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祸起萧墙 在这城市的喧嚣之中,有谁能听见平安里的祈祷?谁能注意到这里不求有功但 求无过的生计?那晒台上又搭出半间被屋,天井也封了顶,做了灶间。如今要俯瞰 这城市,屋顶是要错乱并且残破许多的,层上加层,见缝插针。尤其是诸如平安里 这样的老弄堂,你惊异它怎么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铺了牛毛毡, 木头门窗发黑朽烂,满目灰拓拓的颜色。可它却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压抑着的心 声。这心声在这城市的喧腾里,算得上什么呢?这城市又没个静的时候,昼有昼的 声,夜有夜的声,便将它埋没掉了。但其实它是在的,不可抹杀,它是那喧腾的底 蕴,没了它,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这心声是什么?就是两个字:活着。那喧腾再 是大声,再是热闹,再是没日没夜,也找不出这两个字的。这两个字是千斤重,只 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飘起来的都是一些烟和雾般的东西。所以,那心声是不能 听的,听了你会哭。平安里的祈祷,也是没日没夜,长明灯一般,熬的不是油,是 心思,一寸一寸的。那大把大把挥洒在空中的喧腾,说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 以才敢这么不节省,这么夸口。在这上海的几十万几百万弄堂里,藏着的祈祷汇集 起来,是要比欧洲城市教堂里的钟声齐鸣还要响亮和震聋发源,那是像地声一样的 轰鸣,带来的是山崩地裂。可惜我们无法试一试,但只要看一看它们形成的沟壑, 就足以心凉,它们把这块地弄成了什么呀!你说不上它们是建设,还是破坏,但这 手笔却是大手笔。 平安里祈求的就是平安,从那每晚的“火烛小心”的铃声便可听出。要说平安 还不是平常,平安里本就是平常心,也就这么点平常的祈求,就这一点,还难说是 求得。多少年来,大事故没有,小事情却不断。收衣服翻身摔下楼,湿手摸开关触 了电,高压锅爆炸,错吃了老鼠药,屈死鬼也不算少了,要喊冤也能喊得个耳朵聋, 能不求平安吗?到了开灯的时分,你看那密密匝匝的窗户里的亮,是受惊的警觉的 眼睛,寻找着危险的苗头。可是当危险真的来临,却谁也听不见它的脚步。这就是 平安里麻木的地方,也是它经验主义的地方,它们对近的危险没有准备。火啊,电 的,它们早已经晓得了,其余的,它们却没有想象力了。所以,要是能听见平安里 的祈祷,那就是像阿宝背书似的,只动嘴不动脑,行行复行行。那窗台外的花盆, 差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却没人伸手拉一把的;那白蚂蚁已经把楼板蛀得不成样子了, 也没人当回事的;加层再加层,屋基快要下陷,新的一层眼看又起来了。在夏日的 台风季节,平安里其实摇摇欲坠,可人们错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感受着忽然凉爽的 风,心里很安恬。因此,平安里求的,其实是苟且偷安,睁眼闭眼,是个不追究。 早晨的鸽哨,奏的是平安令,却报喜不报忧,可报了又怎样?躲得了初一,躲得了 十五吗?这样说来,那祈祷还透着知天命,是个大道行。再没什么说的了,就只愿 它夜夜平安,也是句大白话。 风穿街过巷,缓缓审采地响,将落叶扫成一小撮一小撮,光也是一小撮一小撮, 在这些曲长弄堂里流连。夏天过完了,秋天也过到头。后弄里的那些门扇关严了, 窗也关严了。夹竹桃谢了,一些将说未说的故事都收回肚里去了。这是上海弄堂表 情比较肃穆的时刻,这肃穆是有些分量了,从中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压力。这弄堂也 已经积累起历史了,历史总是有严正的面目,不由使它的轻桃有所收敛。原先它是 多么不规矩呀,角角落落都是风情的媚眼,你一进去就要上它的圈套。如今,又好 像是故事到了收尾部分,再植皮笑脸的都须正色以待,再含糊不过去,终要水落石 出了。扳着指头算算,上海弄堂的年头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 了。再登上高处看那城市的风貌,纵横交错的弄堂已透出些苍凉了。倘若它是高大 宏伟的,这苍凉还说得过去,称得起是壮观。而它却是些低墙窄院,凡人小事,能 配得起这苍凉吗?难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伤。说得不好听,它真有 些近似瓦砾堆了,又是在绿叶凋谢的初冬,我们只看见一些碎砖烂瓦的。那个窈窕 的轮廓还在,却是美人迟暮,不堪细想了。风里还有些往昔的余韵吗?总不该会是 一无所存?那曲里拐弯就是。它左绕右绕的,就像是左顾右盼,它顾盼的目光也有 岁数了,散了神的,什么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夹雪来了,是比较寒冽的往事,也 已积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现在,让我们透过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内景。先是弄回过街楼上,住的是扫 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贯山东,老人已在年前去世,墙上挂着他炭笔画的遗像,遗像 下的方桌上有孙儿在写作业,要将一个字写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睁不开眼。楼下 披屋的一家,晚宴还未结束,酒喝的并不多,总共那么一斤竹叶青,却喝得很缠绵, 点点滴滴全人心的。再往里去,灶间的后窗里,两个女人窃窃私语,眼睛瞟起一下, 又瞟起一下,是母女俩在说媳妇和嫂嫂的坏话。沿着门牌号码过去,那下一户的前 房间里正在打麻将,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还有“一简”“二索”的叫牌声,看得 出是一家人,却也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隔壁的夫妇正反目,一句去一句来,都 是伤筋动骨的诅咒,今宵今夜都过不去了,又像是拉锯战,没个了断。再隔壁的窗 是黑着,不知是睡下了,还是没回来。十八号里退休自己干的裁缝,正忙着裁剪, 老婆埋着头锁洞眼,面前开着电视机,谁也没工夫看。对了,虽然各家各事,可有 一点却是一条心,那就是电视。无论打牌,喝酒,吵架,读书,看或是不看,听或 是不听,那电视总开着,连开的频道都差不离,多是些有头没尾的连续剧,是夜晚 的统领。我们终于看到了王琦瑶的窗口,原以为那里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发 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着,有靠着,也有站着,还飘出小壶咖啡的香味。 这里正开派推,你看有多热闹! 王琦瑶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并且,大都是年轻的朋友,漂亮,潇洒,聪敏, 时髦,看起来就叫人高兴。他们走进平安里,就好像草窝里飞来了金凤凰。人们目 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瑶家的后门里,想着王琦瑶是多么了不起,竟召集起上 海滩上的精英。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就像他们忘记了平安里的年纪。人 们还忘记了她的女儿,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要说常青树,她才是常青 树,无日无月,岁岁年年。现在,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进出她家就好像进 出自己家,其成了个青春乐园。有时,连王琦瑶自己也会怀疑,时间停止了脚步, 依稀还是四十年前。这样的时候,确实有些叫人昏了头,只顾着高兴,就不去追究 事实。其实,王琦瑶家的这些客人,就在我们身边,朝夕相遇的,我们却没有联系 起来。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铺去,就能从进螃蟹的朋友中,认出其中一个两个。你 要是再到某个小市场去,也会发现那卖蟋蟀的看上去很面熟。电影院前卖高价票, 证券交易所里抢购股票认购证……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他们的人,到处能 看见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在王琦瑶家度过他们闲暇的时间,喝着小壶咖啡,吃着 王琦瑶给做的精致点心,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们一带十,十带百地来到王琦瑶 家,有一些王琦瑶完全说不上名字,还有一些王琦瑶只叫得上绰号,甚至有一些王 琦瑶都来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杂,但也顾不上了。王琦瑶的沙龙, 在上海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个著名了,人们慕名而来,再将名声传播出去。 不过,常客还是那几个,一个老克腊,再加张永红和长脚一对。如今,他们更 加稳熟,经常约好了一起行动,到哪里吃饭饮茶,又到哪里看电影跳舞。冬天来到 的时候,王琦瑶便在自己家烧一个火锅,一个坐一边,边吃边说话,时间不知不觉 地溜走,天色渐暗,那火锅却越烧越暖。王琦瑶忽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哪一年哪 一日有过,只是换了人的,不觉有些感伤。锅下的炭火一爆,发出红光,从下向上 照耀了王琦瑶的脸,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把,一道道的,虽只一霎间,坐在对面的 老克腊却全看见,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是一痛,想:她是一个老夫人了。火锅吃到 这个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张永红和长脚也安静下来,各想各的心思,心情一下子 旷远了。良久,王琦瑶轻声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几个一惊,发现天已黑了。王琦瑶 起身开了灯,又给火锅添上水,说道:怎么都不说话?谁就说,你也不说话。王琦 瑶又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再问,她就说,看着他们三个人,想起一 些事情。问是些什么事情,却又说与他们无关。存心耍弄他们似的,那三个人就不 满了,定要她说个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瑶才说:你们将来不知是个什么命运呢! 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时,张永红说:你不也是不知道吗?王琦瑶说:我有什么将 来?现在就是将来!大家都说她太谦虚,王琦瑶笑笑,再接着说,他们三个人今天 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定是怎样。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忽然都有些尴尬, 尤其是老克腊,硬被她扯进那一对的关系里,成了个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瑶把水搅 浑,是要摸条什么鱼。而他隐隐觉着王崎瑶的话其实是专讲给他听的,带有些窥探 和试验的意思,心里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话扯开,说些别的。王琦瑶却不让, 继续说着命运的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那两个听得发蒙, 心里茫茫然一片,老克腊则听不下去了,他不无刻薄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就是说 他们两人终于是要拆档,而我却会同张永红好。经他这么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 瑶先还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克腊说,照你的话,就这三个人,还能有什么组 合法?王琦瑶说不出话来,也笑了。长脚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温怒,他不怒王琦瑶, 怒的是老克腊,觉着被他占了便宜。张永红嘴里骂老克腊神经病,心里则很微妙地 一动。王琦瑶一边笑一边朝老克腊点头,说:算你嘴巴凶,算我输给你! 火锅之夜过去了几天,老克腊再去王琦瑶家,径直上楼,见房门开着,王琦瑶 一人坐在沙发上,膝上盖条羊毛毯,手里钩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弹一下门,走了进 去。王琦瑶眼睛都没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老克腊晓得她是在生气,却 并不理会,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天他穿一件中山装,一条白绸巾,随便搭 在颈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会儿,眼睛看着脚,在地 板上阳光的方格里跨进跨出,想着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忽听王琦瑶在身后冷冷地说 话了,是嫌他走来走去妨碍了她的安静。老克腊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台上的 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又说,今天她不 舒服,不打算烧饭,所以没有板给他吃。老克腊笑着说:难道我是来吃饭的吗?王 琦瑶这才抬起眼睛,说: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克腊反问:你说我来做什么?王琦 瑶低下眼睛再去钩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腊也有些气了,闷闷地坐着,手依然 插在裤袋里。那姿态是含着委屈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冤枉,又说不出来,讨回不了 公道。坐了一时,那王琦瑶倒从沙发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说了一 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 .在椅上生闷气。不知怎么的,又让王琦瑶占了道理,掌握了主动。这种时候,就 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的,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 间,一天两天好说,一年两年也好说,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说了。 这天的午饭却比以往更丰富和精致,王琦瑶将方才的脾气全收起了,对他无微 不至,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没说过的。老克腊渐渐缓了过来,几乎要把 那些不痛快忘记,王琦瑶却又提起了。她说:你以为吃火锅时,我说那些话是无来 由的?我有这么无聊吗?老克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停着筷子。她又说:我想起很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阴冷天,也有四个男女坐一处吃火锅,其中一个女的是无关的, 另两男一女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停了一会儿,她说:那个 女的就是我。老克腊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瑶。王琦瑶脸上是无所谓的神情,就 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萨沙的那段纠葛,如今说来,已 隔膜得很,痛痒无关的心情。有些细节,不知是真模糊,还是假模糊,前后不太对 得上号。就因这般的平淡和随意,这悲剧更是触目惊心。他是头一次听王琦瑶说自 己的经历,以前的谈话多是关于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则是虚的,一个忽隐忽现的 影。如今,这人凸现起来,成了个真人,他倒有了玄虚的心情,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 是同情,一半是感动。王琦瑶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他将头伏到桌上,说:不 知道。 就此,王琦瑶向他敞开了几十年的秘史。一连几天,他们一个听一个讲的度过。 听的和讲的吸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彼此的脸看起来都变得恍惚,声音也恍惚。 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锦绣烟尘,如今,哪里去找这旧故事的头啊!那 故事的头,虽然种的是悲剧,也是个锦绣繁华悲剧,这故事的尾将收在哪里呢?王 琦瑶的声音静下了,一时上没有声音,只有烟雾在自由无拘地聚散。然后屋里响起 轻轻的三击掌,是王琦瑶自己。他不由一惊,抬头朝她望去,见她在烟雾中笑着, 说:这场戏差不多也演到头了。他微微一战,觉着一些阴森可怖。她又说:做人就 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雾的,向他走来,手摸 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 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 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发热。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 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 却被他像藤缠树祥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 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 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 上被捆红杜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 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 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吧般的话,听不出是 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曲意 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是王琦瑶把着 手帮他。他还哭了几声,哀哀的,为着什么万念俱灰。王琦瑶便安慰他,鼓励他。 这一夜真是又长又不安稳,不知有多少多出来的事情。那灯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人是一会儿起一会地睡。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么了,那样的静,什么夜声都没 了,满世界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闹就越显得孤寂。他们 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涩。这一夜过得真是 累,千斤重担压在身似的。他们心里都在祷告着白天快点来临,但当窗帘映上一丝 光线时,两人又都慎从中来,这个白天将怎么过啊!他已经精疲力尽,手脚都不会 动弹。她则强挣着,在天大亮之前起床。当她梳头洗脸的时候,她不敢看镜子里的 自己,匆匆完毕,提起菜篮子贼样地溜出家门。外面其实还一片漆黑,路灯都亮着, 没几个行人。她向菜场走去,那里已有些人声,天色又白了些,她这才觉得活过来 了一点。后来,路灯一盏盏地灭了,天上却还滞留着几颗星星,极淡的。王琦瑶想: 这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没了人,老克腊走了。 他这一走就没有再来,王琦瑶觉着这样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瑶见他走了,第 一个动作就是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就好像将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绪从 这个夜晚上跳跃过去,她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的日子,很平静,夜晚也很平 静。人来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瑶新起头一件开司米毛线 衫,很繁琐的针法。她从早织到晚,中间除了烧饭吃饭,电视机一早就开着,直到 最后两个字跳出:“再见”,然后收针睡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就像没有过 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很诧异地想:日子不是照样地过?有一天长脚来,随口问 了声:老克腊见时回来?王琦瑶一怔,想他何时走的却也不知道。长脚又说:他不 是去了无锡?王琦瑶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故地冷笑了一声。这天,她烧了很多菜招 待长脚,为他烫了些花雕,听他吹牛。近来一段,长脚混得还不错,有几件买卖都 得心应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话题,一样样说给王琦瑶听。王琦瑶听得很仔细,不时 提些问题。长脚受到这般重视,很是感动,加上喝了酒,眼睛都湿润了,他说:王 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换外汇的话,交给我好了,一定比中国银行的牌价合算得 多。他举出比价给她听,还算账给她听。王琦瑶说:我并没有外汇。停了一下,又 说:黄货你换不换?长脚说:换呀!又报出黄金的黑市价和银行价,迅速算出差价, 又给她讲了一些兑换的实例。王琦瑶却说:我也没有黄金。长脚最后说了一句:其 实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说别的去了。吃完饭,长脚走出王琦瑶的家,已是下 午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很好,灿灿地照看却是走下坡路的样子,作不了大打算了。 长脚略有些走路不稳,而且睁不开眼,他站在人车如流的马路上,想:现在去什么 地方呢? 晚上,王琦瑶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听着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声音,觉着有些乏, 就闭了闭眼睛,不料却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电视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满屋都是 啧啧的空频的嘈音。她睁着眼睛,觉得这房间格外的空和大,灯也比平时亮,将房 间照得惨白。她勉力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关灯上床,灯一灭,月光就跳到了床前。 她忽然变得很清醒,睡意全无,看看月光里的窗帘的花影,思忖是什么日子,有这 样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觉是不该睡的,弄得现在睡不着了,这一夜可怎么过? 一个人在静夜里醒着,自然会想起许多事情。奇怪的是许多重要的事情她都没去想, 却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夜晚。就是许多年前,两个乡下人抬着病人找医生,错敲了 她的门的那一晚。那万籁俱寂中的敲门声,就好像响在耳畔,是多么清脆,不知是 报喜讯,还是报凶信。这时候,王琦瑶的耳朵变得很灵,能将这一条长弄的动静尽 收耳底,没有敲门声,弄里静得很,连野猫从墙头跳下那轻轻的一墩都能听见。王 琦瑶将这些琐细的夜声都收素进来,细细辨别。这是一个静夜的游戏,可打发时间。 这一夜,王琦瑶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的,有几次瞌睡,也很浅,似睡非睡,一惊即 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很晚,实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 自然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梦里忽然一惊,听玻璃窗响。醒过来,玻璃窗又是一响,似乎 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楼下弄里一地月光,并没有一个人。 她停了一会儿,刚要放下窗帘,那院墙的影地里却退出一个人,仰头站在月光里。 两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会儿,王琦瑶转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被上,然后下了楼去。 后门一开,便蜇进一个人来,两人默不做声,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房间里没开灯,但有月光,两人却都对月光背着脸,不愿让对方看清似的。一 个坐在床沿,另一个却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时间过去,站着的说:你回来了? 坐着的垂下了头。站着的又说:你跑什么?难道我会去追你?随即冷笑一声,退到 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发蓬乱着,一团 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躲进被窝,蒙上了头。她吸着 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里 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揪灭在烟缸里,然后起 身走到床边,上了床。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进行,没有吸泣,没有吃 语,甚至连呼息都堪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 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 的事情,所谓稳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 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 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问 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质显得虚无 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方去, 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黑米黑时 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和约会,可 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头一转,驶上 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雳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去唱片行? 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 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 下去似的。那些梦魔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 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却又制造了新的梦质。他横 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 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霭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 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没 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支, 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的一边, 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几点钟上 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眼看春节就到 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年一样过。王琦 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思,并不搭腔,王 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清张永红一对来吃饭,如何? 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 都是光,光里是包血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 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橱柜扫尘排灰,两人倒也干 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 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 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 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 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小 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 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哟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得哪个 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陋”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音。这一 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魔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没有吃语。 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于汇入了平安 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的 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声声 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纸如落 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就像是爆 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炮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潮薄雾中的头一个炮竹, 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的一片应和声,虽 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也稠密起来,并不是 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质。唱的是复调,赋格, 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 伦,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 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全 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却为 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唯有这样的人才考得及给 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有人补。 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各道菜便初 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就说自己跟 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一束玫瑰。王 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张永红对着桌 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 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啊!老克腊这才说:不 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 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后 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引来 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永红心 里服,嘴上却木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来作较量。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三流瑶的调教, 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见有人喝彩,自然 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下去,还没有罢休的 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 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 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答 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璧合, 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一场表演 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儿,吃些水 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长脚显出无聊 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 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 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知道地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 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巷,开始 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 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微笑始终不褪。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 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红便起了身。老克腊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吧!也一同出了门。三个人的脚步在楼梯上杂沓了一阵子,又静了下来。王琦瑶走 到灶间,准备洗碗,听见他们在窗下后门口推自行车的动静。是谁找不到自行车钥 匙了,找了一时又找到了,就听自行车啪啪地开了锁,然后一个个驶出了后弄。正 晴瑶望着水斗里满满的碗碟,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着那脏碗碟站了一会儿, 拉灭灯回到了房间。 其实老克腊同伽门俩分手后,兀自在街上兜了个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瑶家 骑去。马路上几乎没有人,难得有一辆空旷的公共汽车亮堂堂地开过去。他听着自 己的自行车车条的孩嗽声,心里的兴奋已经平息下来。这是一个淘气够了的孩子, 要回他的家去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变得分外安静。他看着楼房在街道上的暗影, 还有梧桐枝的暗影,心里想着些无谓的事,渐渐接近了那条熟悉的弄堂,看见弄堂 深处的一盏电灯。野猫在他车轮下跳蹿过去,有着柔软的足音。他的自行车无声地 停在王琦瑶的后门口,然后摸出钥匙开了后门。上了楼,再摸出一把钥匙开房门, 却没开动。他将耳朵伏在门上,里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静,王琦瑶将门销上了。他停 了停,再又蹑足下了楼,谭出后门。虽然吃了闭门羹,可他的心情一点没坏,他对 自己说:这可不怪我!就骑出了弄堂。他从弄口过街楼下骑过,身影陡然出现在脚 下,竟生起一股快乐。他放开一只车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这才是静夜呢!他风 一般地驶回自己的家,老远就认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在屋顶上,耳边似乎响 起了一支老爵士乐的旋律,萨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没出门。坐在他的三层阁上听了两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几 个月前的时光。唱针走在唱纹里的沙沙声,是在欢迎他回来,还有点惊宠的意思。 他很有耐心地用细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尘,将这些收藏又检阅了一番。一天三顿饭 他都是在家吃的,家里的饭菜呈现出久别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露出孩子 般的羞怯的欢喜,父子俩在饭桌上对酌时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没有朋友来找他, 说明他已有多么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垫上,望着梁上方三角形的屋顶,心里 依然平静。不是那种万事俱结的平静,而是含着些期待,却又不知或持什么。小孩 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还有邻人们送客迎客的寒暄声声。这才是过年呢! 亲是亲,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过的,父母都上班了,鞭炮声也稀疏了, 弄堂里安静下来,又是平常的日子。因这平常的日子是经年节理顺了的,所以显得 更能沉得住气些,有些既往不咎,从头来起的决心。初七是个星期天,春节的余波 便又回荡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涟漪。他决定出门了。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在马 路上行驶。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商店关着,是因为补休年假。地砖缝里残留着 一些未扫尽的地仗的碎纸,树枝上挂着一只飞上天又炸破了的气球。他看见了前边 的平安里的过街楼,有阳光照在上面,记录落成年代的水泥字样已经脱落,看上去 无精打采。楼下的弄回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精神。他的自行车从平安里前面滑了 过去,是有意要试试自己的不讲道理。他加快了骑速,还微微地摇摆身子,看上去 不大像老克腊,倒像是现代青年,一往无前的姿态。 再过几日,学校假期就结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归,时间是排满的。他天天 睡得早,心里很安宁。这时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顶,也可看出一些春意 了。那瓦缝里的杂草,虽然是无名无姓,却也茂盛起来。阳光是暖调子的,潮润了 一些。还有就是鸟的惆晰,调门丰富了许多,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早晨起来,会想 一想:今天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连涉世顶深,顶老练的人,也难免这样的无名希 望。这就是春天的好处了,每个人都无端地向往尽善尽美,心情也变得轻松。这一 个星期天,他终于去了王琦瑶家。走进后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想:这是个什么 地方?他曾经来过吗?可他轻车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瑶的后门口,径直上了楼梯。 房门关着,他先敲门,没人应,就摸出钥匙去开门,没对上锁孔,门却开了。房间 里拉着窗帘,近中午的阳光还是透了进来,是模模糊糊的光,接着香烟的氤氲。床 上还铺着被子,王琦瑶穿了睡衣,起来开门又坐回到床上。他说:生病了吗?没有 回答。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却看见她枕头上染发水的污迹,情绪更低落了。房间 里有一股隔宿的腐气,也是叫人意气消沉。他说了声“空气不好”,就走开去开窗, 撩起窗帘时,有阳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又说:该烧午饭了。不料这句话有 了回音,王琦瑶幽然答道:你一直要请我吃饭,今天请好不好?这话就好像将他的 军,其实彼此都明白这请吃饭的含义,却总是一个要一个不要。时过境迁,换了位 置,还是一个要一个不要。他将脸对着窗帘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间。 13·碧落黄泉 前边说过长脚是个夜神仙,不过子夜不回巢的。曾经有一晚,他结束了一段夜 生活,看看时间还早,又余兴未休,骑车走过平安里,不知不觉就弯了进去。见王 琦瑶那扇窗亮着,以为那里一定聚着人,度着快乐的时光,心里便激动起来,赶紧 朝后弄骑去。这时,他看见后门口正停下一辆自行车,原来是老克腊,他正要叫, 却见老克腊径直开了后门进去,门轻轻地关上了。长脚想:他怎么会有这后门的钥 匙?虽然生性单纯,但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叫门,而是退出了后弄。走过前 弄时,再往上看一眼,见那窗户上的灯光已暗了。长脚低头看看表,是十二点整。 平安里已没有一点灯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岖的影的边缘。这夜晚有一点怪异, 连深请这城市夜生活的长脚,也感到了神秘叵测,心里受到压力,还有一些骚乱。 楼房上空狭窄的夜幕,散布着一些鬼健似的,还有着一些锻语似的夜声。长脚感到 了这城市的陌生和恍熄。红绿灯在没有车辆行人的十字街头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 操纵的。难得有个赶路人,更是人怕人,赶紧走开算数。长脚觉得这夜晚就像一张 网,而他就是网里的鱼,怎么游也游不出去的。这是有点类似于梦魔的印象,不过 长脚是个没记性,早晨醒来便烟消云散,下一个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亲可爱,朋 友们在一起多么好,霓虹灯都是会歌舞的。 说起来,那也是春节前的事了,大年初二这一天,他们聚在王琦瑶家,光顾着 观赏老克腊和张永红打嘴仗,长脚甚至都没想起来那一回事。这一个春节,长脚过 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饭,年初三他就不见了。人们都知道长脚是去香港 同他的表兄弟见面,张永红还等待他给自己买香港最流行的时装。实际上呢?长脚 正冒着寒风,坐在人家的三轮卡车斗里、去洪泽湖贩水产。身上裹一件工厂发的棉 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车都是抢道的,只见碗口粗的灯光扫来扫去,粗暴 地打着赠在车斗里的夜行人。满耳是卡车的发动机声,夹杂着尖厉的喇叭,路边不 时出现翻倒的车辆Z边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人。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天是偌大一个天, 地是偌大一个地,人是天地间的小爬虫,一脚就可踩死的。人在此种境遇里,是很 容易产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标似的。贩水产的生意是有大风险 的,前途未卜,长脚把他最后一笔钱押在这上面了。这几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 了手,他再怎么回上海去见他的朋友们,还有张永红呢? 这时候,上海正盛传着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传,一传十,十传百, 不走样也走样。人们说长脚这一去不会回来了,他的表兄弟为他办了移民手续。也 有说他是去正式接受遗产,就算回来,也今人非昔人了。张永红便有些不安,心里 暗暗算着他离开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纪,早该是婚嫁之龄。近一年来,自 己也渐渐地专注于这个人,这也是唯一的人选了。她想着自己的归宿,就越发惦念 长脚。他一去数日也没个消息,谣言则满天飞,她真有点坐不住了。这一日,她想 去王琦瑶家散散心,刚到王琦瑶后门,却见老克腊从里面出来,就问:王琦瑶不在 家吗?老克腊不置可否,反问她有没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张永红想:到哪 里散心不是散心?便掉头跟他去了。两人也没走远,就进了隔壁弄堂里的“夜上海”, 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很僻静的。张永红原想着老克腊会问起长脚,自己该如何回 答,不料他并不提起。心里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服,好像被他让了一步棋的感觉, 就有意地说起长脚。说他到了香港忙昏了头,只来了一张明信片什么的.老克腊听 了说:长脚去了香港吗?张永红这才发现他其实不知道这事,心里便怪自己多事, 有些尴尬。老克腊却不察觉,与她商量着点什么菜。正谈着,有一个人绕过一张张 的桌子朝他们走来,停在面前,一抬头,见是王琦瑶。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妆,头 发在脑后盘紧,穿一件豆绿色的高弹棉薄棉袄,显得格外年轻。她笑盈盈地说:真 巧啊!怎么在这里遇上你们俩。张永红虽是不明白什么,可也觉得了不对劲,心里 打着鼓。老克腊却几乎支持不住,脸变了色,停了一下说:坐吧!王琦瑶说:我不 打扰你们。说罢便坐到对面角落,靠窗的单人小桌前坐下,又转过脸向他俩微笑一 下。这样,他们这三人就坐了两张桌子,渐渐地来了客人,将他们之间的几张空桌 坐满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可这有什么用?彼此的眼睛里其实谁都没有,只有对 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去的。 这顿饭不知怎么过去的,吃的不知是什么,说的不知是什么,店堂里的那些人, 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终于走出“夜上海”,到了马路上,车辆如梭,行人也如梭, 更是茫茫然。他也不知怎么和张永红分了手,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他决定去 找他的朋友们。他已经离开他们很久了。他知道这样的星期天下午,他们通常是在 做什么,就往那地方骑去。果然就找到了他们,正准备去哪个大酒店去游温水泳, 于是便参加进去。青年男女五六人,一径去了。 游泳池上方,弥散着一层雾气,看出去的人和物,虚无缥缈。声音也虚无缥缈, 在穹顶下措里借懂地撞击着。他在池子里来回游着,透过防水镜,看见蓝色的水流 一股股地穿行回流。水从身体上滑过的感觉也很好,告诉你身体的力量和弹性。他 离开他的朋友,一个人在深水区游,有一些值闹声传来,隔世的远。身体内有一些 混浊的东西渐渐在运动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从游泳池出来,乘观光电梯下楼, 已有几盏灯初亮,在暮色中闪烁。俯视之下的城市,此时此刻有一股温和的表情, 对一切都很包容的样子。天空中还有霞光,渐渐暗下去,却散播着暖意。他有些激 动,涌起一些欢悦的情绪。老克腊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还是一颗现在的心。电梯 降落,他的激动也平息下来,余下的是一点亲情般的感动。这时候,他想起了王琦 瑶,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的心很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 是了结的时候了。 再到王琦瑶家的时候,已是晚饭过后,王琦瑶见他来,就站起替他泡茶。将茶 杯放在他面前时,他看见她平静的脸色,不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有些放心,又有 些不相信。正想着话应该从何说起,却见王琦瑶走到五斗橱前,开了抽屉的锁,从 中取出一个雕花木盒,转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见过这盒子,记得上面的花样,也 知道它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此时此地的意思。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话了。她说这 么多年来,她明白什么都靠不住,唯独这才靠得住,她向这盒子示意了一下;万般 无奈的日子里,想到它,心里才有个底,现在,她说,现在她想把这个底交给他了, 她已经没多长的岁月,要说底的话,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担心,她不会叫他拖 几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会陆多久的;倘若一直没有他倒没什么,可 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觉得脱了底,什么也没了。她渐渐语无伦次,越说 越快,脸上带着笑,眼泪却缓缓地流下来。流也流不多,只左眼里的一滴,像是干 涸的样子。她一边说一边将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则用手挡着,感觉到她的力 气,不得不也用了力气。她说:你不要吗?你大概是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我来打 开给你看。于是就要打开,他用手按住盖子,触到了她的手,手是冰凉的。他不由 握住这手,眼泪也下来了,心里觉着凄惨得很,不晓得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王琦 瑶挣着手,非要开那盒子不可,说他看见了就会喜欢,就会明白她的提议有道理, 她是一片诚心,她把什么都给他,他怎么就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王琦瑶的话像刀 子一样割他的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泪。他想他今天实在不该再来,他 真是不知道王琦瑶的可怜,这四十年的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他没赶 上那如锦如绣的高潮,却赶上了一个结局,这算是个什么命啊?最后,他是用力挣 脱了走出来的。短短一天里,他已经是两次从这里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 他手上还留有王琦瑶手的冰凉,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他想,这地方他再不能来 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蒙蒙,暖湿的阴霾笼罩着城市,街道上盛开的雨伞是 雨季里的花朵,伞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长脚终于回来了。这一走可是不短的时间, 关于他的流言早已经平息,张永红等他等得绝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腊与她消磨时间, 她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她甚至盟发过向老克腊移情的念头,只是凭她的聪 敏,足够了解老克腊的真实心情。她窥出他找她不过是为排遣某一桩难办的心事。 他从不说,她也从不问,这种识相的态度自然使他产生好感,但这好感不是那好感。 因此,她便也极早扼止了那个念头。这一日,老克腊说有一件事情托她,她问什么 事,他就交给她两把系在一起的钥匙,说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瑶家时,交给她便可。 张永红想说: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暗忖老克腊与王琦 瑶会有什么瓜葛。却不敢乱想,往哪想都是个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情, 也容不下别人的了。她接过钥匙往包里一搁,与老克腊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分手。回 家时路过平安里,想弯进去交一下钥匙,可进弄堂却见王琦瑶的窗户黑着,便想改 日再来,就退了出来。过后的几日里都有些想不起来,有一回想起来又有事情没时 间,于是就决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长脚悄然而至。 长脚给张永红带来一套法国化妆品,还有一顶窄檐女呢帽。两人来到“梦咖啡” 里坐下,就着桌上一盏蜡烛灯。张永红絮叨着别后的一些事情,长脚却变得话少, 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里的张永红,是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人回来,魂还在飘荡。 这烛光摇曳,轻声慢语,又喝了一点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虚的,烟开去又融在 一起,光色交映,是朦胧的辉煌。他长脚却是在这辉煌的边边上,最沉暗的一点上, 因此他怎么看也看不见自己,自己已经消失了。这地方不愧为“梦咖啡”,是忘我 的境界。长脚渐渐兴奋起来,开始说起香港。灵感来临了,香港呈现在了眼前,他 看得多么清楚啊!他告诉张永红这,又告诉那,这些日子的经历真是丰富得了不得。 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现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结婚这一桩喜事。他说他们的婚礼应当 到泰国的曼谷去举行,或者到美国的旧金山举行。在这些地方,全有着他父亲晚豪 华宅评,都是婚礼的好地方。张永红也激动起来,眼睛闪着泪光。虽然是讲究实际 的头脑,可也挡不住这里的梦幻气氛。那蜡烛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远沉不下去, 也燃烧不尽。溶化的蜡永远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着那一丛梦幻之火。 这晚上,这小别重逢的两个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后,买单结账,起身要 走时,张永红忽又想起一件事,她从皮包里掏出两把钥匙,笑着说:你看怪不怪, 老克腊要我把这钥匙交给王琦瑶,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长脚接过钥匙看了看, 心里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张永红说: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谁知她是高兴是不高 兴。于是就告诉长脚在“夜上海”的一幕。长脚其实并不在听,只顾端详这钥匙, 又听张永红说:干脆你去交吧!他说好,就把钥匙揣进了口袋,然后两人走出了 “梦咖啡”。将张永红送回家,他一个人骑车走在马路上,不知不觉地向王琦瑶家 骑去。骑进弄堂时,黑暗里好像又有老克腊的身影在前边,径直走进那一扇后门里, 他骑到门前,没有下车,用脚支着地,然后掏出钥匙,选择其中一把插入锁孔,钥 匙在锁孔里灵活地转动了半周。他又回复到原位,拔了出来。这时他发现这无星无 月的午夜,其实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门扇上陈旧的纹理和裂缝。这城市是黑不 到底的,你只要细想想,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还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你就 能找到这光的源头。他把钥匙提在手心里,出了弄堂,王琦瑶的窗黑着。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时分,长脚带了一盒化妆品,去了王琦瑶家。一上楼梯, 他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王 琦瑶在睡午觉,见他来才起身。长脚看她脸色枯黄,问她是哪里不舒服。王琦瑶说 是胃寒且有肝火,说着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拦住了,要自己去倒,并且问要不要帮 她把药端来。王琦瑶说还须十分钟方可煎毕,长脚这才坐定。谈了一会儿保养身体, 又谈了一会儿香港,十分钟已经过去,立即起身去厨房关火倒药。忙了一阵,还差 点烫了手脚,才将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进去,放在王琦瑶的床前。等她吃下药去, 又含了一块糖去苦味,就将那两把钥匙放到桌上,说是老克腊让他顺便捎来的。一 看见这两把钥匙,王琦瑶“哇”一声竟把喝下去的药连同嘴里的糖一并吐回到碗里。 长脚慌忙站起,走过去帮她捶了一阵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瑶笑说:真是现世,对 不起长脚,今天没办法招待你,改日吧。长脚说,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 她病得这样,身边怎能没人。于是就陷在她身边,说些闲话给她听。到了傍晚时, 又要去灶间烧饭,在煤气灶前站了一会儿,却无从下手。这时王琦瑶撑着走进来, 说还是她来吧。长脚实在爱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会儿,两碗面条下出 来了,还单独为长脚蒸了一碗响鱼肉饼,王琦瑶自己只吃面条。半碗面条吃下,王 琦瑶的脸色才见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环顾房间,苦笑道:长脚你看,我这一病, 房间里的灰都积了起来,好像要来埋我的样子!长脚说:发有什么,一排就没。一 说罢就真地拿了块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间真显得亮堂了,又打开电视,音乐 声响起,房间里就有了些生气。 往下的两天,长脚一早就来,服侍王琦瑶,用尽了小心。看着他受累的样子, 王琦瑶难免也会想:他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他能为什么呢?便自嘲地笑道:他 为什么她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在这难挨的时候,有长脚来与她消磨,心里还是 感激的。就也找些话来应酬他,说些闲人闲事给他听,好叫他不致觉得无聊。长脚 听得也很入迷,手脚更加殷勤,做这做那,就想多听点。她要说累了,就由长脚说 些新鲜事给她听。长脚说来说去就说到黑市的黄金价,说如今黄金值钱到什么程度, 是要比国家牌价翻几个跟捱头的。王琦瑶说: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时候,私 套黄金是要吃枪毙的。长脚笑道: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说做黄 牛,国家是大头,个人是小头。王琦瑶也笑了:听你说的也是道理。长脚说:但是 凡事也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形势很自由,谁知道哪一天国家的脑子又搭牢?王 琦瑶问:那你说怎么办?长脚说: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黄货,现在拿出去兑换是最 合算了。王琦瑶说:话是对的,可你说现在谁能拿得出黄货?长脚道:要我说,一 百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有黄货,文化大革命抄家时,有拉黄包车的都藏着几两黄金呢! 王琦瑶笑着说:我倒愿意我是那拉黄包车的。长脚也笑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再 去说别的。几天下来,王琦瑶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长脚说:已经 有很久没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开个派推怎么样?长脚说好呀!自打香港回来, 他还没和朋友们打过招呼呢,正好趁这个机会见面。王琦瑶说:我来准备吃的,你 负责通知人。长脚答应了就走,走到楼梯口又转回头问:要不要叫老克腊?王琦瑶 说:为什么不叫,第一个就要叫他。 然后,他们就分头去做准备。王琦瑶因为身体虚弱,便偷了懒,并不亲手做菜, 只到弄口新开的个体户餐馆里订了些菜,让他们到时候送来,自己就只需买些酒水 果饼之类。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动了位置,换了桌布,又插一束鲜花,房间 就显得不一样。王琦瑶忽然想到:这屋里已经好久没开过派推了,只是那一个人来 一个人往的今天,又要热闹了。什么都安排停当,还只下午三点,人没来,菜也没 来,收拾过的房间显得有些空。她一个人坐着,心里也有些空。太阳照在玻璃上, 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学,在弄堂里玩耍,唱着歌谣,有一些新的, 还有一些唱了几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对面晒台上,盆里的夹竹桃长叶了,绿油油 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长了那么多,太阳老是不下去。楼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 弄堂里却是有着清脆的足音,一会儿近来,一会地远去。不过,别着急,热闹的夜 晚在等着呢,很快就要来临。 老克腊没有来。他内心晓得,王琦瑶的这个派推,是专为他一个人举行的,会 有些难堪等着他,还会有些伤感等着他,这就是王琦瑶为他准备的好菜肴。但他还 是骑着车在平安里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点钟的光景,他知道,这往往是晚会正酣 的时节,他骑进弄堂,看着王琦瑶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摇曳,他晓得那不是灯光, 而是烛光。他望着那窗口,有几分钟的走神,心想: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还 能听见一些乐声,辨不出年头的。他回转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么也算到过了, 也是对她请求的一个回答吧!这是一个正式的告别,有些歌舞在作着伴奏,他心里 无喜也无悲,水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 一个空。那似水的年月,他过桥,他渡舟,都也是个追不上。 王琦瑶其实也知道他不会来,这邀请只是个传话,告诉他,她放不了他,没有 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她 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朋友,又 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觉过去了一 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零八落。朋友 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脚最后一个 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长脚一出门, 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声“再见”,轻 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瞒了一下,他抬头看天,天 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开了自行车的锁, 颤颤微微地出了弄堂。 这一夜的热闹是给平安里留下印象的,习惯早睡的人们都以为是彻夜的灯火, 这在平安里可算是个不平凡的事情,为它的睡梦增添了光色。人们睡醒一觉睁眼看 见王琦瑶的窗口,还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们也看见王琦瑶的窗口,心想:还 在闹呢!然后,睡觉的睡觉,上班的上班。其实这才十二点呢,下一点的事情人们 就都不知道了,更别说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三点是最平安无事的钟点,连虫子都 在做梦。这时的睡梦特别严实,密不透风,一天的辛劳就指望这时候恢复了。淮海 路的路灯静静地亮着,照着一条空寂的马路。平安里深处只有一盏铁罩灯,有年头 了,锈迹斑斑,混混饨炖的光。就是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有一条长长的人影闪进 了平安里,是长脚的身影。长脚悄无声息地在王琦瑶的后门停了车,口袋里摸出一 把钥匙,开锁的那一霎,有“味”一声轻响,却也无碍,根本打不破这大世界的沉 静。他踉起脚尖,学着猫步,一级一级上了楼梯,拐弯处的窗户,有天光进来照着 他,就好像照着另一个他。他令自己都吃惊地灵巧,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毫不碰撞 地转了出来,上了又一层楼梯。现在,他站在了王琦瑶的房门前。灶间的门开了半 扇,透进一道天光,将他的身影技在房门上,也像是别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后 摸出了第二把钥匙。 房门推开了,原来是一地月光,将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长脚心里很豁朗, 也很平静。他还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这房间,完全是另外的一间,而他居然一步不 差地走到了这里。他看见了靠墙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橱,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 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等待着长脚。 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去,一边在裤兜 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那,忽然灯亮了。 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都跃入眼睑,是熟悉 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 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显得非同小可,他这才惊 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 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 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 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 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的 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年的 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你, 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己的故事, 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用了一只用, 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长脚反问道。王 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奇谈。长脚向她走近一 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 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 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 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 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喝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 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借条。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 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 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 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不惜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 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模进房间。于 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连似的, 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叫 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就有 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据。王 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脚一听这 话,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蒙了,有冷汗从他头上沁出。他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 狰狞的笑容:看来,我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做了呢!说着,他就走回 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那个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就去夺那木 盒。长脚一闪身,将木盒藏在身后,说:阿姨你急什么?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这 回轮到王琦瑶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来,强盗!长脚说:你叫我强盗,我就是 强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无耻,还很残忍。王琦瑶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着,就 是不给她盒子。这时,他已经掂出了这盒子的重量,心里喜滋滋的,想这一趟真没 有白来。王琦瑶恼怒地扭歪了脸,也变了样子。她咬着牙骂道:瘪三,你这个瘪三!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是不拆穿你罢了!长脚这才收敛起心头的得意,那 只手将盒子放了下来,却按住了王琦瑶的颈项。他说;你再骂一声!瘪三!王琦瑶 骂道。 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枯 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王琦瑶又挣扎着骂了声瘪三,他的手便又紧了一点。这时 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 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长脚只觉得不过瘾, 手上的力气只使出了三分,那颈脖还不够他一握的。心里的欢悦又涌了上来,他将 那双手紧了又紧,那颈脖绵软得没有弹性。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她轻轻地放 下,松开了手。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转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 木纹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贵,是个好东西。他用螺丝刀不费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挂锁, 打了开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却还不致一无所获。他将东西取出,放进裤兜,裤 兜就有些发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瑶关于指纹的话,就找一块抹布将所有的家什抹了 一遍。然后拉灭了电灯,轻轻地出了门。就这样闹了一大场,月亮仅不过移了一小 点,两三点还是两三点。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繁 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咬咬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魔。这 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 永无出头之日。等到天亮,鸽群高飞,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其实是含有惊乍的表 情。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那鸽哨分明是哀 号,只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一些悠扬。它们盘旋空中,从 不远去,是在向这老城市致哀。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 水退去,露出残骸。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 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 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 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 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然后 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 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 拉开了帷幕。 1994年9月23日 1995年3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