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文集 四月的归来 第一章 一 建国饭店!又是这家建国饭店! 建国饭店同北京其它大饭店比,显得很矮,长长一溜,拱形而飞翘的屋檐,一 扇扇咖啡色的玻璃,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子……不知怎么搞的,他总觉得建国饭店 特别像一艘不知从哪里驶来,又不知要驶向哪里的待航的远洋轮。 “哈哈!看你说的,一点儿也不像!一丁点儿也不像……” 是的,不像。她说得是对的。可是,他觉得像,人的眼睛,是受心情和想象支 配的。远洋轮、远洋轮,它可以载我们飘向远方…… 那一晚,朔风如刀,刮得真猛,吹得一地白杨树干枯的落叶哗哗作响,像涨起 一阵阵海潮,远洋轮,就从这片海面上起锚出发吗?呵!他和她沿着东长安街散步, 不知不觉竟走到这里来了。寒假到了,他们俩是到北京站送同学回家休假,走出站 台,走到长安街,走到这艘远洋轮前。门前,灯光闪烁;门内,灯红酒绿。小广场 上停满各种牌号的小轿车,或可以听见笑声,也有放荡的如同猫叫春一般的笑声… … “这都是洋人和高等华人出入的地方!”他叹了口气。他的衣袋里只有二元五 角钱,那是准备明天去买莱辛的《汉堡剧评》和牙膏、肥皂用的。 她听完咯咯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痛快。笑完之后,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他 说:“什么时候,我们发了财,也进去过一回洋人和高等华人的生活!” 建国饭店被甩在身后了,远远的,一点儿影子也看不到了。他们坐在东单一家 夜宵店里,买了两碗馄饨和两个芝麻饼。饭桌上的台布油渍渍的,简直像小孩的尿 布。那一碗馄饨里起码有一半是没馅的。可是,他们吃得挺香,热乎乎的,像吞进 一团团火,浑身都往外冒汗了。 他们回到学院,空荡荡的一排宿舍,同学们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 躺下了,又爬了起来。他轻轻地走到她的宿舍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还没听见 回音,门自己“吱嘎”一声,悄悄地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他走到她的床边, 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被她的一双手紧紧搂住了。似乎她就在这里一直等着他。黑暗 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却闻见一股淡淡的发露和润肤霜的清香,他情不自禁地也紧 紧地搂住她。他们像两条奔涌得过于猛烈的小河融合为一条,激荡的水花止不住还 在四下飞溅。 爱的升华。人生最甜蜜,也是最忙乱的一刻。他们的嘴里喃喃地说梦呓般的话 语,吻像雨点儿一样印在对方的脸上、手上、身上……他和她一样,都是第一次。 人生有许多第一次,第一次,是最激动的,也是最难忘的。 清晨,他们醒来了。他忽然看见她的衣服零乱地扔在地上。她的一条驼色的裤 子上围着一条红布做的腰带,很是鲜艳、醒目,也很是有点儿土气。 她弯腰捡起裤子,套在她那修长的长腿上,双手把那条红腰带系在腰间,打了 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笑笑对他说:“忘了吗?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乡间有这种风俗:本命年,要系红腰带。 “你妈妈送给你的?” “她?你少提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她母亲,她的脸竟然勃然变色?他不敢再问。她见他不 高兴了,又搂住他,轻轻地对他说:“以后,再告诉你!今天,我们过得多好呵, 别搅扰了它!” 他像蜗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试探地又问:“那……是谁送你的呢?” “谁?不告诉你!哈哈!你吃醋了吧?……”她蓦然大笑起来,一下子笑得那 么爽朗,那么天真,那么可爱…… 以后,他知道了,知道了她以往二十四年的全部历史。母亲生下她的第四年, 赶上了三年的自然灾害,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却病故了。那一年,她七岁,刚刚上 小学。爸爸把她甩在奶奶家,自己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继母给她又添了一个小妹 妹。奶奶、爷爷相继去世,她的好日子便彻底结束,她只好搬过来,同父亲和继母 一起过。那时候,她刚刚上初一,继母对她狠,父亲对她也变得狠了。她不明白为 了什么,却只好默默地忍受了。她变得多愁善感,也变得坚强起来。她常常一个人 看书,看着看着掉下眼泪。可以说,是眼泪使她坚强起来的。“多有意思!你信吗? 小时候,我可爱哭了,可我特别坚强!”她这样说。他信。这并不矛盾。 书是一只只红帆船,把她带向远方。她迷恋上了文学。这时候,她遇上了一个 好人。一个人的一生遇上好人和坏人的机会都是不多的,大部分遇到的是一些平庸 的或平常的人。这个好人恰恰又是她中学的老师,这对于她今后的前途就更为重要。 这位老师姓徐。是这位徐老师引导她认识了文学,打下了基础。可以说,没有这位 徐老师,她断然不能从东北松花江边的一座小县城考入北京的高等学府。徐老师那 时没有结婚,到送她毕业时还是没有结婚。她住在学校,天天晚上要到徐老师的宿 舍补习功课。星期天或者假期,常整天泡在徐老师那里。 有一个星期,她没有去找徐老师,徐老师到处找她,哪儿也没有找到,可急坏 了。那天,因为一点点小事,继母骂了她,而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扬手便打了她, 一气之下,她跑走了。她恨父亲,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一直到天黑了,徐 老师才找到了她,她正在松花江边,呆呆地看着江水中的晚霞。就这样呆呆地坐了 一下午。这一下午,她似乎把人生的许多问题想了个透,想了个遍。徐老师批评了 她,骂了她。 “徐老师,您以为我会想不开,想去自杀?不!徐老师,我决不!我是在想, 以后,我一定离开这家,离得远远的……” “坚强的好孩子!”徐老师最后搂着她哭了起来。她同徐老师的生命融合在一 起。 红腰带,便是徐老师送给她的…… 那一年,他们才上大学二年级。那一年的寒假,他衣袋里的二元五角钱,远远 不够用了。他只好写信给父亲,请他寄点钱来。父亲同母亲都是穷中学教师。他知 道那带有他们体温的钱来得不容易,可是,他们都理解儿子,儿子在恋爱,是要花 钱的呀。而她呢,也悄悄地给在县城里当榨油工人的父亲写信,父亲没有给她寄钱 来,倒是徐老师寄来了几十元钱。这一寒假,他们一下子阔起来了!阔起来了,他 们也没有去过一次建国饭店…… 红腰带!他妈的,她的腿真漂亮! 二 远远的,他便看见了她,正在建国饭店门口张望。她穿着一套咖啡色女士呢套 裙,面料考究,上面有暗红色和白色组成的方格,很是明快醒目。做工也考究,上 衣V形开襟, 敞开着,里面露着淡柠檬黄的衬衣,双荷叶领平平展展地露在外衣领 上,显得很是潇洒。 还有她的那双腿!穿着长筒丝袜,还是那么修长,那么漂亮…… 她在焦急地扭动着身子,似乎在怀疑我不会来了吧?他想,暗暗笑,不知是在 笑她,还是笑自己。他妈的,洋人的西餐真是高蛋白多得很,四年过去了,她一点 儿没见老,相反更Pretty了!而我呢?我简直瘦成猴样子了,又老又黑,眼角的鱼 尾纹都悄悄地爬出来了。去年,全学院老师照身份证的照片,派出所天天催,照了, 他吓一跳,难道这就是我吗?他真恨不得把照片统统撕了!想到这儿,他禁不住用 手指把头发往脑勺后梳了梳,头发丝顺着手指缝不大情愿地波动起来。这动作真好 笑! 她可真行!选择了这么个地方!多漂亮的饭店,又正是四月的春天,北京最为 明媚的季节,小风轻轻地吹,像温柔的手摩挲着,挑逗着人的情绪。风中夹杂着淡 淡的香,让人心醉,也可以让人心碎。老天爷像个多情的导演,特意布置了这样一 个天气和环境,像要演出一场童话剧一样,让他与她在这里重逢,像以往那一次次 的幽会一样…… 老天爷呀,你可真会捉弄人! 要升入三年级的那一年暑假,他们两人又是谁也没有回家,双双跑到北戴河的 海滨,度过了半个假期,那是他们相爱以来最美的时期,天天像在天堂里。“这是 我们的蜜月!”她不只一次这样说。而他在止不住高兴地吻过她之后,故意装出一 副失望的样子说:“哦!那可不好!蜜月先提前过了,以后我们毕了业结婚时还过 不过了呀?” “过!过呀!那时候我们再过一次!我们以后年年都过一次,我们月月过的都 是蜜月……”呵!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像小孩荡着秋千一样来回晃。她说的是多 么动情!说得他的眼睛红红的。她便又开始吻他的眼睛,紧紧抱着他。他感到一种 从来未有过的温情和冲动,他为他们深深的爱而感动。 来到北戴河第二天清早,他们起得特别早,他们约好:如果是他们第一个到达 海滨沙滩的话,就证明他们的命十分的好!他们的爱不会变,永远像大海一样深情。 如果他们不是第一个到达,就证明以后肯定会有波澜。对此,他们深信不疑。他们 都盼望着是自己第一个到达沙滩上。他们坚信他们是第一个!他们不是第一,谁又 能是第一呢?谁又能比他们爱得更深呢?在偌大世界中,彼此深深相爱的人忘记了 旁人的存在。他们像燃着的熊熊火,吞没了自己,也吞没了别人。 他们都换好了泳装,向大海跑去。清晨的海滨,空气湿润、清新而有些冷冽, 跑了一路,没见一个人,他们真高兴。海水呈蔚蓝色,涌着白色的泡沫,像撒向陆 地的一朵朵的玉兰花。天边一抹鱼肚白,渐渐吐露出玫瑰红色的晨曦,……老天, 总是那么善于制造让人赏心悦目的布景,让人生在这样的背景前演出一幕幕活剧来。 老天!老天最他妈的不是玩艺儿,它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常常会在你格外得意 的时候,伸出一只无形的巨手,愚弄着你,玩弄着你,然后,将手高高举起,把你 甩下,摔成齑粉! 他们跑到沙滩上,都失望了。沙滩上,已经有了一男一女,男的穿着红色游泳 裤,女的穿着天蓝色的游泳衣。他们正在沙滩上拾贝壳。他们拾得好认真,好痛快, 以致当他们两人走到他们身旁,都没有发现。 这是一对老夫老妻,年纪起码六十开外。他们见到他和她,只是朝他们微微一 笑,便又忙着拾他们的贝壳去了。那五光十色的贝壳给了他们十足的乐趣。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望着这一对老夫妻走远,她感叹着。她特别信命,信昨晚他们俩一起说过的今 天早晨的预言。 他安慰着她:“看你!这都是巧合!像现在戏和电影经常出现的拙劣的巧合!” 她还是有些黯然神伤。她格外重感情。那时候,她真的爱他,生怕失掉他。 他又想新词儿安慰她:“这也许是好的征兆呢!”说完,他故意眨眨眼睛,不 再往下讲。 “什么好的征兆?” “它预示着我们今后会像这对老夫妻一样白头到老!” “啊!”她高兴地叫了一声,禁不住搂住了他。她可真是一个孩子! “像他们一样白头到老?”她望着那一对越走越远的老夫妻说。 “对!” “他们——你说已经是银婚还是金婚?”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金婚时比他们还要快乐!” “是吗?” “你不信?” “我信!信!……” 她一下从沙滩上跳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向大海跑去,沁凉的浪花涌向他们, 簇拥着,像他们的一群顽皮的孩子,一下子抱住了他们的腿,抱住了他们的头…… 也许,阴影正是在这幸福的一刻悄悄滋生起来的吗? 三 他们在西餐厅靠窗的角落坐下来。这里,光线柔和,也安静些,可以好好说说 话——用她东北的话,叫唠唠喀,她还记得、还会说这句土话吗? 四年阔别重逢,就这样在淡淡微笑中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她向他伸出手来,握 了握他的手。 他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正宗法国巴黎香水,然后,她说了句: “你好!”这句话对任何人都适用、通用的话。他也回敬了一句:“你好!”于是, 便你好、我也好地一起走进饭店的玻璃门。 “你喜欢吃中餐还是吃西餐?”她问。 “随便!” “那我们就吃西餐吧,这里西餐不错的!” 他跟着她走进餐厅。他还是头一次进这样豪华的餐厅呢。而她,似乎已经轻车 熟路。他妈的!在中国,这餐厅在中国,我中国人却进不来,她和那些洋人却如进 出自己的家门。 “吃点儿什么呢?”服务员将菜谱送来递给了她——大概服务员能看出谁是主 人,谁付得起外汇券吧?真是势利眼的狗!她把菜谱又递给了他:“你来点菜吧!” 他翻开这个墨绿色的宽宽硬纸卡的菜谱,里面全是英文。他上学时英文还不错, 这几年不用, 又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 除了认识几个 “duck” 、 “beef” 、 “fried egg”、“steak”、“hot dog”、“hamburger”之类外,其余对于他是 一片混沌。他把菜谱递还给她:“随便吧!” 他听不懂她对服务员嘀嘀嘟嘟讲了些什么,服务员走了,不一会,先送上来两 筒青岛牌啤酒。她的英文说得真不错。四年,她会说这么多!而我呢?四年,他妈 的全要忘光了,连菜谱都看不懂了。要知道,在上学时,我的英文要比她强得多呀! 好几次期中、期末考试,都是我悄悄将答案抄在一张纸条上,从桌子下面偷偷地传 给她。现在呢?他妈的现在呢?生活,要的不是“过去时”,而只要“现在进行时” 呀…… “你的英语讲得真好!”他坐着这里,尴尬得很,总得想点词儿讲个话吧?讲 什么呢?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就不住骂自己:我可真是个没出息的混蛋!我这 不是在献媚、讨好吗? 她听完之后,咯咯笑了起来:“是吗?我的英语讲得还好?” 他这回索性一言不发。 “No!No!我的法语要比英语讲得稍好一些!你忘了,以前在大学时学英语, 都是你来帮助我的嘛!” 她还记得这个!这话,让他听来更不是滋味儿。 菜上来了,有牛排、有铁扒鸡,还有他叫不上名字的菜,默默地坐着,谁都想 找点儿什么话,谁也说不出。只听见勺叉在碟子上碰撞的声音。她曾抬起头,望望 他。他也抬起头,望望她,他们各自都有什么变化呢?似乎很大,又似乎不大。四 年的时间,显得很长、很长,又显得很短、很短,仿佛一切都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 那一年,大学四年级的第一学期,他的论文《论繁漪》和《论陈白露》一个月 间相继在两家全国有影响的理论刊物上发表了。这两篇论文对于他太重要了,不仅 为他的毕业论文做了准备,而且也为不到一年后的毕业分配打下基础。全班同学里, 能够像他这样在全国权威刊物上发表论文的还没有。而且,一下子就抛出两颗“原 子弹”,着实在全班,乃至全校引起不小的轰动。 能够发表这两篇万字论文,对于他是不容易的。那艰难程度,不仅在于写作论 文本身,更在于写完之后、发表之前这中间的奔波,俨然如漫长而耗人的马拉松长 跑赛,像他和她这样在北京人地两生的人,文学界、评论界,对他们高深莫测。起 初,他将稿子寄到一家刊物,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回音,他不放心,跑去询问,编 辑大人找了一个遍,连稿子都找不到了。幸亏他还有底稿。他气得冲人家吵了一通。 自然,人家也无话可说。不过,这一次,他有了经验。他想好了“曲线救国”的策 略。他和她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跑系主任和教授过他们现代文学史课的教授家,递上 这篇论文,请他们提提意见,而且一定要写上几句话,留做永久的纪念。以他这样 诚恳的态度,又以她这样漂亮的身段,让这些两鬓斑白的教授难以拒绝。最后,通 过这其中几位热心肠教授的“二传”,他们又结识了评论界的头面人物、曹禹剧作 评论的权威。于是,他们依旧如法炮制,破门而入,以极其诚恳的态度请他们校正。 他知道这些老人家老了,喜欢的都是挠痒痒的“老头乐”。于是,他便毕恭毕敬地 递上旧式的“老头乐”和现代化的“按摩器”。是的,那滋味毕竟不好受,而且, 跑得也实在够累的。她几次埋怨他:“算了!算了!发表这么篇破论文,这么费事!” 他便几次劝她:“忍耐忍耐!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有人吃的就是这些老家伙的牌 子!” 最后一次,他拿着一位教授写给曹禺本人的推荐信,想亲自奔赴曹禺家。她实 在烦了。“你自个去吧!我可不愿去拍曹禺老人家的马屁!”他劝了她半天,想拉 着她一起去,有了她在自己身旁,增加他心中的底气,也是他特殊的通行证。哪一 位老先生会忍心不给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的面子呢? “去吧!劳您大驾,再去一趟吧!这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呀!” 让他磨得没办法,她只好跟着他又去了。好不容易找到曹禺家,谁知老先生不 在,携夫人李玉茹到上海去了。他们只好扫兴而归。一路上,她没有理他。恋爱以 来,第一次出现淡季。路,显得长长的。 终于,一切难熬的都熬过去了。论文发表了。他将这些知名教授人士的评语统 统附在论文后面,厚厚一叠,快赶上论文的字数了。他亲自跑到那家刊物编辑部, 对人家说:“我的这篇论文,以前曾经寄给你们,你们连看都没看一下,把稿子就 弄丢了。为了证明这篇论文的价值,我把一些教授和曹禺研究专家对这篇论文的评 价附在后面,希望你们能看看,对年轻人能有个正确的态度……”说罢,放下厚厚 一叠稿子,他转身就走。果然,这方法奏效,他收到准备刊用的通知。 另一篇论文,他将那位教授写给曹禺先生的信寄去编辑部。没想到,也起了作 用。编辑部认真看罢论文,觉得很生气,提了几条意见,寄回论文请他修改,便也 顺利地通过了,准备头条刊用。 他最后也弄不清是自己的论文确实有价值,还是一切“功夫在诗外”? 总之,论文发表了,是件高兴的事。为了这两篇论文,把他折腾得够呛,该喘 息一下了。他找到她,和她商定,等稿费一寄到,请她好好吃一顿,庆贺庆贺! “到哪儿去?” “你说!” “去……” “去建国饭店怎么样?” 稿费收到了,一共二百五十元。他还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呢。他和她约好, 星期六下午没课,一起去建国饭店。建国饭店,仿佛是他们一个青春美妙的梦。 星期六下午到了。她却找不到了。教室、阅览室、宿舍……满校园找了个遍, 也没有找到她。可能她先去了建国饭店?他赶快借了辆自行车,一路紧骑,跑到建 国饭店。门口,没有她的人影。时间,才三点多,还没到开饭时间呀!他在门前等。 等到天黑了,华灯四放了,她还没有来…… 这一夜,她正在承德。她被公安局扣住了。她和一位法国的留学生跑到承德的 避暑山庄去过圣诞节,他忘了,这天是圣诞节前夕。在中文系学习的外国留学生不 多,他实在想不起这是哪一位了?更想不起她怎么和他打得火热,竟然一下子杀到 承德去了?是呀!他光忙着他的论文。于是,论文发表了,爱情却失去了。 这位来自法国的一头金发的留学生,便成了如今她的丈夫。 什么是生活? 四 饭快吃完了。杯中的酒却还满满的,质量不错的青岛啤酒黄得透明,还在泛着 洁白如雪的泡沫。他双手抱着杯子,像当年双手抱着她纤细而柔软的腰。他没有望 她,却侧过脸望着窗外,在那咖啡色的玻璃窗上望到她的身影。而且,他发现她正 在凝神贯注地看着自己。两个人的影子在这样一扇玻璃窗上浮现,连同餐厅里的一 切富丽堂皇统统映在上面,简直像一幅美妙的画面,像电影里美妙爱情的“定格”。 这让他很不是滋味。 这一顿西餐,他没有吃出什么滋味。 “再来点儿冷饮吧!” 她把菜谱又递给他。他看都没看,递还给了她:“随便!” 漂亮的白蝴蝶一样的服务员走过来?只听她对服务员讲了两句英语。服务员走 了,她笑笑对他说:“要了两个‘粉红色的公主’。” 他没有笑。他不明白这两个“粉红色的公主”是什么玩艺儿?外国人,尽是鬼 名堂。不过,刚才心中泛起的“不是滋味”,愈发不是滋味了。去了法国不过四年 嘛,她什么都懂了!她俨然以一个洋人的姿态,阔气地请我吃什么“粉红色的公主”! 她原先在上学时有什么特别大的本事吗?当然,她学习还说得过去,除了英语常常 要抄自己的卷子以外。可是,在全班同学中,她只能算是中等。她根本赶不上我! 可是,现在她能从她那蛇皮小包里掏出一叠外汇券,请我吃他妈的“粉红色的公主”! 还不知道这位“公主”是一副什么样的尊容呢! 刚入大学时,她简直像一个乡村来的“柴禾妞”。她的打扮有些土气,尤其对 照着大城市的女学生,一个个孔雀开屏般争奇斗艳,她像是只小雏鸡。不过,她长 得漂亮。而且,她生性活泼大方,颇得大家的好感。记得开学时系里组织迎新联欢 时,让她上台表演一个节目,她就上去了,给大家正正经经表演了一段《日出》中 陈白露的戏。方达生来见陈白露,陈白露问方达生:“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吗? 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 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 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听不明白?……”应该说,她演得并不出色,却博得大家 热烈的掌声。 以后,在宿舍里,几个同学凑在一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常拿这段戏开她的玩 笑:“露露小姐!再给我们演一段《日出》怎么样?” 她不甘示弱,常常这样反诘道:“行呀!只要你来演方达生!” 有时,大家就势起哄:“来!来演嘛!方达生就方达生!” 被大家弄得没办法了,那同学便亮出一副男子汉豪爽性格说: “行!我就豁出去了,演他一段方达生!” 于是,大家开始忙忙乎乎把椅子、脸盆,往墙角一堆,腾出宿舍中间不大的地 盘,成了方达生和陈白露重逢的陈设华丽的某大旅馆了。她呢,便也大大方方演了 起来。每一次,大家像看了精彩的折子戏,获得极大快感,散去,该温书的温书, 该睡觉的睡觉。以后,日子一长,不联欢了,想不起演节目了,便也再想不起她这 位“白露小姐”了。 上大学时,唯一使她显露才气的应该说只有一回。那次,系里办墙报,她写了 一组题为《无题》的小诗,引起小小的轰动。他还记得几首,比如:“大豆多么饱 满,外套遗落在地边。”“温顺赤裸的大地,也唱起了黄色歌曲。”“简·爱:你 为什么要把中间的心字挖走了呢?”……可以看出她的才思像水花飞溅的泉水。许 多同学说她努努力,可以成为第二个舒婷。她笑笑,他也笑笑。他太了解她了,她 永远不会成为什么舒婷。她的诗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他曾经劝过她,把这首小 诗往报刊杂志上投投稿,她说: “我犯不上为了那几块钱稿费,像你那么劳神费劲!” 现在,细细想想,他也不明白大学那几年,她想的究竟是什么?按理说,全班 同学中,他是最应该了解她的了,她把一个姑娘最宝贵的初恋和最珍惜的一切都给 予他。在那些血液融合在一起的夜晚,他们彼此倾吐过多少呀!从小时候的事说起, 说不够,每一件小事都能牵惹起他们彼此的情思和向往。他爱她,而她也的的确确 是爱他的呀! 他却不了解她了。像糖溶解在水里,水却看不清糖跑到哪儿去了。 他忽然想起明代于谦的一句诗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呵!她可是大不相同了!唯一说有那么一点点相同的话,就是她居然还记得这 个建国饭店!莫非她又想起了那年他约她到这里来吃一顿,庆贺他的论文发表,而 她失约了,她觉得对不起自己吗?是呀!她对不起自己。她抛下了他,自己同洋人 跑到承德去过什么圣诞节去了。她当然对不起我! 可是,是吗?是她对不起我吗?我呢?我对得起她吗?建国饭店呵,建国饭店, 四年过去了,你丝毫未变,依然屹立在长安街上。你是见证!你是我们爱的见证。 她可真会找这么个地方!她是要怀念过去的好时光?还是要责备我?惩罚我? …… 服务员来了,端着一个淡蓝色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高高的杯子。这就是“粉红 色的公主”!不过是一杯冰激凌汽水,橙黄色的汽水中泡着一个圆圆的草毒冰激凌, 呈粉红色。汽水浸润着冰激凌,冒着大团大团的泡沫,涌上杯口,要流溢出来。简 直像一个情欲遏制不住、一个劲要奔跑出来的荡妇! “这就是‘粉红色的公主’,是最简单的一种冷饮了,不知你爱喝不爱喝?” 她用涂有淡淡口红的嘴唇抿了一小口汽水,对他说。 他苦苦一笑说:“这在中国应该起名叫‘贵妃出浴’,这对你们洋人也许更有 刺激性?” “你们”这两个字刺伤了她。她的嘴唇稍稍抖了一下,然后沉默了许久,杯中 那位“粉红色的公主”几乎全部溶化掉了,她把头伸过来,脸靠近他说:“你现在 是不是还认为我到国外的目的,不过是同《日出》里的陈白露一样,为了要坐小汽 车,要穿好衣服,为了要玩,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 他没有回答。 她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二章 一 爱一个人,有时候也可以害一个人。究竟是他自己亲手埋葬了他们的爱情,还 是她?现在想想,他有时觉得挺清楚,有时却觉得依然混沌一片。 在全班同学眼睛里,她从承德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像蛹变为蚕一般。外 班的同学也在悄悄地打听她是哪一位?窥视着她,议论着她。只是大家都不敢接近 她,她像是得了什么瘟疫。如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她像是得了艾滋病。 回来以后,她曾经找过他好几回,每一回不是一言不发,就是不欢而散。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他说完就后悔莫及。他妈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想起来跑到承德去了呢?” “我?怎么说呢?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的!” “你说说。” “你整天为你那两篇破论文奔命,我闷得要命,在图书馆里认识了他……”说 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挑起眉毛迅速地望了他一眼。 他知道她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谁,这几天,他曾经有意到留学生宿舍里,重 新打量过一番他,应该说,他长得很帅,比自己要帅,个头也高大,一头金发,碧 蓝的眼睛很动人,对姑娘家很有诱惑力。他的汉语学得不错,来大陆之前,他分别 在香港和台湾两所大学学习过。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有很深的造诣。这便是他所 知道的全部的“他”。 “他正在研究《西厢记》,想找一本《明何壁校本北西厢》,在图书馆里怎么 也找不到。恰恰我那里有一本,就借给了他,就认识了。圣诞节前,他忽然邀请我 到承德去玩。承德的避暑山庄我一直想去,你是知道的。去了,又可以见识见识他 们的圣诞联欢会。我觉得挺好玩的……” 好玩?生活里一切的事都是好玩的吗?“你这是玩火呀!”他骂她。她垂下头, 像被暴雨淋着的一只小鸟,怪可怜的样子。她愿意他痛痛快快地骂她,她确实想得 太简单了,太幼稚了,或者说太浪漫了。然后,一切就算是过去了,是掀过一页的 书了。她和他还和以前一样。 这一次,她想得又太简单了。他想得可不那么简单。一个孤身女子同一个洋人 跑到承德去了,难道仅仅就是寻思古之幽情?就是观赏观赏洋人圣诞节的烛光,这 谁也不会信。 “你和他……” 这话怎么接着往下问呢?不过,吐出这三个字,她完全明白了。她瞪大了一双 惊愕的眼睛,那样的目光是他第一次见到。从那样的目光来看,他差点相信她是清 白的。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而另一种念头,却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常常胡 思乱想,想着她和一个洋人,在避暑山庄的林间小道上,在宾馆华丽的房间里…… 呵!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气得要发疯。洋人,难道会有好玩艺儿吗?他们的爱 像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都是风流人物,他们勾引女人的手段和床 第功夫一样高超。他不能不接着往下想,不能!最后,是她,脱得一丝不挂,光光 地躺在床上……像砸核桃壳一样,这便是硬硬的壳里面的核心! “你说什么?”她问他。双手像触了电一样不住地抖。 “我问你和他……” “我明白了!你别不好意思说,你是问我和他是不是也像我和你一样睡过觉? 是不是?是不是?睡过!我睡过!我睡过不止一次,好多、好多次!……”她歇斯 底里起来,大声嚷嚷,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想劝劝她,又忍不住一阵恶心。自己曾经那么爱过的姑娘,要是真的委身他 人,他觉得她的身上、头发上似乎无处不在飘散着那个洋人那种刺鼻的气味。不过, 他还是扶住她瘦削的肩头。她像小鸟依人一样依在他的胸前,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你对我讲实话,你和他真的有没有……” “怎么?你?”她突然从他的怀中跳出来。 “如果要是真的有,你要对系里如实地说。” “这是系里委托你来找我问的吗?” 他点点头。 “无耻!”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啪”的一下,脸上已经印下了她的五个指印。 她走了。再也没有理过他。一下课就找不到她的影子。一上课,她就常常走神。 他曾经几次悄悄地跟踪过她。从内心深处讲,他是不信她和洋人有非分举动的。可 是,一般人都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一个姑娘能跟着一个大老外跑到承德去, 不干那种事干什么?不干那种事,公安局为什么要扣留她?她不想干,为什么跟着 人家去?再说,那‘洋种马’早被催得憋不住尿了!”他觉得这些话也不是没有道 理。他要跟着她,看看她究竟去干什么? 一连几次,让他失望。她不是去电影院,就是去街头漫无目的闲逛着。有一次, 她看见了他尾随在身后。他觉得特别难堪。自己简直如同一个下三烂的土流氓,在 盯一个漂亮姑娘的梢。而她呢,根本连理都不理,扭头便走。 下一次,他发现她索性跟着那个“洋种马”一起上大街了。 一直到有一次,他跟着他们两人来到东风市场后面的和平餐厅,他彻底被击垮 了。那里很安静,去的人不多。他偷偷地看见,他们坐在椅子上,那个“洋种马” 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这亲昵的举动,以前只是自己的专利呵!而她像以前依偎 在自己的怀中一样,又依偎在那个“洋种马”的怀中。他差点儿没当场气晕在那里。 接着,他听见了她的一阵笑声,那声音不大,却伴随着她那熟悉的嘴唇喷发的 气味一起向他滚来,炸开在他的胸中,腾起一团浓烟。他再也不能容忍!他妈的! 你也太不要脸了!如果说过去我对你还抱有一丝幻想,那么现在全部消失了!洋人 有什么了不起!他到中国来是学习,还是偷香窃玉呢? 他几步走了过去,一把把“洋种马”从椅子上揪了起来。那“洋种马”根本没 有想到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一点准备没有,当胸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她惊叫起来, 上前拉住他的手,叫着他的名字,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一把推开了她,冲她喊了句:“干什么?你还要帮助他拉一个便宜手怎么着?” 说着,“砰”的朝那“洋种马”胸前又是一拳。桌子上的杯子、盘子、瓶子,“乒 乒乓乓”滚在地上,碎得一塌糊涂…… 这一晚,他们三人都被公安局拘留了,一直到第二天清早,学校派人来,才把 他接回学院。不过,这一天,引起学院一场骚乱。外国留学生罢课,向学院领导示 威, 要求惩办打人凶手。 中国学生一听就火了。大家对他昨晚的行动给予支持。 “打得好!这帮大老外,还以为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国那时候,可以为所欲为吗?” 晚饭前,在校园里,中国学生与外国留学生发生了冲突。双方殴打了起来…… 双方越打火越旺,脑瓜子热得像开了锅,根本不管不顾,你来我往,谁也不甘 示弱,激烈的像一场美式橄榄球比赛。 他没有参加打架,在一旁观阵,心里不住喊着:痛快!突然,她站在他的面前, 那严肃得近乎愤怒的表情,他第一次见到。看那样子,莫非要来找我打架? “你……你干的都是什么呀!”她大声向他喊道。 “我干的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干的什么呀?”他反唇相讥。 “你以为这是爱国吗?” “我起码不以为是卖国!” “你让他们都住手!” “你有能耐你去吧!” 他们正说着,一块石头飞过来,正打在她的脸上,顿时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了 出来…… 二 她从法国回到北京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他却是昨天才知道的。这次,她是随丈夫一起来北京的。丈夫已经是一位博士, 应邀到语言学院任教的。而她已经成了一名女作家;在法国出过两本自传小说。四 年,时间并不算长,人的变化真大呀,真像中国古话讲的那样,士别三日,须刮目 相看。“刮”字,用得多好呵! 昨天,她乘着一辆漂亮的皇冠牌出租车,突然出现在学校的校园里,引起一场 小小的轰动。起初,许多老师已经认不出她来。倒不是因为她打扮入时,又化了淡 妆,俨然一副法国贵妇人的派头。四年前曾搅得满校园热热闹闹的风波毕竟早已过 去了。人们总是要淡忘的。不是自己的事,说说,笑笑,唏嘘感叹几句,也就像夹 在书中的一页书签,过去就过去了。兴许哪一天再翻过书发现这页书签,便又忽然 想起了,接着又唏嘘感叹几句。兴许这辈子不翻这本书,看不见这页发了黄的书签, 也就一辈子不再提了。人们就是这样,有时候忘性比耗子的忘性还大。后来,人们 忽然云开日朗,眼睛睁大了,脸上露出了笑容。想起来了!是她!四年前的风云人 物!一下子围上前来问这问那,关心得像婆婆疼远方归来的儿媳妇。似乎早已过忘 了,四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许多人恰恰是指着她后脊梁骨,骂得不知多难听呢! 她很感动。人们还记得她,关心她。人们伸过来抹蜜的手指,当然她不能咬,只能 吮吸着。 她先来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显得更苍老了,也更亲切了。他快要离休了,在站 好最后一班岗。早已经有人向他汇报她来到了学院,所以他有准备,泡了一杯香茗, 热情欢迎她的到来,询问了当年他在法国留学时曾到过的地方的现状,她一一回答 了院长,引起院长不少年轻时代苦辣酸甜的回忆。他老人家的第一位情人就是巴黎 女郎,在巴黎结识的。萍水相逢,露水姻缘,如今只留下一个缥缈的梦。院长感叹 几句,不时用几句熟练的法语同她对话,逗得她咯咯直笑。他的法语讲得真动人。 离开法国几十年了,他接触过许多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那个巴黎姑娘了。她的 到来,勾起院长遥远的情思。 “你的法语讲得不错了嘛!短短四年,能学到这种程度,很不简单,很不简单!” 院长夸奖着她。 “是我丈夫天天教我的结果,他教我学法语、英语,我教他学中文。” “比翼双飞!好!好!”院长还在不住夸奖。 “国外过得都还挺好吧?”院长随便问问。 “还不错,只是天涯羁旅,很想念祖国,很想念家。” “那是自然的喽!当年,我也同你一样……”突然,院长念头一转,他虽然年 老了,思路依然像万花筒一样活跃。他对她说: “你来给中文系学生讲一课吧!” “我?” “对!讲讲你的国外见闻,也讲讲你自己的创作经验。早听说你出过书嘛!不 要客气,也不要推辞,就这样定了吧!” 她格外感动,觉得老院长格外慈祥。她不能不点头允诺。而且,她还从包里掏 出她出版的那两本装潢精美的小说,用中文签上芳名,送给院长。 把她送出院长办公室门外,院长握着她那柔软的小手,还在热情地说:“这次 好不容易来一次,多走走,多看看,对学院的工作多提提意见!” 她感到那样亲切,差点儿没掉下眼泪,紧紧地握着院长那长了许多老年斑的大 手。 她同院长似乎都忘却了四年多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了。 那天,是个春雨霏霏日子。如丝似缕的春雨飘呀,飘呀,已经整整飘了一夜, 到了白天,还在不住地飘,像是天空抛下来斩不断的丝线。怎么可以忘呢?怎么可 以忘呢? 一夜,她都没有睡安稳。她是在公安局的拘留所度过的。那是一间小屋,给了 她一个窝头,一块老咸菜,和一杯开水。又给了一床被子。被子上面有臭虫的血渍, 还有厚厚的油垢。她没有盖它,睁大了眼睛,愣愣地躺在那里,望着窗外春雨飘洒 的夜空。她实在弄不明白:她居然也成为囚徒,坐起牢房!难道这便是生活给予她 的报偿? 那天,她被北京军用吉普带到学院礼堂。学院要开全院师生大会,自然是对大 家上一堂形象的爱国主义教育课。她被带到台上。她还从来没有上过台呢!这台上 一般只是院长、教授和院外学者、名流,以及外国专家才有资格登临的。大会是由 院长主持的。其实,这样的会,完全可以不由他来主持,可是,他还是主持了。身 穿一身警服的人宣布她的罪状,与外国人非法同居,并且出卖情报,被判处有期徒 刑两年。院长宣布开除她的学籍,让他返回法国。会开得挺短,麻麻利利地结束了, 她被带到吉普车上,临上车前,她看见院长正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望着她。她 忍不住冲院长大叫起来:“院长!我冤枉!我是清白无辜的!您要替我申冤……” 那声音真响,在春雨霏霏的校园里回响。她被两个女警察硬押着,推进吉普车。扑 向车窗,她还在大喊:“院长!我冤枉,我……” 院长一声不吭,站在那里,细细的雨丝飘曳在他的脸上,不着痕迹。 昨天一白天,他都没有在学院。上午,他去听邹老先生的学术报告。这位老先 生是中国近代戏剧史研究的权威,当年曾与曹禺、田汉、宋之的、阳翰笙等人共过 事,早年毕业于国立戏专,又曾到日本留过学,对“五·四”时期的戏剧史是颇有 研究的。这一天,老先生讲的是三十年代白区工人话剧运动。这方面,他占有的史 料确实不少。从“五月花”剧团讲起,讲到十六岁的舒绣文是如何逃难到上海,讲 到刘保罗为了工人戏剧运动被关了四年大狱,讲到侬悼如何坚贞不屈,死在狱中。 同时,又讲起蓝衣剧社和爱美戏剧……不过,说实话,听众似乎并不买老先生的账, 常常有骚动之声,不时还有夹起笔记本退席的人。他也不感兴趣,听起来味同嚼蜡。 他早翻过老先生五十年代出过的一本书,上面讲的同他今天讲的,并无一点不一样。 三十余年,老先生捧着这一本书照本宣科,没有什么新材料,也没有什么新观点, 如同老先生身上穿的中山服,当年是,如今依然是四个口袋的中山服。不过,那中 山服的面料毕竟有些改观,当年是双面咔叽布,如今已是纯毛呢了。而他讲的内容, 还是咔叽布。听着老先生满嘴有些漏风、有气无力地讲课,他真有些替老先生难受。 何苦来呢!那么些年轻一点儿的都可以讲,讲得不见得差,为什么不请别人讲呢! 不行,必须请他来讲。这就是权威的力量。 下一次报告的内容是讲述苏区戏剧。依然由邹老先生讲。掌声,稀疏零落的掌 声,像老先生头顶稀疏的几根白发。上前搀扶的人不少,其实,老先生腿脚还可以, 与其说为了搀扶老人,不如说是为了表现自己。谁也知道,在戏剧理论界,老先生 的话举足轻重。 他上台,搀扶着邹老先生的胳膊。老先生见到他,颇有几分长者风度,又不失 之谦逊问道:“你也来了?讲的如何,还想听听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意见喽!” 他连忙答道:“很好!很好!我听完很受启发!”其实,他心里在骂自己:我 可真是没出息到顶,言不由衷,还在捧老先生的臭脚。 下午,他叩响邹老先生的房门。他有事要求救邹老先生。他的一本论曹禺戏剧 的评论集,收集了前两年来发表的论文十余篇,计十九万字,不管怎么说,是他心 血的结晶,发表之后颇得好评,连邹老先生都称他是戏剧理论界年轻有为者。可是, 评论集压在戏剧出版社已经三年,依然还没有发稿。他早已经请老先生亲自出马, 到出版社过问一下此事,事情可以好办一些,起码可以提前一些日子发稿。他是来 打听结果的。 估摸着老先生睡完午觉,他来了。他揣了一肚子客气的、却也是言不由衷的废 话,他带了一脸苦苦的、也是撑出来的笑容。什么办法呢?有人就是买老先生那些 老掉牙的古董,偏偏不喜欢年轻人的东西。他深知中国是个敬老的社会。人们传统 的心理就是这样。他忽然想起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真是对 极了!中国的老话是对经验的总结,总结得恰到好处,让你不得不拍案叫绝!等他 熬成了婆,也就什么都好办了。可他也就到了老先生那般年纪,说话都漏风了…… 他走进老先生的房间,里面早已坐着个比他还年轻的人,其中有两个是长得不 怎么起色,而服装是绝对出色的现代派女郎。人老了,如果有不少年轻人团团围住, 像群星拱月,心里的滋味总是好受的。人老了,最怕是门前冷落鞍马稀,那心境不 好受。他早揣摸透了有些老人家的心理。 一直等这几个年轻人起身告辞,邹老先生请他的女儿代他送客之后,他才站起 来。这坐的功夫一定要有耐心,还要面呈诚心。即使你什么不想听,什么也没听见, 你也要装出一副极为认真而专注的样子在倾听教诲。即使那老一套老得掉了牙,掉 了漆皮,也要装出一副格外新奇的样子,仿佛第一次听到……他骂完别人,也骂自 己,都是蹩脚的演员。 “邹老……” 他刚要问,邹老先生早明白他要问的是什么了。对于他,邹老先生一直是器重 的。这倒不因为只是他表演出色,面目表情如何虔诚动人,主要是他的论文确实有 一些水平,可以说是超过一般人,透露着年轻人特有的新意和锐气。许多论文是经 他的手推荐给编辑部,在刊物上发表的。他把他的论文当成自己栽的花儿一样看待, 倾注着心血与期望,当然希望看到花儿含苞欲放。 因此,当邹老先生听他讲他的这本书压在出版社三年尚未发稿,极为气愤,当 场表示愿意帮助他:“这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呢!你放心,他们的头头 儿我都熟,我问他们一下,请他们尽快处理!” 这话让他由衷感激。 “你的那本书的事,我问了一下出版社……”邹老先生在讲,他认真在听,盼 望着得到的是好消息。 “你先不要着急。你大概还不知道,现在出版界不大景气,新华书店被武侠小 说和三毛、琼瑶的小说所冲击,对于理论书籍尤为冷淡。而且,他们出版社压稿也 实在太多,他们有他们的困难……” 他失望了。这番话,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和编辑部主任早这样对他讲过不止一次。 邹老先生怎么和他们一个腔调呢? 他求救于邹老先生,并不是希望得到这种扫兴的答案的。邹老先生未免有些英 雄气短了。 “你先别着急。以后,再想想办法。我会记住这件事的。”邹老先生拍拍他的 肩膀,一直送他走出房门,穿过西府海棠绿萌小院。这多少给他一些安慰和希望… … 忙乎了一天,回到学院,已经黄昏了。系里的一个老师告诉他:她来了。又走 了。给你留下张纸条,就在你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 她?…… 他心里一惊,没有一点点思想准备,像被突然而至的雷电击中。一时间,心中 五味俱全,往事像小河里乱七八糟挤在一起的石子,被这电光照亮,斑斑点点闪动 起来。 她怎么又突然降临到学院里呢?她来干什么?为了报复?为了示威?还是为了 寻找过去逝去的梦?……幸亏我白天没在。要不,见了面能说什么?是呵,说什么 呢? “你还在这儿犯什么傻呀?快去看看她都给你写了什么吧!” 那老师见他还在一个劲发愣,笑笑说。他们俩是同班同学,毕业后一起留校任 教的。这家伙人长细高挑,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个小脑袋,细细的长腿还总叉开站着, 使同学们想起鲁迅《故乡》里写的那个“豆腐西施”,那个“细脚零丁的圆规”。 有人一说,大家越看越像。“圆规”!以后就叫开了,他也不恼,慢慢取代了他的 名字。有关以往自己同她的一切,“圆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那话与笑的潜 台词是明显的。不怀好意!他真想冲着“圆规”的鼻梁给上一拳! “圆规”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其实,这轻轻一拍,是亲昵的动作,却也让他 反感。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拍肩膀,老年人,哪一个表示关怀,发出指示,拍拍年轻 人的肩膀?那意思都是一样的:以后好好干,重担就落在你们年轻人的肩上了!刚 才,从邹老先生家中走时,老先生也是这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简直成了千篇一律 的戏剧里的规定动作! “圆规”走远了。他心里特别别扭,像堵上了一团铁丝,扎得难受。这位老师, 当年学习成绩还不如他呢。可是凭着父亲的关系,他也留了校。留校不到半年,又 是凭着父亲的关系,跑到美国自费留学两年。去年回国,身价倍增,不仅担任研究 生的课,而且,他的外国戏剧史的讲义,其中论美国戏剧家奥尼尔、田纳西·威廉 斯、阿瑟·密勒、大卫·雷怕等人的各章节从讲义中抽出,题为《论美国戏剧家》, 编了一本书交出版社出版,不到半年,已经刊登来了。他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 出,中国的人才有的是,中国的庸才、蠢才、歪才也有的是。这些“才”们搅乎在 一起,茄子、葫芦一起数,让人们有时谁也看不清谁了。 “年龄诚可贵,文凭价更高。若要根子硬,两者皆可抛。”他想起这些日子流 行的这首篡改裴多菲著名的五言诗。讲得真他妈的对,比裴多菲还要裴多菲! 有一次,他对他的女朋友讲过这番苦恼。女朋友人不错,是别人介绍的,见过 一次面双方都满意。见了两个月面,女朋友便住在他的单人宿合里度周末了。挺开 通、大方、又有学问的姑娘。如果挑唯一不满意的地方,那便是不如她漂亮。—— 是的,他很难忘掉她。尤其是当她大大方方脱光衣服,钻进自己的被窝,像只归巢 的小燕子搂住他的脖子,把吻印在自己的脸上和胸膛的时候,他不能不想到她,她 曾给予过自己的女人的爱。那是第一次。第一次,总是刻骨铭心的。第一次有了男 女之间肉体的经验,往往会在以后再次同另一个女人发生关系时,和那第一次做出 比较,比较那嘴唇,包括那嘴唇发出的气息。他竟恍惚如同和她在一起?其实,她 早在巴黎了。 “你怎么了?”女朋友问。 他不回答。 “我明白。你一定想起她了。我知道你不会是个童男子!自然,实话对你讲, 我也不是处女!我不在乎,你呢?你不觉得这是个进步吗?” 他也分不清什么是进步?什么是退步了?甜甜蜜蜜过了半年,她要到美国留学 去了。“自然,也是通过关系。真的,你别生气!不是我变得庸俗了,是这个社会 变得庸俗了!我告诉你,你别再犯什么傻了!这个社会需要的不仅仅是人才,也需 要别的。真的,需要别的。有时候,这别的东西比‘才’更重要,不是对社会重要, 而是对别人重要!” 临分手前一天晚上,她又来到他的单身宿合。她买了许多酒和肉、肠,对他说: “痛痛快快地过最后一个晚上吧!”他和她都喝了不少酒,微醺中,躺在床上,她 把他搂得紧紧的,要勒断他的筋骨,然后哭了,哭完,又笑,笑完,又哭。他茫然 不知所措。 “你干嘛傻呆着?你搂紧我!使劲!使劲……”他被弄得精疲力尽。不过,他 像一个性冷淡者,一点儿也没有情绪。因为,他知道,这的确是最后一个夜晚。她 对他讲过,只要能到外国留学,他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因为谁也不能替自己这几 年保证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她希望出国奋斗几年,争取得到绿卡,便长期留在 国外。爱过,又被爱过。虽然,时间不长,也留下美好的回忆。谁也用不着后悔, 谁也用不着埋怨。谁也不是无情人。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第二天清早起来,要分手时,她这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不必到机场送我! 那样,我会更难受。我们就这样分别吧!说着,她抱住他,吻吻他的双颊。 他点点头,没再讲话。 紧接着她又讲:“临别时,我送你三句话:看别人走后门,你别生气。自己没 后门,别丧气。自己有了后门,你也别客气!” 说罢,她苦笑两声。而他,怎么也笑起来。 四 他走到办公室,天已经落黑了。打开日光灯,他在玻璃板底下一眼便看见了她 那张纸条。她那熟悉的字体,像石头上刻下一般,他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纸条上写得很简单—— 你好!我从巴黎回来一个多星期了。今天来学院找你,偏偏你不在。四年多没 见面了,很想找你谈谈。你若有时间,请给我打个电话,约个时间好吗? 下面是她的电话号码。 他陷入了沉思。见见面,再谈谈,谈什么?世界上,难道会有破镜重圆、时间 倒流的童话吗? 有些事情,即使再简单,当时当事人也往往会看不清,必须要靠时间做出裁决。 那年学院闹出了同留学生打架的风波之后,她和他更疏远了,而同那个“洋种 马”接触更频繁了。这让他恼火。爱,有时会使一个男子汉变愚蠢。他怕失去这爱, 又怕人家夺去。常常有这样的念头涌出来:她赤条条地钻进那“洋种马”的怀抱里 ……呵,他的心便不能忍受!他恨不得立刻揪住他们两人,一人给他们一记耳光。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像蛇一样缠住了他,咬噬着他。他又开始盯梢。好几个晚 上,他看见她跑到留学生宿舍楼。又有好几个晚上,他发现“洋种马”跑到她的宿 舍。他都复习不下功课,看不下书,在宿舍搂下盯着上面。他的心情挺复杂。他希 望她千万别落入人家的怀抱,或者她能够早点儿出来,他又希望那上面窗里的灯关 了,他们别出来,我上去捉奸,让你们在众目睽睽下露露丑! 每一次,不是她,便是他走出了宿舍楼。楼上窗子里的灯一直总亮着。他一阵 心安,又一阵扫兴。 寒假来了。同学们很多回家过春节去了。她也走了。他想去送她,可是,看见 “洋种马”竟提着提包跟着她一起走出了校门。他咬咬牙,骂了一句,退回了宿舍 里。记得去年暑假,他们过得正热乎的时候,她曾轻对他说过:“寒假到我家去吧, 别瞅不起我们小县城,靠在松花江边,可有意思了!你看过冰雕吗?没有吧!到我 们家看看,保证比哈尔滨还捧!而且,我还可以带你看看我的徐老师,我两年没见 到徐老师了……” 现在,她却和“洋种马”一起走了,一起去看冰雕和徐老师了。 他握紧拳头,“咚咚”砸得床板直响。 没有过春节,她和“洋种马”又赶回学院。他更气了。这一路,他们耳磨厮鬓 在一起,会有好事吗?他非要抓到他们一次证据不可。一下子,他像福尔摩斯,他 天天注意观察着。 他骂自己:我这是不是变了态? 学院保卫处也在监视着他们。那年,把她从承德领回来,教育了她一番,本以 为她会改邪归正的,没想到她变本加厉起来,接触越加频繁。保卫处与公安局早已 联系好,只要发现充足的证据,立刻采取必要行动。 保卫处的老师把他叫了去,对他说:“你这些日子的行动,我们早发现了。你 做得是对的,警惕性很高。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行动!” 这一天夜晚,他们发现“洋种马”跑进她的宿舍。她的宿舍里,同学们都回家 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正是时机。他们一直埋伏在窗下,盯着那盏桔黄色的灯,仿 佛在盯着一只狡猾狐狸的眼睛。灯,灭了。他们像跃出战壕,立刻跑上搂,敲响宿 舍的房门。那门还未开,已经被众人推开了。里面,一片零乱,保卫处的老师拧开 十二节电池的粗手电筒。手电光柱下,他们双双赤裸着,来不及穿上衣服…… 他们被带走了。他胜利了。回到宿舍,他却哇哇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安局来了人,搜了她的宿舍,让他也来帮助辨认什么是她的衣物。 他一一指点给公安局的人看。最后,搜出不少泳照和裸照。还有一些外汇券。也包 括前两年他最初写给她的情书。 过了些日子,罪定下来了。生活糜烂,作风败坏,让洋人拍裸体相片,登在外 国的报纸上。而且,出卖我国情报。自然,这后一条更为严重,足以定她的罪。只 是,连他也觉得茫然,能够有什么情报可以供她来出卖?而且,有一件事,他想说 明:那些泳照和裸照并非是洋人照的,而是在前两年热恋时,他替她拍的。可是, 他没有勇气讲出来。那会使自己落入一种尴尬境地,仿佛也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 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学院礼堂里召开的宣判大会上,他代表同学上台发言了。他把这些裸照和泳 照的罪过推给了“洋种马”。他只有这样做。为了洗刷自己,也为了仇恨“洋种马”! 他上台发言时,她就站在自己的旁边,弯着腰,垂着头。那样子很可怜,像一 个犯了错,站在讲台桌前听候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时间,他的心微微一颤。不管 怎么说,他毕竟爱过他,而她也爱过自己呀。他准备好的发言稿,在手中哆嗦起来。 这一刹那间,他真想下台了,不念这份发言稿了。 可是,他还是念了。这么多人,有院长在场。他不敢走下台。那会有什么样的 后果,他心里清楚。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要说,他的发言稿写得是认真的。他从她入学喜欢演陈白露那场戏谈起。他认 为她是一直在追求像陈白露那样腐化堕落的生活:“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 服,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 当他讲到那些裸照和泳照时,全台底下的人们愤怒已极,睁大眼睛望着她,仿 佛此刻不是在开会,而是正在给她拍裸照和泳照。他忽然发现她微微侧过脸,用眼 睛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定眼一看,没有。她还是老老实实弯腰垂头站在那里。一切, 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看到她在春雨中被押进吉普车,听见她冲院长的大声呼叫,他心里并不好受。 他一直站在春雨中,不知不觉被丝丝细雨打湿了肩头。他的耳边似乎总响着吉普车 隆隆的马达声。 五 晚上,躺下了,他又爬了起来。他还是按照纸条上留下的电话号码,给她挂通 了电话。他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他们定好明天下午到建国饭 店见面细谈。放下话筒,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起来。仿佛一下子时间与距离都缩短 了。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为什么要去见她?为什么?重温旧梦吗?忏悔吗?破镜重圆吗?再寻找点儿 新刺激吗?……在去建国饭店的路上,他也没有理清自己纷乱如云的思绪。他也没 弄清楚自己找她的主要目的! 第三章 一 从建国饭店走出来,长安大街上灯火明亮了。四月春天的夜晚,温馨而美好, 充满着诗情画意,为他们这次重逢增添着色彩,勾勒着花边。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年 轻人,挎包里放着一个半导体,声音挺响,正放着刚刚在电视台夺得全国通俗唱法 第一名的业余演员许莉莉的歌:“我们的回忆,说着那春天……” “这歌儿真好听……”她说。 “哦!是,挺好听的!”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要来找她的真正的目的。他还没有说出来呢!回忆,回 忆,回忆只能是一幅画,任其再美妙,也是屁用不顶的。可是,他还是没说出来。 这次见面,他们说出来什么了?什么也没有说。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似 乎,四年后的重逢,为的就是这样默默地坐一会儿,然后分手。这便足够了。能够 补偿以往的一切吗? 他没有说出来。不过,他清楚了。像潮水过去,小岛便渐渐从水面露出,他清 楚了自己找她,并不只是为忏悔过去,也不是为了重叙友情。他有求于她。不过, 越是清楚,却越是说不出来就这样分手了。 分手前,他们面对面站着,久久没有讲话。不是依依不舍,似乎觉得还有些什 么话没有讲,还有些什么事没有办。 什么呢?他心里清楚得很。可是,他竟讲不出来,人呵!有时,需要勇气,敢 于长脸一抹,变成圆脸。 “你……还有什么事吗?”她问,她似乎看出他有什么事情了吗? “哦!没有!你刚回国来,看有些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去办的吗?”他连忙说。 我可他妈的真虚伪!我明明有事请她办,偏偏问她有什么事要我替她办!他说完之 后,心里不住骂自己。 “哦!没有!没有!谢谢你!” “别客气!怎么说,老……”他说,“老什么”呢?最后,他说出:“老熟人 了嘛!老熟人!” 她笑笑,从挎包里掏出两本书,本来昨天来学院就送给他的,却送给了院长。 其中一本名字叫做《梦断关山》,副标题为“我为什么来到法国”。是这本书为她 赢得了声誉和作家的桂冠。书先在香港出版,以后由她丈夫从中文译成法文,在法 国出版。有了这第一本书,才有了第二本。 “你看看这本书,我写了自己的一些真实的想法。你看看吧!也许,你会理解 我的……”她对他亲切而委婉地说。 他接过书,沉甸甸的,塑料贴面的封皮光滑得像她的手。他不知涌出的是什么 滋味。以前,班上做作文练习和论文提纲,都是他来帮助她的。就是她曾写过的那 一组影响不错的小诗,事先也是拿来让他看,提了意见,改动一些词句,才拿出去 的。现在,她却成了作家。出版了两本书,这次中国之行,又将成为她下一本书的 素材。经历,真是一个作家的财富。 他也想起了自己那本难产的评论集。 回到宿舍,他翻开了她的那本《梦断关山》。那里不少地方提到了他。只是没 写他真实的姓名,而用一个字母Y代替。他成了了一个符号。 其中有这样一节看完之后,他的心颤抖了。本想在下次见到她,提提自己这次 未提的要求的,他不敢、也不想再提了。 这节的标题是:人还有没有真诚? 人,还有没有真诚?我怀疑了。在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审问我时,我是毫不隐 瞒的。我知道我做的并不是全对,我也知道并非全无是处。他们十分关切地问了我: “你同那个留学生发生了关系没有?时间、地点,怎么发生的……”他们要细节, 像作家需要文学作品的生命的细胞。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 什么精彩的故事。真的,我从心里瞅不起他们。他们代表不了我们国家的司法人员。 他们太低级无聊。难道他们回家,晚上睡觉时,不是同老婆完成这样一系列的动作 和事情吗?他们问他们自己好了,何必问我!文学作品,最忌雷同。而这些男女之 间的事,说到底都是雷同的。 他们又问我对他这个外国留学生讲过什么话。我告诉了他们讲了许多许多,比 如元杂剧呀,董西厢呀,王西厢呀……他们不感兴趣,只是问我:“你只讲讲有关 政治方面的!”我告诉他们!“我对他讲过中央一号文件有关内容。”我是讲这个 中央文件发得十分及时。可是,他们不要听了。他们记了下来,中央文件,讲给外 国人听就是这一条,构成了我出卖情报罪。 我不服气。我上诉。我说中央一号文件难道还要我向外国人提供吗?《人民日 报》上登了它的内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它的内容,而且几乎是全文。外国 人早就知道了,我还能领到什么赏呢?我的上诉起了作用。因为在中国毕竟有懂得 法的人,并非全是草包。市中级人民法院重新审理时,推翻了这一条出卖情报罪, 只剩下一条所谓生活作风罪,似乎构不成判刑的罪,关了三个半月,我被释放了。 可是,我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他被驱逐出境,回法国了。我被开除学籍这一 条处分还保留着。我到哪儿去呢?我只好回家,像条丧家大,夹着尾巴。我感到人 们向我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让我抬不起头来。回家的头一天,继母就站在家门口, 当着众人大骂我一通,然后领着小妹妹回了娘家。晚上,爸爸回来,二话没说,把 我赶出了门,他们嫌我给他们丢尽了丑。在那偏僻的小县城,我的事早传遍了,给 他们的压力是大的。我不恨他们,只恨自己。 我找到徐老师,是她帮助我考上了大学。徐老师给了我一笔钱,对我说:“你 还得找你们学院,请他们来处理,要不你连个归宿都没有怎么成?”我听从了她的 意见,拿着这笔钱,流着眼泪,又回到北京。送我上火车时,只有徐老师一个人。 她搂住了我,搂得那么紧,我的脸上滚动着她流下的眼泪。哭完之后,她以极严肃 认真的态度对我说:“你从小就是坚强的孩子,你要坚强,要相信大家会理解你的。” 我走以后,她挨了批评,差点没挨了处分。我永远对不起徐老师!我永远忘不了徐 老师! 我找到学院,学院推到法院,我找到法院,法院又把我推到学院。我到底犯了 什么大罪呢?是的,我有错!我好虚荣,好猎奇,喜欢追求刺激,喜欢一些外国的 服装、化妆品……我不隐瞒,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主要的。我也不认为这全是错。 我爱他,爱他的呀!难道爱一个外国人就大逆不道了吗? 是的,我为什么要爱他、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我是爱他这外国人这三 个字组成的一个词呢?还是爱他这个外国人这个人一个字组成的词?我说不清。真 的,我说不清。起初,我并不爱他。后来,我渐渐的爱上了他。我爱他,是因为种 种原因。其中很重要的是由于Y。 我以前十分爱Y, 我把一个姑娘青春的一切都交给了他。可是,他越来越让我 失望。为了发表论文,他到处巴结人,借大旗做虎皮。我看不惯。但这不致于导致 破裂。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对我的不信任。他对我的盯梢。可以说,我被他推上了悬 崖。他一晚一晚在盯梢我。我有时想豁出去了,你不是要捉奸捉双吗?让你捉去好 了!我发现这时,爱的琴弦被双方使劲地挣扎,挣断了,而他,虽然是一个外国人, 却没有像他那样根本不替我着想,他一直关心着我,并且不只一次地说:“都怪我, 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而且,他一直没有强迫和我发生两性关系,只是在那次寒 假回家回来时,我们第一次作爱。 现在,我无家可归。爱,并没有使我幸福。我就赖在学校,住进原来的宿舍不 走,什么时候给我安排好我才走。这一段时间,我真难熬。说实话,我想过死。或 “自挂东南枝”,或“举身赴清池”。可是,我没有死。我觉得那太软弱了。而且, 人一死,就更说不清了。同时,我还在等着他。我想他虽然离开中国了,但他不会 不管我。 Y这时在学院任教。 批判了我,他表现得坚定,爱国主义强,他入了党。而我 似乎成了卖国贼!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我不想去。可以说,最后是他出 卖了我。明明是他给我照的裸体照,他却不敢承认,推给了人家。我瞧不起他。可 是,我还是去了。毕竟我爱过他。我们还有着美好的过去。也许,这就是女人的软 弱。 我去了。他让我坐下,替我倒了一杯茶,递给我一个信封。我什么也没有动, 就那么望着他。我弄不明白他找我要干什么? 他指指那信封,对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困难,拿去先用吧!我已经发了第一 个月的工资五百四十元。” 这话,让我挺感动,我原谅了他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以往那甜蜜的日子。 接着,他劝我:“你还要等那个‘洋种马’吗(他提起他来总这么说)?他不 会回来了。他不过是玩玩你!他对你,同对中国的感情一样,不过是猎奇。你却以 为这是爱情,这时候,你正在想着他,正在为他受苦,说不定他正同别的女人鬼混 ……” 我不信,可我拿不出证据来反驳他。他越说越慷慨激昂。突然,他走到我的身 边,一把大手抓住我的肩膀,像钳子一样,夹得我的手生疼。他对我说:“你知道 吗?只有我才是爱你的呀!只有我才是爱你的呀!”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不说话。他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你会骂我!我也的确 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正是因为我爱你,我才那样做 的,包括做错的……” 我信,他的确还爱我。 这一晚,我竟没有走。我们又住在一起。我抵挡不住爱的诱惑,抵挡不住他的 热情,也抵挡不住自己性欲的冲动。是的,以后我曾对我的丈夫讲过这件事,他原 谅了我。我说: “我对不起你。”他说:“谁都有过软弱和冲动的一刹那。” 那晚过后,我哭了好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人,究竟有没有真诚?而他为什 么跑到法国不给我来信?以致让他乘虚而入,让我重陷旧的漩涡之中呢?当时,我 把一切都怪罪在他的身上。难道外国人就不讲真诚的爱情了吗?他真的像一只蚂蟥, 吸走我身上的血,就跃入水中逃之夭夭了吗? 我信,又不信。我读过那么多外国名著,不都是写外国人忠诚的爱情的吗?我 读过罗曼罗兰、雨果、乔·治桑、梅里美的作品,他们写的不都是法国人忠诚的爱 情吗?难道,那些都只是小说?…… 我病倒了,高烧不退。我以为我可能要死了。 二 没过几天,她来学院给中文系的同学讲课。她不仅说话算数,而且带来一批珍 贵的资料和外文书籍,慷慨赠送给学校。其中包括欧洲最新发现的易卜生、莎上比 亚的资料和图片。 她是在学院的礼堂讲课的。系主任参加了,院长也参加了,增添了气氛和隆重 的感觉。她的脸上略施薄粉,嘴唇稍加唇膏,头发也是新做的,大波浪,说话时随 着头动而微微起伏,一切浑然一体,恰到好处。今天,她是一身地道的中国装束, 一件黑色平绒斜裙,一件白色柔姿纱衬衣,扎结领的飘带飘飘逸逸,很是潇洒,外 面罩了一件机织网眼外罩,让人看起来既随便又舒服。这样的装束,在学院女同学 和女老师中间是很多的。因此,她坐在台上,仿佛成了这学院里的一员,她同大家 彼此都感到亲切起来。 他也来听她讲课了。居然,她在学院里给学生们讲课了。他不知道她能讲些什 么。他记得上学时,老师提问让她回答时,她常常是结结巴巴的,越紧张,越脸红, 答不完全。 “圆规”也来了。就坐在他的身边。这家伙志得意满,这两天,他的那本《论 美国戏剧家》一书已完毕,已经复印,速度可真够惊人的。在同辈搞理论研究的人 中,他的书恐怕要第一个出来了。“圆规”正望着坐在台上和系主任、院长寒暄的 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辨清什么意味的目光,在国外留学时,他偶尔听说过她 的一些消息,好的、坏的、红色的、黄色的,都有。时势造英雄呵!他曾经感叹道。 系主任讲话了,然后是鼓掌。她开始讲课了。 “圆规”轻轻捅了捅他:“喂!你说她现在坐在那儿,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没讲话。他知道“圆规”讲的是什么意思。四年多前,也是在这个礼堂,她 是被押着,弯腰垂头站在那里,然后宣判了她的罪行,从这里押进吉普车带走的呀! 现在,她从罪犯变成了老师,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心里又是 什么滋味。他想不出,实在想不出! “我是这个学院培养出来的,这里的老师和院长,以及我的许多同学都曾给了 我许多教导和帮助。说句心里话,在国外这几年,我常常想念母校……” 她开始讲话。她讲得很朴实,却也动人。年轻的大学生哪里会知道她以前的身 世,只是听出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她是动了真情。母校!她居然对母校一往情深, 而母校最后也并未发给她一张毕业文凭。虽然,只有不到半学期,她就结业了。她 是在监牢里上完大学的。她是忘了?还是变得豁达了?或者是一种高姿态?一种自 我麻醉? 他不能理解她了。 那一阵子,她是最苦的了。谁能理解她?谁又能想到今天她会有这般样子呢? 她住在学院的宿舍里,学院赶她走,她发疯似地找过系主任,找过院长,要求给她 落实政策,给她补发毕业文凭,给她分配工作,给她最起码的生活费……可是,没 有人理她。 “谁管我?谁管我?要是真行,我真想也成为陈自露!起码我可以生活!”她 曾经对他讲过,有些歇斯底里。他真担心她会得了什么精神病。 自从那一晚他重新占有了她,他再也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他骂自己没出息, 还去啃洋人啃过的烂梨?而且,她前途未卜,他实在也不想背上她这个沉重的包袱。 他回避起她来。索性从宿舍搬到办公室住了。 她也不再找他。她恨他,也恨自己。她觉得当初他出卖了她,而今她又出卖了 自己。她愈发思念跑到法国去的那个留学生。也许,这思念只是断了线的风筝,飞 出去了,却再也飞不回来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放走了那一只又一只的风等…… 她病倒了。 这消息,还是“圆规”先知道后告诉他的:“你知道吗?她病了?学院还要赶 人家走?可真是的!” 他和“圆规”知道这消息,她已经躺在床上一个星期了。她只是靠一点奶粉和 方便面维持着。听“圆规”这么一说,他心里一动,不管怎么说,他应该去看看她。 在偌大的北京,应该说只有他一个是曾经亲近过她的亲人。他知道了,不去,他对 不起她。他的心像鱼游向她。 犹豫再三,他去了。走进她的宿舍里,他看见她的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 在给她削着一个大苹果,红红的苹果皮螺旋似地在她的手中盘绕,竟然一点儿也不 断。 她明明看见他走进来,却不理他,只是和这位中年妇女讲话: “徐老师,您明天就回去吧!我的病好多了,没事的!” 哦,原来她就是徐老师:他禁不住打量了一番这位徐老师:四十四五岁的样子, 中等身材,瘦瘦的,白白的,文文静静中透露着慈祥与刚毅。似乎,一切中学女老 师都应该是这样子的! 徐老师发现他尴尬地站在那里。她以一种犀利的目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躺 在床上的她。她一切都清楚了。那目光似乎有着无比的穿透力。 “你就是……” 徐老师叫出了他的名字。显然,一切,这位老师都清楚。 后来,徐老师把他送出门时,对他讲,她是走投无路才给徐老师写了一封信。 学院没人管,家里也不管,徐老师担心她出了意外,特意请了几天假,从东北跑到 北京,她对徐老师说:“我不会死!不会死!我要活着,我要让所有人看看,我到 底是什么人!” 他无言以对。 “她的病没什么了,我只是怕她出别的什么事!假不多,我也得走,你要多照 顾照顾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看见徐老师的眼睛湿润了。 就是这位徐老师,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她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予了学生。在所 有的学生里,最钟爱她,觉得她有灵气,是块材料。正是由于徐老师一天天的培养, 不知给她吃了多少小灶,她才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她是全县唯一一个 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人。她给徐老师带来荣誉,也给了徐老师以安慰。她把徐老师当 成了母亲,徐老师也把她当成了女儿。这是一种特殊的感情。 他不能不感动。她对徐老师说:“徐老师,您放心走吧!我来照顾她……” 他真地照顾她了,他把办公室的折叠床拆了,把铺被卷又卷回宿舍楼,离得近 一些,有事方便些。他给她买了许多水果,也给她带来许多书。起初,她不理他, 他就默默地把东西放下,然后默默地坐着,见她翻身要起床喝水,他便赶紧跑到暖 水瓶前,给她斟满开水,见她好像要起来上洗手间,他赶紧给她端来痰盂……她还 能再说什么呢?爱情,世界上最难解释清楚的就是爱情!他们两人爱过、恨过,又 重新爱了起来。这一阶段,似乎又回到以往的岁月。如果就这样延续下去,他们的 生活也许会很惨,她不会成为什么作家,他也可能不能继续在学院里教书了……可 是,爱,却不会失去了。 是的,那需要付出代价。那样的爱也许会是珍贵的。他愿意出高昂的代价吗? “你会跟着我倒霉的!你想过吗?”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他想过。不过,他的激情是存水并不太多的水库,刚刚启开闸门还可以流畅一 阵子,慢慢的便干涸了,徒留下一个高大堤坝外表。 “你考虑到以后吗?” 系里领导和学院保卫处的老师把他找了去,这样平和地问过他。这话平和,却 棉里藏针。 他考虑过。而且,他知道这场谈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迅速地想起许多,最后 像射击直奔靶心一样,准确无误地想到最后,也是最坏的结果。 “我们不愿看着你犯错误!不要以为她被放出来就算没事了?她不够判刑的罪, 总还有其它的罪!卖身投靠给一个外国人,拍了那么多下流的裸体照片……” 他没有说什么。据说猴子变成人后,理智使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知道用兽皮 或树叶作为衣服,目的是遮羞。理智,人的理智第一件事是为了给人自身遮羞!此 时,他的理智如同受热的水银柱上升了。而感情,他觉得是兽皮或树叶背后的东西 了。 他把行李卷重新从宿合楼又搬回办公室。 她的病好的时候,再也没见到他。 他病了,急性肝炎,住进了医院。 三 “世界真大,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到了法国,首先看了卢浮宫,那里数 不尽数的艺术珍藏,让我感到这一点。我还是一个乳毛未丰的小孩子,还什么也不 懂!世界上有多少事还没见过呵!而以前,我却以为自己很老成,什么都懂,什么 都看穿了呢!到了法国的第二年春天,我就花了四百美金买了一张欧洲火车月票, 我要好好走走,用我的全身心拥抱整个世界……” 她还讲着,与其说是像讲课,不如说像在和同学们谈心。她的口才并不那么好, 不过,虽四年来不常用中文,她的话讲的却并不那么结巴。同学们听得还算认真, 除了少数几个女同学在拿着琼瑶、三毛的小说,偷偷在看,其他人还觉得新奇,睁 大眼睛在听。 她还在讲,讲她站在《最后的晚餐》的真迹面前,心是如何战栗。讲她到美国 纽约格林威治村和苏荷博物馆,在那些现代派艺术大师的作品面前,心是如何激动。 讲她在好莱坞中心的美国军团礼堂观看约翰·克里赞克的新剧《塔玛拉》时,心是 如何感到新奇。那戏不再受传统的四堵墙的局限,演员和观众从始至终在一起。剧 院里没有一个座位,观众走进场,就是走进戏里…… 应该说,他也听得入了迷。四年,时间并不长。她竟走了那么多国家,那么多 城市!想想自己,好难受。四年了,除了招收新学生和开过一次曹禺剧作研究会, 他去过重庆、武汉、上海和长春几个少得可怜的地方以外,他去过哪儿?他的大部 分时间是跑出版社,跑邹老先生家,跑图书馆的资料室……然而,他的一本薄薄的 小册子,至今还只是在胎中。四年!这时间简直如同一条橡皮筋,在她那里便抻长 了,而到自己的手里却缩短了。真是的,祸兮福所倚,她因祸得福了。命运!冥冥 中有个命运之神在暗暗主宰着。除此之外,他还能用别的什么来解释呢? “卖弄!唬这些大学生……”“圆规”忽然转过脸,轻轻地对他撇撇嘴。说着, 他把他的笔记本迅速地翻着,雪白的纸页像鸽子翻飞的羽毛。然后,他的手指揿住 了一页,递给了他看:“喏,这里,早有!” 他接过来。那是“圆规”的资料,他可以从原文外国报刊迅速摘抄一些资料, 丰富他讲的外国戏剧史。 上面写着: “《塔玛拉》,美国约翰·克里赞克著,获 1985年第六届洛斯·安吉利斯戏剧评论协会奖。” 他妈的!出国留留洋,把一门外语砸扎实了,真好!“圆规”的外语已经达到 这种程度了,我呢?我的英语却一点点扔回了英国。 他把笔记本还给了“圆规”。“圆规”拍拍笔记本,对他说了句:“你还听她 在这儿胡吹呀?我可走了!”他站起身来,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得听,给她捧 捧场,重温一下旧梦!”说罢,笑笑,他走出了礼堂。 他的心里酸溜溜的。 她开始讲她自己的创作了。同学们很爱听。他也想听听,像她这样一个当初只 会写几首朦胧小诗的人,是怎么成为一个作家的?他想起了她送给他的那两本书, 精良的封面,扉页,她的潇洒小照,龙飞凤舞的手写体署名……本以为放她走不过 也是一只猫头鹰,谁知如今回来的竟是开屏的孔雀呢? 也许,他天生成不了一个作家。他只能抱着曹禺那几部剧本,像条啃骨头的饿 狗一样没完没了地啃呀,啃呀,还要不断地啃出新的滋味出来。其实,她成功的秘 诀不在她的嘴上,而全在她的那两本书中。那里融进她的血和泪,她的爱与恨,她 的青春的梦……可以说,是她的一切。 他没有看懂那两本书。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命运对自己有些不公平。隐 隐约约,他有些妒嫉,也有些怅然若失。 有什么说的?这就是生活!此一时,彼一时!像古书中所讲的那样:易地桔便 为积。他妈的,地方有时候竟然起这么大的作用…… 他的思想跑了马,心中涌出的味道苦辣酸甜。这时候,“圆规”又走进礼堂, 走到他的身边,捅了捅:“我刚到系里,就接到给你的电话,说是有要紧事,罚我 又跑了回来。” “谁?知道吗?” “谁?不知道!”“圆规”眨眨眼睛,诡黠一笑,“是位女孩的声音!” “女孩”?他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哪一位女郎会给他打电话,赶紧跑出礼堂,跑 到办公室,接这位“女孩”的电话。 四 电话是社科院邹老先生的女儿打来的。 “从下午就开始给你挂电话,一直挂不通,我爸爸有要紧事,让你马上来一趟。” 应该说,邹老先生一家人对他都不错。他为人还忠厚,而且他评论曹禺剧作的 文章,深得邹老先生的赏识。 打电话来的这位千金,四年前见面时,她同自己前后脚从大学里毕业,如今已 经从美国留学回来。邹先生本人这四年虽未有新著的文章,但他的两个集子被三家 出版社再版,第四家出版社又将他这两个集子的文章筛选一下,搞出了一本选集, 一下子亮出了四本新作,也是硕果累累。 自己呢? 他又想起自己。莫非老天爷就不保佑我,让我尽走背字?还是因为四年前她的 事情,老天有意在惩罚我? 他骑着自行车飞快到达邹老先生家。客厅里还坐着一位年长的陌生人。 “来了?快坐!快坐!”老先生见他一脸汗走进屋,立刻招呼着他。 他落座之后,邹老先生又向他介绍那位老人:“这位是我的朋友!”又介绍他: “这就是我刚才向您说到的我的得意门生。” 他很快就听明白了,此人是外地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这次专程来出邹老先生的 专著。老先生颇有长者风范,对这位热心肠的编辑讲:“我这几年没写什么新东西, 再出一本书,炒冷饭没意思了,读者也要骂的!我给你推荐一个年轻人的作品吧! 他要比我有生气得多了!” 他应该感激涕零。 老先生对他说:“我把你的作品推荐给了他。你看是不是就把你的《论曹禺戏 剧中人物》这本书交给他们出版社出版?他们虽然是外地一家小出版社,却可以出 得快一些。” 他说:“可是,这本书已经给了……”是呵,书已经给了北京一家出版社,虽 说压了几年,但人家也没说就不出了呀。 “这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本不想对你讲,怕对你打击太大……” 邹老先生对他讲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的确太大了。他的那本书压了那么几年, 本应该今年出版的,已经列入发稿计划了。去年底,插进一杠子,挤进来另一本书。 这本书便是“圆规”的《论美国戏剧家》。事情很简单,他同“圆规”抗衡,像是 实力过于悬殊的足球队,只能让人家盘球过人,如闯无人之地,进门得分。而他只 能吃鸭蛋!邹老先生一说,他都明白,都明白!邹老先生可以在别处帮忙,但决不 会为了这样一本书,得罪“圆规”。与其说是得罪“圆规”,不如说得罪“圆规” 背后的人。就是这么回事。哪里也不是干净圣洁的伊甸园。人只要活着,就得考虑 这层层密如蛛网的关系。关系学胜过文学。关系学也渗进文学。 这个消息,邹老先生早了如指掌,而他却还蒙在鼓里。忽然,他想起这么一件 事,是有一天看完话剧《威尼斯商人》,从青年艺术剧院走出来,刚刚走到长安街 上,他听见前面有两个小青年谈话—— “怎么,哥们儿?就那么完了?” “完了?” “我说也是,这么漂亮的小姐,愣让人家给‘饯了行’,我说你要还有点儿高 仓健的血性,也得给那小子,连同小妞一起放放血!” 是呵!他也被人家“饯了行”!他能找“圆规”去说说,给“圆规”放放血吗? 一切,都是不见血的呀,不显山,不显水,暗度陈仓,像泰戈尔诗中所写的那样: 鸟儿飞过了天空,却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找谁去说?找“圆规”?找出版社? 就这样,计划可以变化,他的书又被压,“圆规”的书加了个塞。这算什么呢? 又有什么可挑剔、指责的呢?这些日子发生的大事,像上海枪毙了强奸犯——某某 市长的儿子,北京判处了出卖情报的处长——某某大人物的女儿……还管不管呢, 这样的事算得了什么呢? 只能说:美国的剧作家厉害,西餐吃得高蛋白多,打败了曹禺先生率领下的繁 漪、鲁侍萍、方达生、陈白露、金子、曾文清……这一大帮人。 “我看你还是快些把压在出版社的那本书稿拿回来,交我这位老朋友出版。别 让它再睡大觉了!” 邹老先生说的话言之有理。他能说什么呢?只有感谢。 他当下立刻骑车到出版社取回那部已经尘埋了的书稿,人家倒也不相挽留,只 是浅浅地道了个对不起。如此而已。仿佛那部书稿不过做了个为期稍长的冬眠,倒 也没有什么大损失,拍拍土,掸掸灰。他又立即骑车找到这位编辑,把书稿交给他。 邹老先生当即表示今晚就开始为他这部书撰写序言,力荐此书。这位上了年纪的编 辑连声感叹道:“邹老先生为人治学两者难得齐全呵!他这种宁可自己不出书,而 推荐年轻人出书的精神,可谓是人梯精神呵!” 他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只怕这书稿到另一位婆家再遭挫折。其它的,他一概不想。有什么用?他谁 也不恨,谁也不感激!他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等他回到学院,她的课早已结 束了,食堂里晚饭也早已经开过了。他只好泡了一碗海味方便面。 此刻,院长宴请她。几杯酒下肚,她同院长的脸上都微微有些泛红,彼此精神 焕发,正是宴会的高潮。 第四章 一 他下决心找她一吐为快。不管她是允诺,还是拒绝。他不必再要着面子,再为 了那可怜巴巴的虚荣心而受罪。压抑在心头的这个念头,像笼中的鸟儿,按捺不住 扑腾腾的翅膀了。书稿的事,仿佛成了催化剂。邹老先生的话,掀开了鸟笼的门。 请她帮忙!她只要答应做保出资,帮助他在法国联系学校,他便也可以出国留 学。也可以像“圆规”、像邹老先生的女儿一样,混一张洋文凭回来,免得再受这 份窝囊气。有些人就吃这个,仿佛放洋几载,学问一下就非同小可了。许多干部子 女,早已经从参军到经商、到留学,经过了这样“三次浪潮”了。谁不明白?有路 子、有关系的,海外有亲戚朋友的,都在找个保人,出点儿资助,找个学校,哪怕 外语狗屁不通呢,哪怕去给人家刷碟子刷碗呢,也要跑出去尝尝洋荤,回国之后胃、 肠子就不一样了,就连那些运动员,退役之后也知道余牌的力量要让位于洋文凭了。 于是,也鼓足了气四处寻找,也要去留留学。这简直成了一种热。中国人最容易脑 瓜子发热,也最容易凑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裹携着自己,也冲击着别人。 这念头,他早想过。在建国饭店第一次见到她,这念头便不请而至。可是,一 次次,他都忍住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他揣摩她不会拒绝。因为,她现在有钱, 替他出这么些钱对于她算不得什么,她的丈夫在巴黎也颇有些地位,她本人又颇有 些影响,替他找一个学校去进修学习,也是不困难的。更重要的是从她这次来和他 相处的情况来看,从她那两本书,尤其是第一本书来看,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那 书中记述他们之间的初恋,写得那样细致,那样大胆,那样淋漓尽致……初恋毕竟 是初恋。他忘不了。她也忘不了。他不要求鸳梦重温,他只要求这么一点点小事, 她能够拒绝吗?不能,决不能。这算不了什么!真的,算不了什么! 他说服着自己。一个人干一件事,最大的阻力,往往并不是来自别处,而是自 己的心。 “五一” 节要到了。 他费了不少气力,弄来三张展览馆剧场的音乐会票子。 “五一”前夕,将由法国著名歌唱家米海伊·马蒂厄演唱她精彩的歌曲。票子不大 好弄,他还是弄到了手。他要请她和她的丈夫一起去听音乐会。当着那个“洋种马” 的面,也许更好。音乐会结束,他便当着他们夫妇两人的面,提出自己的请求,郑 重其事,名正言顺。有美妙动人的法国音乐保佑他,一切会花好月圆的。 他打电话给她,她显得特别高兴,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格外清晰,嗡嗡的音波震 着他的耳朵:“太好了!我们在巴黎临行之前就想看米海伊·马蒂厄的演出。那时, 她在巴黎会议宫大剧院演出,可精彩哩!那时光顾着回国……” “请你的丈夫一定也来!”他又特地嘱咐了一句。 “一定!谢谢你!” 话筒放下了,手心里出了汗。“你的丈夫……”他的心里,耳边,仿佛还响着 这句话。 丈夫!本来,他应该成为她的丈夫的。谁知道呢,却桃代李僵,失之交臂。丈 夫却一下子从中国滑到了法国? 他想起了在她的那本《梦断关山》书中描写她丈夫的那一段。那一段,让他看 了挺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她会那样写。太泼辣,也太直露。国内作家是断然不会 那样写的。看完这一段,他仿佛不认识她了,又仿佛刚认识了她。准确说,他像迎 头挨了一棒。因为在这一段前,“洋种马”还只是“洋种马”而已。而在这一段之 后,“洋种马”变成了她的丈夫。 丈夫! 二 这一段,她用了这样一个标题:终于接到的一个电话—— 刚入冬的一天傍晚,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猜不到会是谁来的。这种时候, 谁会给我打电话呢?徐老师已经回东北了。Y又从宿舍搬回办公室住了。除了影子, 只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好心人还是有。那天,我从传达室前刚刚走过,传达室的老大爷叫住了我,告 诉我有我的电话。老大爷大概见我怪可怜吧?我握住话筒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 着我,我觉得那目光像是一个老爷爷望着一个爬高的小孙女,生怕她跌下来摔坏的 感觉。 “喂!喂!你是……” 嗡嗡的电波声传过之后,话筒里传过来挺清楚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涌到嗓子 眼,他在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那声音虽然迟疑,虽然试探,但我一下子听出 来是他的声音。我的手和心都哆嚎起来,竟然讲不出来一句话。 “你是吗?是吗?”他还在问。 我赶紧捧着话筒,一连说了好几个:“是!是!我是呵……” “我刚刚从法国到的中国,下了飞机就给你打电话,到了住处又给你打电话, 一直找不到你……” 他又说了好些,话像开了闸门的潮水,奔涌不停。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我的眼前只有一个画面:他来了!又来了!他来了之后马上找我!他没有忘掉我! 我捧着话筒,竟像是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了?”他在问。 我答不上来,还是在哭。 他索性不问,对我说:“你就在学院门口等我!我就来!你就在学院门口等我!” 他一连说了几遍,又嘱咐我,“就在门口,哪儿也不要去!” 他挂上了话筒。声音没有了。我的心随着那话筒放下时“砰”的一响,仿佛变 得空荡荡起来。我生怕这一切都只是梦。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我不哭了,却痴痴地 发呆。 “姑娘……”传达室的老大爷大概怕我出什么事,关心地叫了我一声。 “谢谢您!”我赶忙道一声谢,走出传达室,来到学院门口。天渐渐暗下来, 冷风不住地刮。我一动不敢动,就立在那儿。我像一个和大人走失的小孩子,可怜 巴巴在等着有人来招领。 我等呵!等呵!一直等到街灯亮了。学院门口出出进进许多人,都用一种异样 的目光扫视着我。我觉得身上落满了钢针芒刺。突然,一辆出租小车在我面前戛然 而止。车门迅速推开,跳下来一个高大的金发小伙子,没容我叫出声,他已经把我 揽在他的怀里,然后不由分说,把我拉进车里。 他就是我后来的法国的丈夫。 说实在的,在那一刹那,我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容,这些分手的日子,他变成什 么样子?我完全是凭着一种感觉,觉得是他!是他!当我依在他的怀中,我像是一 只雨中淋得湿湿的小鸟儿,找到了一片可以蔽雨的树林。我的全身心都软得像一滩 泥。 他回国后,放心不下我,又时时想着我。于是,他想尽办法,又找到一个到中 国来的机会。他这次是随政府一个经济代表团而来,他担任翻译和资料工作,要在 北京住上三至四个月。他问我愿意不愿意在这三至四个月中把一切手续和关系办妥, 同他结婚? 我点点头,他吻了我一下嘴唇。我从他那火热的嘴唇中感到温暖。听他讲述这 一切,我沉浸在幸福中。谁说爱情中没有忠诚,只有欺骗,只有占有,只有性欲? 外国人也有对爱情忠诚的。他们之中也有并不把爱情当成水性杨花,占上一点便宜 便逃之夭夭的人。他们也有对中国姑娘一往情深,如同对中国大陆一样。正像有的 中国人比有的外国人要好一样,也有的中国人比有的外国人还要坏,还要可卑!他 们对待爱情,不过像是对待新鲜水果,一旦果皮蔫了,他们便弃之如敝履了。 爱情,是超越国界的。 还等什么呢? 我们在北京找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我不能在这里写出来是谁帮助我找到房子, 那会给人家惹出麻烦。但我要说好心人是有的。 我们同居了。同时,到处申请办理结婚手续,到处受阻,到处对我拉抽屉,而 且一听我是同一个法国人结婚,常常翻出白眼球瞥瞥我。仿佛我是一个什么怪物, 不是和一个人结婚,而是和一个大猩猩或大河马结婚似的。 我们一起住了不到两个星期,事情就来了。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午睡,门咚咚 敲响了,闯进来一群警察,其中有一个女警察。他们只说了一句我们是非法同居, 便不容我们再讲话,在屋子里到处搜查起来。我已经经过一次这样的世面,倒不怎 么害怕,只是愤怒。我这个人可以有一百种错误,但爱一个外国人并不能算一个错 误,更不能构成罪行呀! 他们搜出《劳军女郎》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几本原文书,还搜出几本有着 裸体或半裸体插页的画报。这些都成了我的罪证。最后,一个男民警从我的枕头底 下翻出一个小药瓶。那是他从法国带来的避孕药。男民警递给了女民警,女民警看 看瓶子上的法文,她显然懂法文,对那男民警讲了句: “这是一瓶避孕药!”男民警也把药片拿走,那也成了罪证。 我们两个人分别关进看守所,“一个自甘卖身堕落的女人……”在审问中,这 是经常出现的句子。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款待?夜不成寐时,我 倒是认真地不只一次地想过:我真的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吗?在中国,还有什么样的 罪名对于女人更为可怕而残酷呢? 在这种时候,我什么也不再多想了。我不知迎接自己命运的会是什么样子?我 只想他。我觉得他对于爱比我还要坚贞。我对不起他,因为就在他想念着我,而且 在他想尽方法再到中国来找我的时候,我却曾经再一次委身给过Y一次…… Y,她又用了这个字母。在她这本书中,一共用多少个Y呢?在她的跟里,大概 我就像这Y一样木乃伊般的僵尸吧? 爱情?她得到的就是爱情吗?我失去的也就是 爱情吗? 她的这本书真好读,流畅得像山涧流水。他一口气读完,而且便记住了,记得 详详细细。伤佛那本书有很多地方,不是由她来写,而是由自己来写的一样。 以后的事情,他都清楚。因为那不过是公开的秘密,早在学院里传开了。她和 那个——她的丈夫的上诉,引起上一级部门的重视。此外,惊动了法国政府,通过 大使馆过问了此事。国外有一些像狗鼻子一样灵敏的记者也前后报道此事。最后, 将他们释放了,允许他们结婚。她便随同她丈夫一起飞回法国,申请定居巴黎,入 了法国国籍。热热闹闹的一场,足够曹禺先生新创作一部戏。最后的结局定是有情 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后来,听“圆规”透露出内部消息,上级单位为此专门发了 一份简报,一是要加强大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二是要严格掌握、分清政策界限, 防止人为恶化事态再次发生。 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再大、再剧烈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人们慢慢淡忘, 又被许多接踵而至的新的刺激所充溢着。也是,人们如果总不把过去的事情丢掉, 而死死抱在怀里,这个世界还不拥挤得要爆炸呀! 但是,我能忘吗?她能忘吗?他想。这想使他格外痛苦。 三 “五一”节前夕黄昏,他早早地便来到展览馆剧场门口。他想提前来等候她和 她的丈夫,这是礼貌,也是他心情有些迫切。 谁知,她比他还要早就到了,正站在那儿等他。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仿 佛预兆着不吉利的影子,因为他忽然想起那年暑假,他同她到北戴河,那天清早, 他们早早就爬起来,希望是第一个到达海滨的。可是,早已经有一对老夫老妻在海 滨沙滩上捡贝壳了…… 冥冥中,是有命运之神的。他想。他揣好了一肚子话,请她同她的丈夫帮忙到 法国留学,帮助他拓展一条新路……但愿不会产生意外的周折。 她的丈夫没在。 “他呀,今晚语言学院有学生迎接‘五一’的联欢会,请他一定参加,还要他 演出个节目。没有办法,他实在抽身不得。他让我向你表示感谢。”她解释着。 他们夫妇这次从法国归来,他还没有见过一次这位“洋种马”呢!学问与爱兼 而得之,这家伙一定很得意吧?我他妈的简直像一个战败国,摇起一面白旗,向人 家做一个可怜的姿态吗?“洋种马”的不来,给他带来一丝不愉快的阴影。 离音乐会开始时间还早,他和她沿着通往剧场的甬道缓缓地走着。那样子,颇 像一对深情的恋人在散步,让过往的行人很是羡慕。是呵,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一对 这样的恋人或夫妇,可以让人们羡慕,但那只是一个恍惚的梦,一朵昨日黄花罢了。 想想自己,也真有些好笑。刚刚听说她要出国的消息时,他还躺在医院病房里, 治他的肝炎呢。那时,他瞧不起她。干嘛要跑到外国去?外国的月亮就那么圆吗? 干嘛嫁给一个外国人?难道中国的小伙子都死绝了吗?也许,他还太狭隘,一个中 国姑娘嫁到外国去,同一个外国姑娘嫁到中国来,算什么大事呢?为什么心里不痛 快?仿佛什么宝贵的东西丢失了一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民族心理呀!可是,当时, 他这种想法得到肯定。他被认为是爱国的。而她呢?俨然像卖国的、叛国的,虽然, 谁也没那么说过。 现在,轮到自己也想走走她的后门,也想到国外镀镀金,换回一个新的身价来 了,他妈的。 “你看过我的那两本书了吧?”她问。 “看过了。” “提提意见吧!” 他说不出。 “以前写作文,可是你经常帮我改的呀!” 她笑了。他只有苦笑。 “有人说我这是在发泄对共产党的不满,你这样看吗?” “没有。怎么会是这样呢?” “那我真要感谢你!我是有些恨,但恨不是共产党,而是恨有些人,和比有些 人更为严重的那极‘左’的东西。这种恨,也是一种爱,这你能够理解吗?” 他答不上来。 “你没有这种深刻体会。我有!好比我对你也恨,但这恨里包含着爱。” 这话让他感动。 “这两本书出版以后,我正经红过一阵,得意之后,我特别苦恼。这时候,有 几个香港来的记者找我,后来我知道他们是从台湾来的,他们是‘台独’组织的人。 他们首先拉拢我到台湾去,又拉拢我,要我写骂大陆、骂共产党的书,稿费从优。 我拒绝了他们。我对他们说:‘我从小是在祖国长大的,是在共产党的教育下长大 的,虽然,我来到了法国,入了法国籍,可是,我对祖国的感情,你们并不了解!’ 后来,他们又找到我的丈夫,想让他来写文章抨击一下中国,他们认为他深受其害, 最有发言权。可是,我丈夫也拒绝了他们。他说:‘我对中国是有感情的。否则, 我不会学汉语,更不会娶一个中国姑娘做妻子……’” “洋种马”!“洋种马”居然能说出这番漂亮的话,让他感动。他看得出她也 被自己的叙述感动了。 “这次回国之前,还有人拉我的丈夫去台湾讲学,那里可以给他丰厚的报酬。 他问我:‘到哪儿去好?’我问他:‘你说呢?’他说:‘当然是要去大陆!’我 们来了,飞机在北京上空下降的时候,我的心咚咚直跳……”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很想对她讲几句什么。一直听她侃侃而谈,她显得健谈起来了。而他什么也 讲不出。他实在没有想到她能又像以往一样,袒露出内心的一切。这时候,他仿佛 觉得又踏入了往日的岁月,心和心相依,无遮无拦,像是晴朗天空下的一片辽阔无 边的高原,风儿尽情地吹过来,又吹过去。他想,她的这些话一定是憋了四年了, 她想对人讲讲,不是对丈夫,也不是对自己写的书讲,而是对祖国的人。她选择了 他。是的,她只能选择他。他隐隐感到一种慰藉,和愧疚。 “一下了飞机,看见北京机场四个大字,我就想起四年前从这儿离开的情景。 你还记得我在书中写的那一段吗?在首都机场,登上飞机,就要告别北京和祖国的 那一刹那……” “记得。” “我哭了。哭得格外伤心。我的丈夫怎么劝我,我还在哭……”书中是这样写 的。 “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这样痛哭吗?” 他没有回答。她自己也没解释。 “你说我真的是那么梦寐以求离开自己的祖国,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吗?” 她又一次问,又一次没有得到回音。 “那时候,我常常想起我小时候,母亲死了,爷爷和奶奶又死了,我是一个被 人抛弃的可怜的小姑娘。初到法国,一下子离开祖国这么远,而且,很有可能就这 么一辈子也回不去了,我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我觉得和小时候一样,有一种被抛 弃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他依然说不出一句话。 “真的,那时候,我可真苦恼。虽然,我的丈夫不住地安慰我,带我到处走走, 散散心,常常沿着爱丽舍大街,到杜拉雷斯花园去散步……为了安慰我,他总是向 我表露他对我的爱。他说他离开中国,回到法国时,时时都想再回到中国找到我。 他说他手里还拿着我的那本《明何璧校本北西厢记》的书,他常常念那里面的第四 段。你还记得吗?” “记得,第四段‘草桥话别’……” “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 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 穴……”她竟然背得这么熟。 “你丈夫真是爱你!”他对她讲这句话,心里涌起异样的滋味。 “是的。他一念这词,我哭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爱我,我感动了,而是因为这 首词也像是写出了我的感情似的!我割舍不断的还是对祖国的感情呀!这种不清不 白的离别,最伤人心呵!我丈夫的安慰排遣不了我的苦恼。以前,虽然我也曾有过 大大小小的苦恼。但我觉得这种苦恼是人生最痛苦的了!我不只一次问过自己:我 这样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值得不值得?这些,我都写在了我的第三本书里,名字叫 《丁香结》。”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他想起了李璟的词《浣溪纱》。是用 的这首诗的意思吗? “这本书快出版了,写的全是我到达法国以后的生活和思想,其中也写到了你。” 她淡淡一笑,望了望他。他知道,在这本新书中,他依然只是Y而已。 “你知道,初到法国,我最想念的是谁吗?这四年当中,我最想念的是谁吗?” 忽然,她站在一株柳树前,眼睛盯住他的眼睛问。染上新绿的柳枝条袅袅婷婷,在 她的头前飘曳,黄昏的余晖在她的脸上涂抹着明灭的光斑。这一刻,她的话,和她 的面容,都是那么动人。他希望他们就这样站着,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化作 两块岩石,使瞬间的梦幻变为永恒。 “我……你最想念的是我……” 他希望她能这样说。他自己却不敢这样说。 “你和徐老师。” 他的心长舒一口气,像跑到尽头的运动员,渴望裁判给自己亮出比分牌。她的 这句话像是给他以往过去悠悠岁月的仲裁。 “我和你以往的事情,我毫不隐瞒都对我丈夫讲过。他是个豁达又注重感情的 好人。真的,你别把外国人都看得那么好,也别把外国人都看得那么坏。他对我说: ‘人的初恋是一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我挺感激他尊重我同你以往的感情。” 他的心头像吹进一股温馨的风,一种久别远逝的情感,又重新回归到胸中。他 感到一种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冲动。 一个人,由于种种原因,可能会爱上两个或几个人,并不见得对爱不忠诚。一 个人,可能一辈子只和一个人结婚,白头到老,不见得就是忠诚。我呢?我和她相 比,算什么样的人?当她的身影从学院消失了,从中国消失了,他恨过她,骂过她, 甚至诅咒过她。可是,也曾经刻骨铭心地想念过她。他曾经到她曾经住过的宿舍去 怀念过去的一切,似乎她还躺在那里。他也曾到过她同自己一起漫步的校园小道去 倾听以往她那轻快的脚步。他也曾到过她同自己一起吃过馄饨的东单夜宵店,还是 买上两碗馄饨,两个芝麻火烧,摆上两双筷子,面对面仿佛她坐在那里…… 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那些裸照,他不敢承认那是自己为她照的。他骂过自己胆 小、虚伪、自私,他对不起她。这一切是由自己的手断送的。他恨过自己!“记忆 有如毒蛇,悔恨咬噬着深心。”普希金的诗句犹如鞭子,曾经抽打过他的心…… 然而,以后呢?四年!时间,可以洗平一切。他觉得自己对她要悔疚终生。他 不如她。在这一刻,她使他的心得到净化。她把他又带回以往那美好的时光。不管 怎么说,他们有过美好的时光。 四 音乐会开始了。 米海伊·马蒂厄在深情地演唱她拿手的歌曲《阿维尼翁的小女孩》。那歌真好 听,回荡在偌大的剧场上空。 自从她回归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肩靠肩挨得这样近,坐在一起。 她的连衣裙薄薄的轻纱撩拨着他的胳膊,她的发香和体香也就在身边缭绕。这一切, 以前是多么熟悉。而现在又近在咫尺。一种温情如马蒂厄的歌声一样,潺潺流水般 流过心头。 他真想此刻轻轻地吻她一下。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伸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感到她的纤细 的小手缠绵、柔软。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也明白过来了。他来并不是为了和她听这美妙的音乐, 也不是追寻这往日的梦境,不是!他是为别的目的而来。他欺骗着她,也欺骗着自 己,同时欺骗着这动人而美好的音乐。 他骂自己,我真可悲!他禁不住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只要一松手, 她,连同许多美好的东西,以及这荡人心弦的音乐便会一下子消失掉。 音乐会结束,天色已晚,星光月色璀璨,是北京难得的好天气。她还沉浸在音 乐之中,走在街上对他讲:“真没想到在巴黎没听到米海伊·马蒂厄的歌,在北京 反倒听到了!” 他没有想到米海伊·马蒂厄的歌会让她那么高兴、激动。 “你大概不知道,我特别喜欢听她唱的歌,也特别佩服她这个人。她的父亲是 个石匠,家里有十三个孩子,她是老大,从小就干糊信封的活养家,日子过得特别 苦。可是,她咬着牙,凭着刻苦,靠她自己的努力,成功了!听她唱歌,我就想起 自己,靠别人也能得到东西,但只有靠自己得到的才会是有价值的。我挺佩服她的! ……” 他默默地听着。 “呃!你怎么不讲话呢?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你骗不了我,你还和以前 一样,肚子有事,一定要挂在脸上……”她笑着说。 他打断她的话:“你饿了吗?我们找个夜宵店吃点儿东西,边吃边谈好吗?” 她点点头。 他们来到新街口的一家小吃店。他把她让在座位上,不由她讲什么,自己先说 道:“虽然店小,也没什么好吃,是地道的中国小吃。我来请客!” 她也不推辞,微笑着点点头。 他端来两碗馄饨,两个芝麻饼,和两罐白云牌啤酒。这一切,使他又想起他们 最初相爱的那一年冬天,他们在长安街上走呵,走呵,顶着寒风,走到东单夜宵店 的情景。 “还记得吗?”他轻轻地问。伤佛那话题,那回忆,是一个怕磕碰的细瓷艺术 品。 “记得!”她用调羹抿了一口馄饨汤,然后又补充一句,“怎么会忘呢!” 他不知该再讲些什么。 她却勾起无限情思,话多了起来:“你知道吗?在国外,我常想起在国内的许 多事情,其中也包括这馄饨。没离开祖国前,我真恨不能立刻插翅飞走,我觉得对 我太不公平了,我一天也不想再多呆了。真的一踏上异国的土地,心里又想起祖国 来了。这些,你能理解吗?” 是呀!我能理解吗? “我首先给徐老师写信,也给家里写信……” 她没有给我写过信。他望了一眼她。 “我家里来信,一下子对我亲热起来,我特别感动。尽管以后我的父亲和继母 总来信要东西,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贪心老太婆。我也高兴。我总能知道 祖国的消息。那时候,我真想呀!我真正尝到什么叫做思念的滋味儿。有一阵子, 我还总想起在大学时写过的那首《简爱》的小诗。你还记得那首小诗吗?” “记得。” 简爱:你为什么要把中间的心字挖走了呢? “那纯粹是一首地道的中国的诗。我的丈夫想把它翻译成法文。他无法翻译准 确那繁体字的‘爱’与简体字‘爱’之间微妙的差别,可我对他讲:‘字可以简化, 一个人的爱,是无法简化的。把心挖走了,爱也就不存在了。’你说呢?” “你这是作家的语言。”他笑笑。 “可这是我的心里话。” “我懂。” “你还记得我的那位徐老师吧!我永远感谢她。没有她,我可以说是一个傻丫 头。我给她寄了一些东西,她来信说一定不要再寄了。我觉得是自己对她的一片心 意。可她又来信了,生气地对我说:‘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你如果要寄。等到我 四十八岁那一年,给我寄一条红腰带来表示表示你的心意吧。那一年,是我的本命 年。’” 这位徐老师,还信这一套。她是她唯一的知己。我不能算。无论在什么样情况 下,她始终如一对待她的学生。一辈子能碰见这样一个老师,是学生的幸福。他不 由钦佩起徐老师。 “我说:‘好吧!’她的本命年,我一定寄给她一条最好最好的红腰带。我们 家乡那里可信这个了,可以保佑她。而且,我也做着努力,希望能够在徐老师的本 命年时回祖国一次,亲手把红腰带给她扎在腰间,她一定更高兴了!可是,她没有 等到那一年……” “怎么?她……” “去年,她病逝了。是肝癌。这病已经好多年了,那年,她来北京时,就有了 这病,学校让她来,是让她来检查一下病的。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 自己……” 她的泪花坠在睫毛上。他的心也沉沉的。人生中到底是苦难多呢?还是幸福多 呢?也许,人生就是不断在苦难的挣扎和搏斗中去追求幸福吧,离开了苦难,幸福 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了。 “这些话,我一直想找人倾吐!说出来,心里才痛快。我早和我的丈夫商量好 了,放暑假时,我们一起回家乡看看,一是看看我家里,二是看看徐老师。她的坟 就在那里……” 馄饨和饼都吃完了。 “赶不上你们西餐吧?” “干嘛要这么讲话!西餐本身并没什么罪过。我们中国人总是爱给自己看不惯 的东西定罪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她强调了“我们” 这两个字, 说罢,笑笑。他也笑了。人和人之间,能成为 “我们”是不容易的,我们,不管走多远路程,隔多长时间,我们还是我们! 走出小吃店,街道比白日清静许多,也显得宽敞许多。春夜的天空,天鹅绒幕 布一样柔和、舒展。无数大大小小的星星一起争着闪亮,每一颗星星似乎都有着无 限的秘密,眨着的光那么神秘。 他想替她找出租小汽车,送她回去,总也找不到一辆。时间并不算太晚,北京 的夜就已经睡去了。难怪有人批评北京没有夜生活。夜生活,并不是一个坏词。可 有人一听说夜生活三个字,马上联想到的是钻被窝睡觉。真是没得救! 他向她发着牢骚:“刘心武则刚写完《公共汽车咏叹调》!可我们还得在这儿 咏叹下去!你看到了吧?有什么办法!赶不上巴黎吧!” “没关系!我坐公共汽车一样的。别看我四年没在北京。一回到北京,一切还 那么熟悉。好像昨天才离开,今天又回来一样!” 只好往公共汽车站走。 忽然,她眨眨眼睛问道:“一直没有好意思问你自己个人的事,你现在还没有 ……” “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她去了美国,也就又剩下我一个人。 你呢?你的一切还好吧?” “还好,除了想回来看看,一切都好。丈夫很好,而且我们还有了一个两岁的 小女儿。”她说着,从挎包的钱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喏,就是这个小家 伙。” 一个挺可爱的小姑娘。像她?还是像“洋种马”?望着照片,他心里挺不是滋 味。那一年暑假,从北戴河回来,她怀了孕,当然,那实在不是时候,是他带着她 到处求人,一直跑到地安门一家小医院,才做了人工流产。呵!也不知道那是不是 一个小姑娘…… “送给你吧!”她指指照片。她还记得那次进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的事情吗? 他一直坐在走廊的白长椅上等她,等她。等她出来后,她抱歉地说:“你看,打破 了你做父亲的梦了……”他说: “没关系的。来日方长,以后毕了业……” 以后……是呵!以后,有些事情是没有以后的。开始,便是结束。 “有时间找我来玩!” 他一直把她送到语言学院门口,临分手时,她向他伸过手来,这样客气而热情 地说。 握握手,她走了。他立在那里,久久未动。突然,他朝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她 的名字。她回过身,又走了回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什么事吗?还有好多话都没有说呵!他今天来找她真正要办的事还没有办 呵!难道他忘记了吗?他想了那样久、那样久,自从她从法国归来,踏上这块土地, 重新闯入他的生活,他就在想,他怎么会忘记呢?他的嘴唇嗫嚅着。可是,最后, 他也没有讲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他连自己也没有弄明白,便靠近 了她,用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然后垂下头迅速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她没有 想到他会这样,却禁不住也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只是这闪电般短暂的一瞬, 他们又像两股溪流分开了。这一瞬间,他望见她的眼眶里泪花一闪,辉映着星光月 色。 他再没有讲话。她也再没有讲话。告别了。就这样告别了。四月最后一个夜晚 温煦的风,吹拂着他们…… 1986年6月21日写毕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