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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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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菲提到父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一个交换;他宁肯不知道那个欺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谁,也不会给外甥女讲她的父亲。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就是唐菲的手术。这是唐医生既棘手又恼火,既愤懑又无奈的一个事实,他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他站起来,在他们这两间不大的平房里走来走去,他并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那只并不丰满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摆着一尊塑料荧光毛主席半身像(逢黑夜毛主席周身就放出绿光),只有一些普通内科的临床参考书,没有妇产科方面的书籍。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我做不做手术? 唐医生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会出危险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唐菲说我不怕。 唐医生冷笑一声说: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还能做出这种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约是学着某个电影演员的样子,她说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会伪造病假条…… 唐医生脸色变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轻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病假条你胡扯什么! 唐菲说您伪造病假条给尹小跳她妈,您还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们医院革命委员会去告您!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一样就往门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来了,她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卑鄙感到难过,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提到无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难过,虽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唐医生拦住唐菲说你在抽风呢你别这么抽风!他掐住她的胳膊强令她坐下,尽可能维持住一个大人一个长者的尊严。他说,如果你不这么抽风我就会想一想手术的事,给我一点儿时间。 唐医生的确为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医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为了唐菲的名誉他不能请任何人帮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须为此历险。他借了一些书,匆忙从书本上熟悉了一下这手术,熟悉了一下手术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侦察好妇产科的一间手术室。他决定在夜里撬门进去,用毯子堵严门窗(以免灯光泄露),然后秘密施行手术。做这些准备他大约花了一星期时间,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时间越久唐菲的危险就越大。 他们就这样做了,为防止唐菲疼得出声他预先用纱布堵住了她的嘴。 对人体器官谈不上陌生的唐医生,在医学院念书时也在附属医院外科实习过的唐医生,对妇产科的这个小手术没有半点儿把握。但当初他竭力拒绝唐菲,并非只因自己的没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妇科医生,他也决不乐意为自己的外甥女做这个手术。他觉得这有点儿惨无人道,这是生活给他的难堪,这是唐菲给他的嘲弄。他想象不到他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可是他必须接受。是恐惧使他接受,恐惧也救了他,使他顾不得也来不及犹豫。一旦他怀着极度的恐惧站在手术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亲非疏,她简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医生的命运。他也不是在做手术,他是在祈祷命运放他渡过难关。 一切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术室里和她的舅舅抱头痛哭。他们就在这痛哭之中相互宣泄了彼此那难以言说的麻烦和哀伤,弥补了他们那从来就无以交流的情感。他们也在这痛哭之中原谅了彼此,血缘那深厚悠远的魔力亲和着他们的肌肤和心。他们是亲人,无论他们彼此曾经怎样地相互漠视。 这是唐医生不算漫长的生命中惟一的一个手术,一个妇科手术。当他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烟囱上,眼光最后的落点就是人民医院那间妇科手术室的窗户。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对不起唐菲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视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绊脚石。惟有这件事他是对得起她的,他以自己并不高明的医术,冒着被抓捕、被开除、被判刑的危险,保全过这个孩子最最珍贵的名誉。 这年春节,白鞋队长从乡下回福安过节,在一天深夜和几个从前的“队员”跳进人民医院几排平房中的一间家属宿舍,轮奸了内科护士长,那个天天刷厕所、扫走廊的,交待过接头暗号是“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的女“特务”。 白鞋队长本是要跳进唐菲家报复一下唐菲的,他已听说了她和舞蹈演员的事。他手持一把匕首,想要至少在她脸上划那么两刀以雪耻。当他从床上揪起熟睡的女人时他发现他跳错了人家。他却没有放过她,这个老美人,这个旧社会的老美人。他还让他的队员们轮番上阵,他就把匕首架在这老女人脖子上,在黑暗中,听他们呼哧呼哧地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他想反正她也不是唐菲,若真是唐菲,他还真不能叫他们这么干。他一边听着他们的喘息,一边还觉得自己是有良心的,至少没有对不起唐菲。唐菲呀你这个小破鞋,他心里骂着,你得感谢我们身子底下这个老娘们儿,因为有了她你才没有破了相啊我他妈真想给你两刀…… 护士长在天亮之后去报案,找到医院保卫科报案。谁理会她呢,被强奸的又不是良家妇女。被强奸的是个老女特务,老女特务天生就该被强奸的,不强奸她强奸谁!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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