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慧·上海宝贝

                  一、到我的爱    


                             
    道拉说:“生几个孩子”
    妈妈和贝茨说:“为自己找一个慈善团体,
    帮助穷人和病残者,或者投入时间改善生态环境”
    是的,高尚的事业有很宽广的世界
    有可爱的景象,等着你去发现
    但是现在,我真正想做的是
    找一个属于我的——爱人

                                        ——乔尼·米切尔《献给莎伦的歌》

    我叫倪可,朋友们都叫我CoCo(恰好活到90岁的法国名女人可可·夏奈尔CoCo.
Cha nel正是我心目中排名第二的偶像, 第一当然是亨利·米勒喽)。每天早晨睁
开眼睛,我就想能做点什么惹人注目的了不起的事,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如绚烂的烟
花噼里啪啦升起在城市上空,几乎成了我的一种生活理想,一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这与我住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大有关系,上海终日飘着灰蒙蒙的雾霭,沉闷的流
言,还有从十里洋场时期就沿袭下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时刻刺激着像我这般敏
感骄傲的女孩,我对之既爱又恨。

    然而不管怎样,我还只有25岁,一年前出过一本不赚钱却带来某种声誉的小说
集(有男性读者给我写信并寄色情照片) ,3个月前从一家杂志社辞去记者之职,
现在我在一家叫绿蒂的咖啡店,穿着露腿迷你裙做女招待。

    在我上班的绿蒂咖啡馆,有一个颀长英俊的男孩子经常光顾,他喝着咖啡看着
书一坐就是半天。我喜欢观察他细微的表情,他每一个动作,他似乎也知道我在观
察他,但他从来不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递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我爱你”,还有他的名字和住址。

    这个比我小1岁的属兔男孩以那种捉摸不定的美迷住了我, 这种美来源于他对
生命的疲惫,对爱情的渴念。

    尽管我们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野心勃勃,精力旺盛,世界在我眼里
是个芬芳的水果,随时等待被咬上一口,而他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生活对于他仿
佛是一只撒上砒霜的蛋糕,每吃一口就中毒愈深。但这种差异只能加深彼此的吸引,
就像地球的北极和南极那样不可分离。我们迅速地堕入情网。

    认识不多久他就告诉我一个隐含在他家庭内部的秘密。他妈妈住在西班牙一个
叫加达克斯的小镇上,和一个当地的男人同居并开着一家中餐馆,据说靠着卖龙虾
和中国馄饨非常赚钱。

    而他的爸爸很早就死了,是去西班牙探亲不到一个月就突然死去的,死亡鉴定
书上写着:“心肌梗塞”。死者的骨灰由一架麦道飞机托运回来,他还记得那天阳
光灿烂,矮个子的奶奶在机场哭得老泪纵横,像块湿抹布。

    “我奶奶认定这是一出谋杀,我爸从来没有心脏病,是我妈杀死了我爸,奶奶
说我妈妈在那儿有了另外一个男人,和那男人一起同谋害死了丈夫。”名叫天天的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说,“你相信吗,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可能
那是真的。不过我妈妈每年都给我寄很多钱,我一直靠这些钱生活。”

    他静静地看着我,这个离奇的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我天生就是那种容易被悲
剧和阴谋打动的女孩。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就立下志向,做一名激动人
心的小说家,凶兆、阴谋、溃疡、匕首、情欲、毒药、疯狂、月光都是我精心准备
的字眼儿。我温柔而热切地看着他脆弱而美丽的五官,明白了他身上那种少见的沉
郁从何而来。

    “死亡的阴影只会随着时间的递增层层加深,你现在的生活与破碎的往事永远
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我把这意思跟他说了,他的眼睛突然湿了,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可
我找到了你,我决定相信你,和你在一起。”他说,“不要只是对我好奇,也不要
马上离开我。”

    我搬进了天天在城市西郊的住所,一套三居室的大公寓。他把房间布置得简洁
舒适,沿墙放着一圈从IKEA买来的布沙发,还有一架施特劳斯牌钢琴,钢琴上方挂
着他的自画像,他的脑袋看上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可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公寓周
围那片居民区。

    几乎每条马路都坑坑洼洼,马路两边布满了丑陋的矮房子,生锈的广告牌,腐
臭不堪的垃圾堆,还有一到下雨天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漏水的公用电话亭。从
我的窗户看出去,看不到一棵绿色的树,漂亮的男人或女人,干净的天空,似乎也
看不到未来。

    天天经常说,未来是一个陷阱,挖在大脑正中的地方。

    他在父亲死后曾一度患上失语症,然后在高一就退了学,现在他已在少年孤独
中成长为一名虚无主义者。对外面世界本能的抗拒使他有一半的时间在床上度过,
他在床上看书、看影碟、抽烟、思考生与死、灵与肉的问题、打声讯电话、玩电脑
游戏或者睡觉,剩下来的时间用来画画、陪我散步、吃饭、购物、逛书店和音像店,
坐咖啡馆、去银行,需要钱的时候他去邮局用漂亮的蓝色信封给妈妈寄信。

    他很少去看奶奶,在他搬离奶奶家的时候,那儿正像一个不断散发腐烂气息的
噩梦。

    奶奶沉浸在西班牙谋杀案的没完没了的谵妄症里,心碎了,脸青了,神灵不见
了,可她一直没有死去,到现在奶奶还怒气冲冲地住在市中心的老洋房里,诅咒儿
媳诅咒命运。

    星期六, 天气晴朗,室温适宜,我在清晨8点半准时醒来,旁边的天天也睁开
了眼睛。

    我们对视片刻,然后开始静静地亲吻。清晨的吻温情脉脉,像小鱼在水里游动
时的那种润滑。这是我们俩每天一开始必做的功课,也是我和天天之间惟一存在的
性爱方式。

    他在性上存有很大障碍,我不太清楚这是否与他心理上所受的悲剧的暗示有关。
记得第一次在床上抱住他,发现他的无助后我确实感到失望透顶,甚至怀疑自己是
否会继续与他相厮守。从大学开始我就被一种“性本论”影响了人生观,尽管现在
已有所矫正。

    他进入不了我的身体,他沉默不语地看着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汗,这是他二十
多年来第一次接触异性。

    在男性的世界中,性的正常与否几乎与他们的生命一样重要,这方面的任何残
缺都是一种不能承受的痛苦。他哭了,我也哭了。然后我们整夜都在亲吻、爱抚、
喃喃低语。

    我很快喜欢上他甜蜜的吻和温柔的抚摸。吻在舌尖像冰淇淋一样化掉。他第一
次让我知道亲吻也是有灵魂,有颜色的。

    他用小海豚般善良而挚爱的天性吸住了狂野女孩的心,而其他的,尖叫或爆发,
虚荣心或性高潮,在一瞬间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创造了一种经典的爱情论语,“同女
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感情,前者是情欲——感官享受,后者是爱
情——相濡以沫。”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情景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一连串事和
出现的另一个男人却证实了这一点。

    9点钟, 我们起床,他走进大大的浴缸,我抽着一天中第一根七星牌香烟,在
小小的厨房里煮玉米粥、鸡蛋和牛奶。窗外一片金色阳光,夏天的早晨总是那么富
有诗意,像一块融化的蜜糖。我全身放松,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你跟我去绿蒂吗?”我端着一大杯牛奶走进蒸气腾腾的浴室。他闭着眼睛,
像鱼一样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CoCo,我有一个想法,”他轻声说。

    “什么想法?”我把牛奶递到他面前,他不用手接,凑过嘴吸了一小口。“你
把咖啡馆里的工作辞掉好吗?”

    “那我能干什么?”

    “我们有足够的钱,不用总是出门挣钱,你可以写小说。”他的这个念头似乎
酝酿已久,他希望我能写出一鸣惊人的小说把文坛震一震,现在书店里几乎没有值
得一读的小说,到处是令人失望的虚假的故事。

    “好吧,”我说,“但不是现在,我还想再干段时间,在咖啡馆里能看到一些
有趣的人。”

    “随便你好了。”他咕哝着,这是一句口头禅,表示他听之任之,再不想多说
一句话。

    我们一起吃早餐,然后我穿衣化妆,像清晨美女那样楚楚动人地在屋里走动着,
最后终于找到了我心爱的豹纹手袋。出门前,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瞥了我一
眼,“我会给你打电话。”他说。

    这是上班高峰期间的城市。各种车辆和行人交织在一起,像大峡谷里的激流那
样流通、流动,夹杂着看不见的欲望数不清的秘密,迤逦向前,太阳照在街道上,
街道两边的高楼鳞次栉比地耸立于天地之间,是人类发明的疯狂产物,而日常生活
的卑微像尘埃一样悬浮在空气里,组成工业时代千篇一律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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