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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第八章 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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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冬天里唐菲的身体一直不好。有一天她来找尹小跳,进门就直奔客厅,歪倒在那张三人沙发上。她掏出一包烟来说,小跳,给我拿个烟缸来,我要吸烟了。

  她的声音嘶哑,面色晦黯,身子骨显得特别虚弱,她给了尹小跳一种不祥的预兆。她在尹小跳家里理直气壮地要求吸烟也是第一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许别人在她家吸烟的。她却还是有点儿蛮横地说,你听见没有,给我拿个烟缸来。

  尹小跳说你知道我这儿不设烟灰缸,再说看你这副样子还是别吸烟吧。

  唐菲冷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是不怎么好,我哪儿有你这副样子好啊。我知道你现在哪儿哪儿都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看你的脸色,你看你眼里射出来的光,你的眼睛潮乎乎的,睫毛都给打湿了,有男人爱着、宠着、疼着的女人才会像你这么水分充足。你看你的嘴,比从前都显出厚实来了,让陈在亲的吧,肿着胀着好着……还有你的手,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的手心肯定是热的,有人疼的人,手心都是热的。过来,过来呀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不过来?你怕什么?怕我不干净,怕我有病传染你?从前你怎么不怕我呢?那时候,你想进出版社,让我找那个王八蛋副市长卖身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我呢?你看看你现在有多好吧!我呢,也就是八个大字:不学无术,醉生梦死。小跳你觉得怎么样,我还配得上这八个字吧。从前我趁点儿美貌,现在我有的是病。我不怪你怕我,我的确得过很多种病。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喜欢得的一种病是什么,我最喜欢得的一种病,最让我高兴的一种病就是性病。你看现在的大小报纸,广告上和报缝儿里介绍罗列的那些性病我差不多都得过一回。开始有点儿害怕,后来就不怕了,治疗性病的药物和诊所太多了,全中国的诊所恨不得都是为了性病而开设。我不怕得性病还因为我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治病,我大摇大摆去治病。有两次我正输液的时候有人呼我,我给他们回电话,就当着医生护士和同屋输液的性病患者们对电话里说,你们说的事我这两天办不了啊,我正在性病防治所治病哪!我知道病人和医生都在支着耳朵听我的电话,即使在那样一个顾不得羞耻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有点儿为我感到惊愕,为我频频交换着眼色。在那样的地方我也是个出众的人,我出众是因为我不像他们那么谈性病色变。那时候我甚至还生出了这样的愿望,病对人有着如此大的威力,就让我活得像病一样吧,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不,也许活得像病一样是不确切的,应该说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唐菲显然缺乏大段讲话的气力,她额上出了些虚汗,蜷缩起身子,用消瘦的膝盖顶住肚子。她却还要继续说下去。

  尹小跳坐在她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唐菲,少年时光凸现在眼前。她想起当她们三个人: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尝了自己烹制的美食,讨论了关于“吃醋”的苏联小说,欣赏了唐菲的“开罗之夜”表演之后,当孟由由无限感慨地说着渴望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唐菲是怎样骄傲地宣布: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现在她病了,电影又算什么?现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为唐菲的这个宣布感到辛酸,她疑疑惑惑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唐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她非说这样的话不可。尹小跳不愿意听见这些话,这些话让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不舒服。她给唐菲打岔,她说我给你倒杯水来,你闭上眼呆会儿。

  唐菲火气很盛地说你瞎打什么岔,你以为我会喝你的水用你的杯子?我要吸烟,我让你拿烟灰缸你为什么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尹小跳从厨房找了只盘子权作烟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说,来,我给你点烟。她拿起唐菲的打火机,笨手笨脚地打着。火苗儿照耀着唐菲的脸,她满脸病态的亢奋。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凑到那朵小火苗儿前点上,贪婪地猛吸几口,然后把身子往沙发上一仰,一条腿平伸着,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背上,她这姿势邪恶而又放荡。她吞吐着烟雾说,我就是病。后来我得了性病时就不那么急着治了,我要先把他们传染上再说。我要把这病传染给那些有身份、爱脸面的臭男人,再让他们传给他们的老婆。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躺在窗帘紧闭的黑暗的大床上想象他们被我传染上之后的倒霉样儿。我知道这病难不倒他们,他们有治这种病的秘密渠道,进口针剂、价格昂贵的药……他们都不会缺的,自有人向他们提供,说不定在家里轻轻松松就治好了你信不信?我只是愿意想象他们那难受的样儿狼狈的样儿,难受着狼狈着还道貌岸然着……的样儿,真他妈过瘾——找也就配过这点儿可怜的瘾吧。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我不比他们低下,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说是不是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别老那么瞪着傻眼看着我好不好,晦,晦,你倒是说话呀。

  尹小跳叹了口气说,唐菲,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天大的事吧。最近你跟谁……跟哪个男人住在一块儿你能不能告诉找?

  唐菲说我呀,我已色衰,色衰你懂不懂。最近我跟谁也没在一块儿,我就是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在家呆着,在我那个家深圳那个王老板临走给我买的那套单元房里。但是我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我越来越怀疑一个人。我跟你说过俞大声这个人吧,就是现在咱们这儿的副省长,二十年前他在我们铸机厂当厂长,我跟你说过为了能调换工种,我用我自己和我的宝石花手表勾引过他,我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拎了起来,他把我轰出办公室,却又违反常规地调我进厂办公室当了打字员。我这一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使我特别畏惧又特别想亲近,可我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敢对他说。我觉得他是一个不喜欢表达个人情感的人,他不冷漠,但是很强硬,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我离开铸机厂时我渐渐忘掉了他,后来还是小崔提醒我又把他想了起来。去年小崔和二玲突然找到我,小崔的侄女——小崔都有了那么大的侄女,他的侄女考大学只差差两分没过分数线,他们想求我找关系疏通疏通。我想不起我能有这方面的什么关系,小崔说得找大领导从上边说句话。我说我不认识什么大领导,小崔说副省长俞大声你不认识吗,从前在咱们厂呆过的。他说完和二玲对视了一眼,那是一种不太光明的对视,显然他们一如既往地认定我和俞大声有过某种关系,就像小崔毒打我时臆想的那样,就像小崔趴在我身上臆想的那样。对这类眼神和小动作我早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让我感兴趣的是俞大声现在是副省长。你知道我这人对国家大事从不关心,从来不看电视新闻不看报纸,我这么晚才知道俞大声是副省长简直显得可笑。我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痛快地答应小崔我可以去试试。我按照小崔提供的电话号码给俞省长的秘书打通了电话,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前俞省长所在的铸机厂里一个工人,一个普通女工,一个被俞省长帮助过的普通女工,为孩子的事想耽误省长几分钟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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