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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边茶馆
桥边茶馆毁于五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之中。那个每天吞噬大量谷糠的老虎灶,那
些包着蓝布的鹤嘴水壶,还有许多年代各异的结满污垢的杯碟茶具现在早已无处可
寻,香椿树街的人们只记得桥边茶馆特殊的外观,三壁长窗,一面临街,一面枕河,
一面傍着小石桥,长窗的上方便是由锯齿形木板缀接的楼壁,是漆成赭红色的。从
前年盛卿还活着的时候,你从石桥上走过碰巧就能见到他,看见他倚坐在楼窗前读
报纸,他的苍白枯瘦的脸几乎贴住了报纸,你会注意到年盛卿耳朵上戴了两只古怪
的布套子,是用灰灯芯绒塞了棉花缝制的耳朵套子。假如你见多了这种东西或许就
不觉得古怪了,只是一些年幼的孩童往往被年盛卿的背影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跑
上桥去问他们的母亲,茶馆楼上那个人,那个人是人还是熊?
一年四季茶客盈门,桥边茶馆的生意一直是很红火的。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
年盛卿的女人腊梅花独挡茶馆门面。茶客们很少有知道腊梅花的姓名和年龄的,都
跟着别人这么喊她,腊梅花,泡一壶新茶来,腊梅花,我走了,明天再来。腊梅花
是续弦。年盛卿娶过两个妻子,一个过门没几天,回娘家的时候过铁路给火车撞死
了。第二个做了茶馆老板娘,很贤惠也很灵巧,但肚皮慢慢地凸出来,起初人们都
以为是怀孕,后来听说不是怀孕,是肚子里长出一个大瘤子。第二任老板娘做了手
术后就没能走出市立医院。年盛卿的婚姻出现过一个很大的空白,在那段失去女人
的短暂的鳏夫生涯中,他从一个油滑的满嘴脏话的茶馆主人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沉
默的郁郁寡欢的男人。茶客们记得有一天当他们在议论女人乳房形状时,年盛卿突
然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窗前来回踱步,我受不了啦,我不要听,我要找样东西把耳朵
堵住。年盛卿在盛放茶叶具的柜子里乒乒乓乓地翻找着,最后匆匆地跑到楼上。当
他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耳朵上已经戴了那副灰灯芯绒的耳朵套子,茶馆里爆发
出一阵哄堂大笑,而年盛卿若无其事地走到老虎灶旁,用木勺把大铁锅里的沸水舀
进鹤嘴壶里,人们难以忘记他当时的表情,我不要听,我不想听了,年盛卿喃喃自
语,他的面部肌肉富有节律地抽搐着,眼神黯淡漠然,唇边的微笑含义不明,那恰
恰是人们印象中怪人的表情。人们曾经认为怪人年盛卿将不思婚娶,但是好事的媒
人又把老西门的腊梅花领到茶馆来了。那是一个夏日午后,腊梅花站在茶馆临街的
长窗外,穿一件红花白底旗袍,衣襟上别着两朵白兰花,她朝桥边茶馆楼上楼下里
里外外地巡望着,一双杏眼顾盼生辉。而年盛卿也把头探到窗外,朝外面的女人望
了一望,神情木然。媒人说,怎么样?年盛卿说,什么怎么样?看见了,是个女的。
媒人又说,你再看一眼,长得多漂亮,配你是配得上的。年盛卿的头便再次探出去,
朝外面再望了一望,他说,是漂亮,配我配得上。媒人急切地说,到底怎么样?年
盛卿捂着他的耳朵套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莫名其妙的笑声,
随便,我随便,他对媒人说,反正我戴着耳朵套子。
腊梅花做了茶馆的老板娘,她后来坦率地向熟识的茶客披露她的心迹,我哪儿
是看上那个怪物?我是看上了这个茶馆。腊梅花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人,我这个
人就是爱热闹,爹娘从小就骂我,说我多嘴多舌喜欢往人前凑,以后嫁到茶馆里去
吧,哈哈,没想到让他们说中了,真的嫁到茶馆里去啦。有人居心叵测地问腊梅花,
都说年盛卿命硬克妻,你就不怕他再克了你?腊梅花莞尔一笑,挥了挥手说,他克
妻,我克夫,到底谁克谁还不知道呢?
茶客们说年盛卿是个怪物,腊梅花却是一个天生的近乎楷模的茶馆老板娘,风
骚、直爽,舌头与嘴唇永远都在跑动,这么可爱的茶馆老板娘上哪儿去找呢?从前
那些水汽弥漫茶香浮动的日子,懒散而享乐的茶客们在桥边茶馆里济济一堂,听一
男一女两个过气的评弹艺人拍响惊堂木,一把月琴一把琵琶,《长生堂》或者《林
冲夜奔》,暗哑的嗓音失却了华丽和高亢,却保留着柔婉的韵味。茶客们在击节赞
叹之余注意到年盛卿夫妇不同的表现,原先酷爱评弹的年盛卿看来真的仇视任何声
音了,他戴着耳朵套子坐在角落里读报纸,他指着报纸对腊梅花说,又死了人,京
广铁路火车出轨,死了三百多人。腊梅花却听不见男人的声音,她的眼睛直勾勾地
盯住两个评弹艺人——主要是盯住那个张先生,忽然亮了,忽然又黯淡了。最后她
的目光便像一泓多情的秋水泼在张先生脸上了。你唱得多好,我的心都碎了。腊梅
花扯住张先生的长袍说,以后天天来吧,我们这里出得起钱的。张先生大概是见惯
了这种老板娘的,他朝腊梅花作了个揖说,多谢老板娘的捧场,腊梅花等着他的下
文,张先生却不说话了,只是轻抱双拳,又朝她作一个揖。背着月琴笑盈盈地离去
了。腊梅花倚门眺望两个艺人的背影,嘴里哔哔剥剥地咬着她的手指甲,涂过蔻丹
的红指甲咬断了好几片,腊梅花突然醒过神来,让他们天天来还不肯,搭的什么架
子?腊梅花怅然地问一个老茶客,张先生怕我们付不出钱吗?那个老茶客似乎深谙
艺人之道,他说,不是钱的事,是面子上的事,这种过气的艺人跑茶馆是家里揭不
开锅了,他们要钱也要面子,来是会来的,就是不会天天都来。腊梅花恍然大悟,
嗤嗤地笑着说出一句很难听的话,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呀?
腊梅花就是那种无所掩藏的女人,所以那年春天她对张先生的迷恋被茶客们广
泛地察觉,在一礼拜一次的堂会上,腊梅花看张先生,张先生看他的女搭档,女搭
档看茶客们,茶客们则忍不住会瞟一眼坐在角落里读报的年盛卿,年盛卿仍然戴着
耳朵套子,读他的报纸,嘴里念念有词,茶客们一时难以判断这个怪人对腊梅花的
春心是否有所察觉。事情就是在月琴和琵琶声中慢慢萌芽的,茶客们当时预感到会
有一件风流韵事发生在眼皮底下,但他们万万想不到它的结局竟然是那场可怕的大
火。
张先生的女搭档有一天带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来到茶馆,腊梅花觉得奇怪,她问
女艺人,张先生怎么不来?女艺人说,他嗓子破了,不能出来唱了。腊梅花心里咯
噔一下,手指便又伸到牙齿间咬着,张先生不来这评弹还怎么听?腊梅花突然斜睨
着女艺人说,你这种搭档也够狠心的,人家嗓子一破你就把他丢下了,找这么个小
搭档,坐在一起也不配呀。女艺人听腊梅花话说得很难听,脸便沉了下来,莫名其
妙,我走码头多少年第一次碰到你这种老板,女艺人冷笑着说,听不听随你便,轮
不到你来教我怎么做人,小田,不唱了,我们走。女艺人拉着他的新搭档走出几步,
突然又回过头捏着嗓子说,好一个多情多义的老板娘,你爱听张先生干脆把他包下
吧。腊梅花倚门而立,半怒半怨地回味着女艺人最后那句话。包就包,我又不是包
不起。过了一会儿茶客们听见腊梅花这么回敬了女艺人。腊梅花将一片粉红的指甲
狠狠地扔在地上。说到做到,腊梅花就是这种女人。人们记得腊梅花为此三顾茅庐
的经历。前两次自然都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老茶客们看着腊梅花伤心的样子都爱
怜交加,劝她道,腊梅花你省了这份心吧,人家张先生虽然落魄,面子却要讲的,
那小张调以前也唱红过的,人家怎么肯到茶馆来吃软饭?腊梅花立刻柳眉斜飞,说,
满嘴喷粪,什么吃软饭?我又不要养他的人,我只要养他的嗓子,我就是迷他的嗓
子!老茶客们窃笑着,又指了指头顶上的楼板说,你要养他也说得通,就怕年盛卿
不肯养哦。腊梅花这时鄙夷地笑了一声,她说,我才不管他呢,他反正戴着耳朵套
子。
腊梅花说到做到,六月的一天,她终于把张先生请到茶馆里来了。人们看见一
辆黄包车停在茶馆门口,腊梅花拎着一口皮箱欢欢喜喜地下了车,她冲进茶馆对里
面的茶客们高声嚷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把谁请来了?茶客们果然睁大了眼
睛,看着张先生怀抱琴套走进了茶馆,张先生朝熟识的人点头作揖,右手大拇指优
雅地翘起来,指了指他的喉咙,张先生没说话,但别人都明白他的手势,那意思非
常明显:我的嗓子破了,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嗓子破了。张先生客居茶馆楼上的
日子其实很短暂,他是个很随和的人,坐在临河的窗前喝一壶茶,一边眺望河上风
景一边对谈天说地的茶客点头微笑,茶客们都知道他在养嗓子,不能随便出声,也
就克制住和他攀谈的欲望。他们当然会观察年盛卿对客人的反应,可惜年盛卿一如
既往地坐在角落里读报,灰灯芯绒耳朵套牢牢地包住了他神秘的耳朵,有人对他喊,
年盛卿该把那套子摘掉了,小心捂出痱子。对于这种尖利嘈杂的声音年盛卿极其厌
恶,他用谴责的目光诘问那些高声喧哗的人,吵什么?吵死人了,我上楼去看。年
盛卿这么抗议着挟上报纸到楼上去了。总是腊梅花独挡茶馆门面,不管年盛卿在楼
上还是楼下。腊梅花在老虎灶的小锅里熬一种草药,她用一把铁勺快乐地敲击着锅
沿说,这帖药专治倒嗓,再喝上几天,张先生就可以吊嗓了,再过几天,你们大家
就竖起狗耳朵,听张先生的小张调吧。香椿树街总有些好事之徒,对于眼皮底下所
有暧昧的男女关系急于打探,张先生客居茶馆的某个深夜,有人竟然像壁虎似地爬
到茶馆的漏雨管上,听楼上两个房间的动静,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张先生在厢房
里循规蹈矩地睡着,茶馆夫妇也同房睡着,偷窥者唯一的收获是发现茶馆夫妇同房
不同床,男的女的各睡各的床。
夜里的茶馆无可挑剔,有一天清晨茶馆却有了动静,梦中的人们猛然听见茶馆
方向传来一声凄美高亢的评弹唱腔:
一把火烧了马料场林教头是怒恨满腔
人们说是张先生在吊嗓了,张先生的嗓子快好了,当时谁也没想到茶馆之灾竟
是由张先生的吊嗓引起的。他太吵了,我要读报,我受不了这么刺耳的声音。让他
别唱了,让他停住。年盛卿说。
你不是戴着耳朵套子吗?腊梅花说。
耳朵套子也堵不住了,他的声音太吵,直往我脑子里钻,快去,快让他停住。
年盛卿说。
不停,我要让他唱,要不然我就闷死了,我跟着你已经闷得半死不活了,让他
唱,你不觉得那小张调很好听吗?腊梅花说。吵死我了,我让他住在这儿,可我不
准他这么吵我,我的头快炸开了,让他停住,你不去我去。年盛卿说。你敢去,你
真的要去?腊梅花一个箭步扑上去堵住了男人,她的脸突然艳若桃花,你要是敢去
我就敢宰了你,腊梅花咬牙切齿地说,怪物,怪物,你是个活死人,我可是个大活
人,你不要听我要听。我让他住在这儿,可我要他安安静静的,我不要他在这儿吊
嗓。年盛卿执拗地甩开女人往门外撞,他说,我让他马上停住,马上停住。腊梅花
追上一步,再次用身体堵住年盛卿,她的杏眼里火光熠熠,火光停在年盛卿的耳朵
套子上燃烧了一会儿,腊梅花猛地伸手撕下一只耳朵套子,吵——死——你,腊梅
花紧接着就发出了那声刺破天空的狂叫。
年盛卿下意识地蹲下去捂住了他的耳朵,而厢房里的张先生以及邻近的街坊都
听见了腊梅花的那声狂叫。张先生抱着琴出来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腊梅花却
对张先生莞尔一笑,没出什么事,你去吊你的嗓吧。
早晨五点钟茶馆开张,第一批茶客一进门就注意到年盛卿仓皇可怜的样子,他
的耳朵套子裂开了一个口子,面色灰白,瘦弱的身子时不时地打一个冷战,有人上
前拍他的肩问,是不是病了?年盛卿摇着头,指着楼上说,是那声音,我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啦。人们侧耳倾听,听见的是张先生吊嗓的最后的余音:一把火烧了马
料场,林教头是怒恨满腔。茶客说,唱的是《林冲夜奔》,你原先最喜欢的呀。年
盛卿仍然摇着头,他说,不是林冲,是我年盛卿怒恨满腔。年盛卿那天很反常,茶
客们却都忽略了他,其实他一整天都木然地坐在楼梯上,没有拾起邮差送来的报纸。
人们的注意力一向都是集中在腊梅花身上的,腊梅花那天不知在骂谁:嚼他的狗舌
头,身正不怕影子歪,老娘从来不偷汉子,让他烂了那条狗舌头!茶馆的特殊客人
张先生更是令人瞩目,那天他兴致很高,向茶客们娓娓叙述他艺人生涯中最风光的
时刻。只有一个老茶客记得年盛卿那天也唱了一曲评弹,他作为一个资深票友将
《林冲夜奔》唱得有板有眼,轻柔而韵味十足,只是年盛卿将唱词改得很滑稽:一
把火烧了老茶馆,年盛卿是怒恨满腔。据说年盛卿纵火之前是向腊梅花下过最后通
牒的,那天凌晨时分他叫醒了腊梅花,问,张先生等会还吊不吊噪?腊梅花睡眼朦
胧地回答道,吊,怎么不吊?吵死了你拉倒。年盛卿在她床边走了一圈说,那好,
那我把茶馆烧了,他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吊嗓啦。腊梅花以为那是威胁,恶声恶气地
说,你吓唬谁?茶馆是你年家的祖传,烧就烧,谁心疼?年盛卿说,我心疼,可我
只能烧了它,烧了就安静了。年盛卿到床底拖出一桶火油,他想起了什么,又去拽
腊梅花的毯子,马上要着火了,你听见我敲脸盆就该逃了,他说,我不想伤人。腊
梅花仍然未加警觉。她骂着说,你去烧好了,怪物,别来搅我的好梦,烧吧,你吓
唬谁?
年盛卿又去厢房敲门,他对着房门喊,张先生快醒醒,马上要着火了,你听见
敲脸盆就逃,我可不想伤你,我只想让你到别处去吊嗓。张先生从床上爬起来去开
门,年盛卿已经走下楼梯了。他听见楼下杂乱地响动了一番,后来便响起了火苗吞
木的脆亮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只铜盆当当地敲响了,张先生终于猛醒,他提上月琴
就往楼下冲,楼梯上已是一片火海,张先生急中生智又跑到厢房打开了临河的窗户,
纵身一跳,张先生因此是从河里爬上来逃生的。
香椿树街的人们赶到茶馆门前已经晚了,那些水桶和盆器对火势都已无济于事,
隔壁肉店的人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庆幸风向朝南,火舌涌到石桥上去了,否则半条香
椿树街都要遭殃。人们看见年盛卿瘫坐在地上敲击一只铜盆,年盛卿泪流满面地向
众人倾诉,我不想烧茶馆,不想烧着人,我就想让他们别来吵我,愤怒的街坊邻居
朝年盛卿吐着唾沫,他们看见年盛卿的耳朵套子被火燎出两个洞,露出了那双可恶
的乳白色的耳朵。那是五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了,我们直到现在仍然回味着那场火,
因为它吞噬了一个名叫腊梅花的女人,也因为它毁了我们街上最美妙的地方,那个
桥边茶馆。街上从此流行一种奇怪的俗谚:别吵了,再吵年盛卿要来放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