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妹头
                  第三章


                               

    大弟和妹头一点不像,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大弟是有些土的,长年是家做
的蓝布衣服,脚上的鞋是手纳的厚底,再上一层轮胎胶,圆口的鞋面,鞋帮铁硬的,
好像要穿一百年的样子。衣领上又总是系着一条红领巾,臂膀上别着两道杠的少先
队中队长的标志。他是那些学校里的好学生,倘若不是因为土,他大约就也要有妹
头所不喜欢的“官腔”了。当然,对自己家人是会有另一种标准。大弟的头也常是
剃得很糟糕。他倒是到街对面小马路上的理发店去剃,那是他们通常去的地方,师
傅们也都认识。虽然是个很小的店,可却经营了很多年,师傅都是老师傅,说着扬
州话。别人都知道挑人,因师傅中有个女师傅,是大跃进时参加工作的家庭妇女。
她倒是上海人,可为了表示她是剃头的正传,她也操了一口扬州话,但这对她的手
艺丝毫无补。像大弟这样不挑不拣的半大顾客,往往就落入她的刀下。她把大弟的
头剃成一个标准的乡下人:后面刮得发青,头顶一径推上去,形成一个尖,额前,
却留了一络长长的发,这一络头发落到眉际,就像小姑娘的刘海。想想看,这样的
发型,脚上是那样的鞋,因为在长个子,袖口裤管总有些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糟
货的气味。你简直不相信这是淮海路上的人,可淮海路上,就有这样的人。这样半
大不小的男孩子,目不旁视地走在摩登的男女中间,并没有一点自卑的表情。相反,
他们很自如。像大弟这样的,手里还握了一本四角卷起,皱皱巴巴的旧书,去找他
们的谈得来的好朋友。在这条马路的街面或者弄堂的房子里,住着不少这一类的严
肃老成的孩子,后来大弟戴上了近视眼镜,白边的学生眼镜,这使他就像一个来上
海学生意的外乡人。可是,就是这个外乡人,要是和真正的外乡人站在一起,他却
变得一点也不像外乡人,而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这条街的浮华像水一样从他身
上流过,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的见识,虽然谈不上
广博,可也够他打底了。有了这个底,他大体可做到从容镇定。
    在学校教育的范围内,哥哥是个发展比较全面的人。他的速算参加了区里的比
赛,还得到了名次,他又是市少年宫手旗队的队员,还有,他喜欢航模。六年级时,
他做了一艘舰艇,涂上了油漆,漂亮极了。爸爸妈妈将它放到五斗橱上,作为摆设。
这艘白色,围着红线条,插着彩旗的舰艇,与房间里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风格并
不相称,可它带来了一种开放的气息,它使这个家庭有了新鲜的希望。妹头很珍爱
这艘舰艇,她用一支废毛笔,沾了水,轻轻地扫着它上面的落灰,犄犄角角都扫干
净。她的本心是不会对这类玩具有兴趣,妹头不是一个喜欢玩具的人,或者说,她
喜欢的是另一种玩具,带有真实性和实用性的,比如缝纫机,绣花绷,绒线针,等
等。但是,这舰艇却不同。这里蕴藏着妹头所不能理解和掌握的智慧和技能,又是
出自家人的手,她对此怀着崇敬的心情。
    可是,就在哥哥考进中学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此时,人
们还没有认识到事情将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一切都还平静。妹头和小弟依然上学
下学,小学尚未停课。哥哥则和几个要好的同是逍遥派的同学来往着,今天你去我
家,明天我去你家。有时,妈妈还留他的同学在家吃饭。这个社交很少的家庭,是
很欢迎哥哥的同学的。原先的枯乏的生活倒有了些变化。再后来,小学也停课了,
妹头和小弟也闲在了家里。这时,妹头已经成了一个称职的小主妇,里外都由她负
责,她非常乐于承担她的责任。副食的供应日益紧张,她天不亮便起床去买鱼,给
全家改善伙食,妈妈倒与她反过来了,现在是妹头栽好了衣片,妈妈坐在缝纫机前
缝制。除去逼迫小弟洗碗,小弟不从而引起的争吵这一点,妹头完全能够掌握起家
政了。停课停了一段,小学继续开课,妹头和小弟重新回到学校,大弟却在停课期
间初中毕业,面临何去何从。已经有两届学生分配了,政策都是长子照顾留沪,或
者“两丁抽一”,就是两个孩子一去一留。在讨论大弟的去向时,父母也越来越明
朗地表示宁可妹头出去,也要留大弟的意见。这个话题过多地提起,妹头虽然还未
临到分配,命运却已经决定了似的。妈妈将年底所余的棉花票买了一条七斤重的新
棉胎,就会说:留给妹头走时带去。妹头依然没什么不悦,这条弄堂里的家庭,都
是这么安排儿女的前途。况且,有时候,父母倒对妹头不过意了,就自我安慰说:
妹头比大弟凶,出去不吃亏。这样,妹头就受了褒奖,然而,事情的结果恰恰是:
大弟他们这一届毕业生,一片红,全部要去农村。
    当妈妈在送大弟去黑龙江的火车站上,哭得几乎晕过去,还推着妹头扶她的手,
很不讲理地说:大弟走了,你好在上海了!妹头一点都没当真生气,她泪眼婆娑地
想到:幸亏,幸亏奶奶不在了,否则,看到大弟走,奶奶怎么受得了啊!大弟是不
习惯和父母亲近的,当母亲这样裸露地表达恋子之情的时候,他很感难为情地缩在
车窗后面,但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白边眼镜后边落了下来。他们这些人家,生活的范
围一直很狭隘,对外面的世界抱着成见,真是说不出有多憎恶,有多恐惧。大弟虽
然是个少年,接触的社会也略多一些,但也是同样的惘然。在生离死别的哭声中,
火车起动,开出了站台。
    当时,学校里,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人称作“拉三”的女生。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
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
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
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
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
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
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
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
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
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
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
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
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
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
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
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
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
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
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
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过了。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散发着雄性气息
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
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类的,高深和枯燥
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
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动,
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
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
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角,一点
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
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
懂地,已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年级,
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
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他们其实也已经开始注意女生了,只是因为害羞不肯交谈。他们被年长的男生
的目光指引着,也由于内心自然力的驱使,他们注意的多是那些称作“拉三”的女
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年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
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
心里欣赏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是人称“七○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
消升学考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届的拉三”几乎
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而他则住与
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
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
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
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长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
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
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操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
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
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
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够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
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
锐的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
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
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是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
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长腿的
身型,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轮廓是欧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梁的
角度照常规是不够好的,鼻梁有些趴,趴到中途却起来了,就把鼻尖拉长了。侧面
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由于脸颊的线条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边有一个凹度,如同欧
人那样的,型比较突出的下颔,就与有些尖锐的鼻型对应了。她正面的脸型略有些
宽和短,但不是那种方腮,而是一种横向的椭圆。听起来也是不好看的,但实际上
却相当秀丽。后来,他看了意大利影星索娅·罗兰的电影,便想起了“七○届的拉
三”的脸型,就是索菲娅·罗兰的这种,但线条要柔和与细致多了,是东方人的情
调。“七○届的拉三”肤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识的,她总是穿些紫红色调的衣服,
这给她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泽,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效果。有时,他碰巧与
她同往一个方向去,他走到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阴影里。
    那时候,他个头大约在一米六十上下,却已经开始往横里长似的,有些胖,这
使别人和他自己都怀疑他会不会蹿个子了。事实上,后来他很缓慢很勉强地长了十
厘米,就不再长了。他的头很大,脸很白,宽阔饱满的额角下,架了一副近视眼镜,
但却不是那类会被人起绰号叫“四眼狗”的男孩子。“四眼狗”一般都是瘦脸,孱
弱,苍白,多少有些精神涣散,对人畏怯的,戴眼镜的孩子,很习惯承受屈辱的样
子。他的绰号叫“白乌龟”。“白乌龟”,是江浙一带对鹅的俗称。沪语里,“龟”
是念成“驹”,所以就是“白乌驹”。听起来,就好像不再是鹅的形状,而是另一
种比较抽象的动物,但它一定是具有着白和胖这两大特征的。他穿一件藏青卡其学
生装,领口没扣,略敞着,好显得潇洒一些,脚下是一双塑底黑面,鞋口有松紧带
的布鞋。他走路拖着地,步子却迈得很大,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那就
是,身体向左前倾,左手斜插在裤袋里,右手摆,就好像在水里游侧泳。他就是这
样地走在“七○届的拉三”的阴影里。
    “七○届的拉三”显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经常性的表情便是垂着
眼睛,微蹙着眉,显出厌烦的意思。有时候遇到面对面的大胆的眼光,她便会微微
偏过头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见她做了一个白眼。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点细
细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闪现出
凡人的动态,变得生动起来。他还见过她笑的模样,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马路上,
两人陡地朝着两边分开了,还弯下腰去,她的两条黑而且粗的辫子,甩到了脸颊边。
他一点没有看见她的笑脸,但她活泼的身姿却使他惊呆了。他有一刻几乎停止了继
续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们,看见的是她小半个侧影,毛茸茸的发辫偎在脸颊边,
肩膀抖动着。他从她们俩中间走了过去,他走了很远才意识过来,她们笑的正是他。
你想想看,一个大头上架着一副眼镜,侧了身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划动着,
直直地走来。
    由于是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生活是相当开放的,几乎是可窥见日常起居,
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见她相当生活化的形态。早上端着豆浆锅,锅盖反过来扣在锅
上,上面放了几根油条,就这样,匆匆地走着。有一次,她摊平了手掌,掌上并排
托了两块奶白蛋糕。这姿势难免有些僵,可在她却并不,她依然仪态万方地走着。
这些琐碎的日常的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
这种优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种特殊的认识,仅止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
这条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这样的素养,她们能够很自然地将浮华与家常调和起来。
但是,别人不能够像她,“七○届的拉三”那样,将这素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那时候, 还有一个切口样的词, 也和“拉三”一样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就是
“敲定”。“敲”字,在沪语里念“拷”的音,这词就有了一股粗鄙气。“敲定”
指的是恋爱关系中的男女,由于这词的粗鄙,这里的谈恋爱就成了一件不规矩的行
为。这种切口,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学,主
要是女生,交头接耳着,传说某某人有“敲定”了。他耳朵边吹到一句,“七○届
的拉三”也在谈“敲定”。他们班的男女是不说话的,进来出去,犹如陌路人,彼
此视而不见。但是,女生们比较地不那么避讳他。他的大头,还有肥白,都使人不
太在意他的性别。也不是不以为他是男生,而是更觉得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不像
班上那两个,小学里留过级,所以年龄就要大几岁,又发育得早的大男生,他们在
教室里,女生们便明显地要拘束得多。而对他却不,他在他的,她们说她们的。虽
然也是不说话,可她们的态度就比较随便了。这时,她们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将头
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说着,其中的一句,就这么吹到他的耳朵:“七○届的拉三”
有“敲定”了。下一回,他再看见“七○届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
她已经有了新鲜的,根本不为他所能体验的经验。她的美丽变得具有涵义,她大大
地超越了她的同龄以及同性的人。
    学校里进驻着一支工宣队,来自城市边缘的一个重型工业厂。其中有一部分是
老工人,说着苏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进厂不久的青工,他们多半都是从中专或者
技校毕业以后,分去那家大厂的,其实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却走进了领导阶级。
他们因为有文化,也因为年轻,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热衷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在三
结合的领导班子里,占据了位置。当他们这些七○届学生进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运
动局势已经稳定,高年级的学生又陆续分配离校,或去农村,或去工厂,校园里尽
是他们这些新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又没有正经地读什么书,都有些浑
浑噩噩的。工宣队这时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经过了一
段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定在了“冲击社会不良风气”的运动上。他们今天大会,明
天小会,然后又定出一批重点冲击对象,将他们召集一处开办学习班。这些冲击对
象,都是依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所定,于是,那些被称作“拉三”的女生,无一遗
漏的全算作内。这样,学习班里除了两三个男生,以打群架为由进来,其余全是女
生。“七○届的拉三”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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