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徐坤文集 一间自己的屋子 那会儿我还是一只“菜鸟”。(刚刚上网的人统统被称为“菜鸟”,其特点是 两眼一摸黑,带着贪婪和好奇在网上瞎逛,到了交费的日子里,捏着高额的话费单 子一脸沮丧,站在邮局柜台前连哭的心都有)。当时我对网络的热情十分高涨,每 天都要趴在网上好几个小时,苦练各种技术本领。先交费申请来一个主信箱,在网 上安下了一个自己的家。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给朋友们发伊妹儿,请他们以后用这种 方式跟我联系。具有高级职称的网上高手朋友见了伊妹儿后来信通知:速去各个站 点申请免费信箱!主信箱一般只能告诉亲密的人,免得被广告商或网上黑客用大量 垃圾文件给毁掉。我一听,有免费东西可申请,这事好玩儿!于是便怀着老大的臆 想,再发伊妹儿向高手朋友请教道:那么,我是否可以有秘密的单独的信箱?也就 是说可以不和家人共享的免费信箱?比方说象伍尔芙说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之类? 说这话的前提是,家里两台电脑,虽然夫妻各用一个,但要通过同一个网络连 接上线。注册的主信箱也是两台电脑共享,平时都能够开启和接收。如此一来,要 在网上用信箱搞些小小阴谋活动就不容易了。(可见人的本性,本是利己和排他性 的。当遇到新生事物时,第一件事,本能的就想到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朋友一 听,乐了,回信说:只要你的家人不是电脑高手,伍尔芙的事,好解决。小菜一碟。 改天见面,面授机宜。 如今当我已具有网上中级职称以后(自我考评的),想起当初问的那些问题是 多么稚嫩的小儿科啊!但当我第一次自己动手, 在站点上申请免费信箱时,过程 看上去还真是有点艰辛。在填写申请资料诸如“生日”“工作单位”“年龄”等等 时,我跟那些没有经验的菜鸟傻瓜一样,全都如实填写,一切行迹全都暴露无遗。 (要知道,网络本来就是一个假面狂欢场所,所有上去的人,全都用假的资料假的 名称注册。你一裸脸,还搞得人家手足无措了呢!网络空间上也有它自己的游戏规 则。)写完才想起,本想设“一间自己的屋子”,而这些信息,老公了如指掌,一 点就开,钥匙仍可以掌握在他的手里,还算什么“自己的屋子”啊!于是推倒重来, 一一用假信息填写。但是遇到一个问题是:随便乱填肯定不行,尤其是涉及到“生 日”等等数字,如果写完连我自己都忘了,那么回头再来通过它改密码什么的,我 就进不来了。还有,它有一个“提问”栏,由申请人自己设计问题和答案,也是供 忘记密码时回来寻找恢复记忆用的。这些东西颇费了我一番脑筋,反复修改了好多 次,答案也换了好几种,但每填一次材料,都会发现,这也是跟老公共享的记忆, 完全能够被他破译猜解得出来。从房间号码到银行帐号到家里父母兄弟姊妹的生日、 再到要好的朋友的名单……简直就是两人谁也瞒不过谁。蓦地发现,十几年的夫妻 共同生活,足已使“我”不是“我”,而“他”不是“他”,所有的记忆材料和个 人信息,完全成为双方共享。 这个发现令我沮丧。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那么简 单。首先说,就算有了一间网上“自己秘密的屋子”,又能做些什么?如今这个资 讯发达、信息成灾的时代,人们之间,还有多少私人信函往来?自电话普及后,就 再也难得见费时费力的手写体书信,邮局里每天大量飞来飞去的,不是信,而是信 息,是没有私人内容的牛皮纸公函和印刷出版物。我和老公都属于整天跟这些个东 西打交道的行当,如果有两个星期不及时清理,就有可能被印刷读物和打印文件给 淹死埋没掉。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友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即便是有,也全都高度格式 化,朋友之间的问候、寒暄,全都是一样的,是从书本上背下来的统一的格式、统 一的话语。 再则说,这样一个以“夫妻合作社”形式存在的充分开放的民主社会和自由空 间,当每个人的通讯录和名片夹都溢出了三四本以上,对对方的人际关系和日常交 往都无法打探和把握了,再想关心,还关心得过来吗?自己把自己半径范围内的人 和事处理好尚且忙不过来,谁还有闲心和兴致关心对方的信函? 一个飞速旋转、高度格式化的社会,会自然而然的拒绝和排斥私人话语和私人 空间,个体生存的私密性几乎就不存在。而我们身处其中时,往往却会无知无觉。 这是我当初在做菜鸟申请信箱时没有察觉到的原理。只是后来才渐渐明白了。 尽管当时的注册申请过程遇到了种种困难,但身为女人,当她在伊甸园里、身 上只披着树叶时都会惦记着偷吃树上的圣果,更何况现在已经穿上了衣裳、掌握了 大量现代化技术了呢,“做坏事”的心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簇新的网络交往 方式面前,谁都会被“有个自己小秘密”的心思鼓动诱惑。于是,就绞尽脑汁,想 法用闺中女友的名字、生日、电话号码之类注册申请下了免费信箱。申请了一个还 不够,又贪心的不断到各个速度快的网站申请下来一个比一个容量大的免费信箱, 臆想着今后把它们分成“男信箱”和“女信箱”、跟“这个人”通信的信箱和跟 “那个人”通信的信箱。由于担心老公破解一个就会解开其他,还每个信箱分别使 用了不同女友的名号。 结果怎样?时至今日,除了一两个常用的信箱,剩下那些,除了我自己申请完 毕之后往里面发的一封问候自己的信:Hi!今天过得好吗?就再也没用过。时间长 了,等我再去找它们时,自己也把密码忘了,要来来回回试半天,索性就废弃。不 用它们的原因是,当我每次上网,用一个强大的“狐狸”(foxmail )来同时收取 这一个个信箱里的信的时候,常常要因为挨个信箱的登录连接而影响了速度,远不 如登录一个信箱同时收取无数封信痛快。在网上,速度可就是金钱啊!再则,一个 人也实在没必要有太多信箱,即便它是免费的,网上一旦有了通讯地址,就不能总 变,就象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不能总变一样,否则会给找你的人平添麻烦, 也给人留下一个不踏实和不可靠的印象。还有,即便是有一些“秘密”的信,都发 往一个信箱里也无妨,只要密码控制在自己手里,勤改勤换,不让人知道就行了。 ……然而,费了这么半天劲,最让人失落的却是,我老公对我的信箱以及网上 聊天记录等等一点兴趣也没有,就象他对我的文件和文章没兴趣一样,平时根本不 屑于到我的电脑上来。而作为家庭成员中已有些“玩物丧志”的一个半技术高手的 我而言,对那台配置相差许多的电脑及其守着它的主人就更显得没有兴趣,除了有 时帮他查查毒和进行一些碎片清理。人们都活得越来越漠然、越来越只知道关心自 己了。 我的那些无数个免费信箱、那些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们,此时都静静 躺在各自的网站里,在一个男女平权的自由网络空间中,默默的,怀才不遇。而我, 花费了大量时间和金钱,只是享受到了最初申请她们、盖建她们这些“外室”时的 战战兢兢的诡秘和甜蜜。 1999年9 月26日于北京双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