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第一次回家过年是在七岁时。以前也回来过几次,先是老太太,后来是望 庭,年纪大小,邯郸只记得家中遍地缟素,别的什么印象也没有了。 有一回他正好四岁,似懂非懂的。秋儿牵了绣襦叫她喊哥哥。绣襦已有了一些 大小姐脾气,很不屑地看他,很有点敌视,冷不防就推了她哥哥一把,邯郸不防备 坐了一屁股的烂泥,又羞又急竟哭起来。秋儿笑着过来拉他起来,一边笑一边哄道, 真是个乡下傻小子,小笨蛋,真是不害臊,被妹妹推倒了还好意思哭,你还不如你 妹妹呢,你有什么用,长大了不过是个笨头笨脑的小笨瓜,你有什么用啊,绣襦在 一旁瞎起劲,跳着脚喊小笨蛋、小笨蛋。秋儿正嘻嘻笑着,没瞧见少芳正好路过, 站住了看已有好一会儿了。少芳不言不语地就给了秋儿、绣襦每人一巴掌,打得秋 儿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不敢作声。少芳冷笑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敢骂他乡巴 佬、小笨蛋,你敢骂他,除非你不要命了。他是我儿子,你就得管他叫少爷。下次 我再有一回听到你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用针戳烂了你的嘴。秋儿挣红了脸又不敢分 辨。少芳刀子似的目光停留在绣襦脸上,还有你,绣襦,你也给我记着,他是你的 哥哥,你再听下人们挑唆,再那么霸道,我一样扒了你的皮。 邯郸在一旁看着,忽然掉头就走。他娘拦住他,命令他,邯郸,你去打秋儿和 绣糯。邯郸一在他母亲面前便呆头呆脑。他迟缓地抬了眼睛向她看,也不知有没有 听懂。少芳蹲下来,热气哈在他脸上,说,邯郸,你去打她们,像我刚才做的,狠 狠抽她们的耳光,用脚踢也可以。她们刚才骂你,你没听见吗。她们是什么东西, 你是我们陈家的大少爷,你爱打便打,爱骂便骂。一夫他算什么,他们都是你的。 陈家将来都是你的。你以后要记着,不管谁骂你、打你,你一定要打还他,骂还他, 不要让。让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都让人分光了。少芳着了魔般正对着邯郸,也不 管他有没有听进去。 邯郸始终垂了头,不肯动手。少芳的眉毛渐渐竖起来。这时张妈喊邯郸回去洗 澡,邯郸一溜烟地跑了。 刚才的情景张妈也看见了的,问秋儿,不过隔了三四年的工夫,二少奶奶怎么 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老大,说话也这般不顾情面,你还是从小侍候她的呢。秋儿 说,其实,她也就是这个脾性……刚到这家来时你们不知道……,说着秋儿又不言 语了。张妈压低了声音问,听说原先老太太房里的簪子不知犯了什么,被拖进柴房 打了半夜,路都走不动了,可是有的?秋儿不言语,顿一顿才说,其实这几年也真 是难为她了,别看她人前威风,前两年老太太过世,接着又是我们二爷。刚忙完, 大房又出了事,不明不白的大少爷就瘫在了床上,一日三餐要人伺候,算是完了。 三房那位少奶奶又是不管事的。各房亲戚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又没有几个至亲 好友在旁撑着,眼看着忽喇喇如大厦倾了,亏了她作了陈家的栋梁柱,重新支撑下 来,一个女人家够难为她了。张妈说,真是看不出,嫁到我们家时那样一个娇怯怯 的少奶奶,现如今跟个男人似的能干。秋儿叹了一口气,能干有什么用。你看见她 对我们的这副样子吗,我在她身边几十年了,她有什么心病我还不清楚?张妈说, 二少奶奶还会有什么心病,怕是……。秋儿白她一眼,你老别转那些肮脏念头。我 说她的心病是少爷邯郸。张妈说,邯郸以后还不是陈家三房挑一子的宝贝,陈家还 不都是他的,秋儿说,说你糊涂你真是糊涂了,还有个一夫吗,虽说是现在还住在 日本,又断了往来,但人家毕竟也是陈家的骨血,难保人家有一天不回来要回他的 东西,陈家家大业大,谁不眼红呢。张妈若有所思地说,少奶奶想得可真够远,可 话又说回来,那个一夫回来不回来还不知道呢,现在白耽着心干吗。秋儿说,张妈, 你也是老家人了,不瞒你说,二少奶奶就是不放心这一点,她怕邯郸性子弱,将来 斗不过一夫吃了亏。可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她怎么想法于,邯 郸还是个蔫不拉几的性 邯郸自那以后总躲着少芳,轻易更不肯回陈家去。少芳见疏远了儿子,一面有 些懊悔自己对邯郸的种种教育操之过急,一面又暗暗地觉得失望。也试着把缰绳略 松一松,使出了许多手段来笼络儿子,但邯郸与母亲疏远的根子就此种下了。他们 俩始终是不亲不疏的,像有时天青的夜空里一弯珠灰的月亮,若即若离地在人的心 上,一点点光可有可无,大多数时候不过应个景儿。母子之情不过如此。 少芳渐渐地在牌桌上对人说,我就不懂,我生了他,他是我儿子,我们好歹是 母子俩,怎么他见了我就跟个冤家似的,跟奶妈都比跟我亲,这个儿子是白养了。 亲戚说,才四岁呀,他懂什么,小孩么。也怪你从小儿就送他出去,时间一长跟奶 妈熟了就跟奶妈亲喽,这都得怨你。趁早接回来收收心。少芳一边打出一张牌一边 笑着说,我还没这个闲工夫管他呢,你瞧这家里家外的一大堆事还不都得我管。我 管得了他么。再说他毕竟是我们陈家的,等他大了,自然明白非靠我不行。离了我, 他还不得上街要饭去。奶妈养他,哪能有什么真情分,别看现在都惯着他,他一个 小孩子人缘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她还不是看在我每月给她的一份银钱上?儿子, 谁不会生,我的儿子倒要她来稀罕。说着用力掼出一张牌。同桌打牌的亲戚里有一 个是舅太太家的远房侄女,人称李小姐的,这几年少芳打麻将渐渐上瘾,牌桌上便 少不了李小姐。她看一眼少芳说,二少奶奶,说能生,还是你福气大,一胎就得了 邯郸和绣襦。绣襦从小跟你长,伶俐得很,长大准像你。少芳冷笑道,像我有什么 好。女人天生的命贱。我不指望她什么,我供她吃喝,过两年她要上洋学堂,也由 得她上,这一点我倒是看开了,现今交际场合,女孩子会几句英文,会唱个歌弹个 琴不吃亏,就怕她将来越长越丑,女孩子一丑可就什么都完了。让她念几年书,挑 个好一点的人家嫁出去就算了。女大不中留,在家里闹出些什么事来就难说了。她 忘了李小姐也是个未嫁的老姑娘。李小姐听惯了她这些言论,笑笑只作听不懂。打 了一会儿,李小姐又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很少打牌了。少芳懒懒地说,怎么打?整 天伺候个病人。李小姐说,大少爷这一向怎样了,少芳哗啦哗啦地洗牌,有什么怎 么样的,一个瘫子,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跟个死人差不多,你没到那个房里去过, 那股味儿,啧啧,大少奶奶是贤慧人,她受得了,别人受不了。李小姐,你也不是 外人。有些事奇怪着呢。这大少爷吧,病也来得奇,说瘫就瘫了。开头半边身子还 能动。大夫说调理调理说不定还有指望,谁知我们大少奶奶调理来调理去倒成全瘫 了! 李小姐当下不吱声,少芳点起一支烟,跷起脚来碰碰李小姐,又说,我也奇怪, 难不成我们大少奶奶起坏心害自己男人不成。照说么,大少爷的请医煎药都是大少 奶奶一手包揽的,别人想害他也不成啊。李小姐说,就是,不过亲戚们都觉得奇怪。 害了他有什么好,我是从不信那些闲言碎语的,我就对她们说,二少奶奶怎么可能 亏待了人呢。少芳听见此话,略微变了脸,停了手,吸了口烟,慢悠悠地吐了口长 气,也不看李小姐,淡淡地说,害了大少爷怎么没有好处,好处多着呢。我就巴不 得他早点死,拿毒药毒死了他,陈家的财产不就让我一个人给占了,百万家产呀, 我眼红着呢! 李小姐笑着说,瞧瞧你又说笑了,谁不知你是个豆腐心肠刀子嘴。少芳呸了一 声,那些乱嚼舌头的闲言碎语我还不知道?说我克扣大房的银钱,去他娘的。一个 瘫子我还怕他作反不成,还能活几年,我倒克扣他们的银钱,下毒药把他们害死? 我用得着操这份心吗。我说这话并不怕谁来,说给谁听也不怕。现在陈家还不都握 在我的手心里,我怕过谁?李小姐点头笑道,你呀,就坏在这张嘴上,这话能说吗。 知道你的人还真以为你是个多张狂的人,少芳冷笑道,怎么不能说,谁能管得了我? 说这些话的人让她们烂了舌头,她们也不拿镜子自己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穷光 蛋,仗着八竿子打不着的沾亲带故甜言蜜语地靠上我们家来,说得好听,来给我请 安,千方百计地哄着我,打量着我被他们给哄了,就好算计我的钱!我可不糊涂, 这世上有什么是真的?只有钱!你告诉那些乱嚼舌头的贱货,趁早给我放规矩点, 别猪油蒙了心。没我,他们早喝西北风了。我谁都不怕,别看我们陈家净孤儿寡母 的就好欺侮。 少芳一顿连珠炮,说得李小姐脸上发烧,讪讪地说,人说你的嘴是不饶人的, 果真是。我不过是好意提醒你,倒招出一大堆是非来。少芳瞅她一眼,叹一口气, 李小姐,我跟你是什么人哪,我不把那些混蛋放在眼里,还能不把你放在眼里么? 你还不知道,我这心里堵得慌,不找个人说说不行,别看我表面好好的,我这是虚 的,浑身都是病。在陈家苦捱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你瞧这上上下下 一大摊子,又没个顶用的男人。若有,我们孤儿寡母的也不愿出头露面的。我这是 给逼的。我不为陈家几十口人想,也要为我们邯郸想呀,终不成大家坐吃山空都上 街要饭去。 李小姐说,终究你还是个能干人,换了我,下辈子也不行。 少芳说,说什么能干不能干的。我说,还是你好。瞧,多清闲,自自在在一个 人。 李小姐正在喝茶,猛地咳嗽了一下,脸都红了。 少芳说,秋儿,快给李小姐捶捶背。真的,李小姐你不知道,坐吃山空哪,我 们家也穷喽,哪禁得起人家三天两头地打秋风。偏有那么多人不知事的,以为万贯 家财是花也花不完。李小姐你来当当家就知道了,这不,昨儿帐房的顾老大来说, 城南的那间厂今年不好,亏空了好多,我跟秋儿说笑,今年怕是要卖房子卖地过年 了呢。 李小姐说,哪能呢。说着有点神不守舍。少芳不答话,扬脸叫秋儿把去年中秋 节她娘家送的两段衣料拿出来送给李小姐,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因是湖南 老刘家湘绣的手艺,现今上海不易得到,所以有些稀罕,一直没舍得穿,压在箱底。 你拿去做件过年的衣服吧。李小姐红了脸推辞,少芳端正了脸说,你还跟我客气。 唉,陈家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要在往年,这些东西哪拿得出手呀。我刚嫁过来那年, 也是这时节,老太太面上的天津的外甥女来拜年,正碰上老太太高兴,一出手就给 了个一两多重的金镯子,这些东西,少芳拍拍衣料,就是在我娘家,也只是逢年过 节赏了给丫头老妈子的。李小姐还待推辞,少芳把手一推说,拿着,不拿,不定还 被哪个打秋风的刮了去。你知道我这人,心软,搁不住人家两句好话。说着就拍一 拍大腿,嗟叹,人呀,真是贱骨头。不知触动什么心事,她眼泪汪汪起来。 正在这时,小丫头上来说,兰馨戏院那个吹笛子的高师父来了,等在后花园的 亭子里,说是今天要教一出新戏呢。 少芳拭了拭眼睛,吩咐说,给高先生泡一壶好茶,我马上就来。她转头对李小 姐说,这些年我也想开了,望庭他扔下我走了,我哭得不行,可哭有什么用呀?隔 壁王太太常过来劝我,别累坏了身子,身子是你自己的,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疼你。 世上的这人心啊,不提也罢——王太太人顶好的,顶会说笑话的,有一段伤心故事 呢,下次我说给你听。我一想,对呀!这家缺了我不行,可我也不能累死了呀,不 能委屈了自己是顶紧要的,钱多,有什么用,人死了,两眼一闭就什么都完了。后 来就跟这个高师父唱俩嗓子,不图别的,散散心,图个舒畅。她忘了刚才还说要卖 房子卖地过年。李小姐不知为什么神情有点忸怩。少芳瞥她一眼,一笑道:高师父 一表人材,李小姐一起过去见见吧。李小姐索性大方了说,早就听说江南一支笛高 逸梅高师父的笛子是最清绝脱俗、最有名的。说了,脸上到底有些绯红,像在她青 白白的脸上淡淡地打了层胭脂,不够均匀,因而那喜悦也是迟暮的,犹抱琵琶半遮 面的,又怕又留,多了怕放纵少了怕呆板,自己都作不得自己主,合符她那种身份 的喜悦。 走出少芳房门,远远近近的,便有一支笛如明月清辉天外仙音般来,在眼里, 在梦里,在心里若有若无地绕,在李小姐听来分明是叙述古代女子的一段与书生偶 然相恋的故事,所有的细节在眉间心上绕,不知何以诉说,斜风细雨落红点点,燕 子双飞去,小园香径独立。渐渐地那故事是相思入骨,譬如为人为鬼,天涯海角总 要陪了那样一个眼角眉梢都落寞的人,成就一段情缘。笛声忽高忽低,逐渐转缓, 那个结尾终是难测,犹疑不定反复的曲调,迟迟的像疑问——李小姐正听得入神, 不料笛子忽然停了,使她没来由地怅然起来。 遥遥的,李小姐看见从亭子里石桌旁站起一个穿灰绸长衫的人,持着笛子,微 微向她们颔首。李小姐却不过去,隔了十几步看见少芳指着这边捂着嘴笑着向高逸 梅说些什么。风大,送过来的一二个词在耳边也连贯不起来。像一种散落的佛珠串, 在漆成姜黄的地板上滚,在李小姐的心里滚,滚过去了仍余音袅袅,她踌躇了一下, 俯首看身旁一棵开花的不知名的树。那花有着陈旧的粉红色,是春天过后洗退了的 颜色,李小姐的眼睛被火烫了似地转过身去,正好看见少芳在向她招手。 少芳向高逸梅介绍,李小姐对高师父的笛子佩服得不得了呢,常说要寻机会向 您请教。高逸梅笑着看一眼李小姐说,哦,难得李小姐喜欢,不知李小姐平时最爱 听哪一支曲子。李小姐十分尴尬,不好说是又不好说不是,说曲子她其实是不懂的, 哪知少芳竟半真半假地替他们撮合起来。 高逸梅是个机灵人,当即说,这笛子呢,最难得是心静。凡带些酒肉气,这气 不清,吹出的曲子就俗了。还讲究个环境,李小姐你肯定晓得,听笛子呢最好是在 晚上,秋天,有落叶,孤星几点,明月半残,最有情致。吹笛子的也是这样。春天、 夏天、冬天都不如秋天好。春天景致大过完美,夏天是太过张狂,冬天呢太过萧瑟, 就秋天最好。我就跟二少奶奶说,咱们吹笛子教戏呢,就在这亭子里边最好。 少芳忸怩地说,哟,我可不懂这个。咱们是俗人,风花雪月的事跟咱们不沾边, 高师父不嫌我笨,肯教我几段戏,玩玩则罢。高师父,李小姐平时倒有空——就陪 我打几圈麻将,还待字闺中呢,早先可是个美人——高先生你说是不是, 李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自觉地用手抚脸颊。经少芳有意无意地一说,仿 佛自己真是不禁老,三十年过去了,人生还有几个三十年呢,她越发地不敢看高逸 梅,真像自己已老得十分不堪——其实李小姐保养得不错,一向也是最自负的,忽 然今天在高逸梅前就没了信心。她没看见少芳向高逸梅飞了一眼,眼里尽是讥讽, 高逸梅惜着喝茶的时机垂下头,把笑容向着茶杯,长衫底下的白袜黑鞋轻轻踢了少 芳一脚。少芳的脸色慢慢变了,犹作镇静地端了茶杯喝,碧绿的茶叶鱼一般游进了 她的喉咙,咕嘟一声就进去了,有一股腥气。高逸梅没事人一般,掏出一块白绸软 帕轻轻拭着笛子。高逸梅和李小姐的谈话忽然热心起来,你愿不愿意学,我教你。 像你这么聪明,学会吹笛子不难。李小姐头一次听到别人如此称赞,带了几分惊喜 交加和半信半疑,她很实在,不相信这姓高的真的会仅此一面就对她钟情,不禁心 下疑惑:这姓高的凭什么就这么热心,难道他不知道少芳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大,人 人眼里有了她便不能有第二人的?他不过是一个吹笛子教戏的,虽说是清高倨傲, 可也是多少仰仗着少芳吃一口饭,不然不会……,他此番这般冷落少芳,定有什么 缘故,李小姐留意观察,心下便有几分明白。高逸梅只顾远远地扯着话题,李小姐 偷眼看少芳,见她神情有几分急躁地喊秋儿兑点冷茶来,嫌茶太烫了,一会儿又嫌 毛巾太冷。谈了几句,更兼此情此景,李小姐打散了初见面时对高逸梅的一点幻想, 含笑对少芳说,二少奶奶,您不是跟高师父学戏吗?我得先走了。少芳也不挽留, 喊秋儿,去叫厨房里准备几只肥鸡肥鸭鱼肉让李小姐带了回去。倒是高逸梅说,李 小姐,你没听见二少奶奶唱过戏吧,那嗓子呀你不听真是可惜了。李小姐看看少芳 说,下次来,下次来,二少奶奶你一定不许赖掉。 李小姐走了之后,亭子里的两个人都不作声。少芳喝口茶,忽然笑着说,李小 姐长李小姐短,李小姐走了你怎么不赶上去送她。高逸梅不答话,拿起笛子轻轻吹 了几下,仍是刚才的曲调,只是亭子里的人此时听来,分明换了另一个故事,李小 姐刚跟着提了东西的秋儿走到大门口,听到背后传来遥遥的笛声,停了一停,却没 回头。仍是刚才的曲调,仍然没有听完那个结局就停住了,可她不听也知道——到 最后不外是一场空,秋天空白的天空上一只孤雁也没有的就到了尽头。都是这样。 她的故事没开始就结束了——亭子里的故事没完,可是已不关她的事。坐上洋车, 都离开陈家十几步远了她才忽然想起来般“呸”的一声狠狠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她 急着要把这新发现告诉舅母去。这好歹是她心理上的小小胜利。 少芳在高逸梅的笛声里忽然可怜起自己来了:漫漫长夜里静等着成为骷髅,孤 身一人来到上海终究还是受了丈夫的骗,明媒正娶居然还斗不过一个日本下女,与 自己貌合神离的儿子邯郸……往事在她的心里渐渐翻腾,像冷风吹动了清明节坟墓 前的纸灰,翩翩地,像一只只灰色的大蝴蝶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觉着累。 高逸梅在她耳边吹了口热气。少芳说,你好大胆,你不怕我叫佣人们来捆了你 打个半死。高逸梅轻描淡写地说,你不会,我刚才就算准了你不会在那个李小姐面 前发作,这种事你是不敢让人抓住把柄的。少芳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我现 在一样可以叫人把你赶出去,你以为那个姓李的真是木头?她看破了,为了堵她的 闲言碎语,我也要给你点颜色看看。高逸梅说,堵不堵,是你的事。再说你刚才送 了她那么多东西,她以后还有仰仗你的地方,她才不会乱说呢。少芳咬牙切齿道, 你知道什么,那都是一班狼心狗肺,翻脸就不认人的东西,送给她的东西还不如给 狗吃了!都想骗我的钱。若不是我笼络着她们,不定她们背后怎么勾结起来给我捣 鬼呢,饶是我三天两头地应付着她们,这帮东西还是捕风捉影、不依不饶地编排我。 高逸梅嘻嘻地笑了说,可不,我也想骗你的钱呢,少芳变了脸,上下打量着他,锐 声冷笑道,你也配,你有这个能耐就不会在这儿混饭吃。她说话这么不留情面,她 不怕他翻脸——他的人跟他的笛子是那样的不配,她不懂笛子,可她的眼睛不会错。 她了解他那点底细:他爱钱,又怕花钱,所以一生也赚不了大钱;他唯一叫人瞧得 起的就是那支笛子了,凭了这,他才得在上海各个官宦人家混下去。他这样千方百 计地接近她,自有他的打算。她也不赶他,可她得让他明白:她并不糊涂,她花钱 甚至养他都是她自愿的。可她不能对他太狠了,得慢慢给他一些好处——那也得让 他明白为什么给他。 少芳的一张一弛果然有效。跟着高逸梅学戏居然也成绩斐然,两年后便邀了十 几个票友在兰馨戏院披挂登台,一切事宜自然大半托给了高逸梅。十几个票友中倒 有大半少芳是不相熟的,但人人都有一台拿手戏,如扮青衣的程家大小姐程慧仪, 扮老旦的李家三姨太小金枝,还有就是桂香园的老板李正、连庆纺织厂的老板娘和 青莲阁茶馆二老板张东清等。少芳潜心学了两年,有心要出一出风头,在票友中间 一鸣惊人,因此托人疏通,请到这些还算是有点身份的名票友。这些人原来都不认 识少芳,后来听说是高逸梅在教她,倒有大半人相视而笑,都说,怪不得高逸梅好 一阵子没露面了,原来找上新买主了。说得十分不堪。大家都想瞧瞧让高逸梅整整 教了两年戏的——可不是,以前从没这么长的——陈家二少奶奶是怎样一个三头六 臂的人物,有心来瞧瞧热闹,因此少芳登台那天,十几位票友都到了,戏院里挤得 满满的,很像个样子。 兰馨戏院里有人托了零食,小吃在座位间穿梭往来。伙计给前几排的看客依次 送上茶水,碗盖轻轻一掀,天青色细瓷的茶杯里一缕绿烟冒上来,睫毛都湿湿重重 的,沾了露水——容易使人想起人生譬如朝露的话,可戏园子里的人生又如此真实、 喧闹,一介平民的生活。只有戏台子上的故事是假的,大家不都花了钱来看一个假 么——今天不一样,少芳是花了钱请人来捧场,请人来看她扮演一出假戏。少芳把 脸对着镜子,那是过分鲜艳美得夸张的五官。小小的房间里挂着一排排蟒衣锦袍, 凤冠霞帔,不容置疑的恩恩怨怨随了这些衣服带来的故事情节,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表情丰富地互相推推搡搡,争着要上台。少芳不良觉地把脸偎过去,贴在一件石青 绣金色蟠龙的锦袍上去,闭上眼,觉得神思恍惚起来,好像自己并不是章少芳,不 曾千里迢迢从湖南嫁到陈家当二少奶奶,而是一个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的艺名叫做 月月红或者七龄童的孩子,在这戏台子上进进出出,演出一折折忠孝义烈、贞女节 妇的故事。 邯郸这几天由张妈带了回来过节,少芳自己忙得鸡飞狗跳的根本无暇管他。她 不是嫌这件锦袍的料子不好,便是嫌那只凤冠的珠子颜色不对劲,索性叫了裁缝在 家现说现做。少芳的房间里到处堆满了各色料子,张妈跟了佣人们忙活,邯郸自己 在绸缎料子里一混就混到天黑。 |