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文集
附录 最深情的歌 知音却是谁?
——关于肖复兴《绝唱:老三届》的题外话
1998年中国各地纪念上山下乡运动三十周年的活动,既可以看成“老三届”
自我打气鼓劲的誓师礼,也可以看成他们重新吸引历史聚光灯的团体操。然而,为
众多当事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纪念活动也像某种回光返照、临行一搏的“告别秀”。
“老三届”能得到后人的理解吗?
无可否认,“老三届”(1966~1968年高中和初中的毕业生)这一代
人,跨世纪之际虽然刚届天命之年,已经逐渐被挤到了社会边缘。尽管人们能够数
出多少“老三届”人当了这长那长,成了这家那家,但正如许多人所指出的:老三
届人中的佼佼者,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作为老三届的代言人?眼下“沉默的大多
数”已经下岗或者面临下岗,“发挥余热”这个往常只用在离休官员身上的词,竟
也开始用在他们身上了——即使带些调侃色彩也减轻不了其压力!肖复兴这本“绝
唱”,值得称道的正是他避开了那些“老三届”中的风云人物,转而将取景框锁定
“沉默的大多数”,祈望探究普通人的命运,传达普通人的声音。
肖复兴本来是在上海《文汇报》“我们这一代”专栏里写了一连串“老三届人”
特写,大概读者反响不错,便将之辑录成书。他介绍我们认识了这样一些头上没有
光环、胸前没有奖章的“老三届”:既写他们当年如何被打麦机吞噬一只胳膊、全
身一半皮肤被烧伤、冬天在场上大豆灌袋脚和袜子冻在一起,更写他们“现在进行
时态的生存状态”:卖冰棍,开出租,养鸟,卖菜,酗酒,省吃俭用陪子女苦读,
端屎端尿给老人送终。他们中有人看重“三杯吐然诺”,但千里迢迢给香港的老同
学带去紫砂酒壶,老同学却避而不见;他们中有人寄望“儿女忽成行”,但无论怎
样想弥合两代人的思想情感的鸿沟,女儿却掉头而去(均见书中故事)。这些人,
这些事,或许谈不上多么典型,但是却令我们感到何等熟悉!
“老三届”确实就是这样一茬人:彼此之间有一种天然的情感纽带,以至不论
走到哪里,见到素不相识者,只要一相互介绍是“老三届”,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本
能的亲近;“老三届”不约而同地具有某种共性,尽管你难用理想色彩、吃苦精神、
悲壮情怀之类的词来一言以蔽之,也说不清道不明那究竟是长处还是弱点。更奇特
的是,正如有作家慨叹过的,一般来说,社会群体的规模与成员的心理认同成反比。
中国还没有一个社会群体,有“老三届”“知青”这样大的规模,又兼有如此之强
的凝聚力。——复员军人,大学毕业生,白领阶层,个体户,留学回国创业者……
都难望其项背。
笔者作为“老三届”的一员,今天来读肖复兴这本书,来品味这一代人沉甸甸
的历史命运,“青春时节下乡,青春已过步入五十岁上下时下岗。历史在大踏步地
倒退时,以他们作为历史的牺牲品;历史在飞速地前进时,又是要他们作为历史的
润滑剂。”“他们在讲究出身的年月,背负着档案袋里出身这张沉重的纸;他们在
讲究文凭的时代,背负着没有文凭这张沉重的纸。”“他们在而立之年未立,在知
天命之年知命。”感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不待言。但更使我心头沉重是另
外一个问题:老三届“绝唱”,知音却是谁?
我产生这个问号,是在1998年。全国各地为纪念上山下乡运动三十周年,
纷纷举行花样翻新的活动,这些活动少有官方组织,多由民间发起——到处都不乏
一帮热情很高的当事人去串联、策划和推动,“老三届”中大款人数也有了不少,
从财力上可以支持。这场全国规模的纪念活动,既可以看成“老三届”(这里我们
暂且忽略不计“老三届”与“知识青年”这两个概念的差异)自我打气鼓劲、重新
证明和实现自我价值的誓师礼,也可以看成他们重新吸引历史聚光灯的团体操。然
而,为众多当事人始料未及的是,纪念活动引发了对这一代人那么大的争议,使这
一纪念活动也更像某种回光返照、临行一搏的“告别秀”。
他们念兹在兹的先是叱咤风云后是披荆斩棘的当年,感兴趣的都是同代人,在
非同代人看来远远没有什么值得那么大书特书。我亲耳听到过有人这么讥讽:“老
三届”津津乐道当年所受的各种苦各种罪——从官吏压迫,到恶霸欺凌,从农活劳
累,到乡村闭塞……但是讲着讲着,讲出满腹怀念,讲出满腔向往,却偏偏惟独那
一份“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们之间相赠最多的诗句是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
了你》:“而那过去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以致于“老三届”被人目为自
恋患者了!
“老三届”对“老三届”当年的重视,与别人对“老三届”当年的漠视,形成
了如此之大的反差。这就使我难免感叹:肖复兴的“绝唱”,很可能其“知音”只
能是我们这些同代人。而当我们这代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绝唱”真就是“绝唱”
了。人说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老三届”均不可得,只剩下被人理解
的渴望了——当然主要指的不是被同代人理解,而是被下一代人理解。来这世界一
遭,人生的痕迹划错了也好、划歪了也好,都无法校正,只愿后人能够明白怎么划
错的划歪的,明白有这么一道人生的痕迹!然而,“渴求理解”是不是也只属奢望
呢?
笔者听到了太多“老三届”的后代对父母不理解的事例。以致于当笔者在美国
长大的女儿读高中时写英文诗中提到母亲当年站在收割过后的田野,就足以使我喜
出望外。本书中《回扎鲁特旗》一篇写到当年知青齐玉珊和老黄带着孩子,同伴共
67人回插队的地方,在洪水阻隔中,孩子理解了父辈的经历与感情——但像这样
的例子能有多少呢?
但我仍然抱着一种盲目的信心,如同肖复兴所断言的:“老三届”“连带的是
上下两段断代史,即使这一代老三届人全部消亡,下一代人也仍然会对他们感兴趣,
其实是对他们这段跌宕的历史感兴趣。”不管知音在哪里,是否能听到,这一代仍
然要发出“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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