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笔记(节选)
第四章
一、二舅之谜
我在这一章里主要是写我的二舅古建勋。在这本《家园笔记》中,我本来是不
想多写二舅的,但是二舅参加了1940年北方战区的抗战。所以无论如何我是不能逃
过这一笔的。再则,二舅的结局一直是个谜。二舅原是国民党78军军长,1940年曾
受命攻打林山县佐田师团。但是,二舅在这个期间叛变了。这是“文革”中公开的
说法。后来的《保州市抗战史》也是这样记载的。于是,古氏家族便由此蒙上了巨
大的耻辱。野民岭几乎人人知道我二舅古建勋是一个大汉奸。汉奸,是一个人人都
会觉得齿冷的罪恶字眼。
一本历史书这样记载:1940年秋,古建勋率国民党某军在曹候县抗战中投敌。
军参谋长谭家轩等因阻止古建勋叛变被杀害。古建勋投敌后,因内讧,被日军佐田
司令长官嫉恨生疑。1940年冬,古建勋所部一万二千余人,被日寇集体杀戮于曹候
县张家庄东沙河。“古建勋罪恶的生命在东沙河结束了,这是黑色的死灭。那天的
太阳也应该是黑色的。”这本历史书中用了这样色彩强烈的语言叙述我二舅的投敌
与死亡。(摘自《保州地区1942年抗战》243 页《古建勋投敌前后》,作者:张也
民)而这一场残酷的屠杀过程,该书竟无一个字记载。以至连我二舅古建勋是如何
投敌的,该书从始至终也没有提供给读者一两个可让人信服的细节。很让我失望。
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历史系的一个著名的教授请教这个疑问。
教授盯了我半天,似乎我问了一个重大的国家机密。
教授沉吟了很久,后来淡淡地说:“关于这场战事,我只知道是1940年发生的,
是以国民党某军团全军覆没为结局的。但关于这场战事各种正规版本的抗日战争史
书却绝少记载,而且说法不一。古建勋是你的什么人?”教授突然问我。
我笑笑,没有满足教授的好奇心。我当时还是注意到了,教授只说这一场战事,
一个似乎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中性词。他没有提到汉奸或投敌字眼,这是为什么?这
绝不是教授的无知,我知道教授是史学界权威。
我一个远房表舅张子年是那场战事的幸存者,也许是唯一的幸存者。遗憾的是,
这个幸存者没有给我提供一点关于那场战事的细节。据说表舅是被当地的老百姓从
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那时他身上有七个枪洞,只剩下一丝气。他活下来了,可是他
疯了,就在曹候县城里疯跑,曹候的老百姓都喊他“疯兵”。一直到解放后,我那
退职回到林山县野民岭的二姨得知了消息,才把我这个表舅从曹候县接回了野民岭,
给他在古家庄找了一间屋子住下。表舅不再疯跑了,可是终日不敢出门,后来就用
剃刀割断了手腕上的动脉,把血放跑了。
二姨曾经对我说:“张子年是被吓死的。”二姨又说:“张子年当土匪出身,
杀人越货如麻,胆子天大,怎会被吓死呢?他一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表舅受了
什么刺激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了。1992年,我去了台湾的五舅回来了,我从四舅那里得到了
五舅古建业的《古建业回忆录》手稿,五舅在他的回忆录中,很详实地写了我二舅
在1940年北方抗战中的战事,我读过之后很是震惊,那一场战事的后面竟是错综复
杂。历史的真相原来是极容易掩盖的。
二、1940年北方战区军事会议
那段古城墙一直在那里诱惑着我。
1993年,当我准备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登上了保州市东三十里处的那一段古城
墙。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远远望去,残阳如一道鲜旺的活血射上古城墙,将这一
段多年失修破败了的古城涂抹得血迹斑斑。几只昏鸦呱呱叫着,挥动着黑色的翅翼,
从灰秃秃的垛口处掠走,遥遥扑向了就要燃尽的夕阳。
根据我五舅古建业回忆录中所写,1940年的秋天,也是在我登上这段古城墙时
的这样一个秋天,国民党78军军长即我二舅古建勋和副军长焦难先就站在这一段古
城墙上,他们有过一段心情极其灰凉的谈话。那天,几个高大威武的士兵荷枪实弹,
沿着古城墙的垛口四下游动,显得有些无聊。不时看看在城上密谈了很长时间的两
位长官。
那时,我的五舅古建业给我二舅古建勋当副官。五舅看到焦难先的副官林志成
不耐烦地低声埋怨着。
五舅看着林志成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凑过来笑道:“老林,怎么丢了魂儿
似的。”林志成对我五舅笑道:“古副官,你今天晚上找个因由出来,哥哥我带你
去个好去处,城里的思春楼有个叫春儿的姐姐,保你销魂的。”五舅笑道:“我可
不敢,请假出来嫖妓,让我们军长知道了,我这脑袋就要送给别人了。”林志成不
在乎地苦笑:“这鸡巴年头,有一天就说一天,我看谁的脑袋也都是系在裤带上的,
再说像咱们这样的杂牌军,还穷讲究什么啊。”说罢,就靠在垛口上,闭起眼睛。
铁红的日头渐渐烧化了,似一汪红红的颜料,软软地流向幽幽的山谷。黄昏如
血。
我那身材高大的二舅,呆呆地望着远天辉煌的落照,他也许感觉自己溶化在这
热烈的黄昏里了。他身旁的副军长焦难先,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也出神地望
夕阳西下。他们二人是林山县师范学堂的同学,又同在黄埔军官学校第三步兵科毕
业。焦难先从1926年一直跟着二舅,他现在是二舅手下的副军长,兼77师师长。五
舅古建业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1938年,我二舅古建勋接手78军之前,78军曾是一
支兵力强大的部队。78军辖四个师。焦难先的77师,郭克武的54师,贺如飞的39师,
古建勋的35师。到1938年,78军军长蔡勇受排挤被迫下野,刘天虹接任军长,再几
个月后,刘天虹在行军途中染上了疟疾,病死军中。我二舅古建勋被提名接任78军
军长。但是这时78军已经失宠。郭克武的54师已经划归到黄召涛56军属下了。焦难
先的77师,也由北方战区指挥。二舅的78军实际上只有两个师的兵力了。五舅在回
忆录中说,古建勋吃亏吃在上边没有靠山。他的老上司陈明然已经在蒋委员长手下
坐了冷板凳。当然,问题还不仅是这些。
五舅回忆说,1940年8 月12日,南京方面派参议员关绍方以古建勋表弟的身份
来到78军。关绍方是我二舅在黄埔军官学校时的同学,交情很厚。后来追随了汪精
卫,在南京国防部任职。此次以表亲的身份护送薛寒芸母子三人来78军,是来游说
我二舅古建勋反水的。关绍方并带来了汪精卫的亲笔信。二舅委婉地拒绝了。可关
绍方有一股子不辱使命的执着劲,仍是天天纠缠着我二舅。二舅不便发作,就把关
绍方交给了五舅,让他好生侍奉。自己则躲起来不再见关绍方。虽说如此,但二舅
心中并不踏实,关绍方滞留在78军,消息早已经渐渐传开,上峰必然更加猜忌。
我常常想,此时的二舅有些进退失据,二舅是聪明的,他此时却感觉到自己愚
笨,他的经验是丰富的,现在却感觉到贫乏,他感觉自己经验和智慧的库存中,找
不到一个解决目前困境的启示。
风渐渐地硬了起来了,焦难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军座,关绍方滞留在78军,
只怕你是难逃瓜田李下之嫌啊。”叹罢,就把目光转向城墙下边的山野。
暑气已经过去,秋色把草木涂染得深绿。浓浓的绿色中,已经隐隐地露出了夏
季的败象。山野显得忧伤。
二舅缓缓转过身来,一向粗猛的嗓音有些喑哑:“难先,汪先生待我古建勋有
知遇之恩。没有汪先生的提携,怎会有我发达到今日。公与私,我分得清爽。我古
某并未随汪先生去南京啊。建勋是个粗人,但是民族大义却还是懂的。汪先生委身
倭寇,是他个人性情所定,古某并不赞成。我内人薛寒芸虽是汪先生的表妹,但在
国事上与汪先生并无瓜葛。怎好混为一谈,总不该让古某学吴起杀妻求将吧。上峰
怎能不问皂白,就要置古某于死地呢……”说到此,二舅已经激愤至极,渐渐地涨
红了脸,眼中就有了闪亮的泪花。他仰天大吼一声:“苍天无眼啊。”城墙下面的
五舅和林志成被二舅吼得一惊,慌慌地跑上来。焦难先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二舅长叹一声:“我真想交出兵权,还乡种田了。此处西去距离我的家乡野民
岭也就是一百四十华里,半天就到了。”说罢,他看着辉煌如火的野民岭的方向,
已是热泪长流。
焦难先苦笑道:“军座,你若交出了兵权,岂不是交出了脑袋。”夕阳终于烧
尽了,夜的潮水悄悄涌过来。就有了黑色在空中滑动的声音。
二舅面目狰狞起来:“苦逼得紧了,老子只好真的去投汪先生了。”焦难先摇
头道:“莫说气话了。如今国难当头,你我生死都已置之度外,这种恼人的烂事不
提也罢。几日后,苍南县就要有一场恶战。彭长官已经命令我明日出发,先行在苍
南县驻脚。我今日只是给你提个警醒,莫遭那般小人算计。说句泄气话,生生死死
都是命中注定,军座不必愁肠百结。大战在即,我辈只有舍命向前了。”二舅冷笑
一声:“我早已料到,这种当炮灰的事情,自然是你我这样的杂牌军了。日前攻打
保州市,还不是你我各部充作前部,拼杀浴血。他们那些嫡系毫发无损,我看得清
楚,不日决战,你我仍是打头阵的角色,与其放心不下,莫如借日本人的手消灭掉
心安理得。”焦难先道:“你我只要无愧于国人,后人自会有公论。走吧,彭长官
就要开会了。我想他和史坚如还不至于在会上怎样你,你在城外还有万余弟兄呢。”
二人走下古城,步子都显得滞重。林志成和我五舅带人闷闷地跟在二人左右。
起风了。一阵大风生猛地扬过来,像一匹匹野马,在古城上狂奔,在山坡上的
树林中掠过,发出浪涛般的呼啸。残枝败叶在坡上疯滚着,时而斑斑驳驳卷到半空,
让人看着眼晕。风中弥散着一股难闻的腥气。二舅就想起当地土人给这风起了一个
十分难听的名字。叫什么风?二舅一时想不起来了。
我常常猜想,二舅当时的心情已经糟糕透顶。
二舅已经不再被上峰信任。不再被上峰信任的军人的心情应该是多么灰凉啊。
他开始被一点点拿掉兵权。被拿掉兵权的军人是被剪断翅膀的飞鹰啊。
二舅曾是汪精卫的部下。他的太太,也就是我的二舅妈薛寒芸,是汪精卫的一
个表妹。这种关系,在中国文化上来讲,二舅就有了与汪精卫不可割断的联系。至
于二舅与汪精卫联系不联系,这已经不是二舅的事情了。这是中国文化的特征。
我们今天的某些事情,不是仍旧走不出这种文化现象的阴影吗?1940年的秋天,
我二舅心事重重地去了保州市内的北方战区指挥部。
三十华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二舅到达保州城时,保州城里已经拥满了军
人。保州市政府门前岗哨林立,如临大敌。十几辆美国吉普车先后驶来,停在了灯
光雪亮的门前空场上。
93军军长许景祥,56军军长黄召涛和刚刚提升为副军长的郭克武,78军军长古
建勋和副军长焦难先,北方战区副长官兼53军军长史坚如,及各军参谋长鱼贯走进
一间由教室改成的临时会议室。中国北方第五战区彭长官在此召开军事会议。
会议室里临时拉起了一排电灯,亮如白昼。窗户用黑色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
正面墙上挂着一张用牛皮缝制的宽大的军事地图。上边密密麻麻标满了红蓝黄三色
箭头。
白胖白胖的彭森长官缓缓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一身戎装的副长官史坚如。史坚
如冷冷地在会场上扫视了一眼,目光在二舅身上停留了一下,二舅硬硬的目光迎上
去,史坚如目光一软,就避开了。
坐在二舅身旁的54军副军长郭克武笑道:“今天史副长官好威武啊。”史坚如
毫无表情地看了郭克武一眼,没有说话。
郭克武有些尴尬,低低地骂了一句:“真是操蛋,神气个鸡巴。除了溜腚眼子,
还会什么?”五舅的回忆录中写到,郭克武一向看不起史坚如。史坚如是黄埔三期
毕业生,是蒋委员长的嫡系。史坚如更看不起由土匪起家而进入军界政界的郭克武,
史坚如曾经说,军人的血质是透明的;土匪手上的血是肮脏的。写到这里,我已经
觉得史坚如错了,在中国历史上,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军人呢?又有多少军人的血
是透明的呢?彭森长官没着军装,穿一件蓝色长袍,一副金丝眼镜。像个商人。他
四下环顾,一脸笑容,给空气紧张的会场带来了一股祥和的气氛。五舅回忆录中写
到,彭森原本就是商家。北平上海等城市都有他家的字号。后来进了军界,跟委员
长过从甚密。此次来北方战区坐镇,自然带来了尚方宝剑。在座军官,大都知道彭
长官心黑手硬。那年,他的一批烟土在途中被史坚如手下两个师长暗中截获,坐地
分赃。人们料想彭长官要吃哑巴亏了。彭长官果然不声不响。事过半年,两个师长
被彭长官传唤了去,找一个罪名,关了起来。史坚如闻讯赶来求情,彭长官只是笑,
却并不放人。过了些日子,两个师长的属下二十余人,被彭长官召去,说是要仔细
询问此事,这些人就去了,料想彭长官只是勒索些财物便会作罢。谁知,彭长官问
也不问,就把这二十余人并那两个师长,一同处死了。据说就在他眼前让人用绳子
活活将这一干人勒死了。这些人一片鬼哭狼嚎,彭长官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刑,面
带笑容,并呷着茶水,声色不动。消息传开,人们毛骨悚然。从此,彭长官有了一
个笑面虎的绰号。
我曾翻过国民党抗战将领录。彭森,字长青。湖北武昌人。生于苏州。父亲是
绸缎商人。1931年毕业于苏州商学会。我很奇怪,一个学商业的,怎么会那么快做
了北方战区的指挥官呢?野史记载,彭森跟国民党上层人物走动很勤,他的北方战
区长官,是用大洋买来的。或者如此?千奇百怪的中国干部制度啊。彭长官慈祥地
笑笑:“都到齐了。现在开会。”全体起立,笔直地站好。墙角处有几只耗子吱吱
乱叫。有一只大概是受到同类的攻击,在会场上乱跑起来。爬上了鼓长官的脚面。
彭长官的笑容就僵住,眉间露出些许惊慌。
二舅看在眼里,很想笑。他1937年在张家口驻军时,曾枪毙了一个倒卖军火的
商人。那人与彭长官长得有几分相像。记得那家伙还没被拉出去,就吓得昏死过去
了,屎尿弄了一裤子。二舅当时就笑,这样的人还有胆量倒卖军火。
风越起来越大,凶凶地扑打着窗子。那种腥气就钻进了会场。二舅猛地想起来
了,当地土人给这风起了一个委实让人悚然的名字:鬼风。二舅后来曾对五舅说,
这个鬼风的名字,实在是一种不祥之兆。
三佐田和他的参谋长小林
根据史料记载,当彭森长官在保州城召开国民党北方战区军事会议的时候,日
本佐田师团司令官正在苍山县的指挥部里等候着一个消息。
苍山县日军佐田师团司令部。灯光雪亮。两个颇有姿色的日本艺妓正在抚琴拨
弄一支名叫《樱花》的曲子。佐田身穿和服,笑眯眯地看着两个艺妓用娴熟的手指
灵巧地弄琴。听得入神,就闭上眼睛,如水的音乐就涌满了房间。佐田就觉得在温
柔的水中漂浮。
门外有军靴响起。佐田睁开眼睛,见参谋长小林多喜二大佐走进来。佐田挥挥
手,两个艺妓躬身倒退而下。
小林报告:“中国北方第五战区现在保州城里召开军事会议。据情报,敌78军
之一部,将向苍南县做先头运动。”“噢!”佐田为之一振。一跃而起,随手从身
上摸出两块龟板,扬手抛向空中,随即朝龟板落下的方向深深叩拜。
我写此书之前,曾读过小林多喜二于1953年写的回忆录。根据小林多喜二的回
忆录所写,佐田极为迷信。佐田自来华参战,每逢大的战事,佐田必占卜凶吉。小
林非常讨厌佐田这种行为。
合龟一看,竟是大吉。佐田一阵高兴,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朝着窗外不
远处的那座关帝庙垂首默祷。
昨天,佐田攻占苍山县之后,就发现了这座关帝庙,就把司令部设在了庙的附
近。其时,庙内关帝的塑像已经被炮弹炸成了两断。佐田当下让人从城内捉来工匠
修复。据小林多喜二回忆,佐田说他自小曾粗读过中国的《三国演义》,佐田十分
喜欢关公这位中国的战神,他认为中国人没有把这位战神供奉到更高贵的大庙宇里,
是对这位战神的不敬。佐田对这位战神的虔诚崇拜,不亚于佛。这或者是文化的认
同吧。
佐田默祷完毕,回身问小林:“南京派特使去游说古建勋部,有无消息?”小
林摇摇头:“古建勋不是普通的中国人。他不会被轻易说动。按照中国传统的道德
排列,忠义礼智信。忠是第一位的。忠是忠于君主。汪先生目前已经不再是中国人
的君主。相反,中国人现在把他比做中国历史上一个叫秦桧的宰相。这是很不好的
事情。”佐田不解:“秦桧?”他的中国历史很少,有时总感到小林在他面前卖弄。
三年之后,佐田与小林闹翻,小林多喜二调走。小林后来在回忆录中说,他的调离
有与佐田军事意见常常相左的原因,更多的原因,是佐田感觉小林多喜二伤了他的
自尊心。
小林笑笑:“秦桧是中国南宋王朝时期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他提倡与邻国搞共
荣互通。由于长期的夸张宣传,此人自古以来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很不好。所以
说,古建勋不大可能与汪先生合作。”佐田摇头大笑,举手击掌,就有一名艺妓端
一壶日本川奇酒进来。佐田示意小林坐下对饮。艺妓就跪在一旁侍奉。
佐田饮尽一杯酒,问小林:“我们日本有句古话,一个武士的家里并非都是武
士。古建勋不与汪合作,难道他的部下就没有可与皇军合作的伙伴了吗?”小林点
头笑道:“师团长料事如神。南京方面做了这件事的安排,已经准备下丰厚的财力。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古建勋下属一名旅长已经同意与汪先生合作,该部队现在
原曲县驻扎,近日就会有所行动。此事告成,中国北方战区即会撕开缺口,所辖各
部必然会士气低落,军心大乱。”佐田大笑,再饮一杯,已然微醉,站起身来:
“小林君,我认为,不管对付敌人还是朋友,我们奉行的都应该是武力。”说着
身从墙上摘下战刀,猛地拔出。雪亮的战刀在灯光下闪动着凛凛寒气。
小林心里跳了一下,冷眼盯着佐田。佐田嘶哑地吼一声:“我要让中国人在累
累的尸骨中向帝国朝拜。”吼罢,佐田突然仰头哈哈狂笑起来,举起战刀,凌空劈
下,一道红雾扬起,跪在一旁的艺妓已被挥作了两段,鲜血直扑了佐田满身满脸。
小林声色不动,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愁怅。他在1953年的回忆录中写道:
“我总感觉大和民族是一个感情炽热的人种,受了岛域地理的影响,造成了先天的
性急,短视,和容易悲观的悲剧性格。而缺少内省和临机应变的能力。这些特点在
佐田身上表现的尤为突出。日本民族崇拜樱花和武士,而这却是两个悲剧的象征。
樱花开得最美的时候,却正是它即要凋零的时候;一个武士最为荣誉的时候,却正
是他赴奔沙场的时候啊。”这也许是小林多喜二经过战争之后,对日本文化的反思
与批判。
小林不愿再坐下去了。他站起身,淡淡道:“师团长,您醉了。”就转身出来。
小林后在回忆录中说,当时他已经感觉佐田的骄蛮,对1943年,佐田师团在河南战
役中的全军覆没,小林是有预料的。
小林回到住处,打开了保州市地图。
四忧心忡忡的焦难先
五舅回忆说,保州城里的北方战区军事会议开了四个小时,直开到半夜方散。
狂风已经歇止。满天月光如洗。二舅和焦难先最先退出会场。
刚刚的会议被二舅猜中,彭长官把焦难先的77师从78军划出去了,直接归北方
战区指挥。彭长官让焦难先赴苍南与佐田师团先行接触,让78军随后接应打援。彭
长官还告诉我二舅,说有三个《中央日报》的记者要随78军战地采访。我二舅郁郁
不乐。他后来对五舅说,他感觉78军成了一只任人割杀的肥羊。那三个记者分明是
军统派来的特务。
二舅对焦难先说:“你先走吧。我想去看一看我三叔。此次离开保州市,不知
道何时能回来。”焦难先点点头:“我也一同跟你去看一看古老先生。”二人刚刚
要上车,就听到有人喊他们。郭克武走出会场,在门口牵起他那条名叫“雪豹”的
狼狗,喊住二舅和焦难先:“二位老总留步。”二舅和焦难先转身看看身材瘦小的
郭克武。二舅很冷淡地问:“郭老总有何见教啊?”自郭克武把54师从78军拉走之
后,他对郭克武很是反感。
郭克武在野民岭当过十几年的土匪,为人粗鲁,痞味很重。1927年从野民岭逃
走之后,他曾在张作霖手下当过营长团长。后来投奔到78军陈明然属下任旅长,当
年,二舅因与郭克武同是林山县老乡,曾一度和郭克武交往颇深。不料去年出了一
件事情,郭克武的弟弟郭克城和焦难先手下一个姓梁的旅长联手武装走私烟土,被
焦难先得知。焦难先治军很严,严禁部队抽大烟,就让他的亲信37旅旅长郑国英暗
中追查。那次,郭克城和梁旅长刚刚把烟土运到张家口城里,就被追来的郑国英截
获,郭克城和梁旅长拒捕,双方就动了枪。郑国英是个焦躁性格,把部队压了上去,
郭克城和梁旅长被击毙,所有烟土被郑国英就地烧了。当时,二舅刚刚任78军军长,
他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惊得二舅陪焦难先亲自上门去向郭克武谢罪,被郭克
武骂了出来。至此,郭克武与焦难先反目。郭克武发誓要割下郑国英的人头,祭奠
郭克城。后来,郭克武就私下活动,把他的54师划到了黄召涛56军去了。
郭克武笑道:“二位老总即要开拔,小弟准备下几杯水酒,为二位老总壮壮行
色。”焦难先抱拳拱手,微微笑道:“不敢劳烦郭军长了。去年那件事,实属焦某
治军不严,伤了令弟的性命,也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今日军情紧急,焦某就不敢
盘桓,打完这一仗,焦某定到帐前谢罪。告辞。”就转身大步走了。
郭克武讪笑道:“焦老总今日夺得先锋印,英雄得志,果然不肯给老郭一个面
子了。”二舅在一旁道:“克武兄,古某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郭克武大笑:
“古老总一向爽直,怎地也学会了客套。请讲请讲。”二舅道:“大敌当前,还望
我们精诚团结,同仇敌忾,一些旧怨,还要暂且置于脑后才是。”郭克武笑道:
“古老总,你为人仗义,我老郭一向佩服,不过……”说着就走近了些,放低了声
音:“只是而今人心不古,世情险恶。你我这样的杂牌比不上那些嫡系,要自己疼
爱自己才好。不要被人家做了鱼食。姓彭的让你去打援,你莫作真哟。”二舅心头
热了一下,觉得一向刁钻的郭克武也竟讲了真话。他脸上却不动声色,也许郭克武
听到了一些什么。二舅笑道:“谢谢郭老总提示。只是我不想要你总记着焦难先当
年那一箭之仇。冤家宜解不宜结啊。”郭克武嘿嘿笑了:“古老总,你真是个仁义
汉子。我郭某闯荡江湖几十年,恩恩怨怨见得多了。那一件区区小事我早已经忘记
了,若提旧怨,想我老郭当年还是被令尊大人赶出野民岭的呢。我何曾记仇过呢。
你若能再见到焦老总,就让他代我向郑师长问候。”说罢,郭克武一抱拳,就上了
吉普车。
“雪豹”没有上车,就跟在车后边箭一般飞跑起来。
二舅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郭克武的车子没进了夜色。参谋长谭家轩走过来:
“军座,我们去哪里?”二舅看看面色清秀的谭家轩,轻轻叹了口气,说一声:
“回军部。”就转身上了吉普车。他不知怎么突然打消了去三叔那里的念头。
五舅回忆说,二舅当时的心情极其灰凉。他现在手下只有邓天桢贺如飞两个师
了。五舅说,自从蔡勇1938年离开78军之后,78军在我二舅古建勋手里一步步走向
了瓦解的趋势。
五舅回忆说,焦难先当时的心情也不好。但是焦难先比二舅稍稍清醒些。焦难
先曾经对五舅讲过,即使78军跟汪精卫没有旧时的联系,仅古建勋焦难先郭克武这
几个人同是林山的乡党,也会让上峰猜忌的。焦难先说过,无论如何,上峰是不会
让78军坐大的。把焦难先的77师划离出78军,是在焦难先的预料之中的事。
保州市的秋夜,一片寂静。焦难先坐在吉普车中,看着车窗外。银白的月光在
街上流淌,车子似乎在水上飘游。不时有巡逻车在街上驶过,就让人感觉保州市弥
漫着凶凶的杀气。焦难先想起刚刚接受命令时,彭长官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中,藏着
的杀机,彭长官要77师先行赴苍南县迎战佐田。这一招既削弱了古建勋的实力,也
为下一步将古建勋从78军搞掉做了铺垫。大敌当前,先是这些内部争斗,焦难先一
阵阵心寒。
吉普车刚刚要驶出城,焦难先猛地醒悟,吩咐司机调头。
副官林志成问:“军座要去哪里?”焦难先苦苦一笑:“此一去不知是否还能
回来。我想再去看望一下古老先生。”吉普车重又开回城里,灵巧地转进了一条小
巷,在小巷的深处停下。
焦难先跳下车来,大步走到一个门前,抬手轻轻叩动门环。不一会,门就开了,
迎出一个青年汉子。
焦难先微微一笑:“老先生睡下了吗?”汉子轻声道:“老先生还在堂上作画。
刚刚还念叨将军呢。快请进吧。”就闪身在一旁。
焦难先就放轻脚步走进门。
这是一处老式的四合院。院中有一棵老柳,风儿吹过,枝条扬扬甩甩,弄碎了
满院的月光。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草,三面墙上爬着红白紫三色相间的牵牛花,已经
开败。墙下有几盆未放的新菊,窗前绑成支架的竹竿上,挂了一些丝瓜和扁豆,叶
子招摇,在月光下十分惹眼,给人一种超凡出世的幽静感。焦难先心中涌起一种感
叹:万物在轻灵的生死中转动。他的心绪一阵乱,有些伤感的东西在浮涌上来。
焦难先走进正房。正房的客厅里灯火通明。一个老者,正聚精会神伏在宽大的
紫檀木桌案上作画。老者白发白眉,一缕长长的银须在胸前飘洒。着一身灰布衣服。
透出一股道骨仙风的气概。正是古鸿洲。
五舅回忆说,1940年78军在保州市的日子里,二舅常常去看望他的三叔古鸿洲,
焦难先也常常一道去看望。不仅仅因为古鸿洲是原保州市学堂第一任校长,更因为
古鸿洲是民国的元老。古鸿洲早年东渡留学,后曾在日本讲学,还曾是日本现任侵
华司令官冈村宁次的汉学讲师。武昌起义后回国,先在黄兴手下任职。后因与同僚
负气,就自荐到林山县做了一年的县长。因袁世凯要复辟称帝,就愤然辞职去蔡锷
手下做了参军,后蔡锷死去,他就在北平闲居。日本人占据了北平,他就在保州市
做了代理市长,1939年卸职,在保州市闲居,闭门尝试丹青。古鸿洲名气大,在军
界政界声望很高,有许多弟子和故交,登门求画者如云。古建勋和焦难先多次拜望。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克武也常常带人来此问候。时时送些礼物过来。
古鸿洲神情贯注,全然不晓焦难先进来。焦难先也不说话,轻轻上得堂来,静
静地站在一旁,看古鸿洲笔走龙蛇。屋内静得直听呼吸响。
古鸿洲笔下是一幅泼墨山水。远处几座高山,画得伟岸险峻似隐似现。两只苍
鹰冲天而起,飞扬跋扈。一块乌云远远移动,透出险象。山下有一条小溪,湍湍正
急。三叶小舟,由涧底飘然而至,十分悠闲自得,似浑然不觉大雷雨在即。画面张
驰相对,疏密相间,极有章法。焦难先看得眼呆,失口叫一声:“好。”目光就定
在了画上。
古鸿洲猛回头,哈哈笑了。放下手中的笔:“焦将军来了,快快请坐。”就吩
咐下人上茶。
古鸿洲笑笑:“将军可是要出征,特来向老夫作别?”焦难先点头道:“正是。
特来向前辈求教。”古鸿洲眉头皱起,长叹一声:“谈何指教?国难当头,哀鸿遍
野。将军自然要奋勇杀敌了。”就一阵沉默。
焦难先一时也无话,就把目光投到对面墙上,壁上空空,只悬有一柄宝剑,鱼
皮古鞘,古色古香,让人感觉绝非平常之物。
一阵细碎的脚步响,焦难先转身去看,见一个青年女子走到画案前,将一砚研
好的墨端上来。女子秀色姣丽,美丽中透着几许忧郁。焦难先曾听到传闻,古老先
生有疾,常有一些姣美女子陪伴左右才可作画。
焦难先问道:“前辈要画什么?”古鸿洲笑道:“我拟画一长卷。早已成竹在
胸,只是我体力不胜,十分沮丧。”焦难先道:“前辈身体有碍,何不另找一块清
净地处,修心养性。如有打算,晚辈可以效力。”古鸿洲摇头笑道:“谢谢将军美
意。只是老朽腿脚懒散了,我在保州城任职至闲居也有些许年了,大概要在此地坐
化了。”焦难先也笑笑:“晚辈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古鸿洲微微一笑:
“不妨。只管坦言讲来。”焦难先就说道:“现在国势式微,危若累卵。人心也乱,
人言也乱。外面对前辈颇有些谬论,以讹传讹,难免要三人成虎啊。”古鸿洲哈哈
笑了,抬手一捋胸前的白须:“我早已听到不少,不外乎谣传老夫与冈村的交往。
老夫当年在日本的确做过冈村的汉学讲师,但总不会以此给老夫定下一个汉奸的罪
名吧。”焦难先摇头叹道:“这倒在其次。日前,南京陈璧君女士曾在报上发表文
章,说她曾在前辈门下学习丹青,谆谆教诲,至今不忘。陈女士此举,只怕是顾左
右而言他,对前辈名节多有不利啊。”古鸿洲勃然变色,一拍桌案:“荒唐至极。
一个卖身投靠的女子,国人难道会相信她的一套鬼话?”焦难先道:“不论怎样,
前辈总有瓜田李下之嫌,难免授人以柄。恕晚辈直言了。”古鸿洲站起身:“老夫
谢谢焦将军一番关怀。”焦难先起身告辞。古鸿洲送他出来。走到院中,古鸿洲道:
“焦将军,老夫多嘴了,你面上多有灰气,怕是此去多有不测,当心为好。”焦难
先心头一震,就有一种不祥。古鸿洲精通周易,与人说卦看相,常常一语中的。
风儿漫不经心地拨动着那棵老柳的枝叶,弄出一片碎碎的乱响,听得人一阵阵
心中焦躁。
古鸿洲微微一笑:“老夫姑妄言之,将军姑妄听之。”焦难先苦苦一笑:“多
谢前辈指点。国难当头,晚辈也就顾不得爱惜自己了。生死祸福,只有听天由命了。”
说罢,就沉沉地行一个军礼,大步走出了院子。他的步子有些涩重。
古鸿洲淡淡地看焦难先去了,脸上全无表情。许久,长叹一声,就抬头望天。
只见满天月光如水。
五、郭克武与青风会联系
据林山抗战史料记载:1940年秋天,国民党56军54师驻守在保州市外的肖家镇。
肖家镇在保州市城南十里处,传说是汉开国丞相肖何的封地。镇前有一座肖何
庙,已经多年失修,现做了54师的行辕。彭长官让郭克武守在这里,今天一早,56
军军长黄召涛打电话给郭克武,黄召涛嘻嘻哈哈地说,现在彭长官对郭克武很赏识,
希望郭副军长将来能堪大任。郭克武当然明白彭森是拉拢他的意思。去年他跟古建
勋闹翻,把队伍拉出来,他有些后悔。他知道古建勋的人品比黄召涛靠得住。至少
他跟古建勋还算是老乡。而黄召涛简直是一条狼,当年笑眯眯地拉拢他,现在恨不
得把他的54师全部吞掉。郭克武也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多谢黄军长栽培的话。就放
了电话。郭克武恶恶地骂了一句:“都是王八蛋东西。”
郭克武摸出怀表看了看,知道177 军已经开拔,立刻喊进姜副官,劈头问:
“那件事办得怎样了?”姜副官不到三十岁,瘦瘦的身材,透着干练精明。他原来
是沈阳街头的一个要饭花子,那年在街头寻衅,被郭克武撞见。郭克武上前喝斥,
不料这个花子竟跟郭克武耍开了泼皮,用石头把自己的脑袋砸了个口子,血就哗哗
的流。郭克武为人顽劣,看得有趣,就让人给他包扎了,带回了团部。后来,就让
他给自己当了勤务兵,后来,郭克武到中原作战,负了伤,这个小叫花子冒死把他
背下来。之后,郭克武就提他当了自己的副官。
姜副官道:“我昨天已经找到了青风会的二堂主。只是余堂主不曾得见,不知
大哥什么时候去拜山门?”郭克武道:“现在就去,你我都要换件衣服。这个余大
头也真是神气了,连面也不见呢。”姜副官转身出去,不一会,托着两件青布长衫
和两顶礼帽进来。雪豹窜窜地跑过来,围着郭克武撒欢。郭克武踢了雪豹一脚,笑
道:“滚,今天不带你去的。”就开始换衣服。
吉普车碾着黎明的雾气,驶出肖家镇。驶进保州城里时,天光渐渐亮了。太阳
从东方的山峦跳出,雾气使得它显得很大,很红,边缘模糊,很像一片大大的伤口。
让人看得心紧。
进了城,姜副官就笑道:“大哥。你可是故地重游,有何感想啊?”郭克武笑
骂:“有个屁感想,当年老子是让古建勋他爹从野民岭赶跑的,野狗一样窜到这保
州城里吃过一顿饭。说到底,那老汉真是个好汉哩。”姜副官沿路看着街道:“大
哥,这保州城是座古城哩。”郭克武笑:“听说这城墙是北宋年间所造,明清两代
多次加固。沿街的牌楼房舍多是明清所建,我也说不好。我老郭没有这份文气。”
说罢大笑起来,边笑边看着街道,他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绑票的事情来。他骂
了一声:“真是鸡巴快。十几年过去了。老郭也老球的了。”街上古风荡荡,宜人
心魂。目前,日本人的刚刚被赶走,街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晨阳刚刚落进城
内,叫卖声就满了大街小巷。只是沿街走动的巡逻军人,给城市增添了许多肃杀气
氛。姜副官指引着吉普车驶进一条小巷,姜副官先跳下车来,在一家大门前用力叩
动门环。
郭克武跳下车,抬头看看这一处宅子。高大的院墙,一色的青砖。几株松柏很
是伟岸,苍老的枝叶探出头来,能看出这家院子年代久远了。红漆的大门,密密麻
麻钉满了拳头大的铜钉,闪闪发光。门上悬挂一块匾额,十分爽目。上写:百年如
意。字体苍劲雄浑,看出绝非等闲之辈的手笔。
郭克武打量了一下这座宅子,他嘿嘿一笑:“操!这青风会果然气派的不行哩。
余大头真是不可小看了,果然发了横财哩。”保州市地方志记载:保州市的青风会
原是清末哥弟会在北方的一个边缘组织,任务是为哥弟会筹措粮食,后来帮内争斗
分裂,青风会就自成了体系。1932年,野民岭斜坡的余大头接手了这个组织,改变
了这个组织性质,余大头广开山门收徒,于是这个组织庞大起来,分堂遍布保州地
区的苍山苍南刘县等十几个县。在省城也设有分堂,还发展到了山西和内蒙。余大
头把野民岭山匪的经验用到其中,青风会渐渐也变得十分神秘,并逐渐演变成一个
地地道道的受雇佣的杀人组织。在江湖上颇具盛名。据说,军统曾多次想吞并这个
组织,可是一直没能成功。保州市是青风会的老堂驻地。据解放后,公安机关逮捕
的青风会首领们交待,那天郭克武来拜山门,是请青风会做一件杀人的生意的。他
们交待说,如果知道郭克武后来赖账,他们是不会接这件杀人生意的。
此时的郭克武很有信心。他前些日子让姜副官跟青风会的二堂主联系上了。郭
克武当年流落到东北之后,曾入过帮门,这次就是以拜山门为由,来雇佣青风会的。
他也想见一见过去的老朋友余大头。他也没有想青风会能够发展到这样大的声势。
红漆大门缓缓开了,闪出一个伙计打扮的青年汉子。汉子打量了一眼姜副官和
郭克武,就抱拳施礼问一声:“九曲弯弯弯那王庙。”郭克武点头笑笑,随口答道:
“十层台台台北五台。”这一套黑话,郭克武很熟练的。
汉子再问:“前门进左有青松绿柳。”郭克武再答:“后门出右看天竺海棠。”
汉子微微一笑,闪在一旁:“请。”郭克武和姜副官被引进正房。一个白发白须,
身着灰布长袍的老者,正端坐在太师椅上。老者左手端着一把银制水烟壶,右手指
夹着一支长长的纸煤。起身淡笑道:“老汉有失远迎。两位老大请坐。”郭克武深
施一礼:“兄弟唐突叩山门,门里门外,还望帮衬。”老者笑道:“安清不离远与
近。好说好说。上茶。”一个孔武雄壮的伙计就端茶上来。老者呼地一口吹燃手中
的纸媒,点着烟壶上的烟丝,吸了两口,就把烟壶放到桌上,看一眼郭克武:“请
问老大高姓。”郭克武道:“好说。弟子在家姓郭,在外姓潘。”“请问老大何处
来?去何处去?”“弟子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敢问老大贵帮号?”“回老大,
本帮号长白十六。”“贵帮船只旗号?”“本帮船十八只,八千口,火头旗,生铁
杆。”“老大排行为几?”“头顶万字,脚踏吾字,怀抱学字。”“贵师何人?”
“子不言父名,徒不说师号。”老者哈哈笑了:“真是自家兄弟了。不知郭老弟来
此地何事?是否出门匆匆忘记了柴米,浅在了这里。不必客气,张口即是。”郭克
武摇头笑道:“兄弟不缺柴米,只是送一件生意上门。还望老大引见接纳,我与余
帮主曾是故交。”老者眼睛一亮,不再笑,盯住郭克武:“余帮主近年躲清静,不
大见客。”郭克武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他没想到余大头现在变得架子这么大了。
他心里恶骂了一声。
老者笑道:“我听郭老弟的意思是来替人催话儿的?”郭克武道:“正是。”
老者道:“催话儿上门订做就是。不必找余帮主了。”郭克武拱手道:“我听说门
内兄弟可先红后白。我近日手面稍有尴尬,不好意思,特来请老大通融。”就看了
姜副官一眼。姜副官就从包里取出三封银洋,放到桌上。
老者笑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兄弟既是余帮主的故交,好说好说。我引
你们进堂就是。二位稍候。”说罢,起身进了内室,片刻,双手托一柄刀出来,交
与郭克武。郭克武忙躬身接过。
老者笑道:“老弟可带此物去城内北街‘何记长生店’。柜上验过此物,就会
按照先红后白的堂规,接下你的话儿的。”郭克武忙谢了。就交给姜副官。郭克武
起身告辞,老者把郭克武送出大门。拱手道:“郭老弟,恕不远送。”大门就重重
地关上了。
郭克武带着姜副官走在街上,一股很复杂的心绪浮上心头。十三年前,他还在
野民岭太子崖上为匪,多次随表哥张五魁进保州市来打家劫舍,后来太子崖被古家
庄的古老爷子攻破,表哥张五魁杀了头。郭克武带着弟弟郭克城跑了。十几年过去
了,郭克武今天又神采飞扬地回来了,而弟弟郭克城却死在了外面。郭克武没有感
觉出保州城有什么变化,但心中却涌出一种人生的苍凉感。
“何记长生店”在保州市北街深处。此街共有七八家棺材铺。一些做好的棺材
就抬出放到了街面上。或是大红或是大黑,在阳光下十分扎眼。让人看过心头懔然,
似走到了阴阳界上。郭克武走进何记长生店,店内并无主顾。一个瘦小的伙计笑吟
吟地上前招呼:“二位客人要用棺材?”郭克武点头:“自然是有生意上门了。”
就看姜副官,姜副官就取出那柄刀,递与伙计。
伙计脸色陡地一变,接过那柄刀,细细端量,就小心收起。低声道:“二位随
我到后边说话。”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三人就到了后边的一间房子。走进去,屋
内一片阴森,窗子上遮着黑布,几只棺材摆在屋里。郭克武心头就掠过阴阴的寒气。
伙计反手把门关上,点燃一支蜡烛,笑道:“掌柜的,二堂主领来了话儿。”
话音刚落,一阵吱吱咯咯的响声从一只棺材里发出来。随着几声咳嗽,那只棺材盖
子就自动掀开了,一个刀条脸的汉子手举着一只烛火站了出来。
郭克武捏紧了心,就感到这个刀条脸并非阳世间人,那摇曳不定的烛光在那张
刀条脸上晃来晃去,更添了几分恐怖。
刀条脸哑哑的声音问道:“二位老大可是替人买寿材的?”郭克武道:“不知
贵店开什么价钱?”刀条脸干干地笑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色。”郭克武笑道:
“价钱好商量,只在你们活儿做得利脱。”刀条脸淡淡地:“二位要我们去做哪一
个?”郭克武一字一顿:“郑国英。”汉子呆了呆,声音稳稳地:“莫非是78军77
师副师长郑国英?”郭克武点头道:“正是。不知开什么价钱?”刀条脸久久不语,
空气闷得人心头汗浸浸的。
刀条脸终于说话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二位可先报一个价钱上来。”郭
克武道:“我可以出五十万大洋。”姜副官一旁笑道:“这个手面不算不阔绰了吧?”
刀条脸沉沉地道:“这个价钱还算可以。二位可以走了。”郭克武却没有动,笑道:
“店家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刀条脸嘿嘿笑了:“二位既是二堂主引见,就该知道
敝店的规矩。郑国英死后第三天,二位就要将五十万大洋送到这里。如果二位眼下
手面吃紧,从现在开始,就要费心用力去筹措这五十万了。这毕竟不是个太小的数
目。”郭克武大笑:“这个你们放心。”刀条脸也笑:“我们从没有为这种事担心
过。”郭克武道:“我只要你们一个死话,此事几日能办脱?”刀条脸几乎想也没
想:“五天之内,人货两讫。”郭克武道:“我们要不要立个字据为凭。”刀条脸
摇头笑道:“小店一言九鼎,我们从未与任何人立过字据。”郭克武爽然一笑,就
拱手告辞。和姜副官出来了。
刀条脸并不送他们。阴阴地一笑,卟地一口将蜡烛吹灭。屋内又是一片黑黑的
死寂。
六、二舅的困境
天还没有破晓,保州市北郊的78军军部的灯已经亮了。
五舅回忆说,那天天不亮,二舅就让他把军医马光喊来了。据二舅的军医马光
后来说,古建勋军长那一天曾经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之后头疼极了。
二舅对马光医生说,他做梦被人绑上了刑场,举着鬼头刀的刽子手狞笑着走上
前,二舅破口大骂,那个刽子手手起刀落,二舅就觉得自己的头飞了出去。他愤怒
地大吼一声,就醒了。是一个噩梦。他头疼的要紧,就让五舅喊来军医马光。
马光给二舅扎了几针,二舅感觉好多了。一旁的二舅妈担心地问:“马医生,
怎么样?”马光笑道:“不要紧的。军座主要是休息不好。”二舅苦笑笑:“马医
生,你去休息吧。”马光笑笑,他拾起药箱就走了。二舅妈对二舅说:“你再躺一
会吧。”二舅摇摇头说:“我没事了,你睡吧。”点燃一支烟,闷闷地吸着。
如银的月光漫进了窗子。有脚步声和口令声,是哨兵换岗了。二舅看看身旁的
薛寒芸,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据五舅回忆,二舅的部队在保州市集结之后,关绍方就把薛寒芸和两个儿子从
南京送来了。本来二舅也想打电报让他们来的。薛寒芸带着孩子住在汪精卫那里总
是有人议论长短。二舅原想在保州城里买一处宅子,让薛寒芸暂且住下。或者,他
想把薛寒芸送到野民岭古家庄去。可是,眼见得保州市就要燃起战火,二舅放弃了
这个打算。但是把他们母子放到何处,二舅却没有主意。使二舅更心乱的是,他还
不知道如何处理关绍方这个老同学。
二舅轻轻走出来,在院子里吸烟。这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宅子,暂时被征用做了
78军的司令部。院子南边和北边是两溜青砖灰瓦的房子,院子当中有两棵粗壮挺拔
的槐树,横空伸展的枝干撑起两顶硕大的伞盖,荫护着这院子里也许已经生息了几
代的主人。二舅向北房看去,灯光仍然亮着。谭家轩的副官曹敬贤正站在门外,见
到二舅,就立正敬礼。二舅朝瘦瘦的曹敬贤点点头,就走进去。参谋长谭家轩正伏
身在铺展在两张八仙桌上地图前,沉思着,他竟没有察觉我二舅进来。
五舅回忆说,二舅颇欣赏这个谭家轩青年助手。谭家轩两年前调任78军参谋长
时,二舅不仅十分戒备,也十分看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军官。1939年8 月,78军在
沙河战役中,二舅患了疟疾,昏迷了四天四夜,谭家轩代他指挥,竟重创三倍之敌。
而后78军脱身撤去。二舅不得不对谭家轩另眼相看了。只是谭家轩常常十分的忧郁,
沉默。让人不好猜测。贺如飞几个师长提醒二舅,谭家轩是上面安下来的眼线。二
舅对五舅讲过,谭家轩若成为自己的心腹该多好啊。
二舅咳嗽了一声。谭家轩转过身来:“军座,你起得好早。”二舅道:“我睡
不安稳。焦难先昨天开拔了。这一仗够他受的。你怎么也不睡啊?”谭家轩又转身
去看地图。语调有些隐隐的凄凉:“军座,苍南县血战,已成定局。况且此战非同
小可,举足轻重。放着精良骁勇的史坚如黄召涛这般牛刀不用,偏偏让焦难先这样
一支杂牌军去打前站。莫非彭长官深谋远虑,真的是举重若轻了?”二舅看了一眼
谭家轩,心里骂,这都是姓彭的夺我的权呢。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主
将不明累死三军,都是活该的事。”说罢,就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他感觉困
意又潮水一样涌上来。
谭家轩淡淡道:“军座,你表弟关先生走了吗?”二舅一怔,困意顿时跑光了,
睁开眼睛:“还没走。有事?”谭家轩摇摇头,说道:“部队明天开拔,我到各师
去看看。”就出门去了。门外就传来曹敬贤给谭家轩牵马出门的声响。
二舅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窗外传来报晓的鸡叫。晨曦缓缓刺破了夜幕。
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二舅闭上眼睛,却再无睡意。
二舅虎地站起,大喊一声:“古建业。”好一刻,五舅才揉着眼睛跑进来。
二舅看他一眼:“你怎么又睡着了,昨晚上又跑出去了?”五舅不好意思地笑
笑。这件事五舅的回忆录中一笔带过了,他只是讲焦难先的部队出发前的晚上,他
睡得死极了。他说从没有这样睡得这样死过。我猜想,那天晚上,五舅一定和焦难
先的副官林志成去了保州市的妓院思春楼。我还猜想,那天晚上,五舅随林志成去
了城里的思春楼之后,一定跟那个叫春儿的妓女干了半夜。那个女人肯定不同凡响,
床上手段一定很厉害。所以才把五舅身子弄得乏乏的。回到营地就睡死过去了。当
然,五舅在他的回忆录里并没有讲这些,这只是我的猜测。
五舅随二舅已经多年,曾有两次在战场上把负伤的二舅背了下来,二舅十分爱
惜五舅,总想把他放在身边。五舅也总没有提拔起来。但五舅也没有怨言。我猜测,
二舅对五舅好色的毛病也就睁眼闭眼了。二舅看了五舅一眼,叹了口气:“你呀。”
五舅干干地站在那里,手足有些无措。二舅问:“关先生这几天怎样?”“还好。
昨天傍晚,贺师长还找他喝酒呢。”“他说过几时走?”“他不曾提起过。”“参
谋长问过他什么吗?”“没有。”二舅笑了。以谭家轩那样的人物,怎会向五舅打
听关绍方呢。
二舅点燃一支烟:“你去把贺师长,邓师长,周师长喊来。”
五舅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五舅后来回忆说,当时二舅手下只有贺如飞邓天桢
两个师了。周志远一个师实际上只有两个团。
不一会,贺如飞和邓天桢周志远先后到了。二舅吩咐五舅:“不许别人进来。”
五舅答应一声,就守在了门口。
二舅望望这三个心腹部下:“彭长官要我们援应焦难先部,然后在H 县打围。
我想听听三位的见解。”贺如飞皱眉道:“军座,现在我们是被姓彭的当猴耍了吧。
以咱们这点破装备,这苦仗恶仗都让咱们去承受。这是要78军去当炮灰啊。现在我
的65旅还在原曲县受困,孤立无援,史坚如应名接应,却按兵不动。齐成章催了好
几回了。说史坚如再不发兵,他就大开城门,投降日本人了。”二舅骂道:“混账
话。”邓天桢笑道:“军座,78军这一回可是被人送到了火炉上烤啊。现在外面对
您的闲话委实不少。关先生还没走,这也不是个办法啊。”
七、蔡勇之死
78军是得到77师副师长郑国英阵亡的第二天向苍南县开拔的。部队开拔之时,
大雨如泼如注,一直下了两天两夜。78军行进得极为艰苦。五舅回忆说,在第二天
傍晚的时候,雨才停下来了,蒙蒙的大雾吞没了道路,天在漫天漫地的浓雾中悄悄
地黑尽了。泥泞的道路上滚动着牛奶般粘稠的雾团,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
二舅在吉普车中昏昏地睡着,吉普车在湿乎乎的空气中碾着泥淖淖的道路前进,摇
摇摆摆地像一个喝醉了的汉子。谭家轩按照古建勋的吩咐按时叫醒了他:“军座,
原阳县到了。”78军的任务是打援。部队前进的路线是之字形。绕开了苍山县,从
原阳县穿过。彭森长官并没有这样布置,而是谭家轩这样建议的。
二舅睁开眼睛,看看黑黑的窗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吁了一口气:“参谋长,
贺如飞有消息了吗?”谭家轩道:“还没有。估计他已经到达原曲县了。”五舅回
忆说,离开保州市前,二舅让贺如飞带一个旅去接应齐成章部。史坚如的部队摆在
那里不声不响,二舅说不能看着齐成章让日本人吃了。他后悔自己当初就不该留下
齐成章部在原曲县驻守。自己真是太老实了。
二舅吩咐停车,对谭家轩说:“命令部队在原阳县宿营。”谭家轩笑道:“军
座是要拜望蔡军长吧。”二舅点点头:“我听说他多年来一直在这里隐居。岁月如
梭,屈指算来,我已经有两年多不见他了。有些事,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般。”说
着,二舅已经跳下车来,对身旁的五舅道:“你去把本县县长找来。”五舅扯过一
匹马飞奔去了。军号在黑夜中响起来。
二舅对谭家轩道:“你带部队进城。我去见蔡军长。”说着,转身对身边的军
医马光说:“你跟我去一趟,老军长身体不好,你替他看一看。”就大步向城里去
了。
二舅大步走着,不时抬头看看,起风了。雾开始流散。
根据五舅在回忆录中所讲,原78军军长蔡勇,是保定军校二期炮兵科毕业。山
西榆林人。曾追随冯玉祥参加过北京政变。1932年任78军副军长。与陈明然同事。
因陈明然与冯玉祥过从甚密,引起上峰不快。1934年,南京派军调组调查陈明然克
扣饷案,查无实据,调陈明然任国防部中将参议。后提任蔡勇任78军军长。1938年
2月,蔡勇因与汪精卫有旧交,军统派员调查,蔡勇愤然辞职。
五舅带着原阳县范县长在城门口迎候二舅。范县长干瘦的身材,穿青布长袍。
文质彬彬的样子。他见到二舅走过来,忙向前赶了几步,满脸堆笑道:“古军长,
有失远迎了。”二舅打量了一眼这个县长,心中有些不悦。战火连天,政府用这样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物,如何搞得抗战?二舅勉强笑道:“经过贵地,多有打扰了。”
范县长恭请二舅到县府坐坐。二舅摆手道:“军情紧急,我到贵地小歇,是要进城
拜望蔡勇将军,还请带路。”
一行人就进了县城。雾已经悄悄地散淡了。风不紧不慢地吹着,街道上幽幽地
静。范县长就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停住,对二舅笑道:“蔡将军就住在里面第
一个门里。我就不进去了。蔡将军喜欢清静。我曾来拜望过几回,都吃了闭门羹。”
二舅点头道:“多谢范县长带路。城务繁忙,请回请回。”范县长告辞走了。二舅
就进了小巷。在第一个门第前停住。五舅带人四下散开。二舅抬手轻轻叩门。门内
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个青年汉子开了门,打量了二舅一眼:“长官找哪个?”二舅
忙揖一礼:“请通禀,旧部古建勋求见蔡将军。”汉子声色不动:“家父早已经退
出军界,不再与军界往来应酬。”二舅听得一愣:“家父?我记得蔡军长从未娶妻,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五舅在后面听得直笑,小声道:“军座讲话太粗。”汉子微
微一笑:“我是蔡将军的义子。”二舅忙拱手:“失礼了。还请通禀一下。”汉子
固执地摇头:“家父刚刚睡下,还请明日再来。”二舅就尴尬地站在门口。就听里
边一阵大笑:“是古建勋吗?让他进来说说话吧。”汉子忙闪到一旁。二舅朝汉子
一笑,就大步进了门,进了中堂。五舅和马光紧随在二舅后边也走进来。
蔡勇站在中堂迎住二舅,朗声笑道:“建勋老弟,别来无恙?”二舅肃然立正
敬礼:“军座。”就打量蔡勇。
蔡勇头发已然灰白,且稀稀落落了。一身洗得毛白的灰布衣裤,打了几处补丁。
道出了日子的维艰。二舅登时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声音就有些冷颤:“军座,身体
可好?我这位马军医有些手段,让他替您看看。”二舅招手,军医马光就走上前来,
朝蔡勇立正敬礼。
蔡勇摆手笑道:“难为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汉。我不在乎什么了。马军医,你
也坐吧。”马光就在蔡勇旁边坐下,给蔡勇把脉。
青年汉子端上茶来。二舅笑道:“一别几年过去,军座精神矍铄,不减当年。
真是老而弥坚。”蔡勇摇头笑道:“我记得你一向爽直可爱,几时也学会了奉承。”
二舅忙笑道:“不敢。我仍记得当年军座打我那五十军棍。”蔡勇大笑:“我也记
得。你是刚刚领了一营人的军饷,就输在了牌桌上。士兵们找我告状。若不是你刚
刚立了战功,我岂是打你五十军棍就能了事的啊。”二舅笑道:“自那之后,建勋
再不敢赌。”蔡勇点头笑道:“这话我信。”马光此时已经把完脉,蔡勇笑道:
“如何?还望马军医直言相告。”马光说:“将军此病是思虑过重引起,气血两亏,
肺有实火。我开几副药,蔡将军用过再说。”说罢,就要开方子。
蔡勇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在意什么了。”马光很尴尬。二舅愣了一下,
就摆手让马光退到一边。
二舅又和蔡勇说了阵子闲话。蔡勇就问:“你怎么滞留在这里?并不是专为看
我老汉的吧。”二舅掏出一封信,递给蔡勇:“特来请军座指点迷津。”蔡勇看过,
把信退给二舅,淡笑道:“汪兆铭真是十分的赏识你啊。他派哪个来下书与你的?”
二舅道:“关绍方。”蔡勇哦了一声,就点头道:“你们同窗几年,可算上是知己
了。他可曾把你说动了?”二舅脸就涨红:“军座放心。建勋虽然愚昧,却还不至
于卖国求荣。汪先生虽对建勋恩重如山,但建勋断不会去与他同流合污,破败子孙。
只是,现在重庆对我百般猜忌,听说总统已然下了密裁令,要彭长官对我视情定夺。
瓜田李下,真让我进退失据啊。”蔡勇好一阵无语。呆了许久,才道:“你先去吧,
我今日有些累了。”二舅一愣,他没想到蔡勇对此事竟然很淡,就起身告辞,怏怏
退出来。
东方破晓。日头毒毒地冒出来,空气又显得闷燥了。破败的原阳县城墙,在湛
蓝的天空下十分丑陋。78军沿着城外的土道向东去了。灰溜溜的土道蒸腾起一片黄
浊的雾气,犹如坟场般的悲软,在车轮的重碾和士兵们的踩踏下,更显得有些不堪
重负。
二舅特去向蔡勇告辞。蔡勇住宅的街门上却落了锁。二舅闷闷上路了。部队行
出原阳县城十里,前队有人飞马来报,说蔡将军已经在前边的长亭设酒,要为古军
长饯行。
二舅慌得停车跳下来,疾步向前跑去。长亭内,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了一壶
酒和几碟酒菜,还有两只酒杯。蔡勇穿一身白袍,肃然站在长亭之中。秋风吹过,
他稀疏的白发旗帜般硬硬地扬起。
二舅跑上前,立正敬礼:“怎敢劳烦军座远送。”蔡勇笑道:“昨晚老汉怠慢
了古将军,还望古将军不要见恨,今日蔡某特备几杯薄酒,来送古将军一程。”二
舅一愣,听蔡勇口气十分庄重。再看蔡勇脸上,却并无异样。
蔡勇双手端过一杯酒来,慌得二舅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蔡勇哈哈大笑,再端过一杯,二舅就又饮了。
蔡勇再端一杯,二舅再饮了。二舅身后的谭家轩一干人看得眼呆。蔡勇放下酒
杯,不再笑:“蔡某已然行将就木,建勋老弟,你我共事十余年,沙场驰骋,也算
得上同生共死了。汪先生与你与我都曾是交情一场,一番恩义,不提也罢。如今却
是刀兵相见,生死不共。愿将军此去沙场,不可以私废公。一步走错,就要坏了78
军的名声啊。切记切记,民族为重,名节为重。你我铁马多年,莫负了老汉一腔热
望啊……”说到此,蔡勇竟说不下去,就哽住了喉,声音喑哑下来。
二舅没承想蔡勇竟讲出这样一番沉重的言语,不觉呆了,眼里就有了泪,颤声
道:“军座放心,建勋记下了。”蔡勇仰天大笑:“是了,是了。”猛地转身,向
亭中的石柱撞去。谁也不曾提防,不及阻拦,眼睁睁看蔡勇撞得脑浆迸裂,鲜血四
溅,登时毕命。
二舅大喊一声,猛扑过去,卟嗵跪倒,泪流满面:“军座,你这是何必?我来
看你,不想却是害了你啊。”二舅身后的将士,就一起哀哀地跪倒。太阳渐渐升得
高了,像一团烈火悬浮在空气中,一块灰色的云,如同一只巨大的鹰,向凌厉的太
阳扑去。
五舅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此事时说,蔡勇之死实在与我二舅有关。蔡勇是以死
斩断二舅与汪精卫的联系。这件事,五舅在回忆录中十分感慨。我想这个问题或者
不似五舅想的简单,蔡勇之死,也许同他对政府过度失望有关。
死者已经不会回答。
八郭克武与青风会结仇
保州市西街的一个宅院,昨天被征用为56军54师司令部。
郭克武正仰靠在沙发呼呼大睡。雪豹安详地卧在他的脚下,也睡着了。
昨天,彭长官让他把军部迁进城内来了。说是史坚如部队已经开走,让他进城
驻防。郭克武刚要下令部队进城,彭长官又让他暂且把师部先移进城,部队还是在
肖家镇驻守。郭克武明白,自己在彭长官眼皮子底下,彭长官才肯放心。
昨夜,彭长官过来看他,还带来几瓶法国拿破仑。郭克武喝得大醉。彭长官何
时走的,他也不知道。一早醒来,竟还是困,于是,接着又在沙发上睡了。
有脚步声,雪豹猛地人立起来。门一开,姜副官走进来,喊醒了郭克武:“大
哥,青风会来人求见。”郭克武打了个哈欠:“妈的,他们怎么知道老子进城了?
让他进来吧。”姜副官笑笑,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就带着刀条脸走进来。刀条脸
朝郭克武深施一礼:“郭将军,我来了。”礼毕,也不待郭克武让座,就拣一张椅
子坐下了。呆呆地望着郭克武,脸上毫无表情。
雪豹围着刀条脸转了几个圈子,吐着长长的舌头,刀条脸眉宇间就有了一丝惊
慌。
郭克武挥手赶开了雪豹。对刀条脸笑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刀条脸道:
“我们既然接了生意,自然会知道主顾是谁了。”郭克武称赞道:“我第一次上青
风会,你们就认出了我,好毒的眼力啊。”刀条脸笑道:“那天郭将军虽然换了便
装,但身材举止却不会改变。大将风度,总是要被人识破。再者,若非郭将军,我
们也不会那样一口应诺下这一笔大生意的。”郭克武点头道:“我已经得到消息,
你们果然已经如约做了那话儿。”刀条脸淡淡道:“我们本来给郑国英准备了一口
棺材,可惜那几个弟兄没能带回他的尸首。”郭克武笑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也变
成了死人啊。”刀条脸淡淡道:“这是常常有的事情。但是他们总算做好了这笔生
意,给青风会添了进项。”郭克武点头道:“青风会果然名不虚传。郭某实在难以
想象,你们竟能假扮乡绅,且没有引起郑国英的怀疑。我原是准备暗中助你们一臂
之力的。”刀条脸有些不悦:“如此说来,郭将军始终怀疑我们的力量,不大相信
我们能做好这笔生意的了。”郭克武笑了笑:“现在郭某相信了。只是,你不想知
道我为什么要杀掉郑国英吗?”刀条脸淡淡道:“主顾的心思我们从不想知道。取
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只是赚钱做生意。郭将军把钱交给我,我可以回去写账了。”
郭克武笑笑:“这钱你们赚得也太容易些了。”刀条脸眉头微微一动,眼睛里有了
冷冷的光,他盯着郭克武。他似乎听出了郭克武的话中的意思。
郭克武看一眼身旁的姜副官。姜副官笑道:“五十万大洋是我们开的价钱,只
是我们近来手面很是尴尬。这件事就有些为难了。”刀条脸眼睛露出凶光,他淡淡
说道:“如果我没有听错,你们是说不想支付这笔款项了?”郭克武仰靠在沙发上,
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闭上眼睛。
姜副官笑道:“眼下战事吃紧,军费开支太大。我们只好抱歉一回了。”刀条
脸怔了怔,摇头叹道:“像你们这样的主顾,我们好久没有遇到了。”郭克武听得
来了兴趣,他睁开眼睛,看着刀条脸哈哈笑了:“这么说,郭某不是第一个赖账的
了。”刀条脸点点头:“四年前遇到过一位,是我亲手送他上路的。那位主顾很是
有些来历,害得我们花去整整半年时间,才将他装进棺材里去的。”郭克武哈哈笑
道:“不知贵帮要怎样处置郭某?”刀条脸淡淡道:“将军与那一位不同。那一位
是真的付不出,要躲起来。将军没有躲,而且也不是付不出。”郭克武又哈哈笑了。
刀条脸静静地说:“我们做的是生意。生意是求财不是求气。我们听余堂主说,郭
将军还曾是他的旧人,既然郭将军不能如期付款,我们就放宽些,一个月可以结清
吧。如果一个月付不出这笔钱,我们就宽限将军两个月总可以了吧。郭将军以为如
何?”郭克武摇摇头。站起身:“你回去告诉余大头,我很感谢他帮我了却了一桩
私怨。可是你们也的确从我XX
姜副官拔出了手枪。刀条脸似乎听到动静,脚步似乎迟疑了一下,竟又大步走
了出去。
一声清脆的枪响。刀条脸就像一条装满了粮食的麻袋,晃了一晃,就结结实实
地扑倒在门前的石阶上了。血就像无数红色的小虫,急急促促地爬下了石阶。刀条
脸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郭克武,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讲出
来。他的一双眼睛死鱼一样睁着,盯紧了郭克武。郭克武感觉刀条脸那双眼睛很可
笑。但是郭克武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后来的恶果。写到这里,我猜测,如果郭克
武知道这件事后来会发展到那个地步,他是不会赖掉这笔账的。
据青风会解放后在交待材料中叙述,由于郭克武赖账,青风会由此与郭克武结
仇。余大头下令要不惜代价取下郭克武的首级结账。
事情果然如此。
郭克武的54师行辕在保州城里陷入了一场麻烦。刀条脸被打死的当天晚上,他
停在门外的吉普车就被人烧了。同时,他的家眷住处,有几个蒙面人跳墙进去,投
放了几枚手榴弹,四个卫兵被当场炸死。第二天,彭长官电话通知郭克武到他那里
去开会,回来的路上,太阳还高高地悬在西天上,三个大汉猛地从路旁扑上来,端
着机枪向郭克武的车就要射击,被郭克武左右早有防备的卫士开枪击毙。郭克武跳
下车来,看着被打成筛子状的三条大汉,笑骂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向老子动
手。”姜副官在一旁道:“青风会开始报复了。”郭克武点点头说:“这只是刚刚
开始。”他不再说话,皱紧了眉头,他心内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过于低估了这一
个帮派的力量。也低估了余大头。今日之余大头,并非是昨天之余大头了。郭克武
略略思索,转身上车,对姜副官道:“咱们再去见一见那个二堂主。”二堂主已经
没有了那天的热情,淡淡地在客厅接待了郭克武。他手里捻动着一串酱紫色的佛珠,
语调沉沉地问:“将军是为了那笔欠资而来的吧?”郭克武点头道:“正是。细细
想来,郭某那天做得确有些不妥。也许我们应该坐下来,再好好谈一谈价钱。”二
堂主摇摇头:“怕是为时已晚。将军现在即使再拿出几倍的价钱,老朽也爱莫能助
了。”郭克武一愣,旋即笑了:“你们青风会真要杀掉郭某,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
事,你们的余大头,是我多年前的旧相识,他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我的手段他也是
清楚的。”二堂主点点头:“将军说得极是。你本来就是帮门中人,见识多广,要
杀你的确不很容易。但我们还是不能罢手的。因为我们如果这样忍气吞声地罢手,
实在有碍青风会在江湖上的声誉。或许将军明日就离开此地,我们也还是会追随而
去的。我们总要找到将军,取回将军的性命。我们的耐性一向是很不错的。”说到
此,二堂主手一用力,那串珠子就断了,劈劈剥剥滚了满地。
郭克武心头一懔。就哑住了口。二堂主微微一笑,就起身进了里间。姜副官恶
笑一声,就掏出了枪来。郭克武按住他。二人就走了出来。
夜暮已深,天空飘着小雨,风细细地吹着,街上已不见一个人影。沿街的门板
都已然上好,一片死寂中,似乎隐埋着无数杀机。夜的灵魂,似乎在无声无息之中,
已经悄悄涂上了斑斑血迹。郭克武已经隐隐感到,保州市就要出现一个血腥的日子
了。
九焦难先的结局
五舅回忆,78军刚刚进入曹候县境内,就接到焦难先的告急电报,焦难先在电
报中讲,77师昨晚突然处在了日本佐田师团的重围之中,史坚如、黄召涛各部根本
没有阻拦,至今也没有接应。现在77师正在恶战,部队已经死伤过半,苍南县即要
陷落。焦难先电告二舅不要来苍南县打围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且劳军袭远,
没有史坚如、黄召涛各部的配合,78军的后援全等于是送入虎口的羊肉。
五舅回忆说,当时二舅听谭家轩念着电文,脸色苍白得似纸。众人全都是心中
大恸。二舅已经听出电文是焦难先亲口所拟,语调凄凉,无限悲愤。他似乎看到了
焦难先那张绝望至极的面孔。二舅泪就淌下来,喃喃道:“难先啊,你如何愚到这
般地步。不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老话吗?”谭家轩念毕电文,呆呆地看着二舅:
“军座……”二舅恶恶地对谭家轩道:“命令部队火速前进,天黑前必须赶到苍南
县。我们不能看着焦难先被日本人一口口地吃掉。”谭家轩皱眉道:“前方李家堡
是黄召涛的防区,他的部队摆在那里,我们不好强行通过。只好绕道了。”二舅吼
道:“不绕!谭参谋长,你到前边指挥,把炮兵拉上去,给我轰黄召涛这个狗娘养
的。让霍团长把吃奶的劲都用上。”谭家轩苦笑道:“军座,你这不是越搞越乱了
吗?现在《中央日报》的三个记者就在我们军采访,若报道出去……”二舅咬牙切
齿地骂:“我不管什么记者不记者,他们爱怎么报道就怎么报道,老子今天先替焦
难先出口恶气。”他回头大声喊:“机要员,给史坚如、黄召涛这两个王八蛋发报,
就说我操他们的先人。就说我要到重庆去告他们。”谭家轩叹口气,就到前边去了。
不一会,前面传来轰天震地的炮响。炮弹像成群的黑色乌鸦,遮天盖日地向李
家堡飞去。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二舅仰靠在吉普车中,闭上眼睛。突然炮
声停下来。二舅猛地睁开眼睛:“怎么回事?”矮矮的炮兵团长霍冬霖哭丧着脸跑
来了:“报告军座,彭长官拨给咱们的这批炮弹,全他妈的是臭弹,没有一发能打
响的。”二舅气得脸色涨红:“你怎么才报告。早干什么去了。”霍冬霖委屈地说:
“谁会想到是这样啊。这下可算毁球的了,就几箱能响的,刚刚还都打光了。遇到
日本人,我可是拿什么打啊。”二舅大骂:“到时我把你填进去打了。”五舅从后
面跑过来:“军座,贺师长回来了。”贺如飞神色不安地从后面大步跑来,他身后
跟着一个军官,浑身是血,衣服全撕破了。
二舅惊讶道:“如飞,你怎么回来了,齐成章呢?”贺如飞一脸愧色,俯到二
舅耳边:“军座,齐成章反水了。”二舅呆了,脸渐渐白成一张纸,他挥挥手,让
别人散去。看着贺如飞:“怎么回事?”贺如飞愧疚道:“我也没有预料到。这是
65旅的王营长,是他跑出来向我报信的。”贺如飞就把齐成章叛变的事情说了。
二舅听完了,怔怔地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五舅后来回忆说,齐成章接到贺如飞去原曲县的电报后,就连夜开了连以上的
军官会议。齐成章说,65旅已经苦苦守了近两个月,史坚如和黄召涛的部队也不来
接应,现在城里早已断粮,65旅成了没有人要的孩子。65旅已经半年多没有拿到军
饷了。现在日本人已经得了势,汪先生也比蒋总统开明,汪先生就是要靠日本人的
力量统一中国眼下这乱哄哄的局面。我齐成章决定学汪先生的样子,投降日本人,
干一番大事业。齐成章讲完了,就问谁不同意。当场就有几个人反对,就被齐成章
让人拉出去给毙了,就没有谁再敢说什么了。当下,齐成章就让打开城门,放日本
人进城了。一个姓王的营长是从后城墙爬下去,逃出来给城外的贺如飞报信的。
二舅好半天缓过来,对那个王营长点点头:“你深明大义,我日后定会奖赏你
的。古建业,你带王营长先去换件衣服,就先安排他在司令部干点事吧。对了,你
带关先生到我这里来。”五舅带王营长去了。
贺如飞气愤愤地说:“军座,我安排几个弟兄混进原曲县,干了齐成章这狗日
的算了。”二舅摇头叹道:“人各有志,就由他去吧。”就低头不再说话。
一会功夫,五舅把关绍方带来了。二舅嘿嘿笑道:“绍方兄,65旅是你给指了
一条飞黄大道吧?”白净净的关绍方,一身商人装束。他听了一愣:“建勋,你说
什么啊?”二舅笑道:“你真是不知道?我的65旅已经追随汪先生去了。”关绍方
哈哈笑了:“建勋啊,你真是冤枉我了。这些天,你明里待我如同上宾,实则对我
软禁。关某就是有心去策反你的部下,也苦于没有机缘啊。”二舅苦笑道:“你来
我这里,外面早已传扬的人声鼎沸,你实在是不好再呆下去了。你几时走?”关绍
方笑道:“既然汪先生派我前来说项,我怎好无功而回啊。”二舅苦笑:“此一时
彼一时,你我虽是同窗挚友,但眼下却是各为其主。你固执己见,强留在我的营中,
就不怕我杀了你去蒋委员长那里请功啊。”关绍方摇头笑道:“我既来此,早已将
生死置之度外。况且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想我暂无性命之虞。”正说着,谭家
轩从前队跑来:“军座,黄召涛的部队闪开了通道。”说罢,就看了关绍方一眼,
笑道:“关先生。”二舅对五舅道:“带关先生去休息。”关绍方嘿嘿笑着随五舅
去了。
二舅对谭家轩道:“命令部队全速向苍南县前进。”五舅回忆说,进入苍南县
那天阳光很好,78军的部队进入了苍南县。县城很静,偶尔有零星的枪声,更显得
战后的苍南县城一片寂静。
二舅一脚踏进苍南县,就被那惨烈的场面惊呆了。街道上一片死亡的寂静,到
处是尸体,到处是血迹。到处是丢弃的枪枝。断垣残壁处的烟火仍在弥漫。呛人的
焦臭味在四下扩散着,升腾着。一些77师的伤兵,倚在街道两旁的太阳地里,或躺
或坐,大都倦缩着,麻木了一般。前边两队伤兵发生了争吵,街巷被堵塞了。一排
担架停在了二舅身边。二舅走到一个伤兵面前,问道:“你们的焦军长在哪里?”
那个伤兵呆呆地抬起头来,二舅看到这个伤兵腹部缠着绷带,不断向外洇着血,有
些血已经干结了,像铁锈色。伤兵的脸上蒙着一层死灰的颜色,他傻傻怔怔地看着
二舅,不说话。石化了一般。
五舅一把揪住伤兵的衣领,骂道:“你他妈的聋了?长官问你话呢。”伤兵还
是不说话,他望了五舅一眼,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眼神。五舅有些胆怯地放开了手。
二舅不再问,继续往城内走。走出几步,身后却猛然响起那个伤兵的惨笑声。
五舅回忆录写到这里时说,当时听到那笑声真是很可怕的,像一只受伤的狼那种疯
狂的长嗥。二舅怔了怔,却没有回头。
前边突然冲过来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拦住二舅,充血的眼睛闪着恶毒的光芒。
他大骂起来:“你们怎么才他妈的来啊。让77师全军覆没啊。你们这是借刀杀人啊,
好歹毒的心肺啊。”他咒骂着,就挥拳向二舅打来。
五舅飞起一脚,那汉子就跌了出去。五舅骂:“狗日的你敢乱来,老子毙了你。”
在城西的一间倒塌了的房子里,二舅找到了焦难先。
焦难先已经死了,躺在一张旧席上。几个伤兵默默地守着。其中一个向五舅点
点头。五舅认出了是焦难先的副官林志成。林志成向二舅报告,焦副军长的指挥所
被日军包围,焦副军长和他的卫队拼死抵抗,最后焦副军长自杀殉国。
二舅皱紧眉头:“当时你在哪里?”林志成道:“我被焦副军长派到城东督战
了。”二舅蹲下身,看到焦难先太阳穴上的枪洞。掏出手帕,小心地拭去了枪洞旁
的血渍。然后站起身,脱下了帽子。默哀了片刻,他转身问林志成:“林副官,77
师现在还有多少弟兄?”林志成道:“我粗略清点,大约还有一千三百余弟兄。包
括伤兵。”二舅点点头:“全部编进71师。”林志成愣了一下,猛地涨红了脸:
“军座,不行啊,77师不能就这样完了。不能啊……”林志成的泪水流出来了。
二舅长叹一声:“可是它已经完了。”林志成张张嘴,还要讲些什么。二舅挥
挥手,不让他再说,抬头看渐渐西下的太阳。对五舅道:“传我的命令,太阳落山
时,全军将士为焦副军长送葬。”说罢,转身对贺如飞道:“如飞,你马上去请一
个风水先生来,给焦副军长找一块墓地。”贺如飞一脸悲伤地点头去了。谭家轩道:
“军座,是否传令在苍南县驻营。”二舅断然道:“老子不在这个鬼地方挨日本人
的炮弹。送走焦难先,全军向苍山县城集结。”谭家轩为难道:“彭长官命令我们
在这里与佐田决战……”二舅冷冷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邓天桢道:
“军座,谭参谋长说得有道理,还是要从长计议。我军不在苍南县设立防务,怕是
要授人以柄的。”二舅看了邓天桢一眼,略略思索:“天桢,那你就暂留在苍南县
佯守几日。若遇战事,即向曹候县集结。记住莫再学焦难先不识进退,把我整个71
师都送进去了。我们都是后娘养的,自己要爱护自己。”五舅回忆,那天的黄昏时
分,悲壮的军号吹响了。十几名号官站在城头。铜号在夕阳中闪着金色的光。焦难
先的棺椁在城东的一片田野里下葬。这是贺如飞从十里外的王家营请来的一个风水
先生看过地脉选中的。那个风水先生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很仔细地在城外踏勘了一
个多时辰才选中的。风水先生却没有收二舅送他的一百大洋。二舅要他收下,风水
先生凄然一笑:“焦将军为国捐躯,我怎好再收酬金。”说罢,向二舅深施一揖,
便骑着一头瘦驴,沿着黄黄的土道扬长去了。让二舅感慨了许久。
一万多名中国士兵,分成几路纵队涌向这一块田野。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穴已经
挖就。三十二名高大的士兵抬着棺椁缓缓走来。头前的一个士兵一声喊,焦难先的
棺椁就稳稳地放进了墓穴。二舅第一个走上前去,接过士兵递过的铁锨,掘了第一
锨土,奋力扬了下去。就把锨交给了身后的谭家轩。他走出几步,再回过头,最后
看一眼焦难先就被黄土掩埋的棺椁,心底一阵苦痛,他猛地仰天大吼起来:“嗨!
嗨!”部下一时都被他吼得呆住,悄然而惊,肃然而恐,不禁随他向天望去,只见
夕阳如血,苍山如海……
一座坟山在一万多名中国士兵的脚下巍巍垒起……
五十多年之后,我曾经到焦难先的坟上去过。那坟几乎已经不是坟,而是一个
好大的山丘。上边绿绿地种了许多果树。许多小孩子们在上边玩耍。我问当地人,
这里埋的是什么人?人们竟答不上来。有人说这里是乱葬岗。也有人说这本来就是
一个土丘。我向他们提及焦难先的名字。他们都愣愣地摇头。
我心中一阵感慨。刚刚几十年过去,焦难先的确已经被人们忘记了。历史是多
么经不住时间的淘洗啊。
十、胡士辉下毒
五舅回忆说,埋葬了焦难先,78军当夜就从苍南县撤出来了,第二天临近中午
的时候,部队开进了曹候县城。县城的街上空空落落,极少见到行人,有一种坟场
的氛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关闭了,门窗缝隙里时而有胆怯的目光窥视着这一支突
然涌进城来的部队。
二舅在县府前下了车,喊来五舅:“让弟兄们到学堂和客栈去住。尽量不要打
扰老百姓。再找城内的粮行和大户人家征些军粮,给人家打张条子。”五舅笑道:
“人家若是要现钱呢?”二舅不耐烦道:“莫非这还要我教你吗?”转身同谭家轩
进了县府。
曹候县的鹿县长早已在县府门前迎候。鹿县长是一个有几分女人气的胖子。他
客客气气将我二舅迎进县府。
二舅在院中止住脚,看着院中几棵高大的古柏,问道:“贵县有些历史了吧。
看得出这几棵老树定是有些名堂了。”鹿县长笑道:“鹿某孤陋寡闻,听说是明末
一位名士侯朝宗栽下的。不知真伪。存疑了。”二舅盯住那几棵古柏唏嘘了一阵,
突然转身问鹿县长:“鹿县长,你怎样看侯朝宗这个人啊?说说看。”
鹿县长笑道:“说不好。只是李香君还能守节,可是这个侯朝宗连一个烟花女
流也抵不住,不免让后来读书人有些泄气。”二舅摇头笑道:“不然,不然。照我
看这个侯朝宗倒是识务的。那个李香君为那个倒霉的小朝廷守节,却横遭那个小朝
廷的凌辱。还为他们守什么节呢。人家大清朝的开国皇帝可正经是一代明主啊。”
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的谭家轩一眼。
谭家轩脸上不动声色,笑道:“军座在发思古之幽情了。”鹿县长怔了怔,也
在一旁笑道:“古军长文武双全,真是好学问,好议论。让人听来别开生面啊。”
二舅仰头看衙前的一副对子:辩口悬河万语千言常默默辞源倒峡连篇累牍自滔滔二
舅读了一遍,就苦笑一声:“如此说来,上下几千年,只是一句笑谈了。真是书生
意气。”五舅大步走进来:“报告军座,有一个叫胡士辉的人要见你。”二舅愣了
一下,旋即惊了脸:“胡士辉?在哪里?”鹿县长笑道:“是敝县保安团长,常听
他说曾与古军长相识。”二舅急道:“快快让他进来。”五舅转身出去,就引进一
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大汉站在二舅面前立正敬礼,颤声道:“胡士辉报告。”
二舅困惑地打量着胡士辉,猛地笑道:“你真是胡士辉,我不是做梦吧。”说着两
人就同时抢步向前,就抱在了一起,哈哈大笑,二人泪如雨下。
二舅突然松开胡士辉,抓起胡士辉的一只空空的袖子:“怎么……”胡士辉不
在意地笑道:“就是那年跟闫老西开仗,扔在了娘子关。我也被晋军俘虏,后又逃
出来,就到此地落脚。原想做个小本生意,不想被鹿县长看中,就滥竽充数做了保
安团长。”二舅皱眉道:“你这些年不知道我在哪里?为何不去找我?”胡士辉苦
苦一笑:“我已经成了废人,何苦再去给大哥添赘。”二舅捉住胡士辉那只空袖,
叹道:“你这个人啊。”就再无话。
谭家轩上前搭讪道:“军座常常提起胡先生大名。听说那年跟吴佩孚打仗,军
座负了重伤,是胡先生把军座背下火线的。算是救命之恩了。”鹿县长笑道:“今
日古军长与胡团长阔别相逢,应该好好喝上一场才是。”谭家轩点头笑着喊我五舅:
“正是,古副官,你去弄些酒菜,再把几个老总喊来,开开荤。”胡士辉忙拦住我
五舅:“不必,我今日听说大哥来了,已经在城内聚友楼备了一桌,请各位过去小
饮。”就看二舅。
二舅哈哈笑道:“旧人相逢,难得一醉。”就吩咐五舅去喊贺如飞等人过来。
五舅转身出去了。
五舅回忆说,那天二舅真是高兴,他没有想到当年的胡士辉还活着。五舅回忆
说,二舅那天有些失态,也许他那些日子太压抑了,但是他不知道一个阴谋正在悄
悄地向他逼近。真是应了那句话,战乱年代,人心不古。
不一刻,贺如飞周志远先后到了,他们与胡士辉都是旧友,见面十分惊喜,一
路说说笑笑,就去了聚友楼。鹿县长说有事缠身,推辞不去了。二舅就不再劝。二
舅不大喜欢这个女人气的鹿县长。
聚友楼是曹候县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或者因为军队进城,街上少了游人,就
显得生意十分清淡。楼下几棵杨柳,秋风吹过,满目黄叶飘飘。更是凭添了几分冷
落。
二舅几个上得楼来,就有伙计笑脸迎上。灶房内就响起热烈的烹调声音。
众人在楼上坐定。不一刻,冷盘热炒就前呼后拥地端上来。胡士辉逐个给大家
斟满酒杯。然后高举起一杯酒,高声笑道:“我胡某已经有十余年不曾与诸位见面
了,今日草办了一桌,给诸位接风,不成敬意啊。”贺如飞就笑:“老胡,别再客
套,这年月能吃上这样一顿,就十分不易了。喝,喝。大家都喝啊”。
众人就随着举起杯子。刚刚要饮,就听楼下一阵嘈杂,林志成慌慌地跑上楼来
了。
二舅放下酒杯,皱眉问:“林副官,怎么回事?”林志成看一眼胡士辉:“刚
刚有几个可疑的人在楼下探头探脑,让古副官给抓了起来,一搜,果然身上藏有短
枪。”胡士辉哈哈大笑了:“误会了,误会了。一定是我手下人。”林志成一挥手,
怒气冲冲的五舅就把几个大汉带上楼来了。
胡士辉看一眼那些汉子,怒道:“我今日与我大哥久别重逢,没你们的事,都
走吧。”二舅也笑了,挥挥手:“都走,都走。”五舅皱了一下眉,同林志成耳语
了几句,就放那几个大汉下楼去了。
胡士辉坐下笑道:“大家喝酒,”就举起酒杯,看着二舅:“大哥,小弟先干
为敬。”就一饮而尽。
二舅笑道:“老弟还是当年那样爽直。”就举杯欲饮。
“军座,且慢。”林志成突然伸过手来,抢去二舅手中的酒杯:“胡团长,我
刚才搅闹了你的酒兴,就此陪罪,也敬你一杯。”说罢,不容众人说话,就一饮而
尽。
二舅冷下脸:“林副官,这里没你的事,退下去。”胡士辉冷眼看了林志成一
眼,嘿嘿笑道:“你一个小小的副官还不配与我一同喝酒。”就再给二舅斟满一杯,
递过去,说一句:“大哥,请了。”二舅忙接过,刚刚送到嘴边,不承想刚刚要下
楼的林志成猛地转身扑回来,挥手打掉了二舅的酒杯。
二舅大怒,猛喝一声:“古建业,把林副官给我押下去。”五舅却站在那里不
动。
二舅还要发怒,却怔住,他看到林志成竟已经歪倒,林志成双手捂住腹部,一
脸痛苦地喊道:“军座,酒中有毒。”众人失色,都慌地丢了酒杯。二舅就看胡士
辉,胡士辉也已然痛苦地歪在地上了。
二舅上前抱起胡士辉,大喝一声:“兄弟,何人下毒?”谭家轩大喊一声:
“古副官,全城戒严”。五舅拔步要走。胡士辉吃力地睁开眼,苦苦一笑:“建业,
别去了,毒是我下的。”众人全都愣住。
二舅大惊失色:“你?你为何要害我?”胡士辉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都说
大哥你已经暗中投靠了日本人。”二舅大恸:“兄弟啊,你把古某看成了何种人物
啊?”胡士辉惨惨一笑:“世道艰难,人心不古,不好说的。我今天对不起你,也
是有命难违啊。”说罢,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头一歪,登时气绝。
二舅展开看过,竟是一纸上峰给胡士辉密裁二舅的命令。
二舅恸然垂泪道:“胡士辉,你好糊涂啊。”众人都呆呆地怔在了那里。周志
远跺脚道:“老胡啊,你好迂哟。”贺如飞长叹一声:“好像是一场梦。转眼之间,
我等险险在这曹候县城做鬼。”楼下突然枪声大作。五舅跑下去,又气喘吁吁跑上
来:“军座,那个鹿县长带着保安团向我们打冷枪,打死了我们好几个弟兄,向城
外跑了。”二舅看了看胡士辉和林志成的尸体,叹道:“由他们去吧。”写到这里,
我常常想起义气的流弊。古人讲:义者,所以立节行,亦所以成华伪。五舅在他的
回忆录说,胡士辉是不对的。不管如何,他不该在酒里下毒。不讲义气。我不同意
五舅这个观点。如果胡士辉明明知道二舅是汉奸,他为什么不能在酒里下毒呢?如
何他不下毒,那么他为朋友算是尽心了,但他就是违背了大义。这种情况常常有两
种结果,背公死党也是义,守职奉上也是义。而背公死党则义成,守职奉上则义废。
胡士辉实在是不亏职守。
十一郭克武屠杀青风会
保州市已经陷入一场恐怖的氛围中。为躲避敌机轰炸,彭长官昨天已经将北方
战区指挥部迁至冯阳县了。郭克武便以维持治安为名,调了两个团进驻保州市,并
下令宵禁。当夜逮捕了千余名有青风会嫌疑的市民,昨天一早,将这一千多人绑到
保州市的闹市,以汉奸的罪名枪毙了。登时一片鬼哭狼嚎,保州市人切齿咒骂郭克
武是“郭屠夫”。彭长官闻讯打电话来,问郭克武是怎么一回事?郭克武笑道:
“青风会暗中勾结日寇,企图献城。”但是,郭克武这种血腥的屠杀,并没有能阻
止青风会向他展开更凶猛的报复。
昨天下午,郭克武的三姨太去街上洗澡,与一个女仆一同被人用绳子勒死在浴
池里。两个卫兵则被人打死在浴池门口。今天早上,他坐着汽车去城外视察防务,
车行到肖家镇的桥头,一个算命的瞎子迎面走来,并不躲闪。司机连连按喇叭,那
瞎子竟朝着汽车奔来,手里举着一件什么东西。司机惊叫一声:“炸弹。”猛地刹
住车。车上的姜副官拔枪探出头,向那瞎子射击。瞎子怒吼一声仆倒了,手中的炸
弹轰地响了。瞎子血肉横飞,桥前就冲出十几个人来,端着枪向汽车乱射,雪豹就
在车中直立起来,狂叫着要扑出去,被郭克武按下了。司机急踩油门,汽车风一般
冲过去了。
郭克武隐隐地感到了恐惧。他明白自己没有吓倒青风会。青风会并非是一帮乌
合之众,那种悍不畏死,那种绝对服从,真正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事组织。而这种
行动的迅速和杀人的功效,和这种誓死不肯妥协的强硬态度,更是大大出乎郭克武
意料。他有些不解,面对他这样一个重兵在握的军事首脑,青风会竟然毫不退缩,
且气焰万丈。只有将这个组织连根拔掉,才能制止他们这种疯狂的暗杀,否则,自
己在保州市就一刻也不得安宁了,而在短时期消灭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帮门,却又
是一件不大现实的事情。他心中一阵深深的懊悔,当初不该赖账,为了区区几十万
大洋,就与这个凶残的杀人组织为敌,实在有些不划算了。他决定再去会一会那个
二堂主,他也很想拜见一下分别多年的余大头。余大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了。郭克
武让司机向城内开去。
姜副官砸开了二堂主的街门,一个下人低眉软气地告诉郭克武:“二堂主已经
多日不曾回来,长官如果找他,可去城东的龙音寺。”说罢,就转身慌慌地关了街
门。
郭克武笑道:“那我就去一趟吧。”姜副官摇头道:“那个老家伙凶奸的很,
大哥还是不去的好。”郭克武眉毛立起,冷笑一声:“老子泥里河里都趟过,还怕
他暗算?”龙音寺在城东十里处的一座山上。郭克武带了一队士兵沿着小道上得山
去,小路上落叶缤纷,山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紫云英开得满山,成群的山雀
像一片片灰色的云时时扑进山地里,啄食着什么。郭克武突然想,如果没有战争,
简直忘记了这里是前线呢。他一步步上得山来,已经听到梵音不绝于耳。
姜副官带人先跨进寺院,就见院内十分清静,院内有几株柏树,不高,却老。
有一种所有古殿中所见到的那种苍凉感。寺庙的门窗却有些糟朽,也许经过了上百
年的风吹雨打。贴在石墙上的青苔已经干枯,像一块块经年的血斑。黑黑的。就不
难看出这寺院有多少年月。
郭克武朝姜副官点点头,姜副官会意,吩咐士兵向大殿两侧去了。郭克武牵着
雪豹,走进大殿,只见几个和尚盘膝坐在那里沉声诵经,并不抬头。郭克武就在殿
内四下观看。姜副官就要去喊和尚问话,被郭克武摇头制止。
梵音回响,烟飘缭绕,清香醒人神智。郭克武认真听着木鱼声。好一会,课诵
完毕,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走过来,一声佛号,深揖一礼:“施主。”郭克武道:
“我来找余堂主说话。”和尚一脸惊诧:“这里佛门静地,并无什么余堂主。”郭
克武笑道:“二堂主在吗?”和尚呆呆地望郭克武,不再说话。郭克武笑道:“那
我就求上一签。”和尚就端过签筒,哗哗摇动。郭克武就抽出一签,低头去看,只
见上写:秦败擒三帅。就递与和尚:“请大师解破。”和尚看过,诵道:“施主,
此乃下下签。有道是,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翻身却不通。南北东西皆难出,此卦
诚恐祸无穷。大凶,大凶啊。”郭克武哈哈笑道:“那你们还不动手,还等什么?”
和尚似乎没有听懂,打了一揖,回身就走,郭克武轻轻打了一个口哨,身旁的
雪豹就猛地窜起,扑倒了那和尚。那打坐的十几个和尚突然站起,都从衣襟内扯出
枪来,与此同时,寺外闯进一群早有准备的士兵,手持冲锋枪,子弹似狂风暴雨射
向这些和尚。和尚们纷纷倒地,声断气绝。
沾满火药味的血腥气立时扑满了大殿。郭克武怔了片刻,便走出大殿。天色已
是黄昏,满山落叶飞滚,夕阳胆怯地缩到了山后面。暮色涌动着。
郭克武冷笑了一声。对姜副官道:“我看这世上莫非真有不怕死的?”说罢,
郭克武大步走下山去了。
郭克武在保州市开始了疯狂的屠杀。他当天晚上就又派部队抓来三百余名青风
会的嫌疑者,审也不审,就地在街上处决了。同时让姜副官带人在青风会的几处宅
子放了大火。一时间,保州市里火光冲天。
城内的谣言越传越吓人,说郭克武要把青风会的帮人斩尽杀绝。但是,屠杀刚
刚进行了一天,郭克武正杀得眼红兴起,就接到彭长官发来的战报,日军佐田师团
一部正迂回向保州市逼近。郭克武暂时放弃了对青风会的报复。
十二二舅诈降
1940年10月5 日晚上,我二舅收到了彭长官由冯阳县发来的电报,责问他为何
进驻曹候县。要求78军立即返回苍南县,与佐田师团接触。并要二舅立即返冯阳县
参加作战会议。二舅看罢电报,扔给了谭家轩:“参谋长,你以为如何?”谭家轩
还未开口,一旁的贺如飞跳脚骂起来:“这一帮王八蛋,对军座不怀好意。军座不
要听。就在曹候县呆着。把老邓也喊回来,让史坚如黄召涛他们这帮亲娘生的去跟
佐田打吧。会也不要去开。刚刚关绍方还对我讲,姓彭的要对军座下毒手的……”
说到此,自觉失言,瞪了谭家轩一眼,就不再讲。
谭家轩不在意的样子:“但军座还是要参加会议的好。否则要给上峰以口实啊。”
他目光有些忧伤地看着二舅。
贺如飞瞪了谭家轩一眼:“会无好会,参谋长不要把军座往鸿门宴上送吧。”
谭家轩皱眉道:“贺师长太多虑了些。大敌当前,我想彭长官还不至于……”贺如
飞冷笑道:“怎么会不至于,我算看透了,这种人打日本人不行,对付我们可有的
是狠心毒手。”二舅没有说话,默默看着窗外。窗外一片死黑,不透一点光亮。有
风从窗子缝中吹进来,风中带着一股潮气,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贺如飞看着我二舅说道:“那我就代军座走一遭。姓彭的也不会把我怎样的。
也就免了军座抗令不遵的口实。”二舅想了想:“那就有劳如飞了。”他转身对谭
家轩道:“参谋长,给邓天桢发电报,让他向曹候县方向动作。我担心他让史坚如
那个混蛋算计了。我们也要做做样子,明天一早就撤出曹候县城。”他大步走到地
图前,略一思索,手就落在地图的一个座标上:“后天一早,我们在张家庄与邓天
桢会师。”谭家轩为难地道:“军座……”二舅摆摆手:“你别再说了。就这样定
了。”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二舅来到薛寒芸的房间。我的二舅妈薛寒芸正在灯下读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二舅常常为此感慨,他曾对五舅说过,薛寒芸实在不该跟他结婚。她若与一个学者
结合,肯定能做出一番大学问的。
两个孩子刚刚睡下,二舅看看两个儿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薛寒芸放下书,
看着二舅。
二舅想了想,就道:“寒芸,我想让你和孩子先离开部队。眼下军情如火,万
一有个闪失……”薛寒芸道:“如果你怕拖累,就让孩子们离开吧。这个时候,我
是不放心离开你的。只是你想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呢?你不是说过送他们回野民岭吗?”
二舅摇头:“现在怎么可能,这是在彭长官的眼皮子下面啊。”薛寒芸叹息:“是
我连累了你啊。”
二舅看看薛寒芸,心头一阵酸楚,伸手将薛寒芸握住:“不要这样说……”二
舅的眼睛就湿了。
薛寒芸问:“你让他们去哪里?”二舅想了想:“我想让他们到西安你二姑那
里去。”薛寒芸点点头,轻声问:“建勋,你想让孩子们几时走?”二舅道:“今
夜就走,不然一旦有变,就怕走不脱了。”薛寒芸想了想:“让谁送他们走?”二
舅道:“建业弟弟心粗。我想让陆副官送他们走。”说罢,就起身看看熟睡的两个
孩子,又对薛寒芸道:“你喊醒他们,我去告诉陆副官。”就转身走出门去。
薛寒芸带着两个儿子走出来时,二舅和副官陆洪川已经站在了院里。还有一辆
吉普车停在那里。二舅看看两个楞楞怔怔的儿子,强笑道:“大虎二虎,送你们到
西安二姑姥那里去住几天。上车吧。”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地跟着陆洪川上了车。吉
普车就发动了。
薛寒芸突然喊了一声:“洪川兄弟。”陆洪川就探出头来:“夫人还有何嘱咐?”
薛寒芸颤声道:“洪川兄弟,军长戎马半生,就这两个骨肉。就拜托你了……军长
他心里……”就再也说不下去,深深朝陆洪川弯下腰去,鞠了一躬。
陆洪川慌地从车上跳下来,向薛寒芸行了一个军礼:“夫人,陆洪川万死不辞!
夫人但请放心。”两个孩子就哭了起来。二舅猛地火了:“陆洪川,开车走。”陆
洪川就上车。吉普车冲进夜色里,渐渐消失了。
薛寒芸身子一软,就歪在了二舅的肩上。二舅叹口气,就扶她走进屋去了。
这时,马光走进来。二舅看看他:“马军医,有事?”马光说:“军座,我想
请假回乡了。”二舅一愣,笑道:“现在部队已经不许准假了。”马光点头:“这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请假的。”二舅闷头想了想:“你容我想一想。”马光愣了
一下,点点头,转身出去了。五舅在他的回忆录中说,1940年10月7 日清晨,78军
在阴蒙蒙的天气里,向曹候县城外的张家庄开拔。半路上,天就阴得越来越重,似
乎空中负载着千万斤的重量,到了中午时分,天空终于承受不住,一阵大雨就哗哗
地落下来。78军冒雨赶到张家庄时,邓天桢的队伍还没有赶到。二舅忧心忡忡。
二舅住进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他感到十分疲倦,刚刚要躺下,门外就传来
五舅的急急的声音:“军座,出事了。”二舅皱眉道:“进来说。”五舅神色慌慌
地进来:“袁国刚被人杀了。”二舅啊地一声跳起来,随五舅走出去。雨已经小了。
街上漫动着湿冷的空气。二舅随五舅走进机要室,机要室已经站满了人,二舅看到
机要科长袁国刚倒在椅子上,面门上有三个枪洞,血流得满面,还没有干。女机要
员被杀死在电台前。机要柜被翻得狼藉。两部电台都被砸烂。现场十分混乱,有明
显搏斗过的痕迹。女机要员的指甲里有血,似乎是抓破了凶手的某个部位。
二舅莫名其妙地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我真是混蛋。”他挥挥手,让人把这
两具尸体拖出去埋了,他心里燃着了一股恶火。冷冷地看了一眼刚刚走进来的谭家
轩:“参谋长,你怎么看这件事的?”谭家轩摆摆手,让人们都出去。他点燃一支
烟,淡淡道:“军座,恕我直言,彭长官要对你下手了,这只是开始。”二舅恶恶
地笑道:“参谋长还准备有何行动?”谭家轩看一眼二舅,苦苦一笑:“军座,你
是说我吗?你想想看,我若真是要取你的人头,何必延迟到今日呢?我与军座相处
已然两年有余,莫非对谭家轩的为人军座还心存戒备?”说罢,凄然泪下,转身走
出去了。
二舅没想到谭家轩突然这样直率。一时呆住了。
五舅进来,对二舅道:“邓师长到了。”二舅顿时精神一振:“太好了。快让
他进来。”邓天桢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周志远。不容二舅说话,邓天桢劈头就问:
“军座,如飞真的去代你开会去了?”二舅一怔。点头道:“他昨天去的。”邓天
桢神色大变,跺脚道:“军座,你好糊涂啊。如飞此番是有去无回了啊。”二舅心
里一紧,脸上笑道:“量他姓彭的敢把如飞怎样。他欲加害的是我,不会为难如飞
的吧?”邓天桢叹道:“军座,65旅哗变一事,自然是贺如飞的责任。上边对军座
早存杀心,恨屋及乌,姓彭的必置如飞于死地,方好向上边交待。我们一个不去,
他鞭长莫及,若有人去,自然是送入虎口,怎能生还啊……”说到此,邓天桢泪就
落下来:“生死有命,如飞真是命中有此一劫啊。”二舅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周志远在一旁咬牙切齿:“军座,把谭家轩那个王八蛋宰了球的,拔了78军眼睛里
这根钉子。你发话吧。”他拔出枪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二舅摇头道:“谭家轩若要杀我,何必等到今日。”三人都呆呆地了。邓天桢
叹道:“军座,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二舅苦苦一笑:“你有话就讲。”
邓天桢道:“眼下局势已然明朗。上边就是欲把我们78军往日本人的枪口上送,借
刀杀人,铲除异己。我们进也是死,退也是死,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只是…
…”二舅盯住邓天桢:“你直管说罢。”邓天桢道:“请关先生来。”屋内一片寂
然。空气紧张得有些颤。二舅掏出一支烟,手却颤抖,没有点燃,就猛地把烟摔在
地上。他一脸凄怨:“罢了!古建业,去请关绍方先生。”五舅出门去了。
邓天桢又说:“军座,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三个《中央日报》的记者正
在跟谭参谋长的副官曹敬贤嘀咕什么。他们还在照相呢。”二舅的眉头皱了起来。
邓天桢低声说:“现在78军正在危急时刻,对这三个记者是不是可以采取一下
非常措施。而且我也不放心他们手里的胶片。”二舅点点头:“这事情交给你去办
吧。”邓天桢说:“军座放心。我去去就来。”就起身走了。
二舅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充满了伤感。
五舅走进来说:“军座,关先生来了。”关绍方笑吟吟地走进来:“建勋兄。”
二舅一扫脸上的疲惫之色,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握住关绍方的手:“绍方兄,请坐。
只是心闷,请你过来聊聊。这几天怠慢你了。”又转身对五舅道:“除邓师长外,
任何人不许进来。”五舅转身出去了,关上了房门。
就在我二舅和关绍方密谈的时候,《中央日报》的三个随军记者被邓天桢派人
关了起来。这三个记者是在谭家轩的副官曹敬贤的房间里被抓走的。
曹敬贤一脸怒来找谭家轩,他沉着脸说:“谭参谋长,邓师长对新闻记者这样
干法,怕是不好吧。这事你要出面说说才好。”谭家轩想了想,点点头,他就去了
军部。谭家轩一进军部,却被我五舅拦住。谭家轩就在门口等候。过了一会儿,就
见我二舅和邓天桢送关绍方出来了。二舅和关绍方握握手,关绍方走了。二舅转身
看了一眼谭家轩:“谭参谋长,有事?”谭家轩点点头。二舅就和谭家轩邓天桢走
到屋里。三个人坐下。
邓天桢笑道:“参谋长是听了曹副官的话才来说情的吧?”谭家轩一愣,就笑
了:“无怪乎人称邓师长是小诸葛。一语猜中。不过新闻记者还是不得罪为好。军
座,你看呢?”二舅没好气地说:“他们在军营中窜来窜去的,已经妨碍了军务。
还有你那个曹副官,我听说他与机要室的血案有关。”谭家轩一怔,就看邓天桢。
邓天桢朝他微微笑着,声色不动。
谭家轩有些恼火:“邓师长,你有何证据?”
邓天桢笑道:“自然有证据。参谋长与他终日相守,难道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察觉?邓某不敢说参谋长是彭长官派到78军来看视军座的,可我断定曹敬贤却是上
峰差遣到78军来坐探的。那天,或者是袁国刚截获了上峰给曹副官的密电,才被曹
副官下了毒手。我们太小视他了,竟酿成大祸。枉送了袁科长和机要员的性命。”
谭家轩冷笑:“我今日只要邓师长出示证据。”邓天桢也冷笑道:“参谋长何不亲
自去找曹副官问个明白?”谭家轩怒道:“我若现在去找他,你是否要说我谭某去
与他通口风了。”邓天桢点头笑了:“参谋长果然聪明过人。”二舅在一旁不耐烦:
“你们两个不要斗嘴了。”就大喊一声:“古建业。”五舅大步进来。
二舅皱眉道:“喊曹敬贤副官来见我。”五舅转身就走。
谭家轩起身喊住五舅:“慢。古副官就说我找他来此有事。”他回头看看邓天
桢:“若真是不幸被邓师长言中,曹副官断是不敢来见军座的。”邓天桢点头微笑。
五舅去了。
不一刻,曹敬贤随五舅来了。进了门,曹敬贤看看谭家轩,立正道:“参谋长
有何吩咐?”谭家轩不看曹敬贤,却看邓天桢。
邓天桢微微笑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曹敬贤面前,看一眼曹敬贤衣领上露出的
绷带,笑道:“曹副官,你这是怎么搞的啊?”曹敬贤有些窘,强笑着:“报告邓
师长,是被树枝挂的。这个鬼地方。”手就下意识地抓紧了腰间的枪。
邓天桢噢了一声,哈哈笑了:“是啊,这个鬼地方。”笑声未落,就猛地伸手
撕开了曹敬贤的衣领,扯下绷带,曹敬贤的胸前就露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抓伤。二
舅和谭家轩就看得怔住。
曹敬贤猛地跳开一步,掏出枪来。二舅淡淡道:“邓师长,你喝醉了。”就朝
曹敬贤摆摆手:“曹副官,没事了,你去吧。”曹敬贤收起枪,狐疑地系好上衣,
敬一个军礼,就缓缓转身向门外走去。邓天桢飞快地掏出枪来,枪就响了。曹敬贤
也已经回过头来,枪也从腰间拔出来,可是却晚了。血从他的胸上流出来。他恶恶
地盯住二舅和邓天桢,无力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就颓然倒下了。五舅回忆说,当
时也许曹敬贤只慢了一两秒。但是生与死之间,有时就只有这一秒或者两秒作数。
谭家轩痛苦地长叹一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邓天桢看看谭家轩,笑道:“参谋长,我邓某失敬了。”二舅道:“天桢,你
去把那三个记者打发了吧。我和参谋长有几句话要说。”邓天桢点点头,目光中闪
出杀气,就大步出去了。
二舅看看谭家轩:“谭参谋长,曹敬贤跟随你多年,我杀他也是无奈。”谭家
轩睁开眼,摇头叹息:“他竟是连我也瞒过了。”二舅道:“参谋长,我有一件事
情没有跟你商量,我已经准备和佐田谈判。参谋长是去是留,还请早作打算。”谭
家轩一脸哀色,淡淡道:“军座此举,谭家轩早已经料到。我已经说过,我与军座
相处已经两年有余,虽然不曾肝胆相照,却也是知此知彼。我还不敢相信军座真心
附逆,军座或是另有所图。只是负隅之举,险象环生。军座若作姜伯约,只怕那佐
田不是钟会啊。军座还要慎之又慎才是。”二舅呆呆地看着谭家轩,竟一句话也说
不出。心中暗暗惊讶谭家轩如此机敏。
谭家轩站起身,步子软软地走出门,又回过头来,苦笑道:“如果我没有计算
错误,关绍方先生刚刚已经去了佐田那里,最多三五天之后,关先生就能带回佐田
同军座的约定了。”二舅怔怔地看着谭家轩走了。
邓天桢来到师部的审讯室,在门外就听到痛苦的惨叫声。邓天桢笑着点燃一支
烟,推门进去。见几个粗壮的士兵,都赤着膊,手里挥着鞭子。那两个男记者被绑
在房梁上,已经被抽打得血肉横飞了,惨惨地喊叫着。那个女记者双手抱在胸前,
蜷缩在墙角,嘴里淌着血,一脸愤怒的表情。她的外衣已经被剥下来了,只穿着一
件内衣。见邓天桢进来,她猛地站起喊道:“邓师长,请你马上放我们出去。”邓
天桢喝一声:“住手。”士兵放下那两个浑身是血的男记者。邓天桢一脸歉意:
“对不起各位,邓某治军不严,部下总是粗鲁。我也是刚刚得知。”女记者忙着穿
好衣服,她发怒道:“邓师长,你做为长官,应该教育部下懂得什么叫做新闻自由。”
邓天桢看着女记者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笑道:“当然,当然。只是你们要把这些天
拍摄的胶片交给我。我也是受命于人啊。还请你们原谅。”女记者迟疑道:“如果
我们不能交给你呢?”邓天桢摇头道:“这是不能讨论的。我只能暂时拿掉你们的
新闻自由,还要拿掉你们的人身自由。这是战争,请小姐理解我。”女记者想了想
说:“胶片我们已经交给了曹敬贤副官,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想你们不
会为难他的吧。”邓天桢微微笑了:“当然。曹副官是党国的有用之才。”就对那
几个士兵道:“你们去曹副官屋里找回那些胶片。”几个士兵就出去了。
邓天桢转身对女记者笑道:“听小姐的口音,是直隶人吧。”女记者点头道:
“是的。我是直隶定州人。邓师长也是直隶人嘛?”邓天桢笑道:“咱们真还是老
乡呢。我是高阳人。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到定州贩过白菜呢。”女记者道:“邓师长
的家乡可是盛产花生的地方啊。还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佟麟阁将军。”邓天桢笑道:
“是的是的。小姐家中还有什么人嘛?”女记者眼圈一红:“听说村里都让日本人
给炸成平地了。一家人生死茫茫,音信全无了。”邓天桢长叹一声:“国难当头,
多是如此了。每每念及,总是心如刀割啊。”二人一阵无语。
女记者就问:“邓师长何时能回家乡看看呢?”邓天桢摇摇头:“邓某是军旅
中人,只有视沙场如归了。怎敢念一己私情啊。只是你这韶年花季,却……”邓天
桢突然不再说。
两个士兵进门来了,交给邓天桢两只相机。邓天桢接过拆出胶片,熟练地曝了
光。就朝三个记者笑笑:“你们可以离开78军了。”他与女记者握握手:“请谅解
我属下的无礼,这是战争,没有办法的事情。”女记者听得一怔,脸上露出一丝依
依的神情,点头道:“再见了,邓师长。”邓天桢温和地笑笑:“再见。”三个记
者走出去。邓天桢送他们出来。女记者朝他挥挥手,邓天桢也微笑着挥挥手。
三个记者跨上马,走出百十步。邓天桢突然掏出手枪。三声枪响,三个记者就
横栽下马来,女记者在落下马的同时,还回过头来看了邓天桢一眼,邓天桢感觉那
双美丽的大眼睛充满了惊异。
五舅在他的回忆录中没有记下这三个记者的姓名。五舅说他们或许真是彭森长
官派下来看视78军的坐探。对五舅的这种说法,我不认可。他们是彭森派下来的,
但并非就一定是坐探。他们三个人在78军认真调查采访,或许只是出于记者的职业
道德。他们死于非命,却直是让人心痛的事。
邓天桢说的也许不错,这是战争。无论是我二舅还是邓天桢是没有耐心在是与
非的层面上纠缠的。
按照时间推算,1940年10月12日,也许就是在邓天桢毅然解决了那三个《中央
日报》的随军记者的第三天,在苍山县城日军佐田师团的司令部里,佐田正眯着眼
睛,仰靠在沙发上,听翻译阅读关绍方带来的古建勋的亲笔信。
佐田听完了,猛地坐起,哈哈笑了,对关绍方道:“关将军,古建勋将军是否
真的有亲日诚意?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兵不厌诈。在你们一部叫作《三国演义》
的古代小说中,这种事例可是太多了。”关绍方笑道:“佐田将军的中国知识真是
不少。古建勋的确是一员不好驯服的猛将。但是现在古建勋已经是走投无路。换句
中国话说,叫作为渊驱鱼,为从驱雀。是中国人把古建勋推到帝国这一边。”佐田
听懂了,仰天大笑起来。小林在一旁问:“关先生,为什么古建勋一定要齐将军率
部回去呢?”关绍方笑道:“齐成章部原本就是古建勋所辖,古建勋只是要保持原
班的建制,不想被吃掉实力罢了。这也在情理之中。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想每
一个将军都希望自己的部属越多越好吧。”佐田点点头,对小林道:“明天派石村
副队长做为我的代表,随齐成章去见古建勋。由石村整编这支中国军队,如何?”
小林点点头。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些犹豫。五舅的回忆录写到这里时,五舅十分感慨,
五舅说二舅的意愿是想让佐田来此。但是佐田却没有来。我写到这里,不免暗笑二
舅的天真,经多识广的佐田能来吗?1940年10月14日下午。是一个绝好的天气,晴
空万里,太阳温和地在空中移动。张家庄村外的田野里,齐成章的两千多人的队伍
开过来。走在前边的齐成章眉头却皱着,他心中一直存有疑虑,他不敢相信古建勋
会这样轻易向佐田投降。他太了解古建勋的性格了。他想把这个疑问告诉佐田,但
是佐田那种不容商量的口吻,使他把一肚子疑问咽了回去。齐成章是一步一鬼地随
着石村和关绍方来到张家庄的。
张家庄的村前,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森森的杀气,在空气中弥漫。二舅和
谭家轩从庄里迎出来。
齐成章慌得跳下马来,一脸愧色,朝着二舅跪了下去:“军座,齐成章冒犯了,
今日回来,任凭军座处罚。”二舅忙伸手搀起齐成章,笑了:“盖世功劳,当不得
一个矜字;弥天大罪,当不过一个悔字。看人看一世不看一时,成章,我今晚给你
接风。”二舅身后的邓天桢周志远几个冷冷地看着齐成章。齐成章心中掠过一阵寒
气。
齐成章四下拱手抱拳:“只要军座不怪小弟,小弟就心安了。”关绍方在一旁
笑道:“齐旅长也只是先建勋兄一步。不提,不提了。”就把石村引见给二舅和谭
家轩邓天桢周志远等人。
谭家轩淡淡地向石村点点头。就向远处看去,太阳已经软软地落进远处的山峦,
前边是一片巨大的洼地,暮色渐渐在洼地中漫起来。一种悲怆的声音似在暮色中缓
缓滑动。如细如织……。谭家轩心中一片迷茫。
太阳渐渐消失在西天。暮色在凉凉的晚风中漫上来。
1940年10月14日(农历九月十四)的晚上,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月上东天,如
水的月光遍地流淌。
二舅夜宴石村,关绍方,齐成章三人。一桌酒喝得十分酣畅。两个威武高大的
士兵,不时端上热炒。隔壁的灶房,传来厨师叮叮当当舞动锅勺的声响。
二舅与关绍方谈兴正浓。齐成章在一旁陪着笑,眉宇间不时滑过紧张的神色。
他总感觉二舅有些反常。他再看看石村,石村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
二舅笑道:“我多年军务劳顿,极少清闲。今日就做个闲人。几位,今日可放
松喝酒,不必拘泥。”齐成章笑道:“军座极少这样放松。我今晚一定陪军座多喝
几杯。”二舅摆手笑道:“闲人无事,总在自适,喝酒以不劝为欢,下棋以不争为
胜,吹笛以无腔为适,操琴以无弦为高,邀会以不期而遇为率真,会客以不迎送为
坦诚,若一定要受到俗成的礼节约束,就会落入套子而没有了人生的乐趣。绍方兄,
你说我讲得如何?”关绍方笑道:“相识多年,我从未听到过建勋兄有如此谈兴。”
二舅笑道:“绍方兄,只我俩个谈得热闹,冷落了别人。放一张唱片来听听。去去
闷气。”二舅招招手。
站在门口的五舅就走过来,摇起了桌上的唱机。一段动人心魂的锣鼓响过,谭
鑫培苍劲悲凉的唱腔就灌满了房间:
叹英雄失势入罗网啊,大将军难免阵头亡……
石村点头笑道:“中国人的音乐真是奇妙。”关绍方似有所思:“建勋兄的心
绪或许有些低沉了吧。”二舅起身关了唱机:“绍方兄,事到如今,你是怎样看我
的?”关绍方笑道:“我突然发现我有些简单了,对这件事开始半信半疑了。”二
舅笑道:“哦?绍方兄细细讲来。”关绍方放下手中的酒杯道:“先说信,78军现
在日本人的枪口下,算不得遭遇十面埋伏,也已是兵临绝境。建勋兄心细如发,不
会拿着78军万余名弟兄的性命取笑的。况且现在重庆方面已经将建勋兄划入汪先生
信徒之列,早已起疑你与汪先生暗通秦晋。再者,你与汪先生是至爱亲朋,路人皆
知,怎地会没有一点瓜葛?纵然你是和氏之玉,任你周身是嘴,也无人肯听你的辩
解了。上峰杀心已起,建勋兄即是刀俎鱼肉。所以,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二舅
点头笑道:“颇有道理。你又疑在何处?”关绍方笑道:“说疑者,你并非卖主求
荣的性格。你我交往多年,我知你是疾风劲草,视死如归之人。你是敢拿身家性命
开这个玩笑的。你只是胸中一口恶气未出,要赚齐成章回来。如能赚来佐田,则更
是喜出望外。”二舅击掌大笑:“知我者,绍方也。”关绍方叹一口气:“壮士断
臂。其实我早该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的。只怪我好大喜功,在汪先生面前夸下海口,
我太急于求成了。”说到此,猛地缄口,看着石村与齐成章,苦苦一笑。
石村一惊,盯住二舅:“你真是诈降?”齐成章脸就白了,呆呆地一句话也说
不出了。
二舅朝石村点点头:“刚刚关先生已经说破。古某不好再相瞒。”石村怒吼一
声,猛地窜起,就要掏枪。他身后就扑过来两个士兵。石村就被按倒,被绳子捆了,
嘴里塞了条毛巾。石村挣扎着,凶恶的目光盯着二舅。
二舅看看石村,笑笑:“石村先生,稍安勿躁。”他摆摆手,两个士兵就把石
村拖出去了。
齐成章脸白成了一张纸,他刚刚掏出枪来,二舅转身大喝一声:“齐老四。”
齐成章手一软,枪就被五舅夺下。又过来两个士兵,扭住了齐成章。
齐成章凄然喊道:“军座,兄弟我是不得已献城的啊。史坚如那个王八蛋,不
发一兵一卒啊……”二舅暴喊一声:“住嘴,别再说了。你跟了我十几年,我没想
到你竟是一个软骨头。”他一挥手。齐成章被拖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二舅和关绍方。二人相互看着,谁也不说话。屋中一片死寂。
关绍方淡淡一笑:“建勋兄,你一定不会放我走了吧。”二舅点点头:“是的,
我如不杀你,就不好向三军将士做个交待。”说罢,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一轮明
月,惨白忧伤,悠悠地悬浮在空中。似乎有着无限心事。
关绍方叹道:“汪先生真是看错了你啊。且不说你们是至爱亲朋,他对你曾是
恩重如山啊。你果真将这些忘记得一干二净?”二舅回转身来,长叹一声,就湿了
眼:“绍方,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即使汪先生在此,我也只好杀他以谢天下了。”
关绍方愣了一下,就朗声笑了:“好,好。恩怨分明大丈夫。喝酒,喝酒。”就举
起酒杯。
二舅也笑:“我今夜同绍方兄饮个痛快。”二人重新对面坐了,豪饮起来。饮
尽最后一碗,关绍方已经略有了醉态,晃晃地站起身:“在何处执行我?”二舅也
站起:“就在屋后。绍方兄,请。我送你一程。”二人相扶走出屋子。就见后院已
经掘好三个深坑。石村齐成章都已经被绑在那里。嘴里被塞了毛巾,嚷不出声音。
石村两眼冒火,怒视着二舅。齐成章则垂头站在那里。五舅提一把大砍刀站在一旁。
几个壮壮的士兵站在一侧,惨白的月光下,皆是满脸杀气。
关绍方看看那深坑,击掌笑道:“何时已经做好了?”
二舅道:“你我喝酒时。”关绍方苦笑道:“建勋,你我兄弟一场,能否给我
一个全尸?”二舅面露难色:“这个?恐怕不行,我还要借绍方兄的项上人头一用。”
关绍方点头笑道:“我已想到。只好成全你了。”二舅看一眼五舅。五舅一挥手,
那几个士兵就架起石村齐成章拖到土坑前,摁倒。五舅提刀上前,低低地吼一声,
刀就挥起。寒光一闪,石村的人头就飞了出去。再一刀,齐成章的人头也飞出去了。
血直扑了五舅满身满脸,月光下分外狰狞。
关绍方大步走过来,跪倒。五舅提刀上前。二舅转身就走。
关绍方猛地回过头,泪就落下来:“建勋兄,我还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南
京。”二舅已经泪如雨下,猛地站住,却不回头:“我知道的,如果我能活着出去,
自会悉心照顾。绍方,你放心去吧。”说罢,大步走了。
关绍方眼就闭上,低声喊一句:“来吧。”五舅托刀在胸抱一抱拳:“关先生,
一路走好。”就猛地挥起大刀……
二舅回到住处,刚刚躺下,又想起什么,他坐起身。薛寒芸问他:“你去做什
么?”二舅说:“我去看看马军医。”二舅去了马军医的屋子。过了一刻,二舅又
回来了。
薛寒芸问二舅:“马军医不是要请假吗?”二舅轻轻叹口气,喊进来五舅:
“你去准备五百大洋,把马军医喊来。”马光一会就来了。
二舅说:“你走吧。我准你的假了。”说罢,就让五舅把五百大洋给马光。
马光摆手:“军座,这怎么可以?”二舅笑道:“你我是乡亲,姑且算上是一
份乡情吧。还望收下。”马光愣了愣,接过大洋。二舅凄然一笑:“你跟我多年,
奔波劳碌,辛苦你了。”马光湿了眼,朝二舅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二舅直送
到门外,才缓缓转身回来。
薛寒芸问:“你不是不准假吗?”二舅苦笑道:“他是一个读书人,胆小心细,
知道如果这一仗败了就不得了。他当年来投奔我,并不深知军旅之中生死无常。这
几年战事频频,他早已经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了。所以我也想让他回去。不过
我这几天事情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刚刚我去找他,见他在屋里看书,我站了一
刻,他也没有发现。但是我看他没有翻书,知道他在想心思。他去意已决,我不好
挽留了。朋友之谊,不能勉强,这一仗我已经知道了结果,怎么好留他呢。如果我
强留下他,朋友就成了冤家了。”薛寒芸叹道:“你这样做……”二舅淡淡道:
“子曰:忠告而道之,不可则止。睡吧,天快亮了。”夜色悄悄地褪尽。天光大亮
时,78军司令部的门前,竖起了三根长长的杆子。三颗血乎乎的人头,高高地悬挂
在上边。
士兵们看得眼呆了。锡箔似的太阳,犹犹豫豫地升高了,怔怔地悬在了中天。
村外的一片空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下边,五舅带着司令部的警
卫队,齐整整地站在那里。四十多个剽悍的士兵,每人手中执一把砍刀,刀光在太
阳下泛着刺目的寒光,杀气就涌满了空场。距离台子百十步的地方,几十个精壮的
士兵,已经挖好了十个几丈见方见深的土坑。掘出的黄土,堆成了十座小山,散发
着浓郁的泥土气味。
78军营以上的军官都被召来了,站在场上。又过了一会,二舅和谭家轩邓天桢
几个人走出了村子。二舅仰头望望天,就举步上了台子。谭家轩脸色灰灰地随后走
上来。二人就在台子上落座。邓天桢几个人也随后走上来。谁也不说话,空气似乎
凝冻了一般。
二舅呷了一口茶,就挥挥手,村中就押出长长的一队士兵。即是齐成章带回的
65旅。
此时的季节已经逼近霜降,落叶已然飘尽,寒意已然浓重。
二舅空空的目光掠过那十个大大的土坑,第三个土坑前有一株光秃秃的老槐,
一只黑乌鸦,看一眼二舅,似乎惊慌起来,就猛地举起翅膀,从锈铁似的枯枝上嘎
嘎地飞走了。
二舅怔了怔,就淡淡地对台下的五舅说一句:“开始吧。”五舅一声喝,大刀
队就大步走到65旅的队前。就有两个手执大刀的行刑士兵,走到队伍中,分别架起
一个士兵的双臂,快步跑到第一个土坑前,就见行刑士兵怒喝一声,其中一把大刀
挥起落下,一团红雾暴扬起来,一颗人头立刻滚进了土坑,行刑者再飞起一脚,死
者的尸体就被踢下坑去。这一个刚刚事毕,后面的一个跟着又架上来,仍是一刀之
后,再踢下坑去。于是,走马灯似地一个接一个。有的被架上来时,脖子挺得直硬,
且破口大骂;有的则早就软了腿,昏倒在土坑前了。在前边行刑的刽子手,每砍到
十余人,就已经是鲜血溅得满身满脸,刀钝臂酸,手就软了,就出现了一刀不能致
死者,受戮者就嚎叫起来。五舅就暴喝一声,由后边等候的刽子手上前接替。在场
上观看的军官们,有的看白了脸,呆定了。有的则不忍再看,哀哀地埋下头去。
刑场上已经是哀嚎阵阵,呛人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二舅木然地坐在台子上,声色不动,时而低头呷一口茶,时而抬头望天,天是
蓝蓝的,远处有一片云,胆怯地移动着。
挨近暮色,第十个土坑已经即要填满。二千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
当一个中年汉子被架上土坑时,他突然挣脱了,飞跑到台子前,卟嗵跪倒,喊道:
“军座,就给65旅留下一点种子吧,我们随着齐旅长走错一步,已经是后悔死了。
错就错在齐旅长。我们当兵的明白什么啊?军座,你就给65旅留下几个吧。”这中
年士兵便喊着,就嗵嗵地叩头,只叩得血流满面。
五舅大步过来,让人拖起这汉子向土坑走去。这汉子一路扭过头来,吼着:
“军座,军座啊。我们跟你出生入死多少年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二舅仰头看
天,不说一句话。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谭家轩猛地站起,大喊一声:“古建业,把剩下的人都放掉。”五舅一愣,就
看二舅。二舅却已经转身走下了台子。
五舅挥挥手,余下的三十多人,就被押回了村子。邓天桢看一眼谭家轩,淡淡
道:“参谋长,我们到村外走走。”谭家轩长叹一声,向西天望去。夕阳无力地下
沉着,西天悠悠浮动着一抹伤口似的暗红。谭家轩心头一阵灼痛,他感觉自己被暗
红的夕阳烫伤了。
谭家轩随着邓天桢走出了村子,来到了村外一片巨大的盆地状的洼地。野风疲
惫地吹着,融进了滚滚涌上来的暮色中。一派凄冷的景色。
邓天桢在一块大石头前站住了。笑道:“我们前年春上到过这里的。”谭家轩
点点头。1939年78军北上集结,途经这里。那时正值春天,麦子一尺多高,整个洼
地像一块绿色的地毯。其间点缀着黄黄的油菜花,很是好看。而现在已是残秋,巨
大的洼地里,绿色已经全无,皆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远处那起伏的山丘,似暗隐着
凶险生硬的杀机。
今天早上,在处决65旅叛变将士之前,二舅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在这片洼地里
与佐田师团决战。二舅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谭家轩皱眉道:“军座的意图是否过
于草率了?”二舅看他一眼,淡淡道:“参谋长心灵聪慧,如果你想隐藏一片树叶,
最好把它放在哪里?如果你想隐藏一颗沙粒,最好把它放到哪里?”谭家轩愣愣地
听着。二舅惨惨一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即宣布散会。
邓天桢指了指这片洼地,问谭家轩:“参谋长,如果让你指挥这场战役,你会
把78军全部摆进这片进退失据的洼地吗?”谭家轩苦苦一笑:“邓师长,除非我是
一个拙劣的棋手,或者有意输给对方。我实在不能理解,像军座这样一个久经沙场
的悍将,如其说是在这里摆下了一个战场,莫如说为78军的全军将士找到了一块墓
地。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说到此,谭家轩突然止住,他被自己的猜测击中了,一
种不祥的感觉使他失神地望着邓天桢。
邓天桢却笑了,笑声里有了一种沉重的悲哀,手摸着身旁的大石头:“你是不
是还可以预想,军座就是站在这块石头背后,指挥着我们冲向对面的敌阵,看着我
们成群地倒在日本人的炮火下面的?他也许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用一颗手雷结束了
自己?”谭家轩疑道:“你怎么能说是用手雷?”邓天桢点头笑了:“战场上不可
能找到他的尸体的。”谭家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那块已经被暮色浸得冷冷的
石头。只觉得指尖腻腻,似乎被染成了红色。那上边似乎是一个将军的血在汩汩而
涌。谭家轩闭上眼睛,似乎能听到,一万余名中国士兵在死亡之前发出的哀嚎与呻
吟,以及子弹和炮火在飞蝗一般地呼啸。谭家轩艰难地摇摇头,喃喃:“不应该是
这样子的。”邓天桢点燃一支烟,谭家轩发现他的手在颤抖。邓天桢深深吸了一口
烟,嗓音有些干燥:“我们刚才只是一种推测,即78军在集结途中,与日军在此遭
遇,激战两天两夜,全军覆没。”邓天桢顿了顿,目光逼视着谭家轩:“还有第二
种结论,就是军座在决战前的晚上,已经被疑心其反叛的部下杀死,来指挥这场战
役的是另外一个将军。这个将军自然是党国的嫡系。如此一来,彭长官就不能眼睁
睁看着自己的嫡系葬身虎口,情况也就会急转直下了。”谭家轩哀哀地一笑:“邓
师长是在说谭某吧。兵临绝境,78军还把谭某看做是异己吗?”说着,眼中就荡满
了泪水。
邓天桢一怔,就拍拍谭家轩的肩:“看来参谋长是心无别念了。”谭家轩凄然
道:“既然事无转机,谭某只有听天由命了。邓师长或许另有趋利避害之策。”邓
天桢苦苦一笑,颤声道:“我与军座出生入死多年,命运早已捆在了一起,分不开
的了。只是你,至今连一个清楚的名份也……”说罢,转身扬长去了。
谭家轩一动不动,洼地里一片死寂。只有野风呆呆地吹。
十三谭家轩之死
现在让我猜想一下,1940年10月15日的黄昏,78军参谋长谭家轩站在那片洼地
里的时候,他一定感觉到一种恐怖从心底袭上来。他又突然记起当天早上军长古建
勋的那两句话:如果要隐藏一片树叶,如果要隐藏一颗沙粒。这真像是一句阴森可
怕的咒语。古建勋是要隐藏一场凶杀。这真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每一环都有着
严密的逻辑。一万余名中国士兵鲜血将浸透这片洼地。一个悲壮的抗战故事下面,
却埋藏着一个后人无法理解的阴毒和残忍的死亡陷阱。
一阵风吹过来。谭家轩似乎嗅到了一种古老的腥气。
谭家轩闷闷地走出了洼地。谭家轩走回司令部的时候,二舅和薛寒芸正坐在里
面说着什么。见谭家轩进来,薛寒芸就起身给谭家轩沏了一杯茶。谭家轩点头谢了。
二舅笑道:“今日古某对65旅大开杀戒,参谋长对古某一腔忠义或许应该了然
了吧?”谭家轩呷了一口茶,叹道:“诸葛伐魏,天下称其忠;武穆抗金,百姓知
其勇。军座血染征衣,则身处嫌疑,欲投鼠而先忌器,足将进而趑趄。进退失据。
心中悲苦愤怒,后人知其然,可知所以然?”二舅苦笑道:“想我古某与汪先生并
非同流合污,国家竟将我视为心腹大患,何至于必置于死地而后快呢?瓜田李下,
众口烁金,不由得古某分辩。内人昨天还赠与我一诗,读罢好让我感慨不已。都说
你文才出众,你不妨捉刀代我和上一首,以表我心志。”说着,就看薛寒芸。
薛寒芸笑道:“让参谋长见笑了。”就从桌上取过一张诗稿。谭家轩起身接过
看了:天各一方别路情,送君寒浸宝刀横。欲知肺腑同生死,何必安危问去兵。策
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侯封。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名。谭家轩读罢,
笑道:“夫人巾帼大志,满腔热血,跃然纸上。把军座近日心绪抒发得淋漓尽致。
我就拙和一首。”就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返回到桌前,取过纸笔,洋洋洒洒一挥
而就。
二舅接过看了,喊一声好,就递与薛寒芸。薛寒芸就细声读道:生死山河倍关
情,此日临歧苦路横。磊落丈夫谁好剑?牢骚男儿惑能兵。才堪逐电三驱捷,马上
飞鹏一羽轻。卷土重来何相问,不误将士当世名。薛寒芸读罢,不禁击掌称赞:
“谭参谋长果然当今曹子建。”谭家轩摇头苦笑道:“夫人见笑了。”二舅微微笑
道:“参谋长似有心事?”谭家轩盯住二舅,淡淡道:“我在想军座今天早上的那
两句话。如果要隐藏一片树叶,我想自然要隐藏在树林中。如果要隐藏一颗沙粒,
最好是隐藏在沙漠里了。但是如果要隐藏一场凶杀呢?家轩愚昧,不得其解,还望
军座明示。”屋内顿时一片死寂。二舅苍白地看着谭家轩,许久,二舅无力地挥挥
手:“谭参谋长,我无法回答你,你去休息吧。”谭家轩站起身,向薛寒芸点点头。
走出门去。
月亮高高地悬在了东天,满天的银光,似流动有声。谭家轩走在街上,猛听到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是谭参谋长吗?”谭家轩答了一声,就要回过头来,枪
就响了。谭家轩只感觉心头一阵热痛,就倒下了。也许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太
书生意气了。”五舅的回忆录写到此处有些遮掩,五舅写谭家轩是那天夜里被乱兵
打死的。我不大相信,对谭家轩,二舅早存有杀机。这种杀机里边隐藏着很复杂的
情绪。或者说二舅把对彭森的一腔义愤,也发泄到谭家轩身上了。我常常想,这种
在古往今来各种各样的战争中凶残地剪除异己的行为,更多的时候已经超出了对与
错的层面。这是后人难以把握历史人物或者事件的原因之一。只是这类事件让后人
的伤感至极是一样的,肝肠寸断是一样的,让后人掩卷慨叹也是一样的啊。
还应该说到的是,我猜测杀谭家轩的人,应该是我的五舅。我决不相信谭家轩
被乱兵打死一说。
司令部里,薛寒芸听到了这一声清脆的枪声,泪就淌下来:“建勋,你为何一
定要杀他呢。谭家轩是一个才子啊。”二舅呆呆地:“他在78军卧底多年,只好是
这个下场了。谭家轩非百里之才,可惜他生不逢时啊。”说罢,就把手中谭家轩写
下的那页诗稿凑近桌上的火烛,燃着了,怔怔地看那诗稿在手中化为灰烬。
薛寒芸泣问:“那你为什么肯放马光走,而不放谭家轩走呢?”二舅叹道:
“我跟马光是乡党,还是朋友,而跟谭家轩则什么都不是,这是不一样的啊。”薛
寒芸叹道:“你做事太求圆满,其实做人做事总要把眼前的路留宽一点,也让别人
好走路的。比如谭家轩……”二舅摆摆手:“你那是书生之见,这是战争。”薛寒
芸不再说话。二舅叹道:“寒芸,这些年,你没有跟我过上几天好日子。今天又落
到这般田地。明天血战,我只有一死对国人。只是我堂堂七尺之躯,竟不能使你一
个妇道脱离此地。真是……”二舅声音就喑哑下来。
薛寒芸看着二舅:“你是万人之首,此时此刻,怎好儿女情长。或许真的是我
拖累你了。”二舅苦笑道:“这与你并无牵扯。”一阵风钻进门来,桌上的蜡烛慌
乱地扑闪着火焰。
薛寒芸道:“我先去睡了。”就走出门。二舅呆了一刻,起身喊一声:“古建
业。”五舅应声出来。
二舅走出军部,来到村道上,他是在做最后一次巡营。前边的一个村院里,有
士兵粗野的对骂声和厮打声。五舅恶恶地骂了一句:“我去看看。”二舅摇摇头:
“算了。”就向炮团的驻地走去。
团长霍冬霖正与几个军官喝酒,见二舅进来,几个人慌地站起,一起立正:
“军座。”二舅看看几个站得笔直的军官,笑道:“都坐啊。”霍冬霖小心说道:
“军座,明天这一仗,咱们怕是要吃亏啊。”二舅黑下脸来:“霍冬霖,你胆子短
了多少?”霍冬霖猛地起身立正:“报告军座,我14岁上跟你当兵,没有冲着枪子
眨过眼的。”二舅看他一眼:“那好,现在你就去把全部大炮都给我炸毁。”霍冬
霖跳了起来:“什么?”他一定认为自己听错了。
二舅皱眉道:“你莫非想把这些没有炮弹的大炮都送给日本人?”霍冬霖猛地
蹲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二舅飞起一脚,踢翻了霍冬霖,骂道:“你敢抗命不遵?”
霍冬霖站起身,给二舅行了个礼,就转身往外走。
二舅喊住他:“站住。唱一段戏文。我好久没听你唱了。”霍冬霖哭道:“我
唱不出来。”二舅大怒:“唱不出也要唱。”霍冬霖冲出屋子,高声吼起来:哗啦
啦大炮一声响,血淋淋的人头滚道旁。哇呀呀……
接下去就是霍冬霖的嚎啕大哭声,一路飞奔去了。
二舅看看那几个瓷住了的军官,淡淡道:“你们喝酒吧。”门外一阵马蹄声。
有人大声喊着:“军座。”随着喊声,一个司令部的侍卫冲进门来,惊慌地喊道:
“军座,出事了,夫人她……”二舅惊地站起……
薛寒芸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太阳穴上有一个枪洞,鲜红的血已经涌到了地上。地上是一支小白郎宁手枪。
二舅冲进屋子的时候,邓天桢几个军官已经在屋里了。二舅走近前,掏出手帕,
伏下身,轻轻揩去了薛寒芸脸上的血渍。二舅再也忍不住,几滴冷泪落下来。他的
薛寒芸从此离他而去了。二舅泪眼蒙蒙地看着薛寒芸遗容,一句话也说不出。五舅
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此处时,五舅有一个疑问。五舅不明白薛寒芸临自杀前为什么
一个字也没有给我二舅留下?或者薛寒芸对我二舅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了?不论怎样,
这一个不安的灵魂即此闭上了眼睛。
村外猛然响起轰轰的爆炸声。二舅手一颤,手帕就落在了地上。他转身走出门
来。
月光下,炮团的参谋飞马奔来,在院中跳下马,向二舅报告:“报告军座,全
部大炮正在炸毁。团座和团副都已经自杀殉国,特遣我向长官报告。”二舅一动不
动。他突然转身对五舅说:“建业,你去吧,我已经给胡宗南写了一封信,你到他
那里去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五舅。
五舅猛地愣住了:“军座,不,大哥,我不能离开你……”他躲着二舅,不接
那封信。
二舅苦苦一笑:“说什么呢,快去吧,天快亮了。”五舅呆立着。二舅突然大
喝一声:“古建业!”五舅愣愣地立正:“军座。”二舅把信塞到五舅手里:“快
走吧。”又亲手牵过一匹马来。
五舅上了马,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二舅呆呆地说一句:“你将来若是能回野
民岭,请替我在爹坟上烧点纸。”五舅流着泪点头。
二舅长叹一声:“如果能见到你四哥……不说了,你快走吧。”二舅突然在五
舅的坐骑上猛击一掌,那马就飞奔而去,箭一般射进了夜色。
二舅一动不动,看着五舅远远地消失了。轰隆的炮声中,起风了,肃杀的西北
风嘶叫着,自天边生猛地涌来了……
十四郭克武的54师的覆灭
驻守在保州市的56军第54师,遭到了日军轰炸机的狂轰滥炸。城内已是一片火
海。飞机刚刚遁去,佐田师团的山炮野炮又接踵而至。炮火中,城内的屋舍和54军
近日构筑起的堡垒登时飞上半空。厚厚的城墙也早已被炸得千疮百孔。
第三天下午,郭克武似乎感到了破城之日已在旦夕。就让姜副官把所有的文件
电码全部烧毁,并把54军将士花名册让姜副官用油纸包好,埋在城西的一座土地庙
里。他对姜副官苦笑道:“日后停了战火,这个破庙已经被炸没了模样,一定会有
香客们来翻修。那时,花名册就会见天日了。咱们54军的英烈们就不会被埋没了。”
天黑之前,郭克武召集团以上军官做了最后一次训话。四处露风的司令部里,点燃
了许多蜡烛。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四面墙上人影绰绰。雪豹哀哀地卧在墙角处,
昏昏地垂着头。昨天它跟随郭克武巡城,被飞起的两块弹皮砍断了一只后腿,流了
太多的血,已经站立不起来了。
鲜血染透征衣的军官们拥在郭克武的司令部里。
郭克武清清嗓子,看着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军官们,笑道:“弟兄们,咱们现在
已经不是当年拉杆子的时候了。咱们现在是中国军人,军人以牺牲为天职。现在我
们坚守保州市,战至一兵一卒,也不能向小鬼子服软的。我老郭平日待弟兄们多有
不到之处,今日就一并原谅了吧。”说罢,就四下抱拳拱手。
军官们发现,平日霸道凶悍的郭克武,此时双瞳通红,泪光烁烁。嘴角硬硬地
抿着,眉头聚着无限苍凉。刚才的只言片语,似乎已经是他几十年土匪和军旅生涯
的最后总结了。于是,一种凛然之气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慷慨,就在军官们的目光中
暴射出来。
有人笑道:“军座说到哪里去了啊?”郭克武一阵无语,抬头看看正面墙上的
那一面白缎红字的旗子。此旗是在保州城内闲居的古鸿洲老先生送给他的。
那天,日军还没有攻到保州市,郭克武亲自去劝我三姥爷古鸿洲离开保州市。
古鸿洲笑而不答,却让书僮到街上的饭铺买来几碟小菜和一壶老酒,与郭克武小饮。
酒至半酣,郭克武就保州市战事,求古鸿洲一卜。古鸿洲就引郭克武到了院中。古
鸿洲抬头看天,满天银河璀灿,下弦月泄势式微。朱雀七宿中的鬼宿四星,悠悠地
排列成方正形状。
那天,古鸿洲看罢星相,苦苦一笑:“郭将军,不祥征兆啊。一星遭劫,百星
昏暗。各自坐守,束以待毙。将军怕是要孤军浴血了。”郭克武笑骂道:“我老郭
就不曾指望那几个狗娘养的会来援助。”古鸿洲叹道:“若论用兵之道,将军或者
撤离此城,暂避日军锋芒,才是上策。”郭克武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那
要让世人笑话老郭了。跟钻小鬼子的裤裆没什么两样了。”古鸿洲点头称赞:“将
军果然国难英雄。今日老朽送将军一句话。”就大步回到屋里,铺开一方白缎,用
笔蘸饱了砂,写下了“惨烈一战”四个大字。郭克武忙郑重接过。古鸿洲就送郭
克武出来。郭克武再劝一句:“老先生还是离开此地为好。”古鸿洲笑道:“将军
既不退避,老朽怎好溜之乎也,就在城内为将军站脚助威吧。”此一句,听得郭克
武血热胆壮。那天,郭克武朝古鸿洲深深一揖,转身走了,他没有回头,但他感觉
到古鸿洲的目光像剑一般直逼着他的后心。
众人随着郭克武的目光去看那面旗子。那四个砂大字,似在烛火中闪动着血
色。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日本人的枪炮声暂时停歇下来。只听到门外院中那几棵老槐的枝条,打着尖厉
的风哨。人们心中涌起一种难忍的疼痛:54师这次真是完了。56军的黄召涛和53军
的史坚如,是决不会来救这支杂牌队伍的。惨烈一战,即是54师的最后归宿。古鸿
洲的这面旗子,已经暗示54师最后的日子到了啊。
郭克武挥挥手:“诸位弟兄,此战怕是54师的最后一战了,大家都要舍死向前,
不给54师丢脸,不让中国人脸红。散会。”
军官们散去了。郭克武喊来报务员,给战区发出最后一份电文:11月2 日,我
援军未到。敌寇即将破城。郭即督残部,与寇做最后巷战。
发完电报,郭克武命令报务员将电台砸毁。
1940年11月2 日午夜时分,保州城又是火光冲天,日本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
枪炮声又顿时猛烈起来。佐田亲自督阵的敢死队,日本人头上皆缠着白布条,像一
群疯狂了的饿兽,嗷嗷吼叫着向城墙的缺口扑上来。吼叫声恐怖惨烈,在震耳的枪
炮声中,更让人毛骨悚然。
城南李天镜旅的压力越来越大。两天多来,他一直站在城头督战。他的额头被
炮弹皮削去了一大块,露出了骨头,缠上了绷带,血依然汩汩地流着。眼看着一个
个浑身是血的士兵从他身旁倒下去,有的连队已经打得一个人都不剩了。他嘴里时
而咒骂着黄召涛和史坚如,时而在城上跑来跑去吼叫着。最后,他跑下城来,奔到
司令部,见到郭克武就喊:“大哥,我实在顶不住了,我不忍心看着弟兄们一个都
不剩了,只留下你一个人当光杆司令。”李天镜实在是急了,才讲出这样不管不顾
的话来。
郭克武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混蛋。这一仗就是一个人也不要剩。”李天镜突
然哭了:“大哥,总要给54军留下点种子啊。咱们不能打绝户仗啊。不能让黄召涛
史坚如那些王八蛋看着54师没了啊。”说着,腿一软,就跪在了郭克武脚下。
郭克武怒喝一声:“李天镜,我日你先人。你他妈的滚下城来,老子去替你上
城头。”飞起一脚,踢翻了李天镜,抬腿就往外走。
李天镜爬起来,拉住郭克武,又揩一把眼泪,咬牙切齿道:“既然大哥决意拼
光老本,我李天镜就没得话说了。我李天镜自当兵那一日,就把脑袋挂在裤带上了。”
敬一个礼,转身就跑,头也不回。
郭克武恶吼道:“李天镜,士兵打光了,你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郭克
武就填进去。”吼罢,转身对身旁的姜副官道:“姜副官,你马上组织敢死队。该
老子上去了。”姜副官笑道:“大哥要上,也总要等我上过了再上的。”说罢,就
转身去集合敢死队。
敢死队由郭克武的警卫队组织成。几天的血战,警卫队早已死伤大半。集合起
来的队伍不过百十号人。郭克武粗粗检阅了一下这支破衣烂衫精神疲惫的队伍,就
在队前站定,用喑哑了的嗓子说道:“弟兄们,你们跟我郭某多年了,福也享过,
苦也吃过。今天我要往死里送你们,也是不得已。我也想过给54师留些种子,可咱
们跟小日本打到这个份上,就顾不得许多了。”郭克武一挥手,姜副官就让人抬过
一只箱子,打开,是满满一箱银元。
郭克武道:“大家分一分吧。”队伍里就有人说:“军座,这时候您就别提钱
了。”有人喊道:“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蛋用啊。”“多给些手榴弹吧。”“谁
还想活着出去啊?”郭克武顿时豪气冲天。一脚踢翻了箱子,银元就散了一地。郭
克武哈哈大笑:“这话我爱听。弟兄们,你们先跟着姜副官在前边走。我随后就上
去。”姜副官大步走到郭克武面前,卟嗵一声跪倒:“大哥,我已经跟了你多年,
今日诀别,来生再侍奉大哥。”说罢,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起身朝敢死队喊道:
“是爹娘养的就跟我来吧。”就大步向前跑去了,头也不回。
敢死队就跟着姜副官嗷嗷叫着冲上城去了。
郭克武仰天大笑,拔出枪来,走出司令部。硝烟散处,就看到两个汉子迎过来。
郭克武刚刚要问话,就见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郭克武身旁现在已无一兵一卒。郭克武嘿嘿笑道:“你们大概是青风会的人吧?”
其中一个汉子微微笑道:“郭军长还算明白。”郭克武笑骂:“你们俩个狗日的是
来讨账的吧?这是什么时候,你们可真他妈是会凑热闹。”另一个汉子道:“我们
讨账是从不分日子的。”说罢,手中的枪就响了。郭克武轰然倒下去。艰难地骂一
声:“余大头,老子日你的先人……”两个汉子万没有想到,不知什么时候雪豹竟
悄悄地拐着腿从他们身后跑过来,雪豹一声低吼,猛地跃起,凌空扑下来,同时带
翻了两个汉子。一口先咬断了一个汉子的喉咙。再一抓,就扬起一片血雾,雪豹已
经掏出了另一个汉子的心脏。雪豹这闪电般凶猛地一扑,是两个汉子根本无法抵抗
的。两个汉子死前的那一刻,似乎应该有些遗憾,他们也许太轻视这条狗了。
雪豹拐拐着走到郭克武的身旁,郭克武已经不能说话了。他两目圆睁,目光滑
过雪豹,向天空望去,滞留在一团刚刚升起的浓烈的硝烟上,那团硝烟,在火光中
变幻着形状,突如奔马,突如悬崖,有一种力透夜幕的凶狠霸气。硝烟散处,他看
到焦难先郑国英闪出身形,朝他微微笑着。
雪豹高昂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呜。
十五古鸿洲之死
据保州抗战史记载:1940年11月3 日清晨,日军攻破了由中国军队驻守的保州
市。郭克武部54师全军覆没。
佐田着一身齐整的戎装,骑马进入了这一座散发着浓烈硝烟味的城市,破败的
城头上,高高悬起的太阳旗在寒风中呼啦啦地飘扬着,佐田的心情却十分黯然。他
的目光盯着那面猎猎作响的太阳旗,空茫且有些呆滞。他没有想到,这一支被关进
网里的中国军队竟会和他死拼到底。更使他不可理解的是,这一支杂牌部队,怎么
会有那样顽强的战斗力呢。为此,他竟损失了上千名大和民族的凶猛儿郎。
佐田委实有些沮丧。
他在市区的中心下马。几个士兵押着两个受伤的中国下级军官走过来。前边的
一个腿已经被炸断,被两个日本士兵架着。另一个失去了一支胳膊。
肃杀的秋风傲慢地在街道上穿过,吹动起一股难闻的气味。
佐田冷眼盯着这两个中国军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追问郭克武的下落。那腿断了
的军官似乎听懂了,点点头,身子向前倾过来。佐田误认为他要讲什么,就向前靠
近了去听。
那个军官突然伸手把佐田腰中的指挥刀拔了出来,猛地向佐田劈去。佐田慌慌
地闪开了,却惊出一身冷汗。两个日本士兵就端着刺刀冲过去,佐田喝住了他们。
那个军官哈哈大笑,一支腿稳稳站定,把刀一横,抹断了自己的脖子,硬硬地向后
倒去。佐田呆呆地,他十分感动这种自杀动作,比大和民族的剖腹更加雄浑激越。
佐田把目光投向第二个俘虏。那人哑哑地干笑着:“你要问什么?”没等佐田
再问,那人突然眶眦俱裂,暴叫一声,竟是嚼断了自己的舌根,一张口,一股浓浓
的赤血箭一样直直地射向了佐田。直喷了佐田满脸。佐田怒吼一声,拔出了枪……
小林多喜二后来在他回忆录中写道:从此,佐田再没有信任过一个中国俘虏。
城内的几百名中国伤兵,全部被佐田下令用刺刀挑了。佐田怏怏不乐。在这场
以皇军大获全胜的战役中,六千余名中国士兵,有自杀的,有逃亡的。但被抓获的
三百余名俘虏,却没有一个向他投降的。佐田深深被这一种集体赴死的生命状态所
震撼。
郭克武的雪豹没有死,哀嚎着伏在郭克武的身旁,怒视着围上前的日本士兵。
这个畜生的两只腿都被打断了。佐田非常喜欢这只狗,让手下把它弄走治疗驯化。
手下就一直把雪豹关在笼子里。两个月之后,雪豹的伤被医官医好了,也进食了,
态度也十分的安详。那天,佐田来看它,让医官将它放出来。
雪豹欢欢地跑出笼子。佐田眉头舒展了。而惨剧就在这一刻发生了。雪豹突然
狂叫一声,猛扑向佐田。一个军曹冲过来,死死挡住了佐田,佐田得空掏出枪来,
向这畜生射击。但那畜生连连中了十几枪之后,无望地长嚎一声,就地一滚,又窜
过来,一口咬住了那军曹的喉咙。那军曹就这样死在了这畜生的口里。几个士兵愤
怒地冲过来,要碎尸这只狂犬。佐田摆摆手,制止了。神色肃穆地向雪豹行了一个
中国军礼。然后,让手下拖出去掩埋了。
佐田只是看到了死去的郭克武,但是他从雪豹身上看到了活着的郭克武。
攻占了保州市的第二天下午,佐田更换装束,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国长袍,去
看望古鸿洲老先生。我三姥爷古鸿洲是佐田的顶头上司冈村的讲师。他曾听冈村几
次谈起。他还记得冈村谈起古鸿洲时的那种敬重的神情。
我三姥爷古鸿洲居住的庭院,已经被炮火炸得狼藉。院中那棵老柳,已经被拦
腰炸断。一股焦糊味在院中弥散着。
古鸿洲正在堂中作画,一个青年女子在一旁垂手侍立。古鸿洲神情专注,先将
十几张宣纸粘在一起,铺在地上,古鸿洲甩脱鞋子,赤脚踏上去,一招手,那青年
女子就双手递过一支大笔。笔有一人高,似一根拖布。古鸿洲手持大笔,就在半人
高的墨缸里奋力搅动,饱蘸了。刚刚要拔出笔,佐田就走进门来。
古鸿洲就停住,淡淡地看着佐田。佐田走上堂,向古鸿洲躬身施礼。佐田身后
的一个胖胖的翻译就对古鸿洲道:“佐田师团长特来拜见古老先生。”古鸿洲摇头:
“老朽并不认识你们。”佐田有些尴尬。向前迈一步,再鞠一躬:“我特地来转达
冈村长官的问候。”古鸿洲大笑:“我已经是国破家亡之人,还要什么问候?”笑
罢,就不再理会佐田,也不给佐田让座,径自转身去作画了。佐田也不发作,就站
在古鸿洲身后,静静地观古鸿洲作画。
古鸿洲取马步站定,一声吼,就从墨缸里拖出那管大笔,黑黑的墨汁扬扬甩甩
淋漓一纸。古鸿洲再吼一声,拖大笔在纸上奔走,佐田只看到古鸿洲一双赤脚在纸
上如飞。顷刻,纸上就出现了一道汹涌奔腾的大河,河流有声。断岸之上,草木震
动,风起云涌。一只老猿引颈长啸。远处是一道道起伏延绵的苍山,苍山之上有几
块云朵,黯然失色。一轮圆圆的太阳缓缓下沉。那太阳画得似一只面盆大。佐田看
得呆住。他粗通中国的字画,但他从来不知道中国画还会有这种作法。
古鸿洲似乎有些吃力,就停住笔,稍作喘息,略略沉思,一招手,青年女子就
从缸里取来一碗墨,双手颤颤地递与古鸿洲。
古鸿洲接过,只一扬,就泼在了那太阳上,墨色四散开来,那只大太阳就浸出
更大的面积,墨色渐渐凝住,一个黑黑的大太阳就凶凶地晕在了那里。古鸿洲再一
扬手,那只碗就飞出堂去,堂外就传来清脆的爆裂声。
古鸿洲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身子软软地坐在了画上。抬头对佐田笑道:“你
既来了,这一幅长河落日图,就托你送给冈村长官吧。”佐田忙躬身谢了。古鸿洲
就肃然坐定,两目微闭。猛地喝一声,一张口,一口血就喷出来,直喷到那轮黑黑
的太阳上。那太阳竟是太黑,那血竟是化不开那团浓浓的黑墨。古鸿洲哈哈大笑。
笑声在堂中震动,久久不散。笑毕,古鸿洲颓然仆倒在画上,竟已气绝。
“老师啊!”那青年女子尖尖地喊一声,就扑上前来,软在了古鸿洲身上。
佐田心中大骇,不禁倒退一步,就呆呆地怔在了那里。这一幅画上血色,就在
他心中涂染成了永恒的风景。
佐田从我三姥爷古鸿洲的住宅出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晚风袭来一阵透骨的
寒气。佐田的心绪突然有些败坏,他没有按照原路回去,或者说他不愿意再走进那
弯弯曲曲的深巷。他转身向城外走去。
保州市城外的色彩与城内的色彩大不相同。浓重的暮霭笼罩下的远山呈现出深
郁的青钢颜色,西山后边的天幕上即要沉落的太阳蓦然间散射着眩目的金光,给锯
齿般远远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边带,神秘的使人心慑。山峦起伏像汹涌的
深海。佐田呆呆地看着,一直看到西天那一缕最后的光芒熄灭了。佐田突然苦苦地
笑了。他想起了什么?后人已经无法知道他当时的心境。再十天后,中国军队北方
战区之史坚如53军,许景祥之93军,先后在冯阳县平梁县两地被佐田师团分割歼灭。
至此,中国军队北方战区防务,全线土崩瓦解。
是时,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冬。一场大雪如席,飘白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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