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清溪县的宝光双塔前,我发现了杂耍戏班在此卖艺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滩
猴粪和一只残破的蹬技艺人常穿的红毡靴。我向守塔的僧侣询问了杂耍戏班的去向。
僧侣的回答是冷淡而不着边际的,他说,来了,又走了。我问他往哪儿走了,他说,
清净之目何以看见俗物的去向?你去问集市上的游逛者吧。我转身到果贩那里买了
几只木梨。幸运的是果贩与我一样热衷于南方的杂耍绝艺,他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
天前那场精采的演出,最后他用秤杆指指南部说,可惜他们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说
是还要往南去,班上说要找到一个清平世界安营扎寨,哪儿是清平世界呢?果贩叹
了口气,他说,封国现在最太平了,他们大概往封国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儿跑,
只要你有钱买通边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离该死的燮国了。我用拾来的小锥刀把
木梨劈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贩诧异地望着我,他也许发现
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么会迷上杂耍班呢?果贩说,看你吃梨的样子倒像京
城里的王公贵族。我没有解答果贩的疑问,我在想我的这场千里寻梦注定是充满悲
剧色彩的,作为对我苦苦追寻的回报,那个流动的杂耍戏班已经越过国境进入了封
国,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走就走吧,这没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客官你说什么?果贩好奇地盯着我问。
  你喜欢走索吗?我对果贩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上最好的走索艺人。
我回到了宝光塔前面的广场,在寺庙的石阶上坐到天黑,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
渐渐归去,僧侣们正忙于清扫炉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残烛,一个僧侣走到我身边
说,明天早晨再来吧,第一个香客总是鸿运高照的。我摇了摇头,我想告诉他祭拜
之事对于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面临着真实的困境,虔诚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
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来临,清溪县归于寂静和凉爽之中,这里的空气较之品州地域洁净了许多,
隐隐地飘来薄荷草和芝兰的清香,我想这是因为清溪县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
州城的瘟疫之菌。现在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夜晚似乎来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种沉沉的
睡意,朦朦胧胧听见寺庙的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听见晚诵的僧侣的笃的笃敲响
木鱼,后来我就倚着寺庙的黄墙睡着了。到凌晨时分我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披
了一件薄衫,但我没睁开眼睛,我真的累极了。
  我忠心的奴仆燕郎随同曙色一起来到我的面前,当我醒来看见他怀抱着我的双
脚端坐不动,看见他的发髻上沾满夜来的露珠,我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我不相信燕
郎再次跟上了我,并且伴我在清溪县露宿了一夜。
  怎么找到我的?我能闻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种气息,不管相距多远,我都能闻到。
陛下觉得奇怪吗?陛下觉得我像一条狗吗?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
了多少路。
  我无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
失而复得的救命稻草。紧接着的别后长谈是琐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谈话过程中我敏
锐地感觉到我与燕郎的主仆关系正在消失,现在我们两人就像一对生死同根的患难
兄弟。就在清溪县嘈杂的挤满南迁难民的客栈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辉
煌的决定。我告诉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经结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练走索绝艺,然后
在腊八节那天当众献艺,我说两个人也可以组成一个杂耍班,而我无疑将成为世上
最优秀的走索艺人。
  怎么练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后提出了一系列实际问题,上哪儿去找教习的
师傅?上哪儿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推开客栈的窗户,指
给他看院子里的两棵酸枣树,我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它们就是上苍赐予的最好
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陛下去走
索,那么我就学踏滚木吧。燕郎最后向我露出会心的一笑,滚木随处可见,他说,
陛下在空中走索,那么我就在地上踏滚木吧。一切都是从那个夏末初秋的早晨开始
的,我记得那天清溪县的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客栈里的投宿者还在初来
的秋风里酣睡,我从左边的酸枣树爬上去,摇摇晃晃站在凌空的绳索上,重重地跌
落,然后我从右边那棵树爬上绳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环往复,我听见我发自心
灵深处的叫喊是多么狂热多么悲壮,燕郎仰视着我,消瘦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光。
站在客栈门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儿,她睡眼惺忪地观望着我初学走索的情景,
起初小女孩一边拍手一边嘻嘻地笑,但突然间她发出了一种受惊的哭声,小女孩边
哭边往客栈里跑,小女孩边跑边叫,爹,你来看那个人,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客栈里的人普遍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在他们看来我每天坚持的走
索练习只是一种奇癖,他们凭窗观望,朝我和燕郎指指点点,嘲谑讥讽或者横加评
判。对此我视若无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悬索之上,而他们的行尸走肉将永远滞留
在红尘俗泥之中,我知道只有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
芸众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
我发现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无师自通,当我在一个细雨缤
纷的早晨轻松走完长长的悬索,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无声地飘浮起来。九月秋雨点
点滴滴洒落在我的脸上,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放,我泪流满面地
站在悬索中央,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荡,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跃起来,
坠落下去,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
妙伎艺。我终于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迎着雨线訇然展开,现
在我终于飞起来了。
  看着我,你们看着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们好好看看我吧,我是
谁?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走索艺人,我是一个走索王。
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栈里的人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大概不屑于分享
我的喜悦和激情。我听见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说,别去看他,一个装疯卖傻的怪物。
我知道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的一切,于是我高声叫着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见我
了吗?你看见我梦想成真了吗?燕郎其实就站在酸枣树下,他的怀里抱着踏板和滚
木仰视着我。陛下,我看见了,我一直在看着你。燕郎脸上的悲悯之情使我怦然心
动。店主的女儿名叫玉锁,那年她刚满八岁,梳两个圆圆的小环髻,穿一件红布衫,
走起来像一只轻盈骄傲的幼狐,倚门独坐的时候则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红莲花。我
在悬索上摇晃的时候总是听见玉锁尖叫的声音,小女孩总是倚在石阶上观望我的一
举一动,她的笑声矜持而羞涩,她的尖叫则清脆响亮得令人咋舌。客栈的老板娘是
个干瘦的脾性暴躁的妇人,据说是小女孩玉锁的后娘,每当玉锁的尖叫声在客栈外
响起,老板娘便从厨房或茅厕那里冲过来,一手揪住女孩的环髻,一手高高地扬起
来扇打女孩的嘴。我都烦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老板娘揪着女孩的环髻将她往茅
房那里推,白养了你这条懒虫,让你干活你就逃,老板娘说,你在这儿鬼叫什么?
你要是喜欢这种下三烂的把戏,干脆把你卖给杂耍班子算了。从高高的悬索上俯视
客栈的院子,小女孩玉锁就像一只可怜的网中小鸟,有很多时候那张泪迹斑斑的小
脸从茅房的断墙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痴迷的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两个习艺的异乡
客。不知为什么玉锁让我想起初进燮宫时的蕙妃,我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渐渐生出
了格外的爱怜之意。燕郎对小女孩的爱怜似乎比我又胜一筹。我从他注视玉锁的眼
光里发现了温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妇人,但我喜爱这个女孩。燕郎的声音听上
去很凄恻,我无法猜度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用心于我以外的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
八岁的稚气正浓的小女孩,这是第一次。我记得在宫廷中曾经盛行过狎童之风,但
这种事情发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惊诧。玉锁似乎也特别喜欢燕郎,她开始偷
偷地缠着燕郎教她踏滚木。只要客栈老板娘稍稍放松片刻,玉锁就拉住燕郎的手在
滚木上试验起来。小女孩天资聪颖身轻如燕,我看见她很快就能在滚木上应付自如
了,我看见她的小脸上飞满喜悦的红晕,小嘴吃惊地张大着。玉锁习惯性地想尖叫
但又不敢发出叫声,于是我看见她拽住燕郎的腰带穗子,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在滚木上行走的姿势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爱,既快乐又很可怜。我不知道那天夜里
的风波是怎么引起的。整个秋季我总是早睡早起以利于白天苦练走索绝艺,我很早
就吹烛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将小女孩玉锁骗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锁自己
跑到燕郎睡铺上来的。大概是拂晓五更时分,我突然被一阵粗鲁而低沉的叱骂声惊
醒,面前站着客栈店主夫妻两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骂,男的手
里托举着一盏油灯,他正在把油灯往睡铺角落里移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
清楚燕郎怀抱小女孩玉锁蜷缩在角落里。燕郎的眼睛半睁半闭,苍白的脸上是一种
痛苦和困惑交杂的神情,他怀里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么人?客栈老板将油灯凑近燕郎的脸,愠怒而不屑地嚷起来,来往商客
都到妓寮去嫖女人,你怎么敢调戏玉锁?她是我女儿,她刚满八岁呀!你们到底是
什么人?是从哪儿过来的下流杂种?我没碰过她。燕郎低下头望着熟睡的小女孩,
他说,我不是下流杂种;我只是喜欢她,现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们别大吵大嚷地
吓着她。你还怕吵?对,你是怕吵。客栈老板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扒开了燕郎试图
遮挡油灯灯苗的那只手,逼视着燕郎。然后我听见客栈老板切入了另外一个话题,
这件丑事你自己思忖着办吧,他说,是想对簿公堂呢还是私下了结?我没碰过她,
我真的没有碰过她。我只是抱着她看她睡觉。燕郎嗫嚅道。这些骗人的鬼话留到公
堂上说吧。你要我马上叫客人们来看你的下流把戏吗?客栈老板说着猛地把小女孩
身上的薄毡抽去,暴露在油灯下的是玉锁光裸的瘦小的身体。玉锁终于惊醒过来,
她从燕郎的腿部滚到睡铺上,伴随着一声受惊的恐惧的尖叫,我不要你们,我要燕
郎叔叔。我看见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双手停留在空中,而后颓然垂落。他开始用一
种悲愤的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许真的做出了什么言语不清的事,因为我想
起曾有一些得势阉竖私蓄婢妾的奇闻,一切就不足为怪了。
  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问那个满脸狡诈的客栈老板。假如你们到清溪的妓寮里买
一个雏儿破瓜,那要花上十两银子。客栈老板的语气变得温和而猥亵起来,他向一
旁不停诅咒的老板娘耳语好久,最后终于定下这场要挟的价格,看在你们是熟客的
面子上,给九两银子吧,他说,花九两银子买我女儿的节操,够便宜的了。
  是够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惭地低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邪
恶而不失温情的念头,于是我又问客栈老板,假如我把你女儿都买下来,让她跟我
们走,你又要多少钱呢?恐怕客官买不起。客栈老板愣了一下,然后佯笑着竖起他
的五指,他说,要五十两银子,少一两也不卖。我把她从小养大不容易,卖五十两
银子便宜你们了。
  好吧。我会凑满五十两银子的。我说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锁,我擦干了小女孩脸
上的泪痕,然后把她交给燕郎。抱着她吧。我对燕郎说,她是我们新杂耍班的人了,
从今往后,你教她踏滚木,我会教她走索,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要走上正途了。为了
筹集五十两银子,我与燕郎星夜急驰二百里赶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宫邸。昭佑对我的
突然驾临既意外又惶恐,他是个胆小如鼠深居简出的藩王,终日沉溺于万年历和星
相云图之中。即使是如此隐秘的会晤,他仍然让两名莫测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
最后当他弄清我的意图后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五十两银子,我以为你在卧薪尝胆
图谋复辟呢。他们告诉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将相撞,一个火球将要坠到天州地界,
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吧,他们告诉我你是一个沦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
你就是那个坠落的火球。所以请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去别处吧,请你们灾难带往别
处吧。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们默默无语。对于南王昭佑的一番星运之说我们都
半信半疑,但有一种现实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宫邸里,我已从一个显赫的
帝王沦为一颗可怕的灾星,我在坠落和燃烧,给劫难的燮国土地带来新的劫难。我
逃避了世界但世界却无法逃避我,假如这是真的,那我将为此抱恨终生了。从天州
回返清溪的途中马背上新驮了乞来之银,我没有羞耻的感觉,也不再为我的乞银之
旅嗟叹。在南部广袤的田野里,禾谷已被农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苍凉而坦
荡,我看见无数发黑的被雨水泡黑的干草垛,看见几个牧童赶着牛爬上野冢孤坟,
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人在世上注定是一场艰辛的旅行,就像牧童在荒地和坟冢里放牧,
只是为了寻找一块隐蔽的不为人知的草地。
  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个人代表一颗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
坠落还是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周身的火,它们在薄衣和风尘之间隐隐燃烧,
在我疲惫的四肢和宁静的心灵之间灼灼燃烧。
  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骑在一条小灰驴上离开了客栈。那天她穿了紫茄色的新衣
和大红的新鞋,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一块米粑。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脸若春桃,一
路上兴高采烈欢声笑语,有人认出那是茅家客栈里的小女孩,他们问,玉锁你要去
哪儿呀?玉锁骄傲地昂起头说,去京城,去京城踏滚木。那是腊八节前的某一天,
天气很奇怪地睛和而温暖,我们提前走上了搭班卖艺的道路,一共三个人,我、燕
郎和八岁的清溪小女孩玉锁。我们后来将京城选定为流浪的终点,完全为了满足小
女孩玉锁的夙愿。三个人骑着一大一小两条驴子,带着一条棕绳两块滚木离开清溪
县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后来名闻天下的走索王杂耍班的雏型。
  走索王杂耍班的第一次当庭献艺是在香县街头,献艺获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记
得当我在高空悬索上猿步轻跳时,天空中飘来一朵神奇的红云,它似乎就在我的头
顶上款款巡游,守护着一个帝王出身的杂耍艺人。聚集在街头观望的人群爆发出缕
缕不绝的喝彩声,有人怀着恩赐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钱钵里掷来铜币。有人站在木
楼上向我高声大叫,走啊,跳啊,翻一个筋斗,再翻一个筋斗!
  在充满纵欲和铜臭空气的香县街头,我把我的一生彻底分割成两个部分,作为
帝王的那个部分已经化为落叶在大燮宫宫墙下悄然腐烂,而作为一代绝世艺人的我
却在九尺悬索上横空出世。我站在悬索上听见了什么?我听见北风的啜泣和欢呼,
听见我从前的子民在下面狂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筋斗啊。于是我真
的走起来,跳起来,翻滚起来,驻足悬索时却纹丝不动。我站在悬索上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我真实的影子被香县夕阳急速放大,看见一只美丽的白鸟从我的灵魂深处起
飞,自由而傲慢地掠过世人的头顶和苍茫的天空。我是走索王。我是鸟。
  香县是一块不知忧虑的乐土,即使是这一年战乱不断天灾人祸的冬天,香县的
人们仍然在纸醉金迷中寻欢作乐,我曾看见一个醉汉在青楼区疯狂追逐每一个过路
的女子,几个富家子弟围住一条狗,在狗的肛门里塞进一颗长捻纸炮,当纸炮炸响
时那条狗就变成了一条疯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仓皇躲闪到路边。我不
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一条好狗改造成一条疯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寻欢作乐的方式。
凤桥楼前依然车马不绝,我多次在楼前仰望楼窗里的灯火人影,听见花楼上的笙萧
和陌生女子的莺声浪语,听见嫖客们粗野放荡的笑声。蕙妃已经从这家妓馆中离去,
楼前灯笼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换的灯笼是塌州李姑娘和祁县张姑娘
的。我在妓楼前徘徊的时候,一个跑堂出来摘走了其中一盏灯笼,他朝我瞟视着说,
李姑娘有客了,张姑娘正闲着呢,公子想上楼会会张姑娘吗?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说。
  卖艺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饰,然后他嘻地一笑,卖艺的也行呀,只要有钱。
如今这世道花钱买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绳索上摔下来,
摔死了想玩也玩不成了。我是走索王,永远不会从绳索上摔死的。我拦住了跑堂,
向他询问蕙妃的去向,我对他说,你告诉我九姑娘去哪儿了,我一样会给你赏钱的。
九姑娘去京城卖大钱了。都说九姑娘的皮肉生意做得与众不同,你知道吗她那一套
是得了宫廷秘传的,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鸨分赃不匀,一气之下就跑掉啦。跑堂
凑过来向我耳语着,突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老是
在这里转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于是信口说道,我是他男人。跑堂的表情变得惊愕而
好奇,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可笑的嘶嘶的声音,手中的灯笼砰然落地,我的娘,跑堂
突然大叫,你就是废王端白?你到凤娇楼来找废妃白九娘来啦?跑堂狂喜地抓住我
的衣袖往楼门里跑,边跑边说,上楼上喝茶,不要一文钱,谁让我第一个看见你的
天容龙颜呢。我的半边衣袖就是这时候被拽断的,跑堂的发现使我感到慌乱和恐惧,
我挣脱了那只粗暴而热情的手向街上跑去,听见那个机敏过人的男子在凤娇楼前向
我高喊,燮王回来,我会替你找到九姑娘,不要一文钱。我向他挥舞着剩余的半边
衣袖,用同样高亢激越的声音回答他,不,不要找她,让她去吧,永远不要找她了。
那真的是我内心的声音。我的美貌而命运多蹇的蕙妃,她已经化成了另外一只自由
的白鸟。从此我们在同样的天空下飞翔,聚散离合也只是匆匆挥手,一切都印证了
各自对鸟类的膜拜和梦想。殊途同归。走索王杂耍班子的内幕是被凤娇楼的跑堂揭
破的,这个消息轰动了香县城。第二天我们栖身的董家祠堂被市民们所包围,县府
的小官吏们穿戴整齐列队在祠堂大门的两侧静候我们出门,其中包括香县的知县杜
必成。
  小女孩玉锁被外面的人群和嘈杂声吓坏了,她躲在里面不肯出来,燕郎只好把
她抱在怀里。那天我睡眼惺忪地面对跪伏在地的人群,听见有人向我高呼万岁,我
一时竟无所适从。年逾六旬的杜知县就跪在我的脚下,他的表情混杂着羞愧、好奇
和一丝恐惧。请宽恕本县官吏有眼无珠,不识燮王龙仪紫气。杜知县在石板上磕首
道,请燮王上驾光莅寒舍吧。我不是燮王,难道你不知道我早被贬为庶民?燮王如
今虽遭贬难,却依然是堂堂帝王之身,在此停留是本县的造化,民众奔走相告蜂拥
前来,小吏惟恐燮王的安全有患,所以恳请燮王上驾离开祠堂,到寒舍暂且躲避百
姓的骚扰。大可不必。我沉吟良久后拒绝了杜知县的邀请,我说,现在我只是一个
走索艺人,有谁会来谋害一个走索艺人呢?我不怕众人围观,对于卖艺人观者越多
越好,这么多的香县百姓给我捧场,我相信我的走索会做出绝活来的。这天走索王
杂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观者像蚁群密布在街头空地周围。燕郎和小女孩玉锁的踏
滚木已经博得了阵阵喝彩,而我在悬索上做的鹤立亮相激起一片雷鸣暴雨般的欢呼
声,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我
作为一个走索艺人已经得到了认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还听见了另一种若有
若无的回声,它来自那只灰雀不知疲倦的喉舌,那只灰雀从凤娇楼的屋檐上向我飞
来,洒下一路熟悉的超越人声的哀鸣:
  亡……亡……亡。
  从香县街头开始,我的走索王杂耍班名声大噪,风靡一时。后来的《燮宫秘史》
记载了走索王杂耍班的绝伎和献艺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著书人东阳笑笑生认为走索
王杂耍班的成功是一种偶然和意外,“燮历晚期国衰人怨,万业萧条,乐伎梨园中
惟走索王杂耍班一枝独秀,并非此班怀有天响绝伎,皆因走索王身为前代废君,趋
合了百姓看戏莫如看人的心理。一代君王竟至沦为卖艺伎人,谁人不想亲睹古往今
来的奇人罕事?”《燮宫秘史》对此的判断也许是准确的,但是我相信没有人能够
知道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没有人能够读懂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东阳笑笑
生还是别的什么无聊文人。到了次年春季,杂耍戏班已经扩大成一个拥有十八名艺
人二十种行伎的大班子,这在燮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杂耍班所经之处留下了
一种世纪末的狂欢气氛,男女老幼争相赶场,前来验证我摇身一变成为走索王的奇
闻。我知道他们的欢呼雀跃是因为我给他们垂死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欢乐,给天灾人
祸阴云密布的燮国城乡带来了一息生气,但我无法承受人们对一个废贬君王的顶礼
膜拜,面对人们欢呼燮王的狂潮,我不无辛酸地想到黑豹龙冠的骗局蒙蔽了多少人
的眼睛,曾经头戴龙冠的人如今已经逃离了那口古老的陷阱,而宫墙外的芸芸百姓
却依然被黑豹龙冠欺骗着。作为一个参与了大骗局设置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却
永远无法为那些纯朴而愚钝的人群指点迷津。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