世相联系着。宗教是不是哲学?火葬场里头会没有哲理?他是纯粹的外 行。说透点儿吧,这些个人是瞧不上我们,觉着我们整天跟死人打交道,和死人也 就差不多。旧社会把我们叫“忤作”,下九流的最末一流。这思想,到今儿也还有 普遍性。虽说,每位作家,早晚吧,也得成了我们的“业务”,可这会儿,他们老 觉着离我们越远越好。其实呢,我们接待过的作家、艺术家多了去啦,那边儿,足 可以成立一个电影制片厂、乐团、歌舞团、话剧团,外带成立一个挺大的作家协会, 绝不比这边儿的质量差多少,您信不信? 您来了,好。我们知道,您也差一点儿干了我们这行。甭瞪眼,我们也会打听。 上回,我们跟您差一点儿进去工作的那个火葬场交流经验,怎么搞好团的工作—— 我们这儿也有青年:男的、女的,都有;也有知识分子,虽说程度不高,可高中毕 业生也有一批。我就是高中毕业。——那个兄弟单位指着您的名儿问我们:“知道 谁谁谁不?”“知道”。“他差点儿进我们这儿工作,宣传火葬的好处。人家这会 儿是作家啦!”我知道,那会儿您正走背字儿。可从火葬场里成长起几位作家、诗 人、画家、音乐家、科学家,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干嘛总那么踩乎我们呢?您 说是不? 哟,说了这么多废话,还没到正题儿上。您是想问问我,我的家,我爱人这些 个事,对吧? 打哪儿说起呢? 先说我父亲吧。老爷子伺候了一辈子死人。他从来没闹过情绪。他老说: “人生一世,到了儿都有这么一回。善待别人,等于善待自己。活着的时候儿, 人有王公卿侯、杠户、叫花子之分;一闭眼,大家伙儿可就平等啦。那边儿,不兴 耀武扬威。倘或有那路人死心不死的主儿,还想爬在人上头,那边儿有咱们的革命 家,高台儿上一站,集合个成千上万的部下那是保险的事儿,闹个革命,建个平等 的社会,比这边儿容易得多。” 您听,老爷子这话,有没有哲理,有没有幻想,有没有诗意? 他老还常说:“咱们善待死者,就是让活着的人,心里头得到份儿安慰,好更 踏实地干自己的事由儿。咱这也是为国为民出力。” 这叫没有觉悟?自然,他也有点儿迷信。他临死的时候儿,也是由我们这儿过 的境——对我们说:“甭难过,人死如灯灭。我在那边儿朋友多。别看我这会儿一 个人先过去,到那边儿朋友们你帮一把,我帮一把,我这灯就又点着啦。”老爷子 是笑眯滋儿地过去的。 他有什么不安心的?他没有理亏之事。逢到火化之前,他看到哪位死者身上穿 得过于地讲究了,戴着顶好的手表、钢笔唔的,他就劝死者的家属: “留下他外头穿的这好衣裳吧,那边儿不冷,也不讲究穿戴。还有这手表、钢 笔,也留下。那边儿用不着,都是自动地报时,用打字机写文章。您留下呢,一来 是个纪念,二来能派上个用场。烧,也是白烧啦。” 十年大折腾那会儿,火葬场整天运来些整死的,冤死的,横死的。老爷子一律 善待。照旧给他们洗净了脸面,擦掉了在这边儿得到的不公平的痕迹。不是没人干 涉呀!有时候,瘟神一样的活着的主儿,斥挞他: “老家伙,你有阶级立场没有?” 老爷子翻翻眼皮,细声细气地告诉他: “别嚷嚷,他魂儿还没走。嚷急了,他老跟着你,白天晚上缠着你,你乐意? 再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有我们工作的制度跟要求。要不,劳驾您了,您自个儿把 这位搭到炉子里头。何苦呢?您要到了这份儿上,也这么大花脸儿地过去?” 我不知道你们作家怎么看我们老爷子这种人,他算不算善良?算不尊心灵美? 值不值当写? 还有一回,老爷子跟一个当时挺有名的笔杆子辩论。那位理论家是来监督烧一 位屈死的“老机会主义者”的。 老爷子说:“人跟尸首没多大的区别,也就是一口气儿。可,没气儿的活人和 有气儿的尸首,多了去啦,数也数不清。” 这句话噎倒了那位理论家,下命令让我们场头儿调查老爷子的三代。场头儿一 跺脚,说: “嗨,三代子殡殓工,揪出来也还是烧死人。甭查了。” 这就是当时的“革命”。连老爷子这哲理也打不倒。您说不是吗?看看我们生 活的这个世界,和将要去的那个世界,您难道不觉得老爷子说的是真理?那边儿, 有许多永远活着的死者,这边儿,已经死了的活人,也不在少数。 我自己?没什么好谈的。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我爸爸说: “还干我这行儿吧。现在单位里缺年青人,谁都不愿意来。再这么下去,死者 该摞成架啦。社会主义呀,总不能活着的时候儿挺痛快,死了,挨个儿排长队吧? 咱这儿不是银行储蓄所,专门存尸首。早点儿把他们送走,死的活的,两心安呐。 去吧,小子。这不是没出息的活儿。你是团员,带个头儿。” 我那时候儿思想斗争挺激烈,心里头难受。我有个女朋友,初中毕业生,收破 烂儿的。她长得漂亮、水灵,脸上老是带着笑。我也说一句洋话,显著自己也高雅 一点儿吧,这会儿时兴这个。我那女朋友的笑脸儿,挺像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萨》, 是一种所谓永恒的神秘的微笑。我们俩从小儿在一起,感情自然是非常之好。我们 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眉梢眼角所透出来的那点儿意思,是彼此都清楚的。我 爱她,她也喜欢我。您打年轻时候过过,您知道初恋的滋味儿。火烧火燎,那是淡 而无味的形容词儿。又苦又甜,我才觉着合乎实际。心里头老是坠着什么东西,巴 不得看见她的身影儿,听见她的脚步声儿,愿意老是在小风儿和细雨里头跟她悄没 声儿地走哇,走。心里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见到她,却只有沉默,只有瞪着眼, 不错眼珠儿地傻瞧着她的份儿。有一首日本歌曲叫《海滨》,说:“想起青梅竹马, 我心绪更惆怅。”哎,惆怅,这话对。您想,有这么一位老是让我惆怅的温存漂亮 的女朋友,我的心能平静吗?可我相信她,相信她不是那种势利眼的姑娘。相信她 懂得人总要死,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关口上,总得有人把死者的脸面收拾得更安详 更受看一点儿,总得有人把他们运出活人的国境。她也会有这一天,她不会瞧不起 那些在她最后的时候帮助她净化的朋友。所以,我下了决心,在爱情和工作的选择 上,我把工作放在了第一位,而且相信爱情和烧死人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可是,我错了。 当我跟她说我要去火葬场工作的那一天,她告诉我,电影厂请她去拍电影。她 怎么也受不了这个实践的判决。她简直想象不出一位电影明星怎么跟一个烧死人的 工人一块儿走在大街上,更甭说上公园儿去观赏玫瑰和牡丹,在柳树荫下一块儿划 船。清风、细雨、鲜花,绿草,诗与音乐,都同生命连在一起,留给死人的只有黑 暗。我天天和死人做伴,于是我就被判定为准死人,半死人,与这些美绝了缘。所 以,她二话没说,——当然,她流了眼泪,可这拦不住她同我诀别,我们从此就 “拜拜”了。 您看,人的荣辱,差别就在顷刻之间,在宣布请她拍电影的那几分钟里,她变 了,由一个收破烂儿的“下贱的”姑娘,变成了耀眼的明星。我呢,只是咯噔一下 儿,不会比这个时间更长,下决心去当烧死人的工人,立刻就从不算低贱的知识青 年沦为下九流的最末一流,沦为不齿子文学艺术,也不齿于高雅的理论家的最下贱 的人。可是,在这短短的一念之间,无论我们俩当中的哪一个,又无论在学识上还 是在漂亮的程度上,更甭说在身体与眼睫毛的长度上,都没有增长一分一厘。可是, 身价与荣辱,连同整个社会的舆论和观感,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那一刻之 前,我们俩是般配的;而那一刻之后,我们俩成了绝缘体。这叫什么呢?如今她的 照片儿印在日历上,一年之中让人们整整瞧她一个月。我呢,在这一个月里要打发 许多同时代的人急忙忙奔往另一个国度。你们作家老是说生活,您分析过没有,我 们俩在一刻之间便界限分明的生活? 不,我没那么狭隘,看见别人成名成家就气不愤儿,恨不得把他们都拉下来; 我也不主张把挂历上的电影明星照片儿都换下来。不管怎么说,漂亮姑娘的照片儿, 总比把我的照片儿印到挂历上受看。谁肯花钱一个月一个月地老瞅着个傻小子呢? 我是说,人们命运的差别,甚而品格的高下,生或者死,往往在乎顷刻之间,俗话 说,您赶到“点儿”上了。正好比火车站的调车场,在岔道口分车,这辆往东,那 辆往西。没必要把东去的车捧成神速的火箭,也用不着把西往的车说成缺轱辘少轴。 社会分工啊,没有我们殡殓工人,人死了就没处儿打发。哪位不服,哪位死一回试 试。 对对,就说您自己吧,倘或那时候儿您真的也进了火化场工作,而且碰上个死 羊眼的领导,甭管您写出什么样儿的锦绣文章,他说死了就是不答应调出您来,您 今日会是什么样儿?会不会四处受到欢迎与鼓掌?说不定有人瞧见您,会如同瞧见 我一样,老远就捂起鼻子,怕尸首味儿揉搓了他的心肺。可您自个儿无论是在火葬 场当工人还是当作家,自身的价值变了没有?没有哇。您还是这么高,或许没有这 么胖。生活呀,自有它自己的规律,现时无论什么社会科学还不能完全说清楚这一 切,干嘛老是为荣辱高低,争强斗狠呢?成功了,鼻子翘到天上,失败了——也未 必是失败——就寻死,上吊抹脖子,喝敌敌畏,给我们添乱。重要的在乎认识自身。 自个儿瞧得起自个儿,这就全齐了。 瞧,我又发了一大通牢骚。 还是说她吧,我那从前的女朋友,如今的电影明星,她碰上我,没人的时候, 离我三尺说一两句话儿;要是有人,她那好看的脖子那么一扭,给我个后脑勺儿。 我不爱理她,甭管有人没人。 听说,她搞了四五回对象,跟在农贸市场上买鸡一样,拎起鸡脖子细细地掂量。 两年前,她到底结婚了,这兴许是那第六位候选者。还真不赖,他结婚那天,给了 我一张请帖。我本不想去,可我妈老是叨叨: “树人呐,还是去瞅瞅吧。要说呢,二丫儿也算没忘了当初你们那点儿情分。 还惦着你这火化工。去给人家道个喜,别让人家瞧着我们小肚鸡肠,也别让人家觉 着我们比别人矮半截。去,换上你那套毛料儿衣裳,让大伙儿瞅瞅,烧死人的不比 电影上那小伙子们丑多少。买点儿厚礼,甭让人以为咱们没钱。” 这是老人的那点儿自我刚强劲儿。我不能驳老太太的话,我照她的吩咐,去给 二丫儿贺喜。 那婚礼,场面不大,可有气派。连每位来宾都像是外国赛美会上的竞选者。这 么说吧,身高不足一米七五,脸上有个浅麻子,绿豆眼儿,耷拉眉毛的,甭打算去 贺礼,没资格。我一进去,新娘二丫儿——我就叫她小名儿吧,叫她大号她会不乐 意的——就笑眯眯儿地把我介绍给她那老六。这位是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头发老长 的当今骑士。新郎抓住我的手,用脑腔共鸣音,跟拔高音儿似地问我:“噢,朋友, 您在哪个团工作?” 我一愣,心想,我又不是当兵的,干嘛非在团队里工作?啊,他指的是文艺团 体,这在他眼里八成儿是最崇高的职业。 “他是写诗的。”二丫儿赶紧说。 “噢,诗人。”新郎说。 “不,我不是诗人”,我说:“我是火葬场的工人,烧死人的。” “真的?”那新郎一愣,抽回他的手。 “对,天天儿跟尸首打交道。”我说,故意漫不经心地,“其实呢,人人都跟 尸首打交道,呆会儿端上来的鸡鸭鱼肉,全是动物的尸首做的。再见,祝你们幸福。” 我走了,诚心让他们看着各种美味佳肴反胃去。我这算不算给人家添心烦? 二丫儿说我是写诗的,也不全是瞎话。写诗写歌词儿是我的业余爱好。自然, 我不写火化工人之歌,虽说我们的工作挺有意义,可真要形象化地写出尸首怎么在 炉子里化为一杯骨灰,那景象瞧着也挺让人不是滋味儿。描写我们怎么给死人美容? 诗里头还没见过,这兴许是禁区。我们工作在打发死人的场所,可我们歌颂生活, 歌颂春天,歌颂活泼泼的世界,暖烘烘的阳光。就连一棵小草儿,一朵小小的矢车 菊,我也歌颂。我每天看见眼泪,看见黑纱,看见白花,看见庄严的死,肃穆的悲 哀。可我不写这个,我写欢乐,写笑容,写孩子怎么在草地上学步,情人们怎么在 树下拥抱。我写爱情,写婴儿,写母亲,写一代又一代死亡不能阻挡的生命。 我们组织全场的青年工人,学写诗,画画儿,雕塑、养花儿、作曲、弹琴、下 棋,自然也打球、游泳。我们那儿是人体在世界上消失的最后一道关口,可我们要 打扮得像是人来到世界的第一扇门窗。我们这儿是生死之间的国界线。倘或真的相 信那边也是个世界,那么,在这边儿的死,便是在那边生。当然,这是唯心主义, 压根儿就没有一个地狱或天堂。可是,仔细琢磨吧,对于活人来说,生或死,都是 个谜一样让人又怕又感兴趣的题目。世界上本没有这个张三李四,也不怎么的,他 或她忽然有知觉了,有生命了,降到人间;活得好好儿的,又不知怎么的,突然就 没知觉了,就变成无生物了,就死了。多少代的哲学家,文学家琢磨这事儿。生与 死是文学写不完的题材,可从来不写我们这使有形的身体化为无形的仪仗队,愣说 我们是庸人俗事,您说怪不怪。 您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儿想到过吗?我们这儿简直是座公园儿?我们每天跟死亡 打交道,可我们团支部要让所有的青年珍重生活的价值。我们要让活着的人送走死 者,鼓起更大的勇气活下去。起码吧,我们这儿不能让人讨厌,想到从这儿走出人 世的海关,也觉得是最后的安慰。 我说这个没有动员您再到这儿工作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这儿跟一切单位 一样,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不愿让别人瞧不起。 您说我爱人?啊,我们是在文化馆里认识的。我在那儿的文学小组,她在那儿 的音乐小组。我写的一首歌词儿,她看中了,谱了曲,在区里业余会演的时候演出。 她拉琴,我唱。得了奖。一块儿去吃了顿饭,庆贺庆贺。这么着,我们俩认识了。 她说我的歌词儿写得好,充满了对生活的爱。我写的是一朵野花儿。我写它怎 么在春天里发芽儿,怎么开花儿,怎么让人踩车压,依旧开着花,送给人不多的香 气儿。 她问我:“你观察的那么细微,写得那么有感情,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天天儿看见死亡。” 她愣了,她竟不知道我是个火化工。 我可知道她,是个才毕业的大学生,是妇产科医生。 打那天起,她有好几个月,不跟我说话。在文化馆排练节目的时候儿,她只是 愣愣儿地瞧着我。 我爱她,可压住了这份儿激情。我们火葬场的工人,在世俗的眼睛里,命定了 是该一辈子打光棍儿的。我不能对她说出来我爱她,那是不尊重苇雪——她叫李苇 雪——让人家心里头难受。让人家自个儿拿主意。她不爱我,我也不怨,舆论的压 力搁在一个姑娘的肩膀上,那可不是小分量,能压死人的。我自己也得有点儿自尊, 二丫儿已经给我的心抡了一锤,我不能让别的姑娘再砸它。我得留着自个儿这拳头 大的心给国家,给社会,给千家万户,好去殡殓他们的亲属,送给他们一点点儿安 慰。我的心不大,分不出多少份儿来。 到底,有一天,苇雪约我去紫竹院。在新修的亭子上,望着快沉下去的夕阳, 她轻轻问我: “你在那儿干什么工作?” “给死人美容。” “你不怕吗?” “开头儿怕。不但怕,还恶心,常常吃不下饭去。我不形容那些死人的脸,没 必要给你添腻味。后来,习惯了,把那些尸首看做我的画板,或者塑形材料,慢慢 儿地就好了。” “这工作有额外的补贴吗?” “没有。工资跟大伙儿一样。我挣得比你少。” “这工作有什么意义?你不嫌烦?” “我不用说大道理,那也是强拉硬扯。可所有的亲属看到他们的亲人,躺在那 儿,那么安详,跟睡着了一样,就觉得他没有经受死的痛苦和折磨,都心安一点儿。 不少人流着泪向我道谢。” 她不说话了,望着晚霞长久地出神儿。 “有这本事,不好给活人化妆?”她又问。 “可总得有人干这个。”我说:“我干得不错。还搞塑形化妆呢!塌了鼻梁骨 的。我给捏个假鼻子,两腮瘪了的,我给贴丰满了。我把伤口盖上,眼睛闭上,破 了的嘴唇粘好。让所有的死者,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走出人间。” “可这有什么用呢?反正是死了。”她叹口气。 “是啊,我的艺术品最多展览三天。然后,都送到炉子里。可你知道吗?这三 天,我的心里头装满了活人的爱与感激。这份儿感情,我的心装不下。我有时候, 甚至会觉得死者也坐起来,含着眼泪冲我点头儿道谢。” “别说了,怪瘆人的。”她轻声叫着。 “你不是也跟死亡打交道?”我问她。 “是啊,”她叹口气,“我有时候想,人世间的科学最没能耐的就是医学,最 后胜利的还是死亡。” “这可有点儿悲观,”我劝她,“你见天儿接待小孩儿。一个个婴儿降生。无 论哪个人死了,都拦不住孩子出世。医学是跟死亡争时间的科学,也是迎接生命的 科学。” 她歪头瞧瞧我,凄然一笑,说:“要是咱俩做朋友,人家会怎么说?我这儿接 生,你那儿送死。” 我也笑了:“我们那儿都说,我们跟医院是关系户儿,是流水作业线。你们是 上手儿工序,我们是下手儿工序。” 后来我说:“你接生,我送死,咱俩把住了一个生命的两头儿。人,刚一降生 都是平等的,死了也是平等的。其实,咱俩的工作,是最尊重人本身价值的工作。” 她忽然哭了,不断地流着泪,说:“我心里乱得很,乱得很。为什么让我碰上 你,为什么碰上你。”她抽抽噎噎地说:“你骗骗我吧,你就说你是诗人。你不真 是写诗的吗?你不真的发表了好多诗吗?” “可我是给死人美容的殡殓工。我不能骗你。这工作和写诗不矛盾,诗人和殡 殓工的价值没有差别,没有。”我一把抓住她的肩头,激动地说:“你想想再决定 吧,我不会怨你。” 我走了,夕阳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又细又长。我当时想,诗人是我的影子, 殡殓工才是我自己。可我的影子比我自己在人们眼里更有价值。您把尸体戳在地上, 阳光下它也有影子,还兴许挺威武,直挺挺一条好汉。可它已经没有生命了。没生 命的影子会换来人们的赞叹,我这有生命的实体,则让人心烦意乱。您说,这是为 什么?观念?对,观念。对谁都没好处的观念,可谁都在维护它。不信,您就去站 在街头来个民意抽样儿测验。问:“一位美丽的女医生可不可以嫁给一个烧死人的 工人?”回答不行的,准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要不,咱俩这打回赌。 春天过去了,夏天紧跟脚儿到来。一眨眼儿,人们到香山去看红叶了。 苇雪约我去香山。 我们站在鬼见愁峰顶,望着脚下一片红叶的海浪,她又犯了愁。 她叹口气:“为什么你不是干别的工作的?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不一定非 得找大学生做朋友,浅薄的大学生不如一个精神境界丰富的工人。可你,死人的美 容师……” “差点儿,是吧?” “总不是那么顺心,想起来。” 我不说话,也无话可说。风吹着脚下的红叶,飒飒地响。呆了半天,我说: “瞧这些山,这些树。我们死了,它们还在。可它们也有新陈代谢,天天儿有 生和死的转化。” “你的哲学还不少呢。”她叹口气。 “咱们分开吧!”我说,“别再见面儿了。” “不,不不!”她高声说,“我受不了。你不会给我鼓鼓劲儿吗?为什么让我 一个人面对社会的舆论?你为什么不说话?不进攻?你这不是自私吗?” 我的脑袋“嗡”一声胀大了。她爱我,没错儿。可她在社会舆论前快有点儿吃 不住劲儿了。她说得对,让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斗,我这个男子汉不出头,这是自 私,这是坐享其成,这是等着姑娘把爱情捧给我。不,爱情是双方的。要得到它, 就得去争取,在反对派面前把它夺过来,只要它是正当的。 我一把搂住她,激动地说: “我爱你。世界上没有人能代替你。我的工作是和死人打交道,可我不是死人。 我是一个比任何一个活人都不缺少热情和活力的人。我不让别人拉走你。我会给你 幸福。我挣的钱少,可幸福不在钱多少。你看着我,苇雪。我的胸脯能保护你。” 她一下子投到我怀里,满脸是泪,说:“我爱你。我嫁给你,让接生的嫁给送 死的,组织一个生死之间的家庭。” “胡说,咱们那儿永久是生命,因为我天天儿把死亡打发走。” 那年的春节,我们结婚了。全场的哥儿们姐儿们,老的、小的,都来了。文化 馆、报社、医院的同志们也来了,他们都笑,笑得流出了泪水。 我的妻子对我非常好,就是有一条规矩:每天必须洗完澡才能回家,回家后, 再用清水洗手两次。她的心思我知道,她是犯疑,老觉着我手上有死尸味儿,其实, 她身上的味道更大,来苏尔味儿冲鼻子,可我老说那味儿好闻。 您来巧了,前天,她生下我们的孩子,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女儿,殡殓工的女 儿一点儿不比别人的丑。 那天,可巧,二丫儿的丈夫死了,尸首送到我那儿。他是开着便宜车去兜风的, 喝了酒,翻车摔死的。他的脸相怎么样,不用说,也可以想象。 在他边上,还有一个青年死者,听说,原来被劳教过,而这次,是为了救落水 的孩子而死的。 我给他们两个美容。生前高贵的二丫儿的丈夫,高贵、幸福得过了度,牺牲在 过度的高贵里。那救人的青年,曾经卑贱过,可在死的那一刻升华到了高贵。我正 在酝酿一首诗,写写这个青年。听说,一位著名的画家为这青年画了像,还有一位 雕塑家,想给他塑像,立在他献身的地方儿。 两具尸体和我一起呆在小屋里。我看着他俩,心里头挺难受。那位“老六”, 瞧不起我,蔑视我,可如今正等待我给他洗去荒唐的痕迹。那小伙子,我不认识, 生前受过不少歧视,走过歪路,可他用死证明了他的价值。他将活着。而“老六”, 大约必须永久死掉。他活着,也跟有气儿的尸体差不离儿。可我,让他俩平等。对 “老六”更得细心,因为他的脸更难看。 二丫儿来了。她看见她那老六摔破了的脸粘在了一块儿,红红的眼睛朝我感激 地看看。我劝她走近尸首仔细地瞅瞅,作最后的道别。可她哭着跑了。她怕死了的 他,活着的时候儿呢?她一准爱他?未必,您看吧,很快她就会有老七。 我工作刚完。家里来了电话,我的女儿来到了人间。 瞧,我刚刚送走死亡,新生的就降临。 我走在大街上,看着灯,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我想,今天又有几个人 化为乌有,这只有我知道。而有多少生命降生,我可说不清。不管是荒唐的死,庄 严的牺牲,都隔不断生活的洪流。人们会记住了不起的死者的功,传给后人。而卑 贱的死,也只是告诉多口气儿的尸首们,他们之间没有多大的差别,顷刻之间,不 会再长,咯噔一下儿,便会转化。活着的,尊重你自己吧,不然,新生的就会把你 们挤到焚尸炉前。 哎,您怎么连茶也没喝?我说的这些,您可千万别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