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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


                                   一

    关于张兆林的发迹,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似乎又没有一种说法可信。但一传十、
十传百,就切合了群众创作的规律,艺术手法倾向于古典,听起来像寓言或者童话。
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张兆林当了地委书记,而是他为什么就当上了地委书记。这世
界是不是出问题了?谁都在窥测别人,谁都不相信谁。你成了百万富翁,肯定心黑
手辣,要么勾结贪官。你成了达官贵人,肯定精于拍马,要么上头有人。谁也不信
服谁的才德,谁都认为自己本也可以像谁谁那么出人头地,只因机运不济,或者不
愿像谁谁那么做人。
    外界的议论沸沸扬扬,神神秘秘。张兆林那里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那大翻头
依然一丝不苟,步态依然不紧不慢,说话依然有板有眼。秘书仍是孟维周,司机仍
是马杰。轿车也是原来的轿车,桑塔纳,牌照5号。地区领导小车牌照号码顺序沿袭
好几年了。老书记陶凡是1号,行署陆专员2号,人大李主任3号,政协夏主任4号,
张兆林原任主管党群的副书记,排在5号。现在陶老书记少用车,可又不便这么快就
把他的车配给别的领导,那辆1号皇冠三点零就天天在车队待命,应临时用车之需。
    盂维周和马杰几乎是同时到张兆林身边工作的。两年前,孟维周大学毕业,马
杰从部队复员。当时正巧张兆林的秘书提到县里任职去了,司机调走了。李秘书长
征求张兆林的意见,看谁合适些。本来按惯例,地委领导的秘书应是副科级以上干
部充任,司机也要技术好,有资历的师傅。张兆林却不在乎这些,说地委办的同志
都不错,谁都可以。但跟着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来的年轻同志。李秘书长琢磨
张兆林的意图,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马。小孟小马进地委办,张兆林打过招呼。
    小孟同小马共事没多久关系就微妙起来。小马大小孟几岁,在部队也是给首长
开小车,见的世面多,总看不惯小孟的斯文。他只知道自己是张兆林打招呼进地委
办的,对小孟便不以为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欢小马了,但他不怎么流露。他的姨
父是地委党史办一位快要退休的副主任,给了他许多调教。小孟是个聪明人,心得
不少。就说对小马的称呼,他都再三斟酌,显得老道。叫小马,人家比自己大;叫
老马,人家并不老;称马兄,有种江湖气,在县以下机关还可以这么相称,在地以
上机关就显得不严肃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后决定还是叫马师傅,平常些,
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同事之间相处,不带感情色彩是上策。姨父说过,千万不要与
同事交朋友。初听此言,他觉得似乎太残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话。姨父是
他们家族地位最显赫的人物,一直受着三亲六眷的尊重。乡下的亲戚们只知道姨父
在地委做大官,不可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这辈子仕途坎坷,并不得志,
肯定有许多铭心刻骨的教训。小孟记着了姨父的话,不管马师傅怎么忘乎所以,他
也大抵可以做到心平如镜。但他内心对马师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欢的是
马师傅在张兆林面前过分张扬的殷勤和效忠。觉得这种人是乐于扮作走狗的那一类。
过了一年多,小孟提了个副科级,马师傅更加不畅快了。他不畅快,小孟更觉难受。
出差在外,小孟同马师傅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张兆林住单
人套房,小孟同马师傅住双人间。马师傅总要回首当年在部队里的光景,好像他曾
是一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他妈的,老子在部队给首长开小车,第一
年就人了党。几次要送我上军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来也是个干部。在这机
关当工人,鸟出息!我的战友,当时跑得并没有我红,现在都副团啦!真是早知三
年事,富贵万万年!马师傅总这样,先是壮怀激烈,继而愤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
话来安抚。是啊是啊,凭你马师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干部差。这种人事制度,的确
要改革了,不然埋没了许多人才。马师傅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他的字倒还周
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么样,这常让马师傅有理由暗自小觑小孟。出差时,马师傅
总抢着去服务台填登记表,一提笔就得意地偏着头,一晃一晃的。这既有充主人的
意思,更有炫耀书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闷在心里打冷笑。
   
    后来,马师傅对小孟突然热乎起来。他发现张兆林在车上总赞赏小孟不错,而
对自己只字不提。他脸上不好过,又只得附和道,小孟的确不错,小孟的确不错。
张兆林却对他的附和没反应。后来又听见张兆林对小孟的称呼无意之中也变了,不
再叫小孟,而是叫维周,很亲热的样子。可叫他仍是马师傅。在外出差,小孟晚上
总被张兆林叫过去。马师傅为了表现自觉,有时问小孟有我的事吗?小孟一脸平淡,
说没有,你先休息吧。张书记那边有事要商量。马师傅是倒头便睡的,所以总弄不
准小孟是什么时候才回房间的。他知道起初张兆林晚上从不叫小孟的,猜想小孟是
更加得宠了。而小孟第二天起床绝对不提先天晚上的事。马师傅也知道,在领导身
边工作,不该问的坚决不问。又不免好奇,总想从小孟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小孟
那张脸上除了刮得溜青的胡茬外,没有什么异样。马师傅便想,这小孟越来越是个
人物了。现在张兆林又是一把手了,小孟今后会更加不得了的。当地委书记的秘书
意味着什么,马师傅这两年也看明白了。机关顺口溜说:一等秘书跟着跑,二等秘
书写报告,三等秘书搞外调,四等秘书核文稿。这小孟是跟一把手跑的秘书,那是
一等的一等哩!自己今后在小孟面前要多注意一点才是!

                                   二

    张兆林担任地委书记后不久,只带着孟维周,轻车简从,到各县市跑了一圈。
一路上只反复强调两个观点,一要团结,二要实干。今天到了如南县,县委书记雷
子建同志汇报了县级班子团结奋斗和干部作风问题,县长陈明浩同志汇报了经济情
况,突出了实干问题。张兆林表示满意,勉励有加。晚上,雷书记和陈县长一道看
望张兆林。张兆林到下面来,党政一把手必须同时见他,这是他立的一条规矩。至
于他们到地区去开会,一个人或几个人上他家去,都无所谓。记得前年张兆林来如
南县视察工作,当时刚担任县长的陈明浩,晚上独个儿来宾馆看望他,被他狠狠批
评了一顿。你懂不懂规矩?你晚上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如果子建同志复杂一些,
他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就是找干部谈话,也从来都是叫一位同志在场的。当然,我
们要相信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没有必要让人去猜忌是不是?那回陈明浩一脸愧色,
几乎是退着出去的。遵照张兆林的意图,他恭恭谨谨约了雷子建,一同往张兆林那
里去。
    雷、陈二人敲门进来,张兆林已洗漱完毕。怎么样?老节目?张兆林笑容可掬
地问。这时小孟也进来了,接过话头说,当然是老节目。
    小孟便动手摆弄茶几和沙发。陈明浩拿出两副新扑克,放在茶几上。雷子建问,
还是地区对县里?张兆林说,牌桌上无大小,输了就钻桌子。张兆林下来晚上一般
不安排公务,只同党政一把手玩玩扑克,联络感情。他不跳舞。不是保守或假正经,
的确不爱好。也不随便聊天,聊什么都不合适。聊雅了,难免曲高和寡;聊俗了,
难免有失体统;扯正经事,又不像是消闲,免不了僵硬。干脆就玩扑克,输了也爽
快地钻桌子。这让他赢得了不拿架子的好名声。有些同他玩过扑克的人也会在外面
吹牛,说人家张书记输了都钻桌子,你还耍什么赖?被指为耍赖的人就老老实实地
钻了桌子,还会露出向而往之的神色,羡慕眼前这位仁兄,竟同张书记一道钻过桌
子。不过这么吹牛的一般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们只是偶然有机会同张书记
玩过一次扑克,级别也不可能很高。像雷书记、陈县长这个级别的干部,政治觉悟
一般很高,懂得自觉保守领导的生活秘密,不该说的坚决不说,不该知道的坚决不
知道,当然不会在外面张扬张兆林玩扑克钻桌子的事。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怕就怕被极少数人用作把柄,借题发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让领导被动。
所以还是谨慎点好。这也并不是小题大作哪,外面已经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嘟
嘟一声喇叭响,几个干部来下乡;带来一副破麻将,一夜打到大天亮。如果让人知
道张书记也喜欢玩扑克之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人家只要随便联想一下,问题就
出来了。所以雷书记他们同张兆林玩扑克,玩了就玩了,同没玩过一样。
    今晚张兆林的手气很好,同小孟俩一直是赢家。雷、陈二位总在茶几下钻。雷
书记身子胖,钻起来很是吃力。小孟玩笑道,两位父母官真是爱民如子,将地板弄
得干干净净。明早服务小姐省得打扫卫生了。张兆林也笑了,说二位钻得我都不好
意思了。这样吧,下一盘起,你们输了就向我们敬个礼算了,表示向我们学习。雷
书记不依,说你这是手气好。不要给自己留后路了,下一盘你们钻。张兆林说,又
不谦虚,技术差就是技术差嘛。陈县长却借此话题说,凭张书记打牌的手气,今后
只怕要当党和国家领导人哩。张兆林佯作温色,说我张兆林当地委书记靠的就是手
气?靠的是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同志们的支持嘛。陈县长明知张兆林并没有
生气,脸上仍不好意思,忙说那当然,那当然。张兆林说,就凭你这句话就该钻一
圆桌子。说罢,将最后四张拖拖拉拉摔了下来,一举定了胜负,将对手打了个精光。
雷、陈二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钻了一回。
    陈县长说的是奉承领导的玩笑话,小孟对张兆林却真的是这么看的。他跟随张
兆林车前马后两年多了,这位年轻领导的才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几乎相信,
张兆林完全可能成为优秀的政治家。如果不是学历原因,他也许真的有机会爬上最
高权力层。毕竟时代不同了,不可能再有陈永贵式的副总理。作为最高层次的领导
人,应该毕业于国内一流大学,在国际上才有说服力。张兆林只是内地一所专科大
学出身,实在可惜。但他深信张兆林的官阶决不会只是个地委书记。地物业公司的
唐总经理人称唐半仙,有脸面的人都喜欢请他看手相,他往往玄玄乎乎地说得别人
连声唱喏。唐半仙同张兆林私交不错,却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回气氛合适,唐
半仙才扳开张兆林的左手。看完之后,只啧啧一声,神秘兮兮地说了句天机不可泄
露。张兆林便收回手掌,会心而笑,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小孟在场,如闻禅偈,
心旌肃然。自此,张兆林在小孟心目中越发神人似的。张兆林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
都体现着卓越的领导艺术。任何一件事,只要玩成了艺术,就妙不可言,意趣无穷。
毛泽东同志说过,当领导就是用干部,出主意。这是对领导工作的精辟概括。张兆
林对此似乎体会很深。他只要地区没有会开,基本上在县市跑,同基层领导泡在一
起,深得人心。不过现在领导也难当,你说你是深入基层,有的人就不这么看。早
就有顺口溜说,领导下乡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吃的都是四脚爬,搂的一色十
七八。这顺口溜已流传好长时间了,这几年革命形势迅猛发展,桑塔纳已开始沦为
老土,不再是领导干部的象征。张兆林听到这些话时间有些滞后,偏巧他坐的仍是
桑塔纳,很不高兴。感叹道,古时贤明之君派人采诗乡野,以闻民声,藉以资政。
现在情况变了,这些顺口溜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胡乱凑的怪话,根本不代表民众呼
声。有现代交通工具不用,难道非要走路不成?起码也不合乎效率原则嘛。到下面
吃吃喝喝出入舞厅的干部的确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也是廉政制度不允许的嘛!
张兆林不在乎这些怪话,依然有空就下来。这次地委会刚开过,他在机关才呆了一
天,又带着小孟下来了。
    雷书记钻了桌子,到卫生间洗了手出来,说,暂停暂停,提提精神吧。说罢就
要了服务台电话。不到一分钟,服务小姐端进几个冷盘菜来。雷书记从自己提包里
取出两瓶茅台。也不讲究,就用茶杯斟了酒,四人喝了起来。张兆林常说,当领导
的,贵就贵在以诚待人。县市和部门领导服就服他这一点。他们感觉。张兆林既威
严,又平易;既清正廉洁,又通达人情。他在基层就餐,从来不准上白酒,上点饮
料可以,大家随意;菜也不准弄多,不够再加可以,总得有菜下饭。但酒是人喝的,
当领导就不可以喝酒?没有这个王法嘛!只是得讲个原则。孟维周知道,论酒量,
张兆林堪称海量。但他在外面公开场合轻易不喝酒,在家则自斟自饮,喝得节制。
地区若来了贵宾,非应酬不可的,他也会热情干几杯。若有必要,他就大手一挥,
舍命陪君子!记得前年省工商银行胡行长来地区,当时的地委书记陶凡同志为主招
待,张兆林作陪。席间,陶凡说地区资金太紧张了,再怎么胡行长也要支持支持,
都是老朋友了。那胡行长是一个酒仙,酒酣耳热之后,他将张兆林的军,张兆林同
他对喝,干一杯,他胡某人支援三百万。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胡行长量张兆林一
杯也难以下肚。不料张兆却像北京老戏迷喝彩一般,大喊一声好。待要干杯,张兆
林又玩笑道,我们这里有基层干部喝酒讲怪话,说一颗红心向太阳,我把肠胃交给
党。我批评过这事。而我自己今天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为人民利益而死,死
得其所啊!在座的都乐了。连干到五杯时,张兆林说胡行长你自己记账,一千五百
万了,说话算数啊!胡行长点头,当然当然,军中无戏言。到十五杯时,胡行长委
身下去,抱了桌子脚。张兆林却不显醉态,忙招呼人将胡行长扶回房间休息,自己
却拍着胡行长肩膀,说记住啊,四千五百万啦!胡行长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
睁不开,只语无伦次地嚷道,君子言出,驷马驷马追啊。次日酒醒,胡行长连呼上
当,但说话还是要兑现的。最后一商量,胡行长说昨晚场面混乱,你张书记那十五
杯酒,喝也喝了点,洒也洒了点。打个折扣吧,在昨天正式研究的基础上再加三千
五百万。想不到你张书记量如东海啊!事后大家估计,那次张兆林至少喝了两斤白
酒。不过张兆林在基层就餐严守廉政纪律,坚持滴酒不沾。晚上玩了扑克之后消夜,
倒是可以喝点酒。但有个讲究,酒不能是公家的,菜要简单,也不上餐厅,就在房
间里喝。盂维周刚刚跟张兆林跑时,车上常带有几瓶茅台或五粮液。晚上玩到一定
时候,张兆林就说消夜消夜,我请客。吩咐孟维周买来几包糕点作下酒菜。陪客的
两位一把手当然不好意思。张兆林一身豪气,说这有什么?下次你们请客不得了?
不过这酒是要你们自己从家里提来的,不能问宾馆要。要不然,有人告我张兆林到
下面吃吃喝喝,我是不认账的啊!这样玩了扑克之后喝点酒消夜成了规矩。通常是
张兆林同孟维周包干一瓶,陪客两位包干一瓶。也不用孟维周再去买糕点,会有人
送来几碟清淡可口的下酒菜。去年有次来如南县,晚上玩了一阵扑克,雷子建拿出
两瓶汾酒来。张兆林一见,打趣道,怎么?你就拿这种酒打发我?好酒留着自己喝
是不是?雷子建很不好意思,说我就这个水平了,看陈县长如何。陈明浩马上解围,
说稍等稍等,我回家清仓查库。张兆林挥挥手说,将就点算了。这将就二字更让人
过意不去,陈明浩硬是跑回家取了两瓶茅台来。其实大家都知道张兆林只喝茅台和
五粮液的,但雷子建碰巧手中无货,想用汾酒凑合一下试试。不料张书记这么随便,
真让他感动。雷子建本来就是个黑脸,嗓门又大,很随便的人戏称他雷公。酒到半
酣,脸如赤炭,越发雷公了。他粗声大气地发着感慨。你张书记这个人就是实在,
直爽、不来假动作,我们当下级的实在服您。陈明浩跟着说,是啊是啊,您同我们
在感情上没有距离,只有很随便的朋友间才开口要酒喝哪!张兆林举了举酒杯,说
拿什么架子呢?上下级只是个分工。组织上若是现在宣布你们哪位来当地委书记,
我张兆林马上听你们的。两位忙摆手不迭,表示不敢不敢。
    今晚雷子建的话也很多,最后扯到了群众告状的事上来。雷子建有点激动,坐
不住了,蹲到了椅子上,说:明浩同志在这里,我们县委、政府领导一天到晚辛辛
苦苦,可有人还告这告那的。这个县有告状的歪风。张兆林按了按手,说,好了好
了,喝酒喝酒,我晚上不办公。不过说到这话,我有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
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地委是信任你们的,我张兆林是
信任你们的。好了好了,不谈公事了。
    瓶子酒尽,陈明浩叫了服务台电话。马上来人收拾了。张兆林说,连续作战怎
么样?雷子建说,太晚了,你还是休息吧!下来也辛苦的。于是握手道了晚安。
    小孟坚持要送两位大人下楼来。雷、陈二人同小孟客气一番,就并肩走在前面。
两人腋下夹着公文包,边走边商量工作上的事,看上去很像刚散会的样子。到了楼
下厅外,两人回头同小孟握别。小孟目送他俩上了小车才转身上楼。
    马师傅早已鼾声如雷。小孟去洗漱间刷牙漱口,洗了个澡。梳头发的时候,注
意打量了自己,发现自己容光焕发,气宇轩昂。他妈的茅台真是好东西,喝过之后
觉得自己还像个人。走出洗漱间,见马师傅睡眼惺忪地要来解手。马师傅揉着眼睛
问,这么忙,搞到这个时候?小孟嘴也不张,只用鼻子唔了一声,就躺到床上去了。
他不张嘴,是免得喷出酒气。马师傅见他这么严肃,以为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就
不便多问了。

                                   三

    小孟最初觉得张兆林这一路反复讲团结和实干问题,实在是老生常谈,了无新
意。但细细一咀嚼,发现这是张兆林安抚人心的一次巡视。阐述团结问题时,张兆
林重点讲的是要尊重老同志,要稳定班子。这其实是讲给远在地委机关的老书记陶
凡同志听的。张兆林的讲话自然会有人传到陶凡耳朵里去的。陶凡主持地委工作多
年,现在县市和部门基本上是原班人马,张兆林不能不重视这一点。他必须处理好
同陶凡的关系,不能让人看出一丝破绽,不然下面会人心惶惶的。同志们都担心一
朝天子一朝臣啊!张兆林这一着果然有效。因为这些人虽说是陶凡的班底,但张兆
林原来是管干部的副书记,在各路诸侯身上的感情投资也不少。如今,他是一把手
了,只要他稍稍表示一下姿态,那些头头脑脑谁不乐意归属在他的麾下呢?都变聪
明了!说到实干,免不了那几句“看实情、讲实话、办实事、求实效”的熟语,小
孟悟不出其中有什么奥妙。
    可还是有人认真领会了张兆林关于实干的精神。地区农业局局长朱来琪同志撰
写了一个调查报告,说地区这几年来反复宣传庭院经济的经验,不符合实干精神。
原来,这个地区偏僻落后,工业在全省没有位置。山多田少,粮食不能自给,农业
也算不上强项。一个地方工作没有位置,领导自然也很难有位置。陶凡每次上省里
开会,见兄弟地市发言有声有色,自己总觉脸上无光。后来在农业方面寻求突破,
终于总结出了一条千家万户大办庭院经济奔小康的好经验,受到省里肯定。于是,
省里有关会议要地区发言,讲庭院经济吧;新闻单位来组稿,宣传庭院经济吧;外
地来宾参观考察,介绍庭院经济吧。地委机关有一帮很不错的笔杆子,写得一手锦
绣文章,对庭院经济的理论和实践作了全面探索研究,弄得很有水平,光文章集子
就出了三本。这个地区在全省版图上面醒目起来。可是最近,朱来琪对庭院经济发
难,先是在一边讲怪话,后来干脆写了篇调查报告呈给张兆林一份,给地区日报社
一份。他认为庭院经济名不副实,不就是农民屋前屋后栽几棵果树,家里养几头猪,
喂几只鸡?这是中国农民沿袭了千百年的生产习惯。不能靠写文章写出成绩来,此
风不可涨!报社同志觉得此事重大,不敢擅自见报,将文章也送给张兆林。凡下面
呈送给张兆林的文字材料,自然是小孟先过手。小盂看了朱局长的文章,觉得很有
说服力。的确,正如朱局长写到的,总结得天花乱坠的庭院经济,无论是生产规模,
还是生产方式,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无经验可言。不纠正这类问题,将助长下面
工作上华而不实,害莫大焉!朱局长是位五十多岁的老知识分子,水果专家,孟维
周向来敬佩他。坚持真理,直言不讳,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禀性啊!
    张兆林看了朱来琪的文章,心里起了火。老朱讲的不无道理,但他意图何在,
张兆林朗朗明白。这老朱还不是想在林业局局长陈清镜身上弄手脚?陈清镜原来是
农业局副局长,是老朱的下手,分管农村多种经营。庭院经济就是老陈那时候最先
总结提倡的,得到当时地委书记陶凡的支持。庭院经济很快名声远播,老陈当然受
到特别器重。老朱是一把手,自然不舒服。两人的关系便紧张起来。老朱总认为庭
院经济是吹出来的,又看不惯老陈,便老盯着别人,专记人家的小账。他跑到张兆
林那里反映过几次。张兆林说,老陈的事我们会考虑的。陶书记同我通过气,我们
有个意见。老朱暗自得意,以为自己这回把陈清镜搞倒了。过了不久,老陈被调到
林业局当一把手去了。林业局那把交椅比农业局好多了。老朱想不到张兆林讲的什
么意见,就是这么个意见,有种受骗的感觉,又来找张兆林。这回张兆林很严肃地
讲了几句,说:老同志了,不要用个人情绪来评价干部,也不要在别人小节问题上
做文章,更不能对组织上的决定说三道四!老朱弄得很没有脸面,不再找领导反映
了,只在一边讲些风凉话。张兆林也不是瞎子,庭院经济到底怎样他心里自然清楚,
但当时他是陶凡的副手,叫他怎么说?现在自己是一把手了,仍要借这顶帽子戴一
戴,又能怎么说?再说老朱的动机是很不纯粹的。
    老朱在这篇文章的开头写道:最近,地委书记张兆林同志一再强调要提倡实干
作风。张兆林对这一句话非常感冒,心想这老朱审时度势的功夫也太差了,他也许
以为我说实干是针对前任浮夸来的。这简直把我张兆林当小孩看了。张兆林前段在
下面反复讲团结和实干,始终不忘在前面加上“继续”、“进一步”、“更加”之
类的话,就是怕别人听偏了,以为他否定前任。必须充分肯定过去一段全区各级干
部都是团结实干的,他张兆林才能站得住脚。此事不可小视啊!就像当年毛泽东批
评“四人帮”一样,他老朱打鬼,要借我张兆林当钟馗呀!如果听之任之,纵容他
老朱泄了私愤事小,我张兆林失去一批老同志和基层干部,那事就大了。于是,他
准备写一道严厉的批示,并转有关领导一阅。当然,老朱谈的是工作,他的批示也
只能针对工作。至于老朱同老陈间磕磕绊绊的事,他只当不知道。想清楚之后,批
示道:

        阅。①欢迎大家进行工作研究,各级领导要带头。
    这一点朱来琪同志是做得很好的;②庭院经济的成绩
    要充分肯定,其经验要发扬光大。对过去的工作采取
    虚无主义态度不叫做实事求是,更不叫实干;③庭院经
    济是农民群众生产经营经验的总结,这是符合历史唯
    物主义的。据此来否定庭院经济,则是思想方法的错
    误;④目前有一种倾向(不仅对庭院经济),只看到困难
    和问题,看不到成绩或者否定成绩,这对改革和发展是
    极其有害的。这一点,务必引起各级领导高度重视。请
    地委、行署各负责同志一问,并呈陶凡同志阅示。

    张兆林将批件给了小孟,叫他送秘书科转呈其他领导。小孟接过批件,听见张
兆林不经意地说了句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小孟听不出这话是对谁来的,不便多言。
秘书科在一楼,小孟一边走一边看了张兆林的批示,脑子一下懵了。他想不到朱局
长一番耿耿直言到张兆林这里会是这么个反应。也许自己的认识水平太低了?
    老朱的调查报告在各位领导那里旅行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张兆林的桌子上。大
家批的大多是同意张兆林同志意见之类的话。张兆林最关心的是陶凡的反应。陶凡
却只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落了个日期。张兆林的目光在那个不太规则的椭
圆上定了片刻,琢磨不了陶凡的心思。
    分管农业的副专员批了个具体意见,建议在适当时候召开一次发展庭院经济经
验交流会,进一步推动这一工作。张兆林正有此意,便批示:同意开个会,请农委
做好有关筹备工作。

                                   四

    这天马师傅从哥们儿那里得知回号车的刘师傅在活动,想来取代他的位置。这
可不是个好事。他原来进地委办,靠的是当时在地农行当副行长的姐夫同张兆林的
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是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况且现在姐夫又调到外地去了。当初
安排你进地委办,已经是给面子了,还能指望人家长期关照你?人情有时同钞票一
样,多大的人情只能办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没有了。谁知道那刘师傅有什么背
景呢?还真让人担心。李秘书长他摸不着深浅,谁知道他同刘师傅关系如何?自己
找张书记吗?实在不妥。没有别的办法,想来想去还只有求小孟帮忙。他后悔自己
原先不该对小盂那种态度。不知小孟是大度还是没有察觉到,那小伙儿好像并不在
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县里出差。马师傅找了个机会同小孟说,孟科长,我觉得我俩在
一起共事很和谐哩!
    马师傅已好长时间不发牢骚了,而且开始喊盂科长。
    小孟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
    马师傅说,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张书记水平高,你同他说得来。我就不行,大
老粗,你们谈的有些东西,我听了云里雾里。
    小孟听到这些,便明白马师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了。他客气道,哪里
哪里,张书记的水平才叫水平,我当他的秘书,只要不误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呀!
    马师傅钦佩道,你看你看,你这什么功呀过呀,我就讲不来。同样一个意思,
有水平的讲出来,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听他兜圈子,就启发道,我就喜欢你的开朗直爽,有什么讲什么。
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气啊!
    马师傅捉摸着小孟的表情,说张书记我很敬佩,跟着这样的领导,辛苦一点也
值得。只要张书记不嫌弃,又同你孟科长搭档,再累也没什么。我们做工的,又不
求当官,图什么?就图别人看得起!
    小孟终于明白马师傅的用意了。刘师傅意欲取代马师傅的事,小孟清楚。李秘
书长都有些松口了,但张书记不同意。他说都是地委办的工作人员,谁都不错,换
来换去没有必要。弄不好还会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测。这事早已定下来了,不知马
师傅是否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小孟决计借机行事,在这事上做些文章。他见马
师傅仍在打迂回,便试探道,你这个岗位最忙,责任又大,看起来简单,却也不是
谁想干就可以干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功夫的,辛苦呀!但盯着这
个岗位的人还是有的。有些人动机不纯,以为跟着书记跑就可以捞到好处!
    马师傅心想,盂科长分明也知道这事了,只是不便说穿,在暗示自己。已经挑
到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问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脚?
    小孟笑了笑说,你自己其实都清楚了,何必瞒着我?
    马师傅便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小孟一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马
师傅听到的真的是过时消息。小孟的算盘是:马师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来了,
他就说去做做工作;如果马师傅知道已平安无事了,他就说他同张书记讲过这事。
不管怎么说,都要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情。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更加卖起关子来。
马师傅,这事我本来不应同你本人讲的,这是违背原则的。不过反正你自己也知道
了。详细情况我不讲,你听见了怎么个情况就算怎么个情况。我建议你自己也不要
去打听,也不要去活动,那样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会随便动你的。
    马师傅立即表示感谢了。
    过了几天,马师傅问小孟,事情怎么样了?小孟很神秘地说,最后还没有定下
来。李秘书长有意思让刘师傅来,不过你莫急,最后还得张书记定。你千万别去找
李秘书长,他的脾气你知道,弄不好问题更复杂了。我今天就同张书记说说。
    马师傅当天夜里心急如焚,几次想爬起来跑到小孟的单身宿舍去问消息,还是
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过。说到底不就是给地委书记开个车吗?什么大不了
的?讲出去是个笑话。可这对他的确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马师傅的小车照例开到小孟那栋单身楼下,一长两短地按着喇叭。
比平时早了五分钟。从张兆林当一把手以后不久,马师傅都是这样,每天早晨七点
四十准时来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张书记。一般赶到张书记家里是七点五十。
小孟接过张书记的包,向张书记夫人道声舒姨再见。张书记第一次接受这种服务时
没说什么,小孟小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今天小车到小孟楼下时,小孟还在喝稀饭。
小孟把头伸出窗户,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车,马师傅就想问,却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条斯理,等了片刻,说,
我同张书记说了,没问题。马师傅立即松了口气,连说谢谢。小孟却又说,不过今
天上午最后定,张书记要同李秘书长通一下气。你放心,张书记定了,通气只是过
套。马师傅相信这话,心里却仍是忐忑。
    中午送张书记回家后,小孟在车上同马师傅说,现在最后定下来了。马师傅满
心欢喜,不知怎么道谢才好,不停地说是吗是吗?
    不过我要告诉你,小孟说,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有
发生这回事。我也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这牵涉到领导意见分歧问题,说开了会惹麻
烦的,尤其对你不利。
    那当然,那当然。马师傅感激不尽,一定要孟维周上他家吃中饭,喝几杯。小
孟反正是单身,吃食堂,也就不怎么推辞了。马师傅爱人小荷手脚麻利,飞快地弄
好四菜一汤。小孟说,中午中午,简单点简单点,就喝几杯啤酒吧。马师傅说,是
简单,是简单,四菜一汤,廉政建设的标准。
    马师傅几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声谢谢孟科长,感谢话成了他的下酒菜。
小荷也是个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过几年下县镀金,再
上来不又是地委领导?到时候我们小马就给你开车算了,还要你关照哩。
    小孟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小孟何德何能?我与马师傅是好搭档,一起
为张书记服务,就要尽好职责,处处为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形象。就说这回的
事,马师傅特别要注意同刘师傅处理好关系。你就只作不知道这件事嘛。这牵涉到
张书记同老陶书记的关系,不可大意。
    马师傅很恭谨地听着,连声称是。他已从内心把小孟当作自己的领导了。自此,
马师傅对孟维周敬服有加,言听计从。对李秘书长却心里有了一本账,只是奈何不
得他是顶头上司。
    一桩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竟这样被孟维周演绎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让马师
傅惶恐了好几日。事情看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说明孟维周做的工作难度大,马师傅
便越心怀感激。
    这件事多年以后都让孟维周暗自得意。这让他发现自己搞政治原来天赋不浅。

                                   五

    盂维周和马态随张兆林到省里开会。孟马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马师
傅实在忍不住了,对孟维周说,孟科长你向张书记参谋一下,换一个车才行。不买
新的,就换1号车也可以。其他城市的书记谁不是皇冠三点零以了百平?这也是领导
形象啊。
    孟维周看得出,这马杰现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开始弄耍1号车刘师傅了。
如今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脚。但他不想点破这一层。凭心而
论,孟维周也希望张书记有个好车,莫说车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脸上也光彩些。
现在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机们,老是在自己和马杰面前调侃,说张
书记是著名爱国人士,坐爱国车。但他猜想张书记暂时不会同意买新车的。当上地
委书记不到一年,马上急着买新车,这不是张书记的作风。孟维周便说,张书记同
我扯到过这事,买车换车他都不主张。孟维周有意用了一个“扯”字,把张书记同
他很随便很亲密的意思表现得淋漓尽致。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今天盂维周有一种
演说的欲望,既然打开了话题,就索性口若悬河了。
    马师傅,这些事情是要领导自己做主的,我们不要瞎操心,不然会帮倒忙的,
影响领导形象。领导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美国例外。克林顿一
边有人控告他性骚扰、逃兵役、吸毒,他一边仍当着总统。中国就不同,群众的眼
睛雪亮的,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很高。克林顿生在美国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国,
凭他那德行,还想当总书记?痴心妄想,白日作梦!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哪里的领
导,形象很重要。说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领导要有精神力量,群众要有精神支柱。
所以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举个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乱
中饱受流离之苦,可他“每饭必思君恩”。我们现在要问,君对他何思之有?可他
仍然对皇帝老子心怀感念。忠君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为后人,
当然看得真切一些,写诗说,“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
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里批判地指出,只因为皇上沉溺享乐,荒于朝政,才导
致安史之乱,使千万百姓像石壕村那对夫妻一样生死别离。这就是精神,是的,精
神。精神很重要。
    孟维周眼看自己的演说合不拢口子了,便装着尿急的样子,抛下一句没头没脑
的“精神”匆匆钻进了卫生间。一边小便一边照着镜子作鬼脸,觉得自己的胡说八
道很可笑。并无尿意,半天才挤出几滴,同刚才的演说差不多。唉,自己原来在大
学演讲是小有名气的,现在退化了。跟着领导跑,通常只需讲是或好,没有多少讲
话的机会。这是一种危机啊!
    马杰很佩服孟维周,人家一张口就古今中外。自己书读少了,听都听不懂。
    孟维周同马杰的私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维周却一直没有
忘记姨父那句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的教诲。不过他对姨父的理论有所发展。他认
为同事之间朋友还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设防,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一段,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先生准备给张书记赠送一部公爵王轿车,以
感谢地委和张书记对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张书记不同意。地委怎么可以揩企业的油
水?特别是图远这样的私营企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保护。我们不能像有
些西方国家那样,接受所谓政治捐赠。这是我们制度不允许的。我们不是那种金钱
政治啊!地委不能开这头。可舒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怎么办呢?一来二去推了好几
个回合,最后决定,地委坚决不能接受赠送,只作借用。
    舒先生的诚意,孟维周完全相信。因为舒先生同张书记私交不错。全区众多企
业头头当中,只有这位图远的老总被称作舒先生。孟维周刚到张兆林身边工作时,
就看见舒先生常到张兆林这里走动,猜想他俩的交情已很久了。张兆林对企业的负
责人一般都很客气。企业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为他们排忧解难。舒先生可以说
是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更让张兆林看重。舒先生的根底,孟维周知之不详,只零零
碎碎听到一些片断,像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从小外出闯荡天下,后来成了一家外国
公司在国内的商务代表。几年前到地区来搞投资考察,张兆林接待了他,两人很谈
得来。有个小故事,说是张兆林宴请舒先生时,服务小组不慎将一碗汤洒了,张兆
林裤子上弄了一块油垢。礼仪场合出这种洋相,张兆林脸上很不好过,严厉批评了
服务小姐。服务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国际影响!舒
先生连连摆手。不难为小姐,不难为小姐,我这个人很随便的,都是中国同胞嘛。
再后来,舒先生不想在外国老板那里干了,自己出来创业,办起了图远公司。张兆
林给了他很多支持。当领导就要这样办实事。这是张兆林一贯的观点。孟维周很叹
服舒先生的能耐,包玉刚、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财佬,
舒先生的前程谁能料定?英雄莫问出身啊!
    那辆公爵王轿车挂上了5号牌照。也有人建议换上1号,陶老书记反正不太用车。
张兆林说不必不必。张兆林这些细节在孟维周看来,都是可以成大气的人才具备的。
不过在人们心目中也早已约定俗成,知道现在的5相当于原来的1。有人讲了个笑话。
说街上有人相争,一个怒喝:你算老几?一个答曰:老子算老五!

                                   六

    年底了,照例要组织有关部门到省里去汇报工作。省城到地区,山高路遥,省
里的同志很难来一趟。只好自己主动上门汇报,感谢上级领导一年来的支持和关心,
请求今后继续予以重视。既然是快到年关了,带点土特产,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
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领导带队集体上省汇报工作。但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将
你拒之门外。远远地赶来也辛苦啊。
    筹备了好一阵子,马上可以出发了。这天,唐总经理唐半仙跑到张书记办公室
汇报工作,完了后说,祝张书记上省城一路顺风。张书记笑道,你是个吉祥人,有
你这一句一定顺利的。明天我们上路,时辰上有讲究吗?唐半仙回道,我早给你算
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时过八分准时发车,万事大吉。
    唐半仙走后,张兆林叫来李秘书长,问通知发了没有。李秘书长说通知昨天下
午就发了。张兆林说,我想明天我们早点动身,路上怕堵车,一天到不了。叫大家
清早五点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饭吧。李秘书长说,也是,沿途好几处在修路,早点
走好。那就补充通知一下。张兆林说,好。陆专员那里请您亲自汇报一下。
    孟维周见张书记并没有把改变时间的原因告诉李秘书长,便很佩服张书记处事
的老练,更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张书记一般都是严肃的,但对孟维周较随便,有
时还随便得让孟维周不好意思。孟维周早就发现一条规律,张书记一般是在没有外
人的时候随便,到外地去出差更随便,一回到办公室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有时
也开几句不太雅的玩笑,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很贴近群众。但孟维周只是附和着笑笑
而已,从不就着张书记的玩笑发挥,也不在任何场合重复他的玩笑。领导同志开那
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忘情所致,过后多半要后悔自己的失言。这
样的玩笑,你敢重复他的?一句话,领导什么时候都是领导,下级什么时候都是下
级。领导同你随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领导随便就是目无官长。千万不要看到领导同
你随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赶到地委办公楼一楼会议室。张兆林同陆专员打过招
呼后,问李秘书长都到齐了吗?李秘书长说,差不多了吧。张兆林问,差不多?到
底差好多?李秘书长略加迟疑,说,只差财政局的了。陆专员说,柳韵同志,等等
她吧。李秘书长点点头,眼睛不望张兆林,只同别的同志打招呼去。张兆林不做声,
大口地吸烟,一张脸没在了浓浓的烟雾里。
    六点过五分了,柳韵还没有到。张兆林把头掉向陆专员,说,我们走吧,不等
了,她自己后赶来。女同志真叫婆婆妈妈。陆专员一边起身一边还问了句,不等了?
张兆林说声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
    上了车,就六点过七分了。张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维周想想,是否还忘了什
么东西没有。孟维周作思索状,说没有了吧。他知道张书记是要捱到六点过八分。
李秘书长望着车外,他希望柳韵同志赶上。
    六点过八分一到,张兆林说,走吧。于是十几台小车依次开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畅通无阻。下午五时半就赶到省城了。地区驻省城办事处已做好了
一切接待准备。办事处袁主任请各位领导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维周将张书记的行李放置妥当,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见办事处袁主任来了。
张书记此时正在卫生间,孟维周就问袁主任有事吗?袁主任附在孟维周耳边,轻声
道,财政局柳局长出事了。
    啊!孟维周大吃一惊。
    这时,张书记出来了。小袁坐吧。
    袁主任唉了几声,却不坐下。等张书记坐到沙发上以后,袁主任低沉着嗓子,
说,张书记,报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说吧,张兆林不太在意的样子。
    柳局长路上出事了。
    什么?什么事什么事?张书记仰起头,眼睛睁得老大。
    翻车了。袁主任说。
    啊?人没事吗?人没事吗?张书记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中午接到的电话。都不幸那个了,还有预算科长和司机,三个人都那个了,
唉!
    张书记不停地摇头,在房内来回走动。
    这时陆专员和李秘书长来了,站在一边不动。看样子袁主任早已告诉他们了。
    谁也不讲话,都看着张书记在不安地走动。
    过了一会儿,陆专员说,你看你看,谁想到有这事。
    张书记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陆专员也坐下。张书记沉痛
地说道,我有责任啊!
    李秘书长说,哪里哪里。要怪我们办公室时间要求讲得不严。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办事处本来准备了几瓶好酒,给各位领导洗尘。张兆林挥
挥手,酒就撤下了。
    吃过晚饭,陆专员、李秘书长、办事处袁主任到张书记房间坐了一会儿。孟维
周不知该进该退。张兆林说,小孟随便坐嘛。孟维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开始议论这件事。柳韵这样有能力的年轻女干部不多,
她今年不到四十岁吧。张兆林说,今年十月份满三十七。过了一会儿,张兆林又补
了一句,碰巧她好几次生日都是同我们在外面出差过的,印象较深。大家说着,张
兆林交待袁主任,你再挂个电话回去,了解一下详情,等会儿告诉我。并请转告各
位家属,我同陆专员后天回来,再去慰问他们。
    聊了一会儿,陆专员说,你早点儿休息吧。大家就告辞了。
    袁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顺利。弄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清情况。出事地点
是地委出来后七十公里处,原因是车速太快,在拐弯处掉进山崖下面。因出事时间
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点多才被人发现。发现时人都凉了。
    袁主任犹豫一阵,还是敲了张兆林的门。
    张兆林还没有睡,一脸戚容。整个房子烟雾镣绕。他静静地听完袁主任的汇报,
只轻轻说了句好吧,好吧,挥了挥手。袁主任退了出来。
    马杰睡在床上,想着柳韵翻车的事,说,她那个司机平时很稳重的。孟维周说,
今天可能是追我们吧,谁知道?马杰说,他妈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听说物资公
司唐总懂这个,今后出门,都请他算算。孟维周说,你真会开玩笑,张书记会信这
一套?孟维周对马杰总留有一手。下基层出差,晚上他同张书记一道打扑克,喝消
夜酒,马杰至今不知道,总以为他们晚上办什么大事。孟维周认为有些事情弄得神
秘些好处多。别人对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则是理应保密的,像刚才说
的,让人知道张书记信迷信怎么行?马杰自觉讲得不得体,立即点头说,那也是,
那也是。当领导的信科学。
    盂维周本来不太相信这种把戏的,可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有点神。柳局长若是也
赶在六时过八分出发兴许不会有事?也难怪张书记有些相信。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
都比我们发达,可他们的总统都相信占星术,专门雇请大师卜问国家大事。这怎么
说?未知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不要怀疑自己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家都集中到办事处会议室,恭候有关部门领导的到来。汇
报会时间定在上午九时开始。请柬早发出去了,昨天办事处又分别打电话请了一次。
整个汇报活动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口活动,张兆
林同陆专员再走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
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
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李秘书长留下来
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
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
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
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主任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
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
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
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
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
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李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
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
    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李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
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为地区这几年的发展感到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
既往地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
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
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
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就这么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工商银行
的胡行长记得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
    宴毕,欣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李秘书长几位才赶回来,个个精疲力竭的样子。李秘书长说,
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
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
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
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那天是陆专员致的悼词,张书记只作了不到
三分钟的简短发言。短短几句话,不尚浮华,字字真切,表现出一位领导同志痛失
英才的难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盂维周跟随张书记参加过多次,张书记
一般只保持一种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这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
情了。如今再说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这一
次不同,孟维周分明看出了张书记内心的悲痛。张书记此后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
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作视而不见。

                                   七

    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
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孟维周听说,陶老书
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
导牢骚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
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
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作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
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
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操纵。中国政治同西方
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
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
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
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
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便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
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
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
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朝廷,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
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
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张书记问过孟维周后,便作平淡的样子,其实仍疑云不散。
孟维周忽发一念:干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说那两句诗我虽没读过,但从字面
上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指事业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细细一想,算了算了,不
要自作聪明。
    孟维周终于发现张书记其实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那大刀
阔斧、敢作敢为的领导气质越来越明显。大部分场合,孟维周都同张书记在一起,
他没有再见到张书记对前次干部调整发表过一次意见。沉默可以战胜雄辩。这好像
是一位哲人说的?那些对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像林业局的陈
清镜,这次也下来了,安排到科协当副主席,却没事似的。有的英雄气短,怒发冲
冠。农业局的朱来琪也下来了,到地区农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样,到处发怒
气。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
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人谁谁一线的。孟维周很想知道张书记对这些人的真
实态度。但他看不出。

                                   八

    孟维周最近提了个正科。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了,这在地委机关还没有
先例。这个孟维周爬得快呀!一个“爬”字,很不好听,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官
有多大,别人在背后总是这么议论你的,你有意见也没有用。说来也怪,谁也没见
哪位官员爬着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样子。但人们都讲他们在爬。想想
也真是那么回事。孟维周本人没有听见谁讲他爬得快。恭维他的,一般都说,进步
真快呀!“进步”用在这个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别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
又可以理解为别的许多意思,比如政治觉悟、工作水平、知识修养等等等等都提高
很快。正因为有含糊的一面,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别人若是
直露露地说,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说哪里哪里了。因为这等于说还嫌提拔慢了。
这就不对了。对组织的培养,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不过
一般很少有人那么直来直去地说你提得快,这么说,双方都尴尬。
    孟维周也真的有春风得意的感觉。县市和部门的领导原来都叫孟维周小孟,慢
慢地有人觉得叫小孟不太合适了,开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的。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
些同志表情十分灿烂。孟维周每天都要为这种热情感动好多次,有时分明感觉到心
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一阵。但他学会了不流露这种感动。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
的表现。但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绝对不同。那是古人们超然物外的滞洒,
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一种不为所动的老成。这是一
种沉稳,一种刚毅。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那完全是贬低的说法。
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
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
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实
则不成熟啊!这是否也是一种外强中于!
    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
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这让他更加充满革命信心。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本省各地
市及全国各省市领导的情况,所以官场上走马换将来龙去脉他了如指掌。张兆林同
其他领导有时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如果场合随
便,孟维周也插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张兆林就说,
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有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
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这事?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
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
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
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尤其
是每一次晋升同上一次晋升的时间距离他最好琢磨,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
次,平均几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
简单明了。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
    那天,盂维周在马杰面前作的有关“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
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唯一的前进障碍。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
了。当领导的谁一张口不可以讲个一二三?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
早不合时宜了。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
入事务圈子。这几年层层领导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事俗务。
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一旦谋出个
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
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
演说。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列宁不
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
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
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现在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
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竞选议员到竞选总统,所有的高官厚禄都是伊里
哇啦喊出来的。选民们明明不信他们那一套,但还是看谁讲得动听,就投谁的票。
那些国家文化发达,人都聪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这么没有觉悟?原来有人说,
那些国家的人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谎言。人就是贱,总要信
点什么心里才熨帖。
    我们要号召群众啊,就得学会演说。孟维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口头表达能
力。准确地说,是恢复这种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讲话,于是尽量坚
持每天睡觉前搞一段无声演讲。虚拟自己是什么什么职务的官员,在做报告,在接
受电视采访,在找干部谈话,在批评下级。他很容易进入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
满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演哑剧。这事不能让马杰察觉。对
着镜子,连自己的仪态都可以检视,训练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完全可
以这么练就出色的演说才能。记不准是戴高乐还是邱吉尔,原来是个结巴,便专门
面对大海强化训练演讲,结果成了优秀的演讲家。自己的基础好多了,还怕不成功?
难道只有我孟维周这样吗?别的领导譬如张兆林,他们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里
做着种种素质准备?想必不会太例外吧。谁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从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维周随张兆林坐在疾驰的轿车里,街道两旁的行人飞快晃过,晃成一
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这片模糊来。不知古人把几间唤作红尘是哪来的灵感?坐
在飞奔的轿车里看芸芸众生,只见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说是红尘万丈。这种联想极
容易培养人的伟大感。心想张书记和马杰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孟维周很有
些得意,也觉得有些滑稽。说不定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就这么悄悄地在成长啊!据说
希特勒在发动战争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训练战争机器,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有人觉
得希特勒的军队是一夜之间强大起来的。哎呀呀,怎么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
孟维周感到脸热,似乎自己也有一点背地里磨刀霍霍的阴险味了。反过来一想,自
己并非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只是思维出岔,同希特勒作了不恰当的类比。自己的
一切抱负都是胸怀天下的,何错之有?当然也不能讲出来。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
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只适应于外国军队。求功名觅封侯是中国封建时代人们的政治
抱负。如今的革命干部,大公无私,套用前人话讲,只能讲精忠报国,不能讲封妻
荫子。理想必须有,但理想一定要远大,譬如共产主义什么的,不能太具体,说要
当个什么官。理想太具体了,人家轻则说你觉悟不高,重则说你野心勃勃。好在没
有谁能洞穿你的灵魂。可现在练这功那功的人很多,据说有的功修炼到炉火纯青,
便天目洞开,看谁谁都一丝不挂,你脑子里面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愿这是胡扯,
要不大家都开了天目,灵魂无所遮拦,世界不就乱套了。

                                   九

    最近机关里又流传了一句新的顺口溜:讲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群众不高兴,
讲痞话大家都高兴。这话不说完全正确,也是相对真理。且不论真话假话如何,机
关里的病话的确空前地多起来了。办公室精神会餐,最受欢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
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话让张兆林很不高兴。要不是注重涵养,他简直会发作。那句
话是:冷水洗鸟,越洗越小。张兆林的不快,是因为有人将这话用在他身上,意思
很明朗,说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一个不如一个。张兆林当然是最差的一个了。孟维周
在一个偶然场合听到了这句话,觉得太那个了,心想张书记若是听了,不知有何反
应?后来他又感觉出,张书记可能听到这话了。只是当领导的修养好,没有明显流
露。孟维周猜想,张书记的消息一定来自告密。也有这等蠢人,为这种事告密,有
什么好处?弄不好自己也要赔进去。有个故事,不知是历史还是寓言了,说一位国
王,给报告好消息者以奖赏,给报坏消息者以惩罚。这事若是历史,历史永远是现
实;若是寓言,寓言永远是真理。谁将那种恶毒的病话传给张书记,肯定不讨好的。
孟维周记得上小学时,学校发现了一句反动标语。弄得全校上下紧张兮兮的,像马
上要发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讲起这件事时,最大限度地运用意会的表达
方式,怎么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动话。类似的忌讳,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张书记在好几次会议上号召各级领导干部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众看什么?
就看你的政绩!
    这是否可以看作是对个别低毁者的回击呢?也未可知。
    地委的实干形象明显地树立起来了。按照张书记的思路,这个封闭落后的山区
要发展,必须在深化改革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扩大开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扩大开
放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必须下更大的决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这样,地委经
过认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为目标的开放工程,简称“两走工程”。
前段,有人议论张兆林只知捡陶凡的衣钵,搞他的庭院经济,没有任何新点子。领
导就是要出点子呀。如今张兆林“两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
的赞同。陆专员说,张书记这个思路很好,符合我区实际。在非正式场合,陆专员
还调侃道,张书记很有思想,不愧为我们地委的张克思。张兆林却很认真地表示,
这是全区干部群众实践的总结,是地委一班人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个工作思路得到
省里领导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编顺口溜的人灵感来得特别快。“两走工程”一边在大肆宣传贯彻,一
边就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两走不两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
这回张兆林真的发火了。在地委扩大会议上,张书记显出少有的激愤。这像不像话?
啊?!有的人只知道瞎议论,瞎指责,工作不干,怪话连篇。要对全体党员、干部,
特别是领导干部提出一条纪律,那些蛊惑人心的顺口溜,不准信,不准传,更不准
编!要让一切涣散斗志的言论没有市场兜售!对乱七八糟的顺口溜,有些同志存在
错误的认识,认为这是群众意见的反映。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编
的。用民谣儿歌之类的东西来搞乱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国诸雄就经常采用这个
计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允许这么胡来!有的顺口溜可能还是个别干部编的。
让一般群众来编,编得了这么好吗?所以要特别指出,一旦发现党政机关工作人员
编这种顺口溜的,要严肃处理!
    于是,根据张书记的意见,地直机关组织了一次严肃认真的思想作风整顿。各
县市积极响应,也搞了一次。省委组织部觉得这个做法很好。改革开放,不能忽视
干部作风建设啊!于是,派人下来搞了次专题调查,写出一篇很漂亮的经验材料,
分别登在省报和省委内部刊物上。当然,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不知道有什么“工作往
下走,领导往上走”之类的顺口溜。他们的经验一宣传,各地市也深感干部作风很
有必要整整一下。各地市都搞了,省直机关也不能太被动,也很认真地搞了一次。
这样,张兆林倡议的干部作风整顿,成为全省学习的榜样。

                                   十

    张书记的肚子明显地腆了起来。孟维周原先似乎不曾注意。他是上次同张书记
一道游泳时发现的。不久前,张书记到外面转了一圈,先是到北京跑几个项目,拜
访了几位老同志,再到沿海考察。在鼓浪屿海滨浴场,盂维周第一次发现张书记的
肚子已经很大了,立即联想到涵养、度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之类的话。张书记也的
确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干部的思想越来越复杂,背地里议论领导已司空见惯,
对他张兆林也很有微词。但盂维周注意到,一切难听的话,在张兆林那里,都是左
耳进,右耳出,从不耿耿于怀。在北京向老同志汇报工作时,张书记没有流露半句
怨言,让老同志很放心。有位老同志高度赞扬道,小张呀,家乡有你这样的好同志
当书记,是群众的福气!全区干部群众能够这样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家乡大
有希望。孟维周当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拼命地止住了。本来险些儿
要脱颖而出的爆发性的笑声,化作一种感激的微笑,柔和地荡漾在脸颊上。倒不是
想笑张书记的汇报不实事实是什么的,这一点他是不敢笑的。一失笑便会成千古恨。
他是想起了一个很不雅的玩话。有回听某公扯谈,说什么男女做爱时才真的是心往
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孟维周还是个童男子,没有体验,但他猜想应该是那么回事
吧。
    张书记的确不在乎人们说三道四,他只一股劲儿地抓大事。凡是大事,都要抓
得有声势,有影响,以提高本地的知名度。有人看问题就是偏激,说人家张书记堂
而皇之是要提高本地知名度,实则是自己出风头,捞资本,捞政绩,提高自己的知
名度。最近,地区又办成了一件大事,即将开通程控电话。这是地区“两走工程”
的关键性项目之一。实现“两走”,通讯太重要了。原计划用这个项目向“五一”
劳动节献礼的,因故未能如期完工,便改为向“七一”党的生日献礼。可又未能完
工,只得改向“十一”国庆献礼。张书记给地区邮电局向局长打过一次很严肃的电
话,说再也不能拖了,“十一”再有问题,你自己上电视台向全区人民交待。邮电
局虽是条条管的,但对地委还是很尊重的。向局长说用自己的党票和职务保证,一
定在“十一”上午八时准时开通程控电话。现在是九月中旬,看进度是没有问题了。
张书记开始考虑,怎样把开通程控电话这事搞得有声势一点。这是全区人民热切关
注的大事呀!地区邮电局准备热热闹闹地搞一次剪彩庆典。张书记不同意。现在什
么都搞剪彩,群众有看法,又落俗套。他指示邮电局再研究一个庆典方案。不等邮
电局的方案出来,张书记自己有一个点子。打算在“十一”上午八时拨通第一个电
话,代表全区人民向省委刘书记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由电视台将打电
话的实况转播给全区千家万户,以振奋人心。张书记叫来陆专员和李秘书长谈这个
想法。陆专员说,这个点子好,又别致,又简单,又有意义。李秘书长也说,这样
好,这样好。孟维周心想,是否也要附和一句,说张书记的策划很有新意?到底还
是忍住了。不能讲策划。策划这个词以往常常与阴谋连在一起,在官场至今还觉得
这是个贬义词。要讲只能讲谋划。筹划之类。而谋划又有太过心计的意思,还是不
妥;看来只有讲筹划,似乎筹字有极尽辛劳的含义。词典上当然不是这么解释的,
词典上是死的语言,生活的语言才是活的,而官场上的语言又最精妙。所以还是讲
筹划吧。可还来不及讲,张书记向李秘书长做指示了。省里领导很忙,李秘书长辛
苦一下,上省里跑一趟,向省委办公厅汇个报,征得刘书记同意。
    三天之后,李秘书长从省城回长,向张书记汇报。省里领导的确很忙,联系起
来还真困难,但事情总算落实得差不多了。
    原来,李秘书长先向省委谷秘书长汇报了地委的想法。谷秘书长对这种不搞排
场,简朴办事的作风给予了高度赞扬,说一定向刘书记转达你们地委的想法。李秘
书长在地区驻省办事处住了一晚,第二天,打电话同谷秘书长联系了一下。谷秘书
长答复说,刘书记原则同意。具体安排,请你们同刘书记的秘书伍秘书衔接。伍秘
书也很忙,刘书记有多难找,伍秘书就有多难找。当天晚上十二点了,才挂通了伍
秘书的电话。伍秘书毕竟是书记身边的人,很热情,说已上床睡了,还是爬起来接
了电话。伍秘书说,谷秘书长同我讲了这事。你们张书记准备在电话里讲什么话?
李秘书长说就是报喜,代表全区人民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伍秘书说,
这样吧,电话里扯不清,我明天清早七点五十在办公室等你,你将你们张书记要讲
的话写上给我。八点我要跟刘书记出去。之后,李秘书长连夜拨通了张书记的电话。
张书记沉吟一会儿,一句一顿地说了几句。李秘书长在这边飞快地记了下来。放下
电话,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对自己的字不满意,可又是深夜,外面打字店都关
门了。便对办事处袁主任说,小袁,你的字怎么样?袁主任谦虚道,不行不行。李
秘书长却把笔和纸推到了他的面前。袁主任就认真地抄了起来。李秘书长看到小袁
的字还可以。可袁主任刚写了半行,李秘书长说等会儿,等会儿。李秘书长刚才猛
然意识到,这稿子虽只有百把个字,总也得有个题目才是,不然,一个光头文章,
怎么送上去?但这样的文章,李秘书长还是平生头一次碰上,不知怎么处理。既不
能标个某某同志在某处的讲话,又不能标个关于什么的报告,怎么都不伦不类。真
是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李秘书长踱着方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了一个不算
太如意的标题:十月一日张兆林同志给省委刘书记的电话。忙完之后,已是凌晨两
点多。
    次日一早,李秘书长同袁主任一道准时将稿子送给伍秘书。伍秘书热情地握着
李秘书长的手,说,好吧,等定下来再通知你们。坐下喝杯茶吗?李秘书长告辞,
说,不了,你忙。我们办事处小袁随时找你联系行吗?伍秘书说,行!行!
    张书记听完李秘书长的汇报,表示满意,并指示李秘书长交待小袁随时同家里
联系,李秘书长说,交待了,交待了。
    同省里联系得基本妥当了,邮电局向局长跑来汇报,说剪彩活动只怕还是要搞,
他们省局要来领导。这就让张书记为难了。省邮电局不好得罪的,地区的通信建设
要仰仗他们支持。但如果同意搞剪彩,对省里又不好交待。省委谷秘书长对他们不
搞剪彩是给予了赞赏的,而且又向省委刘书记作了汇报。张书记反复考虑了一会儿,
表了个态:原则同意搞剪彩活动。气氛要热烈,场面要简朴;不在排场,重在庆祝。
私下却有一计,吩咐电视台,庆典活动的各项内容都要录像,但电视上只报道向省
委报喜的内容,其他场面的录像只作资料保存。因为,其他场面都有省邮电局领导
在场,如果不录像,人家说不定会有看法的。而报道与否,则是新闻由头问题,记
者有权选择报道的角度,可以看作同地委意图无关。只要新闻报道上注意了,省委
那头也好说了。不得已而为之,只好如此了。
    很快就是九月三十号了,省委那边还没有最后的消息。办事处袁主任一天一个
电话回来。他打听到,刘书记上北京出差去了。原计划二十九号回省里,航班是上
午十点四十到达。因天气原因,改坐火车了,正点的话是三十号上午十一时到站。
袁主任说,打了电话后,马上赶到省委办公厅去等伍秘书。
    直到下午四点了,袁主任还没有电话来,李秘书长急了,打电话给办事处,办
事处的同志说,稿子已到手了,袁主任赶火车回来了。李秘书长发火了,怪他们怎
么不先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这边领导急死了。办事处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吓坏了,
忙说,袁主任刚才急急忙忙交待一句就赶火车了。我刚准备打电话回来,李秘书长
您的电话就来了。
    李秘书长不听那么多了,忙跑去报告张书记,好让张书记放心。张书记拍了一
下大腿,说,这个小袁,脑子这么不活,不知道发传真过来?你看你看,越忙越乱。
素质问题,素质问题啊!
    李秘书长感到这事自己有责任,忘记交待小袁发传真了。便说,也是也是,我
交待过让他发传真过来的。一忙,可能忘了。不过还误不了事,火车是明天清早七
点十分到站。
    次日清早,孟维周奉命接站。他很担心。因为这趟火车几乎没有不晚点的,有
时一晚就是个把小时。今天若是这样,那就惨了。没有省里定的稿子,张书记怎么
去打电话?又不能再打电话到省委办公厅去问那个稿子。问什么?问我们张书记怎
么结刘书记打电话?
    孟维周觉得省里办事也太死板了。不就是打个电话吗?弄得这么烦琐。张书记
本来很会讲话的,这么一限制,还真不知怎么讲了。
    果然晚点了。一打听,说是预计七点二十五到站。能在这个时间到还误不了事,
一超过七点四十就危险了。
    还好,七点二十五火车终于到了。袁主任老远就把手扬得高高的。盂维周也把
手杨得高高的。但人多拥挤,袁主任怎么也快不了。两人手一握,立即往小车跑。
一上车,袁主任就将稿子拿了出来,交给孟维周。孟维周接着稿子,说你发个传真
过来不省事多了。袁主任马上意识到自己忙个通宵倒忙了个愚蠢,便掩饰道,想过
发传真,但听说最近机要局这边机子不行,收文效果不好。怕误事,干脆送回来算
了。孟维周打开稿子一看,两页半纸,电脑打印的,格式像是相声角本。一测览,
也就是些极平常的话。便感慨道,搞得太严肃了,太严肃了。袁主任说,上面领导
讲话,不随便讲的。前任省委书记有次在北京开会,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因
为事先没有准备好讲稿,讲了几句就前言不搭后语了,影响很不好。
    新落成的电信大厦气派不凡。一楼营业厅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省邮电局领
导及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在等等着八点钟的到来。根据安排,打过电话之后,各位
领导同志再到外面去举行简朴而隆重的剪彩仪式。张书记同省邮电局的领导热情地
交谈着。电视台的记者们各项准备就绪。孟维周赶到了,没事似地走到张书记面前,
递过一个信封。张书记也没事似地接过信封,不马上打开看。过了片刻,省邮电局
的领导同别的同志搭话去了,张书记才取出稿子来,慢悠悠地吸着烟,看了一遍。
张书记将稿子塞进口袋,毫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孟维周。孟维周知道张书记在望自己,
却佯装不知,同记者们招呼去了。张书记在这些细节事情上特别欣赏孟维周。换了
别人,送这稿子给张书记,一定是火急火燎的样子,而孟维周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似
的。所以,除了张书记、陆专员、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场的人没有谁知道这场戏
原来还有那么个脚本,而且这脚本刚刚才送到,也没有谁知道谈笑风生的张书记背
上一直在冒虚汗。
    八点整一到,张书记按下电话机免提键,亲自挂通了省委刘书记办公室的电话
——
    喂,刘书记吗?你好!
    是。请问哪位?
    我是张兆林。
    哦,兆林同志,你好!
    刘书记,我给您报个喜。我区的程控电话,今天正式开通了。这是我们开通程
控后打的第一个电话。我们全区六百万人民,非常感谢省委省政府的关怀,一定进
一步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认真实施“两走工程”,努力实现经济的超常规发展!
    接着,电话里传来刘书记洪亮的声音。
    电视记者们紧张地忙碌着。
    当天晚上,地区电视台就播放了这一新闻。自然安排在头条。此后又重播了三
天。次日晚上,省电视台也播了这条新闻。第三日,省里日报就此发了头条新闻,
还配发了一则评论,题目:新闻之外的话题。副标题:不搞剪彩,不搞庆典,为这
样的开业仪式叫好!

                                  十一

    马杰悄悄地告诉孟维周,外面有人讲鬼话,说张书记同厂长经理们太热乎了,
中间肯定有说不清的事。特别是讲同舒先生和唐半仙的关系,太那个了。那意思,
不是讲张书记受他们的贿?孟维周严肃地说,马师傅,这种无根生叶的话,我们千
万不要去传。就是听见有人议论,也要敢于制止。我们是张书记身边的人,最了解
张书记,更有责任站出来维护张书记形象。不过,不是那个场合,也没有必要自己
提出来去作解释,那样别人以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了反宣传。马杰说,是的是
的,我也只是同你讲一下。你看是否应报告一下张书记?孟维周说,没有必要报告。
当领导的,一人难满百人意,有点议论,正常的,何必报告,让张书记不畅快?张
书记太忙了,没有时间关心这种事!
    其实这种议论孟维周早就听说了。还有人告黑状告到了省里。不光这些,还说
他同几个女人关系暧昧,已经死去的柳韵是他最喜欢的。张书记自己当然也知道了,
并不放在心上。省纪委严书记来地区检查工作时,张书记以闲谈的方式,再次讲了
他那句名言,说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
导。严书记点头称许,说言之有理。张书记此后又在好几个场合讲了这话,孟维周
便感觉出这话的分量来。细细体会,那句名言妙不可言。既然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
定是好领导,中间自然有坏领导。同是有人告状,谁好谁坏,怎么知道?这就说不
清了。妙就妙在这个说不清。
    省日报社驻本地区记者站白站长奉命来到张兆林办公室。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
座。张书记就各级领导应如何为企业家撑腰,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这个问题发表了
重要意见。指出,这个问题,我们地委一直是重视的,地委也是带了头的,全区总
的来说是做得不错的。但是,有些同志做得不够,个别同志对这个举措还有误解。
所以,我建议组织一次宣传活动。群众要靠正确的舆论引导。最后责成李秘书长负
责牵头,由地委办、行署办、宣传部、记者站等单位抽调骨干,具体研究落实。
    李秘书长叫白站长和孟维周到他办公室去,三人先凑凑,搞个大致方案,到时
再请有关单位的同志谈。
    凑一凑,凑一凑吧。李秘书长说。
    白站长说,听李秘的,听李秘的。
    孟维周也说,听李秘的。
    李秘书长说,那好吧。我的意见,这次宣传,内容上要有针对性,声势上要有
震动性,组织上要有计划性。现在的问题是,对于改革大家是有共识的,但落实到
支持具体的改革者,情况就不容乐观了。所以说,首先要以张书记的名义,写一篇
强调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的理论文章,这个原则上由宣传部和地委办负责,另外,
组织一篇长篇报道,宣传地委一班人同企业家交朋友,为企业家排忧解难的事迹,
这个原则上由行署办和记者站负责。省报就上这两篇,不在于多。同报社的具体联
系工作,白站长负责。地区日报,除了上这两篇文章外,还可以另外组织一些。我
就这个意见,看两位如何?
    白站长表示拥护。
    孟维周也说,这样安排好。在孟维周看来,李秘书长虽然语言表达有些别扭,
生硬地凑出个“三性”,但看问题还是看到点子上了,部署也很有条理。领导同志
讲话的语法或逻辑毛病,孟维周也早习以为常了。
    李秘书长说,那好。小孟请通知一下几个单位,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地委会议室
来开个会。
    孟白二人便告辞。出来后,白站长将孟维周拉到一边,说,我不便同张书记和
李秘讲,你看怎么参谋一下。文章当然要上的,但省里报社那边要意思一下,我们
站里没有这个开支。孟维周说,这个好办,按老规矩,我提醒李秘就是了,不必惊
动张书记。
    半个月之后,文章先后在省报发表了。先发张书记的理论文章:《要理直气壮
地支持改革者》。这是一篇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好文章。过了几天,又推出长篇
报道:《人民公仆的情怀——××地委一班人做企业家朋友,为改革者撑腰》。

                                  十二

    张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维周拆的。一般的信,该
怎么处理,孟维周就代为处理了,不用交张书记过目。因为这封信关系重大,他不
敢擅作主张。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经营失误,
企业亏损。情节具体,言之凿凿。署名物业公司职工李友竹。这让张兆林很不好办。
前不久刚宣传过地委领导同企业家交朋友的事迹,他自己还写了理论文章。这当然
是正确的。可那篇报道里专门写到了张书记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动事例。张兆林猜
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职工,还是有更复杂的背景?他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冲他张
兆林来的,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景。张兆林见这信是电脑打的,说明告状人肯定印
了若干份,其他领导也会收到的。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几个头头的批示意见有
分歧,难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会拿他的批示去猜谜的。思索了好一阵子,他批示
转纪委。对这一类揭举信的处理要慎重,既要重视问题,又要实事求是,更要有利
于稳定企业,稳定人心。
    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义不偏不倚,无可挑剔,聪明人一读便知在
暗示什么,但谁也提不出理由说这是在暗示。那“这一类”三字亦是点睛之笔。这
说明张书记关心的是类似的所有案件,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你说张书记
同后半仙关系特别,但张书记对唐半仙案件连专门批示都没有,只是笼统就这一类
案件的批示。有时,张书记批示什么意见,难以尽意或不便尽意,孟维周心领神会,
却不在张书记面前挑破。他便将有关人员找来,把张书记的批示交给他们,并口述
一遍。口述当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听的人一下就领会了。语言艺术就是这
么玄妙。孟维周的这套功夫,深得张书记的赏识。今天这关于唐半仙的批示,孟维
周完全能够透彻理解。但这个批件不会让孟维周去送的,得由地委办的正规公文渠
道传递。孟维周相信纪委的领导也会领会的。孟维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么问
题。
    几天之后,纪委两位同志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说物业公司没有李友竹这么个
人,这只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状的,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一般不立
案查办。哪有这么多人手?请示张书记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张书记说,这个你们纪委有权决定。用匿名信告黑状,这个风气很不好。以前
我们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这种匿名信给害苦了,还弄了一些冤假错案。这
个教训一定要吸取。我还是那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
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纪委的同志走后,孟维周有事进来了。张书记还在自言
自语,什么李友竹,哪里钻出个李友竹?孟维周听了,灵机一闪,猜到了什么,说,
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谐言,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这
话极合张书记的心意。
    不料,过了两个多月,省检察院对唐半仙的问题作了批示,责成地区检察院立
案查办。看来那个告状的人是铁了心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地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听取了地检察院王检察长就本案的专题汇报。张书记的态度
明朗,说要实事求是,依法办事。
    唐半仙听到了消息,跑到张书记这里汇报。张书记说,你现在不要找我,我只
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问题,也不能包庇你。
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确的。但不是叫你乱来。当然从我个
人愿望,希望你没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审查。张书记指示王检察长,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地委
很关注,你们要随时向我通报办案情况。当然严格说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会干
扰你们独立办案的。所以,从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检察长每天都要同张书记碰
一次头
    侦查工作步步深入。一个星期之后,张书记在地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讲到,个
别企业负责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经营活动中,不讲科学,靠问
卜算卦来定决策,真是荒唐至极!这样搞,企业不亏得一塌糊涂才怪!张书记表情
义愤,十分严肃。下面有人悄悄议论,这下唐半仙完了。孟维周不知案件详情,但
觉得张书记不该点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让唐半仙算过,况且你们私
交也可以,却这么讲,有失厚道。不过这只是孟维周内心一闪而过的感触,并不妨
碍他对张书记的尊重。他早就在什么书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标准去衡量
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张书记这次讲话以后第三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
    这天,张书记吩咐孟维周,同舒先生联系一下。他找过我几次,我没有时间。
你跟他讲,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你。
    孟维周明白张书记的意图。唐半仙案发,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种离奇的谣言都
来了。唐半仙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人。有人又怎样?这样的事还少见吗?
有些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干净,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问你要证据啊!你怎么去告?
向谁告?官官相护哩!人家当着全区人民的面向省委书记打电话,这不清清楚楚吗?
人家同上面头头都是铁哥们儿!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里头儿肯定是他的靠山,
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同志,能顶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
退下来了,虽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们要将一个小小地委书记扶上副省级,还是
出得了力的。他是个聪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来无聊得发慌,他一年去看他们几
次,汇汇报,他们心里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讲,他们也会为他讲话的。这个路
子从来还没有人走过哩!
    流言飞语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孟维周的耳中。他猜想张书记也会听到的。只是张
书记听到的话会委婉一点,不会像他听到的这么露骨。这是张书记主持地委工作以
来最棘手的时期,孟维周也深感忧虑。但他见张书记一直是处惊不乱的样子。倒是
孟维周的姨父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人家玩儿到这份上,你们几封告状信就可以
把他弄倒?这些人真蠢。姨父说这话时,刚喝过酒,醉眼蒙胧的样子。孟维周这几
天总为张书记担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话,觉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态像个大彻大悟者。
也许姨父的话真有道理。这让他又想起某公一段关于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论。说是小
人物因为太小,有个什么错误就显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错;大人物因为太大,
一般的错误在他们身上就忽略不计,所以大人物不怕大错,纵然有错误也只能是伟
大的错误,小人物全部的生命意义就是居家过日子,用句粗话讲就是上为嘴巴下为
鸡巴,所以鸡巴错误就是大错误,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的生命意义是治国安邦,
他们玩玩女人真的只是鸡巴大个事,西方有人就说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做爱。
孟维周当时听到这话,虽感到恶臭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精彩。
    这种时候,张书记同舒先生这些人交往的确应注意一点策略。孟维周准备给舒
先生打电话。刚提起电话,马上又放下了。他像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应用办公室
的电话。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业总公司吴经理的案子。吴经理因经济犯罪被收审逮
捕,起初死不承认。后来检察部门将前两个多月内他同妻子、情妇的所有电话录音
一放,吴经理哑口无言。孟维周最初听到这事,背脊骨阵阵发凉。从那以后,他有
意培养一种好习惯,不在电话里讲不便讲的话。他放下电话,从后门走到街上,打
了一部公用电话。
    舒先生吗?是我,听出来了吗?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听出来了,但没有提起孟维周的名字。
    孟维周很满意舒先生的老练。说,老板设时间,你有事的话,我俩见个面吧。
    舒先生静了片刻,说,晚上八点在黑眼睛夜总会东九号包厢见面好吗?
    好吧。挂了电话。
    孟维周发现自己好像在搞间谍工作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想,自己干间
谍也许还是块好料。这么想着,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装作没事似的,看有没
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总会是舒先生手下的企业之一,目前在本地算最高档次的。为了必要
的骄矜,孟维周晚了几分钟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里了,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过来。
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图远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方圆,三十来岁,孟维周认识;另一
位小姐孟维周面生,看不出年纪,脸蛋儿有些像关之琳。舒先生介绍,这是尖尖,
尖锐的尖;这是孟先生。孟维周觉得尖尖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
冒昧失礼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随意吧。
    尖尖靠过来。盂先生唱歌还是跳舞?
    孟维周心跳得很快。夜总会他不是没上过,但那一般都是较正规的社交场面。
像今天这样专门有人陪,还是头一次。尖尖又这么漂亮,有一股令他心乱的气息。
心想太拘谨有失风度,便起身请尖尖跳舞。
    我以后可以随便找你玩吗?荧光闪闪中,尖尖的眼珠蓝幽幽的。
    可以,当然可以。盂维周回道。他没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这种场合,
人们开言通常是请问贵性?哪里发财?
    孟维周被一阵柔柔的风裹拥着,在舞池里飘来飘去。这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的
感受。你跳得太好了,尖尖。只要你孟先生喜欢就好。
    怎么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你想知道吗?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机会告诉你,
但今天就不告诉了。
    接下来,孟维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尔同方圆跳一两曲,出于礼貌。方圆是
舒先生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到了迪斯科时间,舒先生说,两位小姐去风一阵吧,这个我跳不来。
    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舒先生说,我找张老板也没什么事。唐半仙抓了,我
怕他不够朋友乱咬人。孟维周说,不怕的。他的案子,老板一直抓在手里,走不了
样的。舒先生很关切的样子,说,那就好。孟维周说,老板很关心你。现在形势越
来越复杂,你要事事小心。这是老板的意思,以后有事你就先找我。舒先生忙点头,
好好,仰仗老弟了。听着迪斯科完了,他们收起了话题。舒先生笑着说,尖尖怎么
样?放开点没关系的。孟维周浑身热了一阵。这时两位小姐推门进来了。尖尖步态
袅袅,走向孟维周身边。
    第二天上班,张书记问,见过了吗?孟维周说,见过了。张书记不再讲什么,
只说声好吧。
    下午有人传寻孟维周。一回电话,是尖尖。孟维周觉得奇怪。你好你好,你怎
么知道我的BP机号?尖尖笑了一阵,说,我会偷呀。孟维周说,我现在正忙着,过
十分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十分钟之后,孟维周在后门公用电话亭要了尖尖的电话,有事吗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维周吗?
    孟维周鼻尖在冒汗。你就这么叫吧。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应我可以随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来玩吗?今天是周末呀!
    孟维周迟疑着。
    那边尖尖在笑了。怎么?听说我会偷,你怕了是吗?
    孟维周说,好吧,哪里见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诉说。

                                  十三

    唐半仙被处了死刑。他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这是本地目前为止最大的经济犯
罪案件。还犯有读职罪、流氓罪。这个案子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结案了。办案之
神速在地区还没有先例。当然是因为地委很重视,张书记亲自过问,说这个案子很
有典型性,要尽快查处,以儆效尤。
    星期天,盂维周躺在尖尖的床上,心灰意懒。尖尖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沙发
上,将倾欲坠的样子,本是很让人怜的,孟维周却不看一眼。最近,他被提为副处
级,挂了个地委督察员职务。虽是个虚职,但在他这个资历,可算是飞黄腾达了。
奉承话儿自是不断。孟老弟不愧为亚圣之后呀,前程不可限量!他当然也客客气气
地应酬别人,可不像前面两次提拔那样,内心总说不上高兴。唐半仙的死让他的心
情莫名地复杂起来。案子未判之前,人们对量刑有种种猜测。他不参与猜测,内心
却已不得处以极刑。因为案情太迷离了,唐半仙的消失,将使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再
也说不清。但死毕竟是太重大的事了,太具有震撼力了,让人清醒,又让人惶惑。
孟维周有种去路茫茫之感。尖尖的确是一个让人轻易放不下的女人。但自己从一开
始分明知道前面有一个圈套,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了。
    这时,尖尖云一样飘到床边来了。怎么这样不高兴嘛维周?厌烦我了是不是?
不然就是怕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一怕影响前途,二怕染性病。这两条我都保
证。我做事很谨慎的,不会有人知道你和我的。我也不会缠你一辈子,你什么时候
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你还是个童男子,算我欠你的,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
我身上每一处皮肉你都细细玩过了的,有没有性病你也放心了。我现在就是你一个
人的,你不来时我时时刻刻都在等你啊!
    孟维周静静地望着尖尖撮起小嘴作倾诉状。她那微微勾起的小鼻子十分惹人。
孟维周同尖尖在一起不无激动的时候,但他究竟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这会儿尖尖
的呢哺燕语又勾得他痒痒的了。难怪有谈爱之说,爱竟是可以这么谈得来的。孟维
周搂过尖尖说,不是对你,不对你。我心里有事。尖尖柔柔地贴着孟维周摩学,说,
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叫尖尖哩。孟维周来了兴趣,问,为什么
叫尖尖?尖尖麻利地脱光了睡衣,说,上来吧,上来我告诉你。孟维周咬着牙齿儿
上去了。尖尖在下一边波涛翻滚,一边双手拢着双乳,说,我的乳房这么大,乳尖
尖儿这么小巧,好爱人的,我就叫自己尖尖。别人问我,我都不说。维周,我这是
第一次公开这个秘密哪。知道吗?你第一次叫我尖尖,叫得我好心动哟!孟维周觉
得尖尖那张朱唇已吸穿了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脏往外揪,好难受,好畅快。
    就像每一次性高潮之后又万分沮丧一样,孟维周的心情时好时坏。原来很少间
断的演讲哑剧现在不再坚持了。他曾很有兴趣培养自己的领导才能,也相信自己会
有所作为。给领导当专职秘书,这是当今官场的终南捷径。平时悉心领会和修炼的
那一套,虽有些不太合乎君子之道,但他总把它理解为必要的领导艺术。政治家诚
实等于愚蠢,善良等于软弱。这是他一度悟出的一条真理,私下自鸣得意。可如今,
他另有百般感怀,却又无以言表。政治不再是桌面上的东西。政治原本是无辜的,
就像金钱。金钱是人用脏的,政治是人玩脏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金钱是供人用
的,政治是任人玩的。
    孟维周毕竟是个童男子,起初在尖尖身上还有些害臊。让尖尖如此这般地调教
之后,什么都不顾及了,他对尖尖周身的滋味亦能细细咀嚼。尖尖在他心目中,往
往是一个一个部位地存在着,似有一种庖丁未见全牛的境界。玩起来更加销魂。每
一次过后,两人的共同心得都是超过了前一次。孟维周便常用这事来比附自己所从
事的事业,终于有些开窍了。自己同尖尖在一起感觉越来越好,就因为越来越放开
了。做人同做爱不是一个道理?何必再去刻意地乔装自己,做个粉墨人物?于名于
利,一切随缘吧。
    不久孟维周又从做爱中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感悟。有天晚上,两人正高兴着,孟
维周忽然想起有个公文今晚必须弄好,明天一早张书记就要看的。尖尖正啼烯喝喝
地享受着,孟维周却突然僵在上面了。尖尖睁开了半闭的眼睛,问,怎么啦维周?
孟维周说忘了重要事情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尖尖不敢误他的事,说,好吧,你做
完就走吧。孟维周便在上面偷工减料了一回。
    孟维周穿戴整齐,出门叫了的土。司机问到哪里。孟维周吐出两个很庄严的字:
地委。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显得很有风度。心想自己刚才还是精光一个,这
会儿竟是绅士派头了,真有意思。
    到办公室忙了个把小时,事情妥了,已是午夜一时多,便回到单身蜗居。躺在
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已习惯于用做爱来比附人世间一切事物了。做爱时两人再怎
么疯怎么癫,完了之后还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在街上行走。自己所从事的事
业不也是这样吗?还是要讲究个人前人后。遇着些事就怕了不行,听凭自己的性子
一味潇洒也不行。
    悟出这一点,情绪慢慢稳定起来。干事业的信心又坚定起来。不干这个事业,
干什么去?这世道可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啊!孟维周真责怪自己一度的怯弱和幼维。
男子汉立身行世,需要百般的刚毅。对,刚毅。有一段,当他在尖尖身上暴风骤雨
时,总语无伦次地连声嚷着刚毅,他妈的刚毅,刚,刚,毅,毅,毅呀!弄得尖尖
丝丝溜溜地发欢。
    有女人照料,孟维周衣着清爽多了。尖尖替孟维周一连买了好几套名牌衣服,
还有名牌皮鞋。价格贵得吓人,孟维周不太敢穿,隔一段才试着穿一件。名牌就是
名牌,穿上之后,自我感觉极佳。孟维周每次走过办公室楼道口的玻璃镜子,总忍
不住自我欣赏,把手臂儿摆得很像革命干部。有时猛然想起什么,会神经质似的翻
弄一下衣服,查看一下扣子上或别的地方,怕缠着尖尖的长发。
    穿着一下子气派了,孟维周还是有点不自在。尖尖说,现在都是有钱的和你们
这些有身份的人率领服装潮流哪!孟维周寻思身边这些人,还真是这么回事。记得
以前都是那些被认为不太正经的人率领服装潮流的,慢慢地形势就发展了。就拿戴
帽子来说,七十年代,社会上戴鸭舌帽的被人看作流氓。到八十年代,流氓早不戴
鸭舌帽了,当领导的几乎一人一顶。如今九十年代,绅士礼帽流行起来,仔细一看,
戴礼帽的是两类人,一类是不三不四的人,一类是领导。孟维周有次来兴,同人讲
了这些话。有人马上钻他的空子,说,你的意思是说官员和流氓殊途同归了?孟维
周着实吓了一跳,忙辩解道,你怎么这样分析?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十四

    这年头,天天有新鲜话儿。现在至少有三条小道消息同时在流传。一说杀了半
个仙人,救了一个凡人;一说省纪委派人调查张兆林的问题来了;一说张兆林马上
要上调省政府。各种传言都到了孟维周耳中。半个仙人是指唐半仙,一个凡人亦不
言自明。盂维周严厉地批评别人,纯属谣言!省纪委来了人,这是事实。可他们是
来总结这个地区廉政建设经验的。对这方面的谣传,孟维周鄙视道,捕风捉影!至
于张书记是否上调,孟维周说,无可奉告!
    各种流言以形形色色越来越生动的语言形式传播了半年之后,张兆林终于要调
省政府了,刚刚结束的省人大会议已正式选举张兆林同志任副省长。这种事向来会
有各种议论的。有的说,我们地区终于出了一位副省长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
人家当官,你们高兴什么?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最有影响的议论据说是一位
老干部说的,现在当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场物价,物价一上涨,钱就不
值钱。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书记的话,孟维周觉得不像。凭
他老人家的修养,不会这么议论的。但时无英雄,坚子成名这一类的话,老干部当
中又只有陶老讲得出。
    张兆林上调的事明确下来后,第一个就拜访了陶老书记,感谢他多年的培养和
支持。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陶二人谈得很投机,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
有电视记者摄下这个场面,全区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区两代领导人
的革命情谊何等真挚!
    张兆林在李秘书长的陪同下到各县市辞行去了,孟维周留在家里清理张兆林的
办公室。所有的文件、资料、书籍等,哪些该带走,哪些应交公,哪些要销毁,只
有孟维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别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发现一份当年舒
先生来地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意向书,虽然名日投资意向书,其实只是舒先生单方面
的投资承诺。看上去印得很精致,中英文对照,中文是繁体字。孟维周有点好奇,
因为舒先生在他一直是个谜。这会儿却没有时间看,便丢在一边,忙完再去看看。
就在他丢下这份意向书时,隐约晃见后面的英文中有骗子一词。骗子?奇怪。投资
意向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单词?他马上打开,细细一看。这一看,孟维周目瞪口呆。
后面原英文翻译过来,竟是这样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关于上迷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
    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文一共五条,所以
    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
    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
    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
    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
    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
    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
    术。七十年代冒充高于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
    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
    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曾冒充西南某酒
    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八万元,至今没
    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
    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
    上联合国玩他的行骗魔术。
        4.即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也已被
    他套住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
    洁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
    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
    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这位仁兄玩得太过火了,
    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
    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
    一切与我无关。

    孟维周反过来细看前面的中文,却见文法、逻辑、文字及标点等错漏百出。口
气倒是很大,愿在食品工业、旅游。娱乐等行业选择合适项目,投资一千五百万美
元。当时,在这样一个山区,已是笔可观的投资了。孟维周想这舒先生也的确是个
人才。他知道现在大陆人不太认得繁体字。认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场更少;而且
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一见印刷精致的繁体字和英文,立即觉得浮光耀金,眼花缭乱,
高贵得不得了。孟维周摇摇头,说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将大便作了除臭处
理,放在精美的银碟子里做成拼盘,端上贵人们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会围着雪白
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么味也没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
思讲。若是除臭未尽也没关系,食客们会以为就是这种西洋风味。
    孟维周怎么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会是这个根底。可是说来也不太像。舒
先生不仅同张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领导都有交往,怎么可能是个骗子?舒先生
的图远公司还是全省私营经济的先进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协委员,省里领导多
次到图远公司视察。难道大家都有眼无珠吗?也许是那位英语教师无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吧,眼下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意向书怎么处理?
是否报告张书记?转而一想,千万不要让张书记知道这事,因为一切骗术,不论如
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镜,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骗的人就显得愚蠢可
笑。一讲,不是让张书记难堪?孟维周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二十年代,
一个叫维克托什么的骗子,一时手头拮据,忽发奇想,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拍卖埃菲
尔铁塔的广告。这位维克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级官员。他在下榻的
豪华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废钢铁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竞价,
最后,维克托卷着五个商人的巨款远走高飞。而五位受骗者则在顿足擂胸之后,相
约守口如瓶。直到十几年以后,这位骗子因别的案子被捕,这个国际笑话才大白于
天下。也许舒先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善于将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官员们置于极其可
笑的境地,然后大行其道。孟维周发现自己可能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因为那迷人的
尖尖,自己同舒先生的关系也难以斩断了。那么,还是让这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不知这个意向书当时有几份?万一落到一个懂英语的人手里,那就大事不好了。反
复一想,即使别人手中有,也许早已打作纸浆了吧。孟维周熟悉官员们的习惯,这
类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么就把这唯一的一份销毁吧。
从此天下太平。
    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
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
后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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