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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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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这个人从本质上就是一个坏孩子,不然我为什么会如此不近人情?陈非死亡近一年的时候,这件事在大家心里已经淡了下去,幼儿园的滑梯也已经拆除,不仅北京路幼儿园,全市幼儿园都不再有滑梯这种东西。但我却渐渐不甘心起来。第二年,临近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女市长——也就是你奶奶,陪外省一个妇女参观团来北京路幼儿园参观,这时我们中班已升级为大班。我们大班的小朋友被告知,当市长和客人来到游艺室时,由一位小朋友给客人讲一个故事。这种出风头的事是轮不到我的,我对此也就漠不关心。但是,当市长陪同客人走进游艺室,那个被指定讲故事的小朋友却由于过度紧张,怎么也说不出话了。张美方老师蹲在她眼前启发诱导,并且替她把故事的开头讲了出来,小朋友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忽然感到我的机会来了,我搞不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是出人头地的机会还是恐吓张美方妈妈的机会,总之这是一个机会。我于是走到客人面前大声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说:“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一边讲一边看张美方妈妈,我看见她的脸“刷”地变白了,我还看见她几乎站立不住,她的身子微微晃着。她仿佛知道我要讲什么,她一定猜出了我要讲什么。我高兴看到她这种样子,我继续讲:“我来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还要高,我就……我就……”我看见张美方妈妈的脸已经成了一张白纸,我终于看见她艰难地把食指竖在了苍白的唇上。 几秒钟之内我妥协了, 我应该向张美方妈妈表明我的妥协,我继续讲:“我就……我就从山上下来了。”讲完这句我就闭了嘴。我的故事肯定让客人们莫名其妙,但大家还是很客气地鼓了掌。有人称赞了我的想像力,说“山比天高”,这就是想像力。市长还抱住我吻我的脸蛋儿,并送给我一盒十二支装的彩色蜡笔。 又有一次,幼儿园园长到我家来,我母亲给她彻了一杯茶,她们很亲切地说着话。我知道客人是我母亲的领导,是领导就能掌握我母亲的某种命运。这时我又突发奇想地站在园长跟前,我对她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开始讲,我母亲端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我继续讲:“我来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还要高……”我母亲突然放下茶杯——她以为她把茶杯放在了桌上,但是她放空了,茶杯落在地上,碎了。这使我想到了我父亲,我在我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听我母亲讲过,当我父亲的杂志主编到我家要白矾时,我父亲是怎样慌张得打碎了茶杯。难道今天我对我母亲的威力就像当年那主编对我父亲一样?茶杯碎了,我母亲蹲在地上,双手抓挠着地上的碎杯子,两眼却直直地看着我。我还要继续讲么?我心里斗争着。其实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胆大,我真正要看的,不过是我母亲的恐惧表情罢了。她恐惧着我就主动着,我常在这时觉得我能操纵我们的命运。碎茶杯打断了我的故事,我不往下讲了。园长本来就似听非听,我不再讲,她也就不再听了。不久以后我母亲升做副园长,我得知那天园长到我家,就与这件事有关。 我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会被提升,谁都知道一年前在她负责的中班死过一个孩子。后来我猜测也许因为她炼钢太积极了吧,她毫不利己,昼夜加班,把几岁的孩子(我)扔在家里一扔就是一夜。她炼钢不仅烧焦了头发,有一次还被炉中火燎去半条眉毛。炼钢是第一位的,对一个孩子的生命负责,在大跃进的年代对一个幼儿园老师来说,也许并不那么举足轻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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