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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张善德说:“小的哪里知道,只听得皇上不停地叹气。”

  陈廷敬不再多问,低头进了乾清宫。皇上正在西暖阁背手踱步,陈廷敬上前跪下,叩谢的客套话没说完,皇上就嘱他起来。陈廷敬谢恩起身,垂手站着。

  皇上站定,望着陈廷敬半晌,才说:“朕知道你心里憋气!人命关天,不是小事。但原告已经死了,凶犯杀了就是!难道你真要朕为这件事情处置那么多的臣工?”

  陈廷敬说:“臣向来与人为善,从不借端整人!”

  皇上坐下,说道:“高士奇只是个六品中书,你是从二品,你要大人不计小人过!高士奇出身寒苦,为人老实,朕确实对他多有怜惜。他当差也是尽心尽力的,你就不要同他计较!”

  陈廷敬道:“臣不会同他计较!”

  皇上长叹一声,似乎无限感慨:“自古都把官场比作宦海。所谓海者,无风三尺浪。朕却以为,治国以安静平和为要,把官场弄得风高浪激,朕以为不妥。用人如器,扬长避短。你有你的长处,高士奇有高士奇的长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全责备,则无人可用。”

  皇上这番话自然在理,但眼下这案子却是黑白颠倒了。陈廷敬心里还有很多话,也不敢再罗嗦半句,只好拱手道:“皇上用人之宽,察吏之明,臣心悦诚服!”

  高士奇盘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夫人喜滋滋地把玩着皇上赐的绸缎,问:“老爷,皇后娘娘和那些嫔妃们用的都是这些料子吧?”

  高士奇把水烟袋吸得咕噜作响,说:“往后呀,皇后娘娘用的料子,你也能用!这都是江宁官造,专供大内。”

  夫人大喜,说:“老爷,咱皇上可真是活菩萨,我得天天替他烧高香,保佑他老人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士奇哼哼鼻子,说:“你不是担心陈廷敬会整倒我吗?都看见了?怎么样了?陈廷敬当面讽刺我,说我高某三千年才出一个!算他说对了!”

  夫人更加把自家男人看成宝贝似的,道:“我得赶紧做几件衣服,赶明儿住到紫禁城里去,也别让人瞧着寒伧!”

  这会儿高大满进来说邝小毛来了,高士奇脸色阴了下来,吩咐说叫他到书房等着。高士奇故意吸烟喝茶半日,才去了书房。

  邝小毛见了高士奇,慌忙跪下:“谢高大人救命之恩,贺高大人大喜大喜!”

  高士奇故意拿着架子,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可喜的?你起来说话吧!”

  邝小毛站起来说:“高大人蒙皇上恩宠,在紫禁城内里头赐了宅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高士奇全不当回事似的,说:“我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这种恩宠经常有的,倒是别人看着觉得稀罕。”

  邝小毛低头道:“高大人,蒙您再造之恩,小的我自此以后,就在您跟前当牛做马!”

  高士奇说:“小毛,我知道你的一片忠心。我是个讲义气、够朋友的人。我原本打算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今儿我一琢磨呀,还不能让你一下子就暴富了。俞子易就是个教训!”

  邝小毛愣住了,问:“高大人您意思?”

  高士奇笑道:“富贵得慢慢的来,不然你受不起,会像俞子易一样,要折命的。这三十万金,原本就是我的,俞子易不过是替我打点。俞子易原先给你月薪五两银子,我给你十两!”

  邝小毛想不到高士奇如此出尔反尔,心里骂娘不止,却只好再次跪下:“高大人,小的怎敢受此厚爱?小的今后如有二心,天诛地灭,九族死绝!”

  高士奇哈哈大笑道:“小毛何必发此毒誓?我知道你会对我忠心耿耿的!”

  这时,丫鬟春梅进来说:“老爷,夫人说了,老爷明儿还要早起,请老爷早些歇息了。”

  邝小毛听得这话,忙起身告辞了。高士奇走进卧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夫人说:“外头只知道我们做官的作威作福,哪知道我们也要起早贪黑?赶明儿住到宫里去,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30

  陈廷敬忿恨不已,满肚子话无处说去。他在衙门里成日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就枯坐书房。往日他有心思,总是在深夜里拂琴不止,如今只是两眼望着天花板。他同高士奇本已撕破脸皮了,可高士奇在众人面前却显得没事似的,口口声声陈大人。陈廷敬反倒不好怎么着,不然显得他鸡肚鸭肠。这回朱启案子,他明知有血海之冤,自己却无力替人家伸张。皇上蒙在鼓里,他没有办法去叫醒。他要是再多嘴,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皇上平素目光如炬,怎么就看不出是非呢?

  偏是这几日,家里又闹出事来。珍儿姑娘的事,到底让月媛知道了。原来大顺忍不住把这事儿同老婆翠屏说了,翠屏是月媛的贴身丫鬟,哪有不传话过去的!月媛半声不吭,只暗自垂泪几日,茶饭不进。陈廷敬急了,细细说了原委,只道一千个身不由已。月媛仍是没半句话,只是流泪不止。大顺跑到月媛面前,先是骂自己不该把天大的事瞒着太太,再替老爷百般辩解。月媛也不吭声,只当面前没大顺这个人。陈廷敬倒不怎么怪大顺,这事反正是要闹出来,早些让大家知道兴许还好些。只是月媛不吃不喝,又不理人,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岳父最后出面,说珍儿姑娘到底是好人家出身,又救过廷敬的命,不妨迎进屋来,一起过日子算了。有了爹爹这话,月媛也不好再闹,这事就由他去了。于是,选了个日子,陈廷敬去了花轿,接了珍儿进门。

  月媛原本是个贤德的人,她见珍儿懂得尊卑上下,心里慢慢也没气了。倒是陈廷敬总有几份愧疚,又想珍儿那边到底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他自己走不开身,就派大顺领着几个人,带了聘金若干,赶去山东德州补了礼数。珍儿爹知道陈廷敬身为京官,又是个方正的读书人,肚子里再多的气也消了。

  眼看着到了冬月,明珠称病在家清养,南书房的事都由陈廷敬领着。这天,张英接了个折子,同陈廷敬商量:“陈大人,山西巡抚转奏,阳曲知县上报两件事,一是傅山拒不赴京,二是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要把《圣谕十六条》刻在石碑上,教化子孙万代。您看这票拟如何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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