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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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塘在离我家祖屋三里远的地方。那儿原先是个芦蒿塘,狗崽八岁时养的一群白鹅曾经在塘中生活嬉戏。考证死人塘的由来时我很心酸。枫杨树老人都说最先投入塘中的是祖母蒋氏的五个死孩子。他们还记得蒋氏和牛车留在塘边的辙印是那么深那么持久不消。后来的送葬人就是踩着那辙印去的。 埋进塘中的有十八个流浪在枫杨树一带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灵,他们裸身合仆于水面上下,一片青色斑斓触目惊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气冲天而起。据说死人塘边的马齿苋因而长得异常茂盛,成为枫杨树乡亲挖野菜的好地方。 每天早晨马齿苋摇动露珠,枫杨树的女人们手挎竹篮朝塘边飞奔而来。她们沿着塘岸开始了争夺野菜的战斗。瘟疫和粮荒使女人们变得凶恶暴虐。她们几乎每天在死人塘边争吵殴斗。我的祖母蒋氏曾经挥舞一把圆镰砍伤了好几个乡亲,她的额角也留下了一条锯齿般的伤疤。这条伤疤以后在她的生命长河里一直放射独特的感受之光,创造祖母蒋氏的世界观。我设想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女人们都蜕变成母兽,但多年以后她们会不会集结在村头晒太阳,温和而苍老,遥想一九三四年?她们脸上的伤疤将像纪念章一样感人肺腑,使枫杨树的后代们对老祖母肃然起敬。 我似乎看见祖母蒋氏背驮年幼的父亲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风瘴雨中,额角上的锯齿形伤疤熠熠发亮。我的眼前经常闪现关于祖母和死人塘和马齿苋的画面,但我无法想见死人塘边祖母经历的奇谲痛苦。 我的祖母你怎么来到死人塘边凝望死尸沉思默想的呢?乌黑的死水掩埋了你的小儿女和十八个流浪匠人。塘边的野菜已被人与狗吞食一空。你闻到塘里甜腥的死亡气息打着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日子,你听见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闷雷。你的破竹篮放在地上惊悸地颤动着预见灾难降临。祖母蒋氏其实是在等雨。等雨下来死人塘边的马齿苋棵棵重新窜出来。那顶奇怪的红轿子就是这时候出现在田埂上的。红轿子飞鸟般地朝死人塘俯冲过来。四个抬轿人脸相陌生面带笑意。他们放下轿子走到祖母蒋氏身边,轻捷熟练地托起她。"上轿吧你这个丑女人。"蒋氏惊叫着在四个男人的手掌上挣扎,她喊:"你们是人还是鬼?"四个男人笑起来把蒋氏拎着像拎起一捆干柴塞入红轿子。 轿子里黑红黑红的。她觉得自己撞到了一个僵硬潮湿的身体上。轿子里飞舞着霉烂的灰尘和男人衰弱的鼻息声,蒋氏仰起脸看见了陈文治。陈文治蜡黄的脸上有一丝红晕疯狂舞蹈。陈文治小心翼翼地扶住蒋氏木板似的双肩说:"陈宝年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吧。"蒋氏尖叫着用手托住陈文治双颊,不让那颗沉重的头颅向她乳房上垂落。她听见陈文治的心在绵软干瘪的胸膛中摇摆着,有气无力一如风中树叶。她的沾满泥浆的十指指尖深深扎进陈文治的皮肉里激起一阵野猫似的鸣叫。陈文治的黑血汩汩流到蒋氏手上,他喃喃地说:"你跟我去吧我在你脸上也刺朵梅花痣。"一顶红轿子拼命地摇呀晃呀,虚弱的祖母蒋氏渐渐沉入黑雾红浪中昏厥过去。轿外的四个汉子听见一种苍凉的声音: "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入了水中,但睁不开眼睛。被蹂躏过的身子像一根鹅毛飘浮起来。她又听见了天边的闷雷声,雨怎么还不下呢?临近黄昏时她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睡在死人塘里。四周散发的死者腐臭浓烈地粘在她半裸的身体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死者以古怪多变的姿态纠集在脚边,他们酱紫色的胴体迎着深秋夕阳熠熠闪光。有一群老鼠在死人塘里穿梭来往,仓皇地跳过她的胸前。蒋氏木然地爬起来越过一具又一具行将糜烂的死尸。她想雨怎么还不下呢?雨大概不会下了因为太阳在黄昏时出现了。稀薄而锐利的夕光泻入野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蒋氏举起泥手捂住了脸。她一点也不怕死人塘里的死者,她想她自己已变成一个女鬼了。 爬上塘岸蒋氏看见她的破竹篮里装了一袋什么东西。打开一看她便向天呜呜哭喊了一声。那是一袋雪白雪白的粳米。她手伸进米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性急地嚼咽起来。她对自己说这是老天给我的,一路走一路笑抱着破竹篮飞奔回家。 我发现了死人塘与祖母蒋氏结下的不解之缘,也就相信了横亘于我们家族命运的死亡阴影。死亡是一大片黑蓝的弧形屋顶,从枫杨树家到南方小城覆盖祖母蒋氏的亲人。 有一颗巨大的灾星追逐我的家族,使我扼腕伤神。 陈家老大狗崽于一九三四年农历十月初九抵达城里。他光着脚走了九百里路,满面污垢长发垂肩站在祖父陈宝年的竹器铺前。 竹匠们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把头伸进大门颤颤巍巍的,汗臭和狗粪味涌进竹器铺。他把一只手伸向竹匠们,他们以为是讨钱,但少年紧握的拳头摊开了,那手心里躺着一把锥形竹刀。 "我找我爹。"狗崽说。说完他扶住门框降了下去。他的嘴角疲惫地开裂,无法猜度是要笑还是要哭。他扶住门框撒出一泡尿,尿水呈红色冲进陈记竹器店,在竹匠们脚下汩汩流淌。 日后狗崽记得这天是小瞎子先冲上来抱起了他。小瞎子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不停地怪叫着。狗崽松弛地偎在小瞎子的怀抱里,透过泪眼凝视小瞎子,小瞎子的独眼神采飞扬似一朵神秘悠远的血花诱惑了狗崽。狗崽张开双臂勾住小瞎子的脖子长嘘一声,然后就沉沉睡去。 他们说狗崽初到竹器店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陈宝年抱起他在棉被上摔了三回才醒来。狗崽醒过来第一句话问得古怪,"我的狗粪筐呢?"他在小阁楼上摸索一番,又问陈宝年,"我娘呢,我娘在哪里?"陈宝年愣了愣,然后他掴了狗崽一记耳光,说:"怎么还没醒?"狗崽捂住脸打量他的父亲。他来到了城市。他的城市生活这样开始了。 陈宝年没让狗崽学竹匠。他拉着狗崽让他见识了城里的米缸又从米缸里拿出一只竹箕交给狗崽:狗崽你每天淘十箕米做大锅饭煮得要干城里吃饭随便吃的。你不准再偷我的竹刀,等你混到十八岁爹把十一件竹器绝活全传你。你要是偷这偷那的爹会天天揍你揍到十八岁。 狗崽坐在竹器店后门守着一口熬饭的大铁锅。他的手里总是抓着一根发黄的竹篾,胡思乱想,目光呆滞,身上挂着陈宝年的油布围腰。一九三四年秋天的城市蒙着白茫茫的雾气,人和房屋和烟囱离狗崽咫尺之遥却又飘渺。狗崽手中的竹篾被折成一段一段的掉在竹器店后门。他看见一个女的站在对面麻油店的台阶上朝这儿张望。她穿着亮闪闪的蓝旗袍,两条手臂光裸着叉腰站着。你分不清她是女人还是女孩,她很小又很丰满,她的表情很风骚但又很稚气。这是小女人环子在我家家史中的初次出现。她必然出现在狗崽面前,两人之间隔着城市湿漉漉的街道和一口巨大的生铁锅。我想这就是一种具体的历史涵义,小女人环子注定将成为我们家族的特殊来客,与我们发生永恒的联系。 "你是陈宝年的狗崽子吗?" "你娘又怀上了吗?" 小女人环子突然穿越了街道绕过大铁锅,蓝旗袍下旋起熏风花香在我的画面里开始活动。她的白鞋子正踩踏在地上那片碎竹篾上,吱吱吱吱轻柔地响着。狗崽凝神望着地上的白鞋子和碎竹篾,他的血液以枫杨树乡村的形式在腹部以下左冲右突,他捂住粗布裤头另一只手去搬动环子的白鞋。 "你别把竹篾踩碎了别把竹篾踩碎了。" "你娘,她又怀上了吗?"环子挪动了她的白鞋,把手放在狗崽刺猬般的头顶上。狗崽的十五岁的身体在环子手掌下草一样地颤动。狗崽在那只手掌下分辨了世界上的女人。他闭起眼睛在环子的诱发下想起乡下母亲。狗崽说:"我娘又怀上了快生了。"他的眼前隆起了我祖母蒋氏的腹部,那是被他拳头击打过的腹部将要诞生又一个毛茸茸的婴儿。狗崽颤索着目光探究环子蓝布覆盖的腹部,他觉得那里柔软可亲深藏了一朵美丽的花。环子有没有怀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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