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文集

私宴


(本文获第11届百花奖 )

    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在暮色中抵达马桥镇。正如乘客们一路上所担忧的那样,汽车终于抛锚了。幸运的是抛锚地点在大牌坊,距离终点只有五六十米了,司机决定就地停车,可控制车门的开关不知怎的也出了问题。司机起初还有耐心,沉着地按着什么按钮,渐渐地动作走样,一上一下拍打起来,一车人都站起来向驾驶座那儿看,后面的人问前面的人,为什么不开门?前面的人说,不是不开门,是门打不开啦。

    车厢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焦躁或者气愤的声音。不知是哪个精明人高声建议,这样的车子,应该举报它,让运输公司退一半票钱!有人冲动地附和着嚷嚷,有人则以忍让的口吻淡淡地说,这是马桥镇,又不是北京、广州,这点事情去举报,他们把你当神经病!还有知情者无意中透露了长途汽车的产权归属,说,要举报你们就去举报大猫黄健吧,你们都不知道,这条长途线让他承包了。车门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咯嗒咯嗒地响,响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弹开来一半,差点跌下去一个人,那小青年反应快,拉住了栏杆,他手里的行李却夹在门缝里了。小青年火气大,张嘴便骂,×你老娘的,怎么开门开半扇?我的包夹住了,快把门都打开!司机正没好气,回击道,×你老娘的老娘!打开半扇就不容易了,这老爷车早该报废了,骂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X大猫的老娘!车厢里的人都急着下车,后面的人顾不上批评谁,也懒得帮忙,一个个抬高腿跨过那个拦路的旅行包,挤搡着从半个车门缝里一起冲下来了。

    汽车站的广播员不知道去哪儿了,喇叭里没有抵达信息,仍然是《运动员进行曲》欢快的旋律。迎候的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见牌坊那儿的动静,说,是车来了吧,怎么停在牌坊前面了?人群动荡起来,有人疾步地跑过来,说,晚点了啊?下车的人说,怎么不晚点?车也不好,路也不好,门也打不开,不晚点才怪!

    已经是农历小年的傍晚了,该回家的人终于都回来了。包青不和别人争,就落到最后一个下车,他提着行李箱走到车门口时,看见他的小学同学李仁政穿着长统胶靴,左手拿着长把刷,右手拖着一条橡皮水管跑来洗车了,包青赶紧转过脸,侧着身子下了车。

    包青是典型的马桥镇人嘴里所说的那种知识分子,那种知识分子对人缺乏热情,与几声信口而来的寒暄相比较,他们往往选择一个笨办法,装作没看见。包青就是这样,他做贼似的绕过汽车向牌坊的西边走,可是李仁政的声音却在后面追他,包青包青,你回来了?包青不好再装聋子,就很不情愿地回过头,回过头他发现李仁政脑袋上突然多了一顶红色棒球帽,帽子上印了一排醒目的白字:新马泰八日游。包青笑起来,说,你怎么戴了红帽子,我都认不出来协了,你出国旅游了?李仁政的手伸到帽子里摸了摸,说,我哪有那个福气,人家给我的帽子,我的头发,哎,回头跟你说。包青站在那里,看李仁政的表情还有话要说,他以为他要交代头发的事情,结果却不是,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大猫要请你喝酒,他关照我好几次了,你一回来就通知他,他要请你喝酒。包青说,谁,大猫?黄健吗?李仁政对准汽车后窗玻璃喷着水,说,就是大猫嘛,大猫你都不记得了?包青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嘀咕道,怎么会不记得他,喝就喝嘛。

    远在北京的包青又回来过年了。不回来是个麻烦,回来也是麻烦,对于包青来说,回乡过年已经成为一种仪式的包袱了。过去母亲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会跑到汽车站等他,他不忍心,就不告诉她准确的归期,不告诉她她也来等,从小年夜前两天开始,天天等,一个小小的枯瘦的身影,迎风站在牌坊下,让包青想起来就心疼,他不能不回来。包青的回乡之旅其实是一次孝心之旅,他对马桥镇没有多少牵挂,他妻子清楚这一点,也就不拦他,每逢过年一家三口便各奔东西。母亲也清楚这一点,她对儿媳妇近年来的缺席并不埋怨,母亲在电话里直率地对包青说过,我没几年活头了,你再尽几年孝,以后就可以跟你媳妇去广东过年了,你媳妇不是说了吗,广东过年热闹,天气也暖和,只穿一件毛衣就够了。

    下了新民桥包青就看见他姐夫推着辆自行车从肉联厂那里向他跑来,后面跟着他姐姐。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现在匆匆地跑着,似乎要努力弥补什么。看得出来姐姐在怪罪姐夫,姐姐的身上还穿着肉联厂的白色工作服。包青不喜欢家里人兴师动众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干脆站在桥上不动了。桥下有个穿紫色皮大衣的女人,牵着一条狗上来了。包青起初没在意,是那条小鬈毛狗先来嗅他的鞋和裤脚,然后他闻见了一种在夏天北京大商场里弥漫的香水味道,一回头,包青看见了程少红。程少红风情万种地站着,斜着眼睛看他,包青一眼认出了她是喇叭花,就是想不起来程少红这个名字,以前镇上的男孩子都叫她喇叭花的。还是程少红主动,把小狗朝这儿牵了一下,又朝上面拉了一下,命令小鬈毛狗说,欢欢,给大博士鞠个躬!

    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包青见到程少红仍然有点儿慌张.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见对方没有那个意思,又缩回了手.盯着她皮大衣上的一颗扣子,说,好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在果品公司吗?程少红说,哪儿还有什么果品公司呀?早散了,我现在在私营企业做。没办法,瞎混,没你那么聪明的脑子,做不了你那么大的事业。包青说,我也没做什么大事业。程少红啪地在包青胳膊上打了一下,你就别谦虚了,马桥镇这么小个地方,谁几斤谁几两大家都知道。大猫说他在电视上看见过你的。包青摆摆手,说,那叫什么上电视,我在会议上念论文,人家抓了一个镜头。程少红说,你还谦虚,这倒不容易,从小到大都谦虚。程少红说着想起了什么,扑哧一声,掩着嘴笑了。包青尴尬起来,他猜得到她在笑他的过去,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包青就转过脸看着他姐姐姐夫,他们正满面歉意地往桥上赶,包青说,我得下去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他感到程少红在他背上又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他听见她说,大猫说要请你喝酒呢,你架子大,前两次让你推掉了,这次你跑不了啦。

    初二下了雨。街上阴雨绵绵,马桥镇正在铺设光缆的道路一片泥泞。包青打着伞,带着礼品奔波在几个亲戚家中拜年。在舅舅那里包青再次听见大猫要宴请他的事,包青的舅舅还嘱咐他说,大猫要请你的话,你跟他提提,能不能让你表弟进羽绒厂,要不去长途汽车上跟车也行。你身份高,没准他会给你面子的。包青一听就不耐烦,又不好发作,对男舅说,我哪儿有时间吃他的饭,镇长的饭局我都推了,明天就走了,教委刘主任那里还要应酬呢。包青从舅舅家出来,雨忽然下得大了,他就抄近路从小巷子里走,路过他从前上学的马桥二小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朝校门那里看了一眼,看到的却不再是熟悉的小学,正好是大猫的羽绒加工厂。厂门口挂着四个红灯笼,组成“欢度春节”的字样,围墙两侧刷了醒目的标语:向管理要质量,向质量要效益。包青打着伞站在那里,听见雨点响亮地打在红砖楼的漏雨管上,还有宣传栏的塑料棚上,声声清冷,包青打了个寒战,然后他莫名地愤懑起来,嘴里说,买了学校做厂房,暴发户,暴发户呀!

    大猫的宴请对于包青来说几乎是他探亲日程中的一个阴影,他准备用天气作借口,推掉大猫在富利华饭店的酒宴。母亲也不主张他去,她至今记得儿子当年与大猫做朋友付出了多么屈辱的代价。包青在电话里推托的时候,听见母亲在一边声讨大猫,她说,现在把你当人看了,当初把你当佣人的就是他,佣人还不如,主人不欺负佣人,他骑在你头上拉屎的呀。包青不乐意听母亲唠叨这些事情,他示意母亲别在电话旁边监听,母亲就挪了几步坐下来,说,他有钱,有钱怎么的?山珍海味怎么的,谁爱吃谁吃去。母亲的态度提醒了包青,包青就把一切推到母亲身上,对着电话说,不是我不给面子,明天就回北京了,这顿饭我母亲不让在外面吃。

    包青以为他成功地推掉了大猫的宴请。晚上一家人正要在餐桌前坐下来,门外响起了一阵摩托车尖厉的刹车声。自人在外面敲门。包青的姐姐出去开门,回来告诉包青是李仁政,说李仁政不肯进门,要包青出去说话。包青一出去就看见李仁政僵硬而笔直地站在雨中。李仁政摘下了头盔,包青恰好见到一个半秃的脑袋,几缕头发被压得紧贴在脑门上,还在滴着水。李仁政就那样站在雨中,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惶恐,有几分不安,也有几分神秘。大博士,你的架子太太了吧,人家老同学跟你喝杯酒聚一聚,又不是请你上刀山下火海,怎么就这么难请?

    李仁政果然是替大猫来接包青的,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包青的态度,因此准备了一套逼人就范的措辞,包青,你今天不给这个面子,我就站这儿等。李仁政抬头看看天,说,我不怕淋雨,反正没听说雨能把人淋死。

    是包青的母亲首先过意不去了,她让包青的姐姐去给包青拿伞,说,人家这么诚心,不去就是你不对了,人家会说闲话,说我家包青地位高了摆架子,传出去影响不好。临走母亲夹了块熏鱼塞到包青嘴里,包青是嚼着一块熏鱼出的门。

    包青一手打伞,一手抱住李仁政的腰,坐着摩托车穿越马桥镇的街道。街上仍然是冷风冷雨,节日的小镇之夜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凄凉。包青能感觉到李仁政腰部那一小片温暖的区域,尽管隔着劣质的被雨淋湿的皮革,包青的一只手还是感到了李仁政的体温。这样的情景很陌生也很熟悉,包青突然清晰地记起来,好多年前的一个春节的夜晚,他和大猫、李仁政合骑两辆自行车去县里看一个歌星的演唱会,回来时候李仁政的自行车爆胎了,结果大猫逼他跟李仁政换了自行车,他们像卸包袱一样把包青卸下来了,包青记得他一个人推着一辆报废的自行车走了三十里地。

    包青不知道程少红也是大猫邀请的宾客之一。他们一进富利华饭店,先看见的是花枝招展的程少红。程少红站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地方对镜补妆,她打扮得过分的认真,看上去像舞台上的民歌手,看见包青她慌忙把口红往包里一仍,嘴里尖叫起来,说,你怎么肯来的,没去十八顶轿子抬你,你也赏脸来了?

    包青不说话,只是不自然地微笑着。他对程少红说,你打扮得很漂亮呀。程少红说,漂亮个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打扮得像三陪嘛,三陪怎么的,今天大猫就是让我来当你的三陪的,大猫说了,给你大博士当三陪,是我的荣幸!

    穿红旗袍斜佩着金色欢迎条幅的引座小姐迎上来,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叫巴黎厅的包间。包青看见一个肥胖的穿着西装的男人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貌似大猫,不像大猫,但看他额头上的一块红色胎印,一定是大猫。大猫原本是要和包青拥抱的,由于包青不由自主的退缩,改成了握手。大猫温热的手紧紧地抓着包青,不肯放松。他说,包青呀,你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他拉着包青的手贴在他的西装胸前,包青,我不骗你,省长接见我我也没有这么紧张。包青笑起来,把手抽出来,说,要是在路上见面,肯定认不出你来了。大猫说,你不认我,我可是认得出你来,你在电视上就那么闪了一下,我就把你认出来了。旁边有几个男女立刻附和道,是的,那天看电视,我们经理一下就把博士认出来啦!

    包青被大猫拉到他身边坐下了。除了李仁政和程少红,桌上还有几个人,都是大猫的员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毛衣,一直用一种躲闪的却是灼热的目光看着包青,包青不好意思问,大猫却先知先觉地介绍了女孩的身份,原来是马桥中学钟老师的女儿小钟,现在在大猫的厂里做会计。钟老师现在……包青话没有全部出口,从众人表情里就知道究竟了,小钟立刻埋下头。大猫在旁边踢了踢包青的脚,轻声道,去世了,去年,癌症。包青哑然,突然想起当年教物理的钟老师是唯一宠爱他的老师,因为他学物理有天分。包青正不知所措,那个小钟却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过来,说,包大哥,我从小就听我爸爸说,他培养出了个博士,今天见了面,我要敬你一杯。

    包青就喝了第一杯酒。来的时候包青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胃不好,酒精过敏,第二天赶路,不能喝。但小钟特殊的身份以及特殊的眼神使他丧失了拒绝的勇气,他开了一个头,后来便是覆水难收了,大猫那些员工还可以推挡,李仁政的劝酒顽固得难以拒绝,而程少红的劝酒则带着某种胁迫,某种没有分寸的色情隐喻,让包青很难堪,也难以抵挡。她要和他喝交杯酒,包青惊讶于程少红的狂放,他涨红着脸说交杯酒不是随便喝的,程少红说,当然不是随便喝的,这算我罚自己的,当年我狗眼看人低,就没看出你包青的出息,我后悔死了,要不然我也是个博士太太啦。包青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赔着笑,人却赖在椅子上,不肯接受程少红环绕过来的胳膊。旁边的人都起哄,程少红被晾得尴尬,突然架不住了,把酒往地上一泼,说,不喝也羞不死我。现在成

    大人物了,当初偷我胸罩的是谁?啊?包厢里突然一下静了下来,包青不提防程少红这一手,恼了。你疯了?小时候胡闹的事你现在拿出来说。包青提高了嗓音说,那是大猫拿了塞在我口袋里的,大猫就在旁边,可以作证的!大猫在一边笑,推了包青一下,说,你认什么真呢,开玩笑的,小时候的事谁记那么清楚,我都忘了什么偷胸罩的事了。包青却不肯顺台阶下,你忘我没忘,他正色道,是你塞到我口袋里的,她妈妈.追出来的时候你塞的。你现在不承认,不是让我背这个恶名吗?大猫局促的表情只停留了一瞬间,很快释然,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我塞到你口袋里的,以前我们是老拿你当炮灰的,我承认还不行吗。包青看到大猫向李仁

    政挤了挤眼睛,包青记得好多年前他们总是这么互相使眼色的,每逢那时候他就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现在他不怕他们交换眼神了,但是他感到不快,他突然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说,不喝了,我酒量一直不行,已经喝多了。

    扣酒杯的时候包青感觉到众人都在盯着他,所有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不悦或者紧张之色,他故意忽略他们,对着小钟说,我有胃溃疡,血脂也高。小钟点了点头,她说,喝酒伤身,杂志上都这么说的。除了杂志上的话,女孩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贸贸然提了一个问题,包大哥,我一直很奇怪,你那时候是个好学生,怎么会和黄经理老李他们做朋友的?她这么一问,把包青给问住了,包青的筷子停在菜碟上不动了,大猫那些员工都半真半假地批评小钟说错话,倒是大猫豁达,自嘲地说,这么说我是坏学生?坏学生就坏学生吧,瞒她瞒不住,谁让她是钟老师的女儿呢。

    包青确实让女孩子点到了痛处。这也是他母亲和姐姐以前经常责问他的问题。他从来都答不上来。事实上他没有勇气剖析自己当年追随大猫李仁政他们的动机,他无法正视这份屈辱的选择,又没有足够的才智躲避这个问题,所以包青的脸颊一下涨得通红,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小孩子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说的。而刚刚一直挂着脸的程少红这时突然冷笑一声,说,我知道,就是小鸡给黄鼠狼拜年,求它去吃别的小鸡,别吃它自己。小钟一定觉得程少红说得新鲜有趣,她格地一笑,发现别人都不笑,就识时务地捂住了嘴。

    大猫看看包青的表情,转过脸来瞪着程少红,勃然而怒,×你娘,你还说人家不会说话,你自己说的什么×话!让包青吃惊的是大猫用一种异常粗暴的方式惩罚程少红,而程少红并没有反抗。大猫骂她的话很脏很粗鲁,你个烂×,就你聪明会说话,你不说话会死吗?程少红说,好,那我不说话。找本来就攀不上人家大博士,说什么都是放屁。大猫说,你就是在放屁,让你陪着热闹热闹的,你倒好,人话不会说,只会乱放屁!程少红欠起身说,好好,我不放屁了,我在这儿惹大家不高兴,我走。大猫怒喝一声,说,说得轻巧,走?走你妈个×里去,李仁政,给她倒酒,拿大杯子,罚她三大杯!

    包青万万没想到大猫会这么对待程少红,按照常识推理,他觉察到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亲戚们说过大猫暴富以后的私生活如何如何的放纵,但他没想到程少红在大猫面前会如此驯服,让他吃惊的还有李仁政,他以为李仁政会劝大猫息怒的,但李仁政什么也没说,他真地拿起白酒瓶向程少红走过去了。包青站了起来,包青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拉李仁政,抢他手里的酒瓶,李仁政笑着躲闪,说,没事的,少红的酒量你不知道。包青说,人家是女士,怎么样也不能这么灌她。他们这边扭在一起,程少红却冷不丁地把酒瓶抢过去了,她把瓶子往桌上重重地一蹾,说,喝就喝,喝死了拉倒,反正人老珠黄不值钱了,卖×也卖不出这瓶酒钱来,喝下去不死人,就是赚了!

    外面有服务生推门,惊恐地探进头来察看,大猫对着门喊,滚出去,再进来我让你们老板炒了你。光骂不解气,大猫抓起一把瓷调羹朝服务生砸了过去,旁边的人都一惊,听见砰的一声,瓷调羹像一颗迷你型炸弹在墙上爆炸了,碎片飞了一地。

    随后包厢里变得鸦雀无声。包青脑海里突然跳出鸿门宴三个字,尽管自知多虑,他还是敏感地认定宴席毁灭性的气氛将越来越浓。他坐不住了,对大猫说,我明天赶路,今大得早点儿回家。大猫却摇头,说,你不能走。包青感到大猫的一只手有力地钳住他的手臂,像一只铐子。大猫说,没喝好,谁也不能走。包青说,我喝好了,再也不能喝了。大猫说,你喝不喝的,随意,她冒犯你要罚,我没招待好你,我也要罚酒。李仁政小钟他们也来陪酒的,没有把酒陪好,都要罚!然后包青就听大猫向外面吼叫起来,人都死哪儿去了,快拿酒来,别一瓶一瓶地拿,给我搬一箱来!

    包青如坐针毡,现在他很后悔自己心软,糊里糊涂跟着李仁政上了摩托车。服务生抱着一箱酒进来的时候,包青感觉到了一丝恐惧。他对大猫说,这是干什么?拿一瓶出来就行了,让他们把箱子搬回去。大猫拍拍包青的肩膀说,不一定喝一箱的,我待客就是这习惯,你别慌,你是知识分子,有减免政策,喝好了就行,不想喝就不喝。包青直截了当地说,我喝好了,明天动身,又换汽车又换火车的,得早点儿回家休息了。大猫说,这是什么事,你还怕回不去北京?要是喝我的酒误了车,我派奥迪车把你直接送回北京。包青笑着摇了摇头,一咬牙站了起来,说,不行,我得告辞了。他注意到大猫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了,大猫这次没有动身拉他,但桌上

    其他人几乎用一种惊慌的眼神看着包青,李仁政看看大猫,一个箭步冲过去堵住了门,他低声说,包青,给点儿面子,现在不能走,喝几杯再走。包青从李仁政脸上看见的是哀求的神色,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李仁政,包青发现他充血的眼角四周已经布满了鱼尾纹,而他半秃的脑袋似乎也在倾诉满腹的辛酸。两个男的正在门口对峙着,程少红踉跄着撞了过来,勾住包青的脖子把他往椅子上推,她说,你个大博士就这么难伺候呀,我说错话,已经罚了三大杯了,你还不满意,要不要我表演脱衣舞呀?包青来不及否认什么,那边大猫格格一笑,拍起手来,好,就再罚她一个脱衣舞。

    看来程少红只是借酒劲说着玩儿的,真让她跳她又清醒了。程少红开始嘴犟,说,人家小钟还是黄花闺女,怎么能当她面跳这舞?大猫说,别找理由,让小钟先出去一会儿。小钟羞了个大红脸,站起来要走,被程少红一把拉住,程少红说,你们真把老娘当小姐了?呸,看脱衣舞是白看的?钱呢,钱在哪儿?大猫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抓住小桌上的一只公文包,说,钱在这儿,门票多少小费多少,你开个价。包青看看玩笑开得不可收拾,就拉住大猫说,不闹了不闹了,少红的表现已经够好了,是我不好,我扫大家兴致了,我也罚自己一杯吧。

    包青隐隐约约觉得他需要做出一点儿牺牲。他喝酒了.他一喝桌上的气氛就温和多了。包青想好了,等气氛正常了他就走,但大猫突然让他的司机抱来一个大锦缎盒子,说要让他看一件东西。打开盒子,一只彩绘瓷瓶隆重地躺在里面。大猫说,你是搞专业的,给我鉴定一下,这瓶子值多少钱。包青说,我搞地质学,不搞文物鉴赏。大猫说,你就别客气了,怎么说你也比我们懂得多。李仁政过来小心地抱出瓶子让包青看,包青一眼瞥见瓶子上的花卉图案有一个落款,唐寅。包青疑惑起来,说,唐伯虎画的瓶子?大猫有点儿紧张地反问,唐伯虎画的瓶子不值钱?包青说,不是这个问题,恐怕是瓶子的问题。包青拿着瓶子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说,你上当了,虽然我不懂文物鉴赏,可是这瓶底写着嘉庆年号,人家唐伯虎早成灰啦,怎么会在上面作画!大猫乍然变色,说,你再细细看看。包青说,不用看了,你买的一定是假货,说不定连瓶子也是仿冒的,多少钱买的?包青没有听见大猫的回答,他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等候他收回刚才的话,大猫的表情非常古怪,有点窘迫,更多的是暴怒,他斜着眼睛睨视着李仁政,李仁政的脸已经白了,李仁政说,我明天就去上海找小三子,他向我拍胸脯的,他保证不是假货的。大猫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在里面拿了多少回扣?李仁政急了,叫起来,我要拿了一分钱,天打雷劈,出门就让汽车轧死。大猫坐了下来,逼视着李仁政,李仁政无辜地仰着脸,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大猫先放弃了,他把椅子往后压着晃了两下,外

    顾着众人,咦,你们干吗都像死了亲爹一样的,是我赔了钱,关你们屁事!大猫挥挥手,说,算了,也就是二十万,我做生意这么多年,也不是没让人骗过,骗我二十万走,就赚它二百万回来嘛。

    人都端坐着沉默不语,只有桌上的鸡鸭鱼肉和海鲜兀自散发着热情的香气。包青意识到一切的不愉快根源其实都在他这里,他因此充满了内疚,包青站起来和李仁政碰杯,李仁政先是哭丧着脸不动,突然惊醒似的站起来说,我罚酒,罚酒。包青觉得程少红也间接地受到了自己的伤害,就敬了程少红一杯。程少红说,这才像话,你脸都不红,还能喝呢。包青注意到小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不该忽略小钟,就敬了小钟一下,他又提到小钟的父亲钟老师,说他其实一直记得他的好,只是回乡探亲总是匆匆忙忙,没顾上去看望他。小钟没说什么,程少红在一边插嘴说,现在还可以去看,去墓地看看他嘛。包青知道程少红是在奚落他,但他还是认真地对小钟解释道,这次没时间了,下次吧。

    然后包青回到了座位上,他有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尽力地做完了他该做的事,他拿起汤勺准备喝一口鸡汤。但是一只酒杯横刺里伸了过来,和他的汤碗撞了一下,是大猫。大猫说,包青,我们还没喝呢,要不你喝鸡汤我喝酒,我们干两杯?包青放下碗,拿起酒杯,说,再喝我就躺倒了。大猫说,躺倒了我用车送你回去,在马桥镇喝酒,你还怕回不了家吗?

    包青不胜酒力。人到四十,包青第一次这么狂饮。包青吐了。他记得是李仁政扶着他去厕所吐,他对着洗手间的窗子吐,看见外面雨停了,夜色微微发蓝,镇上传来零碎的鞭炮声,包青记得回家的事,他对李仁政说,我要回家,我妈一足急坏了。李仁政说,大猫让走你就走,你再跟他喝一杯,让他放你走。李仁政一直半推半架着包青,包青记得那年秋天他们把他扔进河里以后他自己爬不上岸,也是李仁政好心来拉他,半推半架着把他送上新民桥。包青忽然就对李仁政说,仁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李仁政却不高兴,喷出满口酒气骂道,好人有x用,没钱,好人也会变坏人!

    从洗手间回来包青记住了李仁政的话,和大猫喝一杯就走。他主动敬了一杯,但大猫说,告辞酒必须是三杯。包青模模糊糊意识到大猫是在整他,只是不清楚大猫是因为喝多了整他,还是因为某种不满,反正他是在整他,包青想无所谓,现在谁也不怕谁,我不靠你吃饭,坚持一下就走吧。侣是事与愿违,包青的身体缺乏理性和耐心,软绵绵的不听话了,地球引力对他产生了超常的作用,包青突然就从椅子上滑下来了,坐在地上。包青坐在大猫的脚边喝了最后那杯酒。包青的目光所及是大猫的黑色皮鞋和白色棉袜,大猫的袜子白得刺眼,而皮鞋上沾着的一星黄色的泥巴让包青感到不安。所谓记忆的走廊有时一步而过,昔日重来只在悄无声息之间,包青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粗暴的声音,那个声音挟带着武力威胁命令他,把泥巴擦掉,擦掉,擦掉!是大猫的

    声音,是少年时代的大猫的声音,也是如今的一方富豪大猫的声音,快,把泥巴擦掉!包青顺从地拿起了一块餐巾,就像好多年前他被逼迫做过的那样,他向大猫的皮鞋轻轻吐了一口唾沫,说,我擦,我擦。

    包青听见了别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他顾不上抬头,他专注地用餐巾擦着大猫的皮鞋,看见皮鞋变得光亮如新,闪烁出一圈奢华的光晕,然后他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感到自己的脸上挨了大猫一巴掌,由于一方出手突然,一方缺乏防御,那一巴掌打得结实,包青歪坐在地上了,与此同时他听见大猫暴躁地吼叫起来,怎么光擦左脚,右脚呢,快点,擦右脚!

    博士包青初三那天就回北京了,镇上人都知道他回乡过年从来都来去匆匆。还是姐姐姐夫去送他,在汽车站他们又遇见了李仁政。包青拿个后背对着他,光明正大地回避李仁政,但李仁政还是跑过来了,塞给他一个大纸袋,说,大猫送的酒,两瓶五粮液。包青坚决地挡开李仁政的手,说,我不喝,你带回去给他,昨天他已经让我出够洋相了。李仁政托着酒,小心地选择着说辞,说,昨天是喝多了点儿,大猫让你别见怪。这酒是好酒,他的心意,让你带回北京喝。包青赌气似的说,我不喝酒的,回北京也不喝,怎么跟你们说这么多遍也没用?李仁政眨巴着眼睛,是呀,你们知识分子都不怎么喝的,他看了看包青的姐夫,顺手把酒塞到了他手上,说,那干脆让老钱带回去吧,反正我不能带回去给大猫,他不骂死我。

    包青很冷淡地掏出手机来,站在候车室门口给妻子打电话,不再和李仁政说话。李仁政知趣,正要告辞,包青却一把拉住了他。包青把李仁政一直拉到台阶下面,说,仁政,你是个好人,昨天我出那么大洋相,你怎么就在一边看着?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替大猫擦皮鞋了?他是不是还打了我一个耳光?李仁政的眼睛闪闪发光,嘴上却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包青紧张地注视着李仁政的表情,说,你别打马虎眼,我给他擦皮鞋你也不拦我一下?你就看他借酒撒疯,打我的耳光?李仁政摆摆手说,咳,没有的事,你给大猫擦皮鞋?他敢打你的耳光?都那么大的人了,大猫不会让你擦鞋的,更不会打你的耳光,再说他现在也不敢欺负你嘛。包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疼倒是不疼,可我当时脑子很清醒呀。他狐疑地注视着李仁政,说,看来喝醉的人都会出洋相,拉也拉不住,要不,是我记错了?是你替他擦皮鞋了?他打你的耳光了?

    包青看见李仁政猛地抬起头,李仁政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狡猾,也有点难以形容的自豪。我没擦,骗你我不是人养的,我从小到大就没替他擦过鞋,更没挨过他耳光!李仁政郑重地申明着,突然笑起来,在包青小腹上捅了一把,说,你不要耿耿于胸嘛,喝醉的人,不能跟他计较的,你就原谅他一次,大人不记小人过。包青不知为什么,突然用手掌蒙住了自己的脸,然后他听见李仁政感叹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现在都混好啦,那么多同学朋友,只有你能跟他平起平坐,要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打你的耳光?

    他们说话的时候长途客车已经从停车场里开了出来,只听见咣当一声响,把包青一行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车门自动地打开了。节日过去了,人人红光满面,汽车也要迎新年,那辆长途客车的车门大概已经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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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私宴》

    苏 童

    无处不在的宴会,从纷乱的现实生活中脱颖而出,我从中选取一场来作为一个短篇小说的文本对象,这是《私宴》的来历。

    宴席也是一个世界。

    宴席上的人是值得观察的,主人和宾客是率先摆脱了贫困的一群人,他们以某种稳定的或者多变的社会关系的组合方式坐在一张大餐桌前,其内心世界的互相勾兑远比一瓶上好的白酒的生产来得丰富多彩,餐桌上的人身体坐在一起,心灵不一定坐在一起,他们吃相不同,醉酒的发生概率和发生时间也完全不同,各人酒前酒后的行为语言五花八门,因为这种差异,一切都值得追究。

    也许我是借助“大猫”和“包青”的重逢,追究了他们的光荣和尊严,也许不是,也许仅仅是对羞耻和脆弱进行了一次恶意的漫长的记录。

    “包青”最后为“大猫”擦皮鞋的那个动作很重要,相信没有人去关心那是不是一次酒后失态,令人关心的是那个不期而遇的危险时刻,它为什么降临到了包青们的头上?

    也许包青们就不应该回到那个马桥镇上去?令人无可奈何的事实是:这不可能。

(选自《小说月报·第十一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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